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吕公著说了句皇帝最忌讳的话(1 / 1)
吕公著在御史台读到王安石写的《答司马谏议书》时,也不过比司马光晚一个多时辰。他的第一感觉和司马光一样:王安石要回中书视事了,青苗法不废了。他坐在木靠椅上,双手抱在胸前,头微仰着,出神的看着屋角粉白的墙上的一片水渍。而这片水渍在他的眼中时而幻化成重叠的云山,时而幻化成展翼的小鸟,或者幻化成一个小狗的头。他下意识的摇了摇头,意识清楚了,于是幻象还原为水渍。
此时吕公著的心情极为复杂。他是王安石的好友,他曾为王安石入翰林、进中书而高兴。他也认为应该革除弊政,最初他是支持王安石的,王安石也把他当作重要的臂助。他曾帮助王安石物色了一批年轻才俊之士进条例司,王安石则举荐他当了御史中丞。然而,当王安石相继推出均输法和青苗法后,非议的人多了,他也却步了。他从怀疑进而到反对,譬如行路,王安石绝尘而去,他已看不见王安石的项背,只见身后扬起的一缕烟尘,他便与所处的群体一起指指点点。他是以御史中丞的身份向赵顼进言的,他要求赵顼废止青苗法。在这场变法与反变法的较量中,他成了王安石的对立面。
王安石写<答司马谏议书>宣告了这样一个事实:王安石胜利了。按说,此时再言废青苗法已属多余,但吕公著心里有一件放不下的事。这便是吕惠卿对他说的,条例司要驳斥韩琦,并且要镌板颁行全国。这是本朝从没有过的事,假若韩琦一怒而带甲入京清君侧,国事便不可收拾。
吕公著站了起来。长久的僵坐,使他腰酸背疼,两腿发麻。他捶了两下腰,又揉了揉腿,走到穸前,看了看已经偏西的太阳,估计已是未末申初时分。“进宫去吧!”他对自己说道。“‘一入谏诤司,鸿毛忽其身’。谁说的?好像是范仲淹。有话不说,如骨梗在喉,何如一吐而快?”
赵顼从王安石府上回到宫中,几天的焦思忧虑一扫而光,只觉得浑身轻松。他在宜圣宫和向皇后共用了午膳,稍事休息,——自然少不了与向皇后卿卿我我一番——走到殿前,站在丹墀上顾目四周,望中全是层层叠叠的殿阁宫墙,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困于牢笼的感觉。回想起上午和张若水兰元振去王安石家,在端礼街徒步行走,身体是自由的,心也是自由的,这种感觉真比乘辇要强得多。不过白龙鱼服可一而不可再,被言官知道了还不闹翻了天?他只能在皇帝所允许的范围内活动,于是他想到了金明池,想到了每年三月初一金明池开池的盛况,并且,二十年前仁宗皇帝在金明池习水战的景况也在脑中渐渐浮现出来。那种百舸争逐,飞矢满空,号炮连发,人声鼎沸的场面真叫人热血沸腾。不过那时赵顼只得六岁,还只知道热闹好玩。现在长大了当了皇帝了,知道在金明池内习水战近乎儿戏,但登上龙舟在金明池里游弋,这可比在宫苑里攀花折柳有趣得多。这时向皇后正站在赵顼身侧,她的目光追随着赵顼的目光四处游弋,揣摸着赵顼的思维和所以欢乐与忧虑。赵顼对向皇后说道:“朕有意临幸金明池,皇后意下如何?”向皇后未语先浅浅一笑,然后说道:“太皇太后和太后如在金明池登上龙舟一游,一定乐开了怀。”赵顼握住向皇后的手,又在向皇后手上轻轻拍了两拍,对陪侍的张若水说道:“差人去金明池看看,朕要临幸金明池,登龙舟观竞标。”
张若水说道:“遵旨。”张若水迟疑了一下,说道:“今年金明池开池……”他原本是要说今年金明池开池已过了,觉得不妥,忙改口说道,“据说金明池龙舟自太宗登过,有近百年没用了,船板多有朽腐,修复恐需时日。”
赵顼说道:“那就传旨,着即修复!”完了又补充一句,“越快越好!”
