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四)(1 / 1)
出了门,一直走一直走。漫无目的。魂游物外。等有点意识的时候,发现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也不知道走到了哪里,看周围,全是人和车,应该到了下班高峰。
我突然很生自己的气。没有道理让走就走的,总得要个说法,不能三万块钱就被人打发了,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气一涌,我就想往公司返。走了几步,看到了孟昀。他原来一直跟着我。走了有多久呢,两三个小时?
我们就在车站边僵立着。隔一会,就有车子进站,乌泱泱下一帮人,又乌泱泱上一帮人。人推人、人挤人,脸贴脸、臀靠臀,喊声、骂声、催促声与汽油味混杂在一起,车子起步,流动的窗子里,我看到的是一张张疲惫焦躁的脸。我头次震撼地发现,生活是一股盲目的洪流,如果找不到抗衡的力量,你只能跟这些无助的上班族一样每一天每一天重复着自己的无助。
他说:“你还不上吗?会越来越挤。”
我说:“我反正不用上班了,也不必争了。”
他说:“我是真的喜欢你。所以,只能让你走。”
他语气平淡,像述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这样的男人可以无比磊落地说这一句话,又因为背负责任,不得不无情地痛下杀手。是该叫人恨,还是叫人敬?我别过脸,红艳艳的霓虹招牌在视线里漫成一片。
他说:“以后有事找我。我的电话你是知道的。”
我说:“但愿不要有事。”
他笑了笑。后来掏出一块有着精致外包装的巧克力。“巧克力,你总可以收。别的,我就不给了。我这种年纪,给得了的都不是爱情。”
他走后,我剥开锡纸,掰了一块塞进嘴里,甜和苦、酸和涩,混成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堵在喉口,黏稠的巧克力就像褐色的泥石流,我怎么也咽不下去。忽然,一股排山倒海的疼痛袭来,牵连龋齿,痛得我神经麻木。我想,他是对的。我们的感情不值得骄傲,这样葬送,是件好事。
他说:“以后有事找我。”
我说:“但愿不要有事。”
他笑了笑。后来掏出一块有着精致外包装的巧克力。“巧克力,你总可以收。别的,我就不给了。我这种年纪,给得了的都不是爱情。”
他走后,我剥开锡纸,掰了一块塞进嘴里,甜和苦、酸和涩,混成一股说不清的滋味堵在喉口,粘稠的巧克力就像褐色的泥石流,我怎么也咽不下去。忽然,一股排山倒海的疼痛袭来,牵连龋齿,痛得我神经麻木。我想,他是对的。我们的感情不值得骄傲,这样葬送,是件好事。
【端木】
收购华诚的决议,董事会通过,具体由我操作。
跟孟昀的谈判还算顺利,他提出保留华诚的名号和目前的员工,并要求我将SG技术研发下去。前两条我无异议,但SG技术耗资大而成效不明显,我无权拍板。董事会也没下肯定批复,就一直拖拉着。谈判到后来,不知出于何因改由孟昀夫人唐敏出马。唐敏放出风声,公开竞价。华诚是目前在通讯领域做得还不错的三家民营企业之一。有几项技术在世界领域都可称得上先进。XX、XX等跨国企业也有意问津。
我们慕贤主要做实业,此前从未进入IT领域,在竞争上难免有劣势。但我吃定孟昀的民族情怀,他绝不会允许将自己的企业沦为外资的一个代工厂。
有孟昀作比对,我觉得我的成功实在来得轻易。
像孟昀,拼死拼活支撑几十年,公司说倒闭也就倒闭了;而我,不费太多力气就可以把他的公司拿到手。
我有时候也会对此感到困惑。如果说我的成功是一种运气——谁叫自己出身好,那么这股运气可以支撑我走多远?
