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话』 霞飞路17号(1 / 1)
舞台上那炫目的灯光,曾经让人焦虑不已,而今成了一道风景。独自沉坐不再是一件痛苦的事,安静的观望炫舞的人们,也别有一番乐趣。
苏三信守着一言之约,端坐在卡座里扮淑女。灯红酒绿的背景,从容低调的神情,以格格不入的笔调,勾勒出了一幅和谐画面。
白九棠带着林桂生大跳西洋舞,在台上转来转去的穿花步。桂生姐大笑着频频讨饶,手扶额头,直喊吃不消。
小女人的视线追逐着头压宽边帽的男子,手肘支在桌上托腮傻笑。
爱情是一件奇妙的事。能让一个平凡的男人,在落魄时显得感性深沉;在得意时显得飞扬迷人,无关于英俊、无关于魁伟,黑金、白金,钻石、星辰,各有各的独到魅力。
时空的漩涡能带来新的起跑线,甚至于能带来一段缘分,但终究不能给予幸运的终点,人生的历程还需自己择善而行。
自从在圣玛丽教会医院偶遇季云卿之后。苏三便常常想起那张阴霾的脸庞,对那奇怪的第一印象,感到大惑不解。
在某一个白九棠摘帽的瞬间,她惊愕的发现,是自己混淆了“面善”和“面熟”的意义。白季二门的秘密,因那神似的脸庞,走向了明朗化。离揭开真相只有一步之遥。
“身世成谜”不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乏力感如大雪封山,铺天盖地降临。能紧握在手的,只有那温热的掌心,看不真切的,是渺茫的未来。
想到揭开谜底对白九棠有利无弊,苏三选择了一种微妙的方式来进行试探。岂料季云卿和白九棠的反应都让人意外。前者囤积了太多情绪;后者带着抵触心理。
她惊觉事情不如想象那么简单,说不定白九棠心里有数,只是不愿意面对而已。于是打算就此放下,将行使权力归还给当事人自己。
这是一种爱,也是一种回馈。正如白九棠从来没逼迫过她去面对黄门的泰斗一样。将心比心,沉默,也是一种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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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上海著名商业街,东段初名西江路;西段曾名法华路、宝昌路;至1915年6月更名。
西江路辟筑后,两侧逐渐兴建各式欧陆建筑,逐步取代零星散布的传统村落农舍。
1900年10月法租界董事会规定:嵩山路以西必须建造两层以上砖石结构的欧式楼房,营造前必须将图样上报市政工程师批准。次年又规定在西江路与法华路两侧必须建造具有艺术性的建筑。
西段,多为花园住宅,间有公寓大楼,呈现风貌。法式、德式、英式、式、意大利式的洋楼,一栋紧挨着一栋,风格、巴洛克风格、乡村风格、现代风格,应有尽有。
白宅就在这其间的一栋洋楼中。
那是一栋纯英式乡村小楼,古堡似的黑砖,搁着花盆的铁艺窗栏,门前老树参天,墙上爬着半壁蔓藤。
石砌底部的花园栅栏,以弧形铁艺大门作为通行口。车道上铺满了黄叶,蜿蜒二十多米至宅邸前,向两旁分道。
庭院植被茂盛,车道外均是覆着草坪的软泥地。左边的停车位,砖砌开敞式,能容纳两辆车,顶棚上垂着四季常青的炮竹花。
洋楼小巧紧凑,呈倒“凸”字形面向街道。门廊是宽阔的正方形,亦是二楼的阳台底,由两根砖砌的方柱子支撑,直插上三楼的廊台尖顶。
在一大片奶油色洋房中,这样的格调,显得那么的古旧低沉,好像春光中的细雨,淋漓在浮躁的空气中,靡靡吟唱着百年老歌。
苏三用一栋房子,诠释了自己的性情。既要挤身在时尚的风情街,又要享受古典韵味带来的沉淀感。
五百个大洋可以买一栋绝好的法式洋房,她却看中这套尚住着一对英侨老夫妇的二手货,花了个七百个大洋,把它买了下来。
那对夫妇在上海住了二十年,几乎把这个城市当做了第二个家乡。在游说下欢天喜地的搬进了石库门,用有限的生命感受无限的异域文化去了。
英国人习惯每年维护、翻新房屋,就像中国人放鞭炮,辞旧迎新一样。房屋内部装潢非常完好,如同崭新的一般。
小有地位的白相人,多爱效仿名流大亨,要么钟情于新古典风格的豪宅,要么买一处地皮建一所纯中式宅邸,入住这样的英式二手别墅,至今还没人尝试过,白九棠成了第一人。
考虑到他的立场,苏三也并未全凭自己喜好。花了一大笔钱,把所有乡村风情的家私,换成了中上层阶级热衷的贵族式风格。
客厅的采光良好,宽敞周正。虽不能容纳百人聚会,但也足够办一场小型的家宴。
三张圆弧靠背的皮钉沙发,半围着低矮的长方形茶几。对面的壁炉上方原本挂了一个鹿头,如今换成了多幅单人相框。
旁边是开敞式原木酒架,瓶口朝外码放着一支支红酒,进门处摆了一个廊柜,柜子上立着一盏长明台灯。