张若水忙躬身说道:“遵旨。”
正在这时,一个小黄门匆匆跑来,跪倒奏道:“御史中丞吕大人入宫见驾,正在西上閤门候旨。”赵顼说道:“传旨,宣吕中丞崇政殿见驾。”说毕,看了向皇后一眼,说道,“不知又有何急事。”遂又吩咐:“侍候更衣。”御史中丞入宫,皇帝是要冠履相见的。
吕公著心情沉重,神色肃然。在向赵顼行过常礼后,没有立刻启奏,仿佛是要使崇政殿里的空气先冷凝起来,以增加他即将吐出的语言的份量。比较起来,赵顼的心情却是轻松愉快,他面带笑容问吕公著:“中丞此时进宫,有何急事?”
吕公著躬身作了个揖,徐徐的一字一顿的说道:“祖宗承五季之乱,法度草创,固亦未尽及古,至于临下以简,御众以宽,好生之德,洽于民心,则汉、唐之盛无以加也。是以有国百年,民心欣戴,虽凶年饥岁,流离至死,而无有背叛之心者,良以仁恩厚泽足以深结之也。惟是日有既久,事或有弊,此陛下所以临朝奋然,思欲惩革。”这是吕公著和司马光不同的地方。司马光要一切遵循祖宗旧制,说是“三代之法可以传至万世”。吕公著则承认“日有既久,事或有弊”。所以,吕公著在最初是支持王安石变法的。吕公著说到这里停了一停,一来是要看看赵顼对他的话是否重视,二来在说到实质性问题前的停顿,可以加重他的说话的份量。吕公著见赵顼正注意的听着,接着说道,“然而设施措置未得其术,是以内外乖离,人人危惧。而今众口谔谔者,青苗法也,臣深为陛下忧。”
赵顼听吕公著这一说,慢慢起身离座,在殿内缓缓踱着。吕公著见赵顼离座,忙躬身肃立。赵顼说道:“朕已遣两中使亲问民间,都说青苗法甚便。”赵顼没有面对吕公著说这两句话,他的声音在高大宏深崇政殿里回旋,在墙壁、在藻井上碰撞之后,听起来便成了“甚便、甚便、甚便……”
吕公著说道:“韩琦三朝宰相,所言不信,而信二宦者?臣闻京畿便有按户等抑配。”吕公著的话追逐着赵顼的话,赵顼语音清亮,吕公著的语音略显重浊。两种声音又互相撞击,于是人们又听到一叠声“抑配、抑配、抑配……”。
赵顼没有立刻回答,继续踱着步。吕公著接着说道:“伏望陛下仰思先烈,俯察物情,凡所施为,务在仁厚。言乎财利,于事为轻;天下民心,得失为重。不罢财利,而失天下民心,恐非策之得者,望陛下深思。”
赵顼踱到吕公著面前,停了下来。他看着吕公著,缓缓问道:“不计财利,何以充府库?府库不充,何以增国力?国力不振,何以济困穷、御外患?”
吕公著答道:“陛下临政,贵乎修德显仁。任天下之群才,收天下之公议,尧、舜、三王之治,自然指期而至,又何愁国力不振?韩琦之言,‘陛下躬行节俭以先天下,自然国用不乏’,臣以为此乃至论,何必恂一士之曲议,贻黎元之患?”
赵顼自然知道,吕公著所谓的“一士”,是说王安石。凭心而论,吕公著这番话是温和的,他甚至都没有直接点王安石的名,他不愿意太伤及老朋友。赵顼如果是在昨天听这一番话,他一定会说“此言甚是”;今天,在听吕惠卿详析了韩琦之言、又去了王安石府上之后,再听这一番话,他不以为然了。况且,韩琦说的“陛下躬行节俭以先天下,自然国用不乏”这句话,他也已不以为是。他说道:“朕登极之初,曾下旨由司马光领裁减司,按庆历旧例,裁减宫中一行支费。”赵顼看着吕公著,已是双目炯炯。“朕出宫人三十五人,只选进秀女五人。宫中支费均按常例,平时甚少打赏。中丞是否以为朕为太皇太后和太后建了庆寿、宝慈两宫,朕这皇帝便太奢糜了吗?”
