『第105话』 九棠恕难从命(1 / 1)
季十一的心底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的滋味尝尽。季云卿的话解开了近来所有的谜题。怪不得白九棠的绝路、出路都是他给的。原来端上桌的是一道掺杂着亲情的江湖菜。
天际沉沉,如子时玄夜,谁能想到已近黎明。客堂门外矗立着一尊金刚佛,着装整齐、面容悲戚、在没得到召唤的卯时,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父子相认是喜事。重要的家庭成员都应在场。为什么军师和保镖能参与,独独他这个“次子”被排开在外了?
作为儿子,他不受重视,作为男人,他仅供利用。人生很糟糕,没有可喜的篇章。
十七岁对现代人来说,是一场雨季。欢笑是阳光、眼泪是晨露,无病呻吟的伤痛,是青春在兴奋的嘶吼。
可是,对于季十一来说,这个年龄,已懂得地位和金钱的重要,也已体会了勃起的味道。对镜自审,他是一个成年男子。
他可以把父亲的漠视嚼烂,可以把爱慕的感觉埋葬,甚而也可以接受曾经的敌人变成兄长的事实。
稀里糊涂的少年人,早在摆脱不了的压力、和抓不住的爱情中,经历了悄然无息的蜕变。
男人必须担当痛苦,必须笑着接纳世间所有的不幸,如果笑不出来,那就沉默吧。
幽幽晨风席卷满地尘埃,季十一低头转身,迈出了退幕的一步。客堂里突然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吼声:“白九棠!!放下枪!”
这一惊非同小可,他回摆身姿,扑开大门冲了进去。剑拔弩张的对持映入眼帘。客堂中的人站位凌乱,带着措手不及的惊恐状,白九棠的背影孤傲单薄,两脚与肩宽齐平,单臂举枪,对准了太师椅上的老爹。
“姓白的!你疯了吗?”季十一轮圆了四方眼,炯炯有神的瞳孔,透着迷茫之色。老爹不是要认儿子吗?何以闹到这种地步!?
苏三被白九棠限制在一侧的半臂开外,正携着一头雾水的张惶之态,发出各种各样的劝诫,对周遭其他的事物置若罔闻,包括闯入的季十一。
厉声高吼的是吴四宝,手里的枪械已对准了白九棠。白门保镖小佬昆猝不及防的摸出了两把手枪,双双瞄向吴四宝。
季云卿和师爷龚,皆以出奇冷静的态度,应对这惊悚的一幕。似乎这一切是经过彩排的戏码,毫无新意,掀不起涟漪。
“我说过想保持旧有的模式,你为什么要逼我?!”白九棠半虚着眼眸,一字一钉的迸出话来,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极不堪的真相,一段令人恨不能粉身碎骨毁灭的往事。
“我想过要配合你,是你自己搞砸了!”季云卿冷冷的掠了他一眼,抬手挥了挥,责令吴四宝放下枪械。
季门的首席保镖对这个指令表示怀疑,扫了扫堂前的状况,迟迟不见服从。师爷龚见状,轻转头颅嚅嗫道:“还不快放下枪!”
吴四宝再三收到这条指令,确信非老板一时糊涂,只得悻悻然的放下了枪。那边厢的小佬昆即刻给予回应,也收起了枪来。
“你想让我归宗?好啊……”白九棠抬枪走近,蓄积着满腔的愤恨想要一吐为快。
吴四宝眼露凶光,伸手捏紧了尚留着余温的枪把。
季云卿稳坐如松,先知一般料到保镖会有所动作,怔怔的举起两指头,悲凉的摇了摇,示意他勿动。
苏三的芳口中含着攀升而至的心脏,美目圆瞪,无法言语。这场毫无预示的相认,把白九棠推向了不顾一切的反抗。他有着怎样的故事想要掩盖?他有怎样的疮疤不想揭开?
父子相认居然演变成了拔枪对峙。即便这一枪不开,白九棠也已触犯了青帮的条例。以下犯上、冒犯尊长。轻则鞭打,重则斩手。
“我曾经说过,希望一切照旧。”白九棠畅通无阻的贴近坐得四平八稳的季大亨,枪口指着他的头,落下眼帘低语:“如果你能成全……我会尽量去服从你,尊重你。因为你是‘季师叔’,我受帮规的约束必须这么做。但是……你若以父亲的面貌出现……”
季十一呆立在堂中,在老爹镇定自若的表现中,半忧虑、半安然的盼着白九棠阐述一个惊为天人的谜底。
不料季云卿忽然抬起手臂,有力的下达了命令:“除师爷龚之外,其他人都给我退出去!”
一语既出,空气封冻了几秒,众人表情各异,无一动弹。
苏三抖了抖睫毛,语无伦次的嚅嗫道:“季师叔……九棠他……我……我是说,不如让我们回房去……我……劝劝他……”
白九棠盯着视平线下端的季大亨,头也不回的沉声说:“阿昆,带你嫂嫂出去!”
“大哥??”小佬昆不可苟同的倾身垂问。眼角警惕的瞥着吴四宝。
指令频频遭到强档忽视,季云卿点视着人头,重重拍响了太师椅的扶手:“师爷龚!把他们都带出去,连你一道,谁都别进来!!”