我对母亲留下的这么庞大的家业谈不上热爱,但我热爱什么我也说不上来,财富满足了我的任何物语,但就是没法帮我找到生活的支点。我有时候会害怕,当一切被剥夺——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就像我为什么会轻易成功一样,解释不清。
一眨眼,已至春和景明的盛况。马路边繁花竞艳,好不热闹。这几天,我的心情也不错。黄昏的时候,时常约了朋友打高尔夫。有时候在场地也会碰到雷恩。我不理他。他在我身边蹩过来,走过去,碰到我打出好球,他会喝声彩。我休息的时候,他亲自递上毛巾和水。我也不好再计较下去,这个梁子就这么打发过去了。
这一日,他乐呵呵地把一个小明星介绍给我。小明星长得像只母牛,走路的时候,浑身都是颤颤的,那紧绷的胸部与裸露的大腿,就像一寸寸雷管,仿佛随时就能引火焚身。
这型,是雷恩他们最近的癖好。玩过了纯情学生女,觉得还是热辣豪放女来得刺激。但我实在无福消受。打完球,我的朋友们各携一奶牛要去会所狂欢。我甩脱了他们,径自回去了。
到家,先推开晓苏的房门,她当然不在,未带走的行李箱孤魂野鬼似靠墙站着,算算她走了月余,我不觉有几分挂念,便试着拨了电话。
她知道是我,张口就道:“行李别给我扔,我过几天就去取。”
“你什么时候回?”我希望她回,但出口的语调却似乎急着要她走。
“你怎么这么小气呢?又不占地?难道你要租给别人?这样吧,我给我一个朋友打电话,让她去你那取......别动,乖,我打电话呢。”后面那句温柔的话显然不是对我说的。
她在干什么?我下意识看了看手表,十点二十分。
她突然在电话咯咯笑了起来,伴随着暧昧的低呼,“哦,别泼我啊,衣服都湿了呀......”搞什么?鸳鸯戏水这么老土?”我感到极不舒服,声音闷闷地,“给你一周时间,过期不候。”
“啪——”她凶猛地挂了电话。
呦,你还凶上了?我对着空气吹鼻子瞪眼睛。之后,感觉肚子饿了。如果她在,我就可以颐指气使地命令她做了。她做的火锅面,虽然有点像猪食,但味道还不赖。其实她住在这边对我来说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她给我打扫房子,帮我倒垃圾。虽然有点小脾气,本质上很老实,跟我犟嘴总讨不了便宜。如果她搬走,我大概得适应一阵。
我其实现在就在适应中。下班后找朋友玩,也是知道家里冷清,没人陪我练嘴。
我拉开冰箱门,除了冰激凌什么都没有。我俯身拿出一盒,坐到电视前,学着她的样子,躺在沙发内边吃边看电视。她觉得这就是最幸福的时光,懒洋洋的,什么脑子都不需用,可我觉得有那么点无聊。
其实她也不差的,比如说身材,小背心和弹力内裤,配上她美少女一样颀长的腿,是很能让人骚动几下的。
我挖着清凉的冰激凌,有点无耻地怀念跟她的暧昧。上次怎么就错过了那个机会。还有上次,揩她便宜的时候,怎么就没趁热打铁?我伸出左臂,那一排牙印早就褪至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但留神看,还是能发现凹凸的痕迹,就像烽烟之后的废墟。
我心里闪过一抹奇异的柔情,渐渐地,腹内就有点火,慢慢往上冲。当然,我不觉得这是对某人产生情愫的表现,我认定我这无聊的念头源自那几头奶牛的刺激。
又想起荆沙。好久没同她联系了。妈妈甚至都提醒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再怎么忙,都别忘了约女孩子。她说的女孩子当然是荆沙,妈妈喜欢荆沙,非常希望她成为家里的一分子。我很能理解妈妈的心情:如果我和荆沙携手,她可以想象成哥哥与荆沙在延续,那么哥哥就没有走。哥哥走后,我知道我身上的一部分必须为哥哥而活。
我放下冰激凌,立即给荆沙打电话。铃声响了好久她才接,从低沉含混的语气,我判断她病了。
我把我家的医生带上门。医生诊断她得了疟疾。吃药打针后,她陷入昏沉的睡眠。
我留下来陪夜。这是我第一次入她家门,以前虽有过送她回家的例子,但往往到楼下就告别了,她从不曾发过一个哪怕纯粹是客气的邀请。自从那次被她干脆拒绝后,说实在的,我的心思也冷了大半。
我住的那个三居室,有一间房是长期紧闭的。晓苏不会知道那里头收藏着属于荆沙的细微物品。直至现在,我还认定她是我唯一爱过的人。
我想起我的信使生涯。每个周五,放学后,我在林荫路等她。她接过我的信,靠着粗壮的老杨树慢慢看。而我跨坐在扯上看她。余晖斜打在她脸上,白皙的肌肤金灿灿的,仿若透明。在她看完最后一个字抬头的刹那,我猛力踩住踏板,自行车就箭一般地蹿了出去。
放假的时候,她会在餐馆打工,我特意在下午三四点钟她不忙的时候过去,每次把车停在餐馆对面的马路边,也不需要喊什么,几秒钟后,她必定会在别人的玩笑声中红了脸出来。我们沿着湖一圈圈走。有时候蜻蜓低低地飞,有时候树木瑟瑟发抖,当我们走近手无意挨在一起的时候我似乎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我以为初恋就是这么一回事。明明近在咫尺感觉却远在天边。
我曾经自负地认为,沙沙,终有一天是我的。
直到哥哥死掉,直到我被双胞胎的原罪打击。我开始怀疑我对荆沙的爱来自于我潜意识里的掠夺本性。我事实上根本不懂爱为何物。
但十年后重遇荆沙,我又多么希望自己能爱她,不只是为哥哥而活,而是为我少年的感情正名。
我在客厅走来走去。荆沙的房子不打,但是布置得很温馨。可以看得出,很多饰物都是她亲制的,比如说,窗帘跟沙发套,那一圈蓬松的荷叶边,我没在任何人家见过。桌子上的小用具,笔筒、纸巾盒什么的,是用易拉罐、麻绳、淘汰的衣服做成的。墙壁上的涂鸦,浮世绘一样抽象的花纹,也是出自她的手笔。各色小盆栽,在窗台、桌子、隔断随处可见,长得郁郁葱葱,看得出经过她精心的护理。她在自己的空间涂抹着时间,带着一颗少女的心。
但她就真的满足于自己的小天地吗?