吕公著连忙打恭说道:“臣不敢,臣非此意,臣只是泛泛而论。”
赵顼说道:“要朕躬行节俭以先天下,此话愿本不错,真是老成谋国之言。中丞是否想过,宗室人口日增,支费浩繁,如何减省?朝野之臣比之庆历之时又增了多少?又将如何裁员减俸?熙宁元年曾公亮曾奏,河朔灾伤,国用不足,乞亲郊时两府不赐金帛。朕虑及大臣会说朕寡恩,仍然赏赐了。中丞是否愿意为朕举荐一人重领裁减司?”
这是在赵顼心中压抑已久的话,也是除王安石外少有人能理解的话。说到这里赵顼有点激动,他端坐在龙床上,俯视着吕公著。吕公著并没有想到赵顼会讲出这样一番话,他很难回答,额上渐渐沁出汗来。赵顼接着说道:“其实裁减也是讲利。兴利则背言利之臣之骂名,减利则拥节俭之美名,公道乎?倡尚德之风何必黜兴利之臣?以德治国兼之以利富国,可乎?”
吕公著擦了擦额上的汗,说道:““富国与治国并无二致,诱之以利则德丧,臣以为不可。”吕公著没有再就这一问题说下去,他不想现再多说了,他觉得今天不是来从容论政的,他换了一个话题,直截了当的问赵顼:“陛下可知条例司疏驳韩琦一事?”
见赵顼没有作答,吕公著又追问了一句:“陛下可知条例司欲镌板?”
见赵顼愕然而盯着自己,吕公著说道:“今藩镇大臣如此论列而遭挫辱,若在唐末、五代之际,必有兴晋阳之师以除君侧之恶者,望陛下三思。”
赵顼一听此言,吃了一惊。他“霍”的站了起来,问道:“卿这是何言?”
吕公著说道:“朝庭行青苗法,失天下心,今又不当挫辱大臣。若韩琦下应人心如赵鞅举甲,以除君侧之恶,不知陛下何以待之?”
赵顼目光炯炯,注视着吕公著。吕公著躬身立着,坦然受着赵顼灼热的目光。赵顼的面色渐渐苍白,呼吸也见粗重。少顷,赵顼深吸了一口气,对吕公著厉声说道:“退下。”
崇政殿里,赵顼的脚步声显得越来越沉重,这声音,在偌大的崇政殿里,显得有点沉闷和空洞。吕公著的话如惊雷急电,突然一击之下,赵顼不觉惊愕忧惧。他的思绪完全缠绕在吕公著所描绘的所谓藩镇带甲入京的景象之中,有点不知所措。此刻,夕阳已被需云殿遮住,最后一抹阳光斜射在升平楼顶明黄色的琉璃瓦上,越显得溢光流彩,崇政殿内却渐渐的暗了起来。赵顼走出崇政殿,站在丹墀上西望,在殿阁的空隙中,可以看到被夕阳烧红了的晚霞和镶了金边、华美峥嵘而又变幻莫测的白云。他仅仅投去了一瞥,目光便转到明净如镜、幽深如海的苍穹。韩琦会带甲入京吗?韩琦会带甲入京吗?他连问了两遍,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苍穹。他在慢慢梳理着自己的思绪,使激荡的心海慢慢平静。不错,当年王陶弹劾韩琦跋扈,比之霍光、梁冀的专姿。当赵顼把王陶的奏章给韩琦看时,韩琦说道:“臣非跋扈者,陛下遣一小黄门至,则可缚臣去矣!”不!韩琦决不会如赵鞅兴甲!想到这里,赵顼从最初的惊愕忧惧变为激忿,对吕公著无端诬陷大臣的激忿。他几步走进崇政殿内,手据御案,提笔写道:“御史中丞吕公著,比大臣之抗章,因便坐之与对,乃诬方镇有除恶之谋,深骇予闻,乖事理之实,可翰林学士知……”把吕公著黜往哪里,赵顼没有写下去。“不要急,明天再定夺吧!”他想。
这天晚上,赵顼在蕊珠宫安寝,睡到半夜便被一场乱梦扰醒。恍惚间他正在文德殿坐朝,文武百官按班朝见。仿佛一阵迷雾过去,文武百官忽然都不见了,连殿前的仪卫和随侍的宫女太监也不见了。他正对着空殿纳闷,殿内突然出现了两个人,冠袍带笏甚是显明,但身影飘忽,看不清面貌,正在怒目相向,一递一句的争吵。只听站在东边的一人说道:“何方奸邪,侈言变法!岂不知禹、汤、文、武之法,如日月经天,江河东注,乃万世不可变。守之已是不易,轻易言变,乃乱政乱国之由!”赵顼暗想,这话不错,是司马光的见识,但细看又不像司马光。这时,站在西边的人说道:“腐儒之见!‘法古之学,不足以制今,循法之功,不足以高世。’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谈何治国!”