季门的少当家和白门主妇都被纳入了驱赶之列。季十一下意识看了看苏三。那边厢愣愣的,不知作何感想。
师爷龚携着吴四宝朝苏三走近,她收回神来,切切的盯着白九棠,面若冰霜的说:“九棠,过去只是一段依稀可见的记忆,不管是丰碑还是败笔,它的归属地注定是忘记,如果你开枪,我们都会死在这里。即便我有生路可走,也没那么伟大,不会为了给你白门留个种,苟延残喘的躲在某处偷生!一家大小的身家性命都在你手上,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说罢,不等师爷龚抬手相邀,她便转身迈步,娉婷生风,袍摆翻飞,领着白门兄弟疾步而去。
白季二人的秘密,留给他们自己面对,只要白九棠能把这席话听进心里去,一切都不是问题,哪怕被瞒一辈子,也无所谓。
在人前,她是一瓶为丈夫调剂关系的作料,在人后,她只是一个闯入异界的入侵者,所有炫目的记忆,都背负在白某人身上,他无论向谁开战,都必须先考虑到指环带来的责任。
临走紧紧抓住一丝希翼,等待才不至于让人窒息……
倘若这一枪真的响起……她并非在恐吓他,天堂可变地狱,谁让她未曾天真过。人的恐惧心理,被“蝼蚁贪生”四字,诠释得淋漓尽致。若是无生可贪,何以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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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堂里如此安静,银针坠地亦有声。何况那银针在心房穿刺,带着染血的丝线,扎进鼓膜、穿过瞳孔,刺激着所有感官系统。
白九棠就像一尊被风化的石雕,鲜亮的外壳剥落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托枪的手在微微发抖:“你觉得愧疚、觉得后悔,想要洗牌、想要重来、想要弥补,是吗?!”
季云卿抬眼怔视着他,脸庞已被记忆的碎片,划成了布满深皱的老翁:“是……”
这落寞的回应,在白九棠眼中,是厚颜无耻、是大言不惭。怒火瞬间燎原,他成了一副焚烧后的空架,握枪的手越抖越厉害。
家庭才刚刚组建,新篇才刚刚开启。要不是季云卿撕开了他的伪装。他会把这种可笑至极的戏一直演到老去,永远逃避、永不面对。
令人晕眩的玫瑰缎料在眼前掠过。高跟鞋敲击在心头。那身姿、那步伐,别人以为冷傲,他咀嚼出了无助的味道。
怒火转瞬间,又灭了……
白九棠收起枪来。躬身凑近季云卿的脸庞,冷峻如铁的开口说道:“你没有机会补偿!我娘告诉我说,有朝一日跳出来自称我生父的人,是她一生中最恨的男人!她让我手刃仇敌,把这个狼心狗肺的男人送到地下去给她陪葬!”
两双神似的眼眸,近距离对视,不同的波澜在不同的眼眸中,惊天动地的翻涌着大浪。
不待季云卿开口,白九棠突兀直起身来,偏执的抬手指着门外,压抑的低吼:“你有机会扭转这个局面——去告诉外边的人,说你闹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兴许你我二人还能回到原位上!”
季云卿落入了哀伤的漩涡中,撇开视线舔舐伤口,呈长的默然之后,紧锁眉心抬起了头:“你娘是这么对你说的?”
白九棠机械的转动着头颅,一脸阴霾的反问道:“你以为她会怎么说?让我认祖归宗,承欢膝下??”
季大亨面对的年轻人,不再是受帮规和江湖道义约束的徒子徒孙,而是一个心态扭曲的“儿子”、
一个讨伐者,一个索命阎王。他那泛着杀机的眼眸,让人视而追悔。早知如此,何必步步紧逼。
“你到底对她的事情知道多少??”事已至此,不如揭露个明明白白。季云卿耐不住弹起身来。
“坐下!”白九棠一掌拍向那肩头,怔了一怔,放松力道,轻轻施压:“…………请”
季云卿审视了他几秒,垂下眼帘,缓缓回座,沉吟了片刻,低头细语:“她过世的时候,你才几岁。我不相信她会对你说那种话!更不相信她会告诉你白胜材不是你的生父!”
“你以为我娘是寻常汉家女儿?她为什么不会?!除了绝口不提生父姓谁名谁,家里的故事她都会对我说!”白九棠的言语带着锋芒,神色携着挑衅。
垂着头的季大亨,哑言相对,斟酌了良久后,抬手在茶几上敲了敲:“九棠,坐下。我们今朝交个底。从此以后,都按你说的办,我会告诉外面的人,是我老糊涂了,你我并无干系,这可好?”
季云卿提议无疑是诱人的。浑身紧绷的年轻人,松开了紧绷的面部线条,应邀坐进了一旁的椅中:“好!怎么个交底法?”
“我想讲个故事给你听,你既是略知一二,有说得不周全的地方,你大可以补充!有说错了的地方,你也可以反驳。”季云卿长吁了一口气,虎掌大开抚了抚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