粗枝大叶的盆栽、木纹毕现的老地板、素雅的壁纸、温黄的灯光,推开飘逸着纱帘的窗户,就能在黄昏的风中,嗅到属于旧上海特有的味道————万国之都的靡香。
偏厅作为茶室,进门处摆放两组带茶几的矮沙发,房中央是一张铺着桌布的圆桌,配了几把罩着同花色椅套的靠背椅,窗户旁有一张丝绒的躺椅,倚墙的整幅茶具柜,带着浓浓的乡郡风情,被例外保留了下来。
厨房和厕卫贴着复古方砖,色泽一深一浅,很有层次、很搭调。洁具式样太老,跟打劫了大英博物馆似的令人兴奋。饭厅紧挨着厨房,有八扇落地窗,双层窗帘与拼花地砖的色调一致。
正对门道的尽头,有一道打横的楼梯,斜斜的栏杆,半截在视野内,半截隐于二楼上。
楼上有七间房。除朝阳那一间作为书房之外,其他房都被白九棠执意留给了白门兄弟。苏三没想到他会打算“群居”,闷声不吭的傻了半饷,才接受了这个现实。
照样是一道横向贴墙的楼梯,连接着二楼和三楼。主卧和未来的育婴房都在其上。长长窄窄的过道,铺着厚地毯吸音,楼道尽头能上到阁楼,英国人用那片区域放陈年杂物,新主人搬进来第一天,就成了堆放枪支弹药的地方。
进驻英租界的第二十九天,白门堂主拥有了自己的宅邸————一套英式乡郡别墅。
苏三的生活终于安静了下来。爵门俱乐部变成了白九棠的单位,西段成了他们的家。安了窝之后,代办项中最重要的事,就是结婚了。
男女婚嫁,历经了几千年的封建礼仪,在二十年代的城镇,已摒除了说媒、提亲、下聘,花轿等等繁复的程序,盛行起了新式的礼仪——文明结婚。
仪式虽简单,需要的重要角色倒不少。一是由资望较高者或地方官人为证婚人,二是报告联姻经过的介绍人,三是向来宾致答谢词的主婚人。
那个时代的结婚证,在不同的城市,有不同的印刷版,但必须有上述这三种人的盖章,婚姻才被视为有效。加上新郎、新娘的名章,和印花税的税票章,一纸婚书会被盖得五五六六,满地火红。
白九棠最初想请老头子来证婚,同系师叔陈世昌主婚,小仙居的院娘充当介绍人。
最后这一项,苏三死活不答应。人选敲定不下来,三日后的仪式,能不能顺利举行,成了个未知数。
其实很多堂子里的女人,都愿意把伎院当做娘家,潇洒出阁,风光一把。只是苏三站的平台不同,心态自然也不同,不愿风月场上的人,来参与人生大事,也是情有可原的。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小夫妻在家里纠结的这几日里,白门堂有喜事的消息传遍了江湖人的耳朵。率先登门的就是白九棠的恩师。
杜门大亨的驾临,并非贺喜,也非出谋,而是专程上门来“添乱”的。白苏二人认定的证婚人和主婚人,就此被推翻。
的理由只此一条:婚后的事,是你们俩个人的私事,别人管不着!但婚礼的事,是在江湖上公开的,帮会上下都睁着眼在看,绝不能一系独揽!
被幸福冲昏了头的小两口,大彻大悟明白了过来,随即进行了调整,改定为邀请证婚,陈世昌主婚;介绍人是个棘手的角色,苏三绞尽脑汁想了想,带着讨好的意味,有心把这个角色抛给林桂生。
对此万分满意,活颜悦色的差戚青云拨电话给龙凤苑叫餐,在霞飞路西段17号吃了夜饭才离开。
在江湖上行走的人,信奉“多个朋友多条路”之说,视人际网络发达,为求之不得的好事。只道发达不足,却复杂有余,那就令人伤神了。
新宅邸还没正式宴过客,即迎来了一茬接一茬的来访者,宅邸的主人备受关注,平淡宁静的生活是上帝画给他的饼,可望不可及。
走后,白九棠将满桌残羹丢给了小女人,自己兴致勃勃的藏进了阁楼里,摆弄起那些收藏的枪支来。
白宅即将会成为一个男人宿舍,准主妇悲情的申请了一个月的“蜜月期”,享受短暂的二人时光。
偌大的房子里关着一室无人叨扰的惬意,客厅的留声机里悠悠流泻着乐曲,不紧不慢的收拾碗筷成了一种休闲。
花园铁门的电铃突然再次聒噪起来,喳喳的不停作响,疑似落下东西的杜门大亨?
苏三丢开池子里的碗筷,抓起毛巾擦了擦手,快步走向大门。
入夜前的庭院,格外的生动,地上的落叶,在微风中扑腾,寻觅晚餐的鸟,在房门打开的瞬间,一哄而散逃离了草坪。
她顿步在门廊处,远远的观望,铁门处站着头压礼帽的男人。身后的马路边,停着一辆车。
车是季门的车,人是身形出众的人。来者是谁,已无须再置疑。苏三下意识扭头看了看阁楼的窗户。天色已暗了下来,视野不太清晰,那里似乎有人影,又似乎是树影……
按电铃的人,一早停了手,雕塑一般矗立不动。踌躇的女人,也收起了回目,忐忑不安温吞迈步。
铁门外果然站着季家的少爷,这位大块头平日奉命守外围,如今多日不见,目光带着哀怨的灰调,帽檐不再高仰,低低的盖过了眉心。神色有些凄楚,像是单薄了不少。
拉开铁门的瞬间,苏三抬起眼帘,想以寒暄打破这令人局促的沉闷。就在那一秒,邪门的定格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