赵顼点点头,这话有理,倒像王安石说的。站东边的人又说道:“两府执政,自应翊尧戴舜,与君王坐而论道,垂拱治天下,以行王政。何必屑屑然行举贷细事?”赵顼心想,如此当皇帝倒也痛快。站西边的人说道:“魏晋遗风,清谈误国。如此,则离亡国不远矣!”话音刚落,站东边的人说道:“尔等所为,乃管、商之术耳!言利之臣兴,则尚德之风衰,诚以为不可行也!”站西边的人一句不让:“管、商之术又如何?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候,一匡天下,民到于今受其赐。’你没读过论语吗?”赵顼心想,好像吕惠卿说过这话的,却听东边人作何分辩。这时,站东边的人说道:“孟子曰,‘管仲,曾西之所不为也,而子为我愿之乎?’你读过孟子吗?”论语和孟子两书,赵顼烂熟于胸,这两段话自然记得。孟子的这段话,出于“公孙丑章句上”,曾西说的是,‘尔何曾比予于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尔何曾比予于是?’曾西是说管仲厥功不伟,并非说他是“言利之臣”。细细想来,似乎有点不对。赵顼正在思忖,只听站西边的人哈哈大笑,说道:“文宣王庙中,唯孟子和颜回坐侍配享,孟子居然非孔子!孟子能非孔子,我等何人不可非,何事不可更张!”说完又是一阵大笑。站东边的人又急又怒,说道:“别笑了,韩琦带甲入京了!”悠忽之间,殿里两人不见了。一阵风来,自己竟到了旷野里。只见乌云四合,日色无光;乱草惊风,兔走狐奔。正在惊疑不定,忽见一人白须飘飘,出现在面前,口称“老臣叩见陛下”。赵顼细看竟是韩琦。他想问韩琦是否真的带甲入京,几次张口,无奈发不出声音。只听韩琦说道:“老臣何敢跋扈!陛下只须差一小黄门,即可缚臣去矣。”说完,双泪交流。赵顼刚想伸手搀扶韩琦,忽然韩琦又不见了。耳边一阵簌簌声,仿佛是众人行走时的衣襟声。心想,不好了,韩琦真的带甲入京了!这一急,赵顼就急醒了。懵懂间,耳畔衣襟带风之声犹盛,细听却是急雨洒在屋顶的琉璃瓦上、穸外的花叶上,发出的一片簌簌声。
天亮后,赵顼漱罢,由朱才人侍候着用了早膳,便叫过张若水说道:“去中书看看王安石视事没有,召执政即去紫宸殿议事。
黎明时下了一阵雨,到天亮又是碧天红日。经这场雨一浇,更觉得朗天丽日,春明气清,新叶增翠,花红添艳。王安石站在中书省议事厅前的紫薇旁和同僚们见面寒暄,拱手作礼。此时紫薇尚未开花,三日不入中书,仿佛这紫薇的新叶又生发了好些。叶上晓雨未干,越显得清华秀润,一股清爽之气直沁心脾。条例司的僚属见王安石回中书视事,个个喜动形色。只半天一夜,王安石写的《答司马谏议书》已在条例司抄阅遍,他们是当作一篇檄文来读的。见面一声“王大人早”,声音要比平日高出几度。
陈升之、曾公亮和赵抃相继来到,王安石一一拱手作礼。陈升之和曾公亮见了王安石,彼此相视一笑,赵抃对王安石还了一揖之后,说道:“王大人这边请,下官有事请教。”王安石笑道:“赵大人客气了!赵大人有何见教?”边说边随赵抃走进议事厅。
这是赵抃署理公务的地方,案上颇显杂乱,看来赵抃很难做到桌上无隔宿公文。也难怪,王安石的主要精力放在各项新法的制定和施行,他是通过制置三司条例司详定和对各路提举官实施监督的。中书庶务,宣奉命令,行台谏章疏,各地章奏,官员除授以及各种公文往复,都由赵抃奉行,陈升之和曾公亮不过审定押字而已。
赵顼要中书省议定废止青苗法,陈升之和曾公亮本拟遵旨,赵抃说了“青苗法本王安石所制定,也由王安石来废止为宜”,就因了这一句话,青苗法一时未废。赵抃因风闻条例司要疏驳韩琦,又读了王安石写的答司马谏议书,觉得王安石无废青苗法之意。如果青苗法不废,岂非自己之过?是以今天一早,便叫过王安石,意欲问个究竟。赵抃伸手一让,说道:“王大人请坐。”自己走到穸口,吸了一口清新又略带湿润的空气,强压下心中的烦躁和忧急,直截了当的问王安石:“请问大人,条例司疏驳韩琦之事,有是没有?”
王安石并没有坐下。他走近穸口,看着穸外小园里的乱花杂翠。听赵抃如此问他,随即收回目光,注视着赵抃,点了点头,肯定的说:“有!”
赵抃接着问道:“依大人之见,青苗法废是不废?”
王安石说道:“既已行之,如何言废?”
尽管赵抃已经料到王安石已不会废青苗法,现在从王安石口中说出,仍如惊雷炸响于耳边。一怔之后,一股混合着怨、恨、忧、悔的复杂的情感从心底泛起。他恨不得重重的给自己两记耳光。如果不是多说了那一句话,就依着曾公亮,青苗法不就废掉了吗?如今青苗法因我而不废,岂不成了天下罪人?又如何面对满朝大臣和同僚?他急促的走到案边,又走回穸口,仿佛是初入牢笼的燕雀,躁急又不安。他向王安石躬身一揖,说道:“王大人,下官有言相告。”
王安石连忙还了一揖,说道:“安石愿纳嘉言。”
赵抃说道:“愚以为纲纪之臣,必应天顺时,守祖宗之法,广采人言,唯是之从。然则大人所行,逆天行事,既不守祖宗成法,又不恤乎人言。以言财利为重,顺非文过,违众罔民,以至人情惊扰,物论喧哗。数月前黄河决口,近又闻成都路地震,此乃天象示警,中外人情,莫不怪骇。抃唯请大人以社稷苍生为念,罢财利,废新法,性仁躬义,悯艰悼厄,诞扬慈惠之风,广布仁明之政,则天下幸甚!”说完,又是躬身一揖。
王安石平静的听着,直至赵抃说完。然后转身望着穸外,仿佛是在梳理着思绪,约束着情绪。少顷,才转过身来,语气平缓却是坚决的说道:“赵大人之言,安石有所不敢取。黄河决口,乃河堤不备,与新法何干?地震日蚀,出于自然,何世没有?尧三年旱,舜七年水,无损尧、舜之德。雷霆之威,能毙耕牛老农,未闻巨奸大恶之人而遭雷殛。是天之无道,天之失德?天既无道,我何惧之有?是以天变不足畏也!祖宗不知今日之事,何来治今日之法?”王安石话头一转,“仁宗在位四十年,曾数次修敕。祖宗屡变,子孙如何守?祖宗可变,子孙缘何不可变?是以祖宗之法不足守也!所谓人言,唯是之从,岂不恤乎?然人言有不足恤者,苟当于义理,何恤乎人言?是以人言不足恤也!安石孤陋浅拙,常怀尸位之愧,独不敢附流俗之浮议者,正以社稷苍生为念也!”
王安石这番话,说得赵抃目瞪口呆。他手指着王安石问道:“什么?你说天变不足畏?祖宗之法不足守?人言不足恤?你……”他突然哈哈大笑,心中所有的苦涩、怨忿、气恨、躁急都在这苍凉的笑声中喷发出来。突然,赵抃一口气逆转,“咳”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晃了两晃,连忙扶墙站稳。王安石忙伸手搀扶,赵抃摇手说道:“不妨事,不劳费心。”此时,陈升之、曾公亮和各房检正、书办也都闻声过来,扶赵抃在椅子上坐下,倒水的倒水,揉胸的揉胸。众人正乱,张茂则前来宣旨,召中书省陈升之、曾公亮、王安石、赵抃和条例司韩绛紫宸殿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