那些漫漫长夜,大把大把的时间,她一个人独居在屋里,对谁说话?
每次生病,她都这样直挺挺躺在床上,用年轻与毅力来抵抗病菌吗?
她总说她很好,她真的很好吗?
她用什么理由来抗拒我的追求?
我有点发闷,不敢抽烟,就去楼下小卖部买了些啤酒上来。无滋无味地喝了几罐后,听到她卧室传来的低吟。
我几步过去,拉开床头灯。她还在沉沉睡着,呼吸紧促,睫毛微微颤抖,额上有大片汗迹。但她似乎又冷得不行,身子在被子下蜷成一团,不停地抖动。喉头持续发出含混的声音。
“嗯?什么?”我蹲下身,凑近她的嘴巴。我听到她牙齿在打战,咯咯说着冷。医生告诉过我,疟疾会有发冷与发热间隔进行的症状。我把她的被子沿着身体轮廓紧紧掖好。这时候,闻到了她身上的汗味,很特别的芬芳,让人沉醉。我俯身离她很近,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蒲公英一样扑散在我脸上,带着微温的触觉。她发白的嘴唇还在嗫嚅着,冷、冷、冷......这是个在地狱搏斗的人,我很想帮帮她,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一低头,就将嘴唇舔在她脸侧。汗的味道涩涩的,有点咸,但她皮肤的细腻触感却像风一样把我的理智吹走大半。我撑起身,把外衣外裤脱掉,然后掀开被子,爬上她的床。
她穿着一身浅色的棉睡衣,因为出汗过多,衣服大半湿透,紧贴着躯体。因为没穿胸衣,我甚至可以透视到完整的乳房形状——不大,像莲蓬一样随着呼吸颤抖。
我气血翻涌,一把将她抱住。她的身体大概还是因为冷的缘故,趋暖似地,向我靠近,一手握成拳头放在我胸前,一手搭到我后背。
我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而下体也在瞬间经历着微妙的变化。
我知道我不能、我不该,但在她那带着汗味的独特气息的包围下,强大的原始本能战胜了脆弱的理智。
我的手从衣服下摆进入,在她背部摩挲。黏塌塌的衣服隔在中间,总觉得很不舒服。我干脆解她的衣服,因为心慌,手发抖,第一粒扣子解了很久,但随后,一拉就把余下的扣子全拉开了,她的胸脯蓦然暴露在我面前,乳房小巧圆润,有一点羞涩,但异常白皙,乳晕是淡红色,鲜嫩得就似首次见人。我的心突得一颤,跟着传导出一股尖锐的疼痛。我闭上眼,连忙给她合上衣服。荆沙的纯洁将我箭在弦上的欲念蒸发掉。我控制了下,再度抱住她。这次不敢有丝毫的动弹,直至她冰凉的身体渐渐和暖。
她在半梦半醒中微张着眼睛,喃喃地说:“觉,是你吗?”
我捋开她额上黏湿的碎发,“沙沙,是我。你病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那语气与声音连我都错觉是哥哥。也许哥哥终于借着我附体,给一直牵念的爱人一点慰藉。
“觉,你会不会笑话我?”
“怎么会?”
“我知道他把我辞退是对的,但真的被辞退的时候,我还是很难过很难过。”
她为辞职的事耿耿于怀吗?
“说起来,我和他什么都没有,只是觉得投契,跟他相处的时候,并不觉得那是在开始,但结束的时候,倏然发觉心上留下痕迹。”
她说的是谁?
“觉,你之后,我一直没有交男朋友。并不是画地为牢,我只是不想为婚姻而婚姻,总要找到一个灵魂相系的伴侣才好啊。”
“他,就是那个伴侣吗?”
“嗯,我们是知交多年的感觉,在一起很舒服很自然。并不感觉开始,但结束的时候会难过。”
我知道我为何败了,原来荆沙早就心有所属,不由颤颤地问:“他是谁?”
但荆沙没有说,她只沉浸在回忆里,呢喃着他们之间种种琐事:一起在冰凉的夜里吃冰凉的水果罐头;在深夜读安徒生童话,她最喜欢《小意达的花》而他喜欢《老头子办事总没错儿》......荆沙闭着眼,眼圈微微泛,但是神情还是清明坚韧的。她说:“就让我把这些放在心里,当成美好的记忆。这也不错。”
四十分钟后,她又发起烧来。嘴唇苍白,脸蛋却红得吓人。她重新陷入昏沉。冷战与高烧轮番后,我与她的那段记忆已被堕到意识的死角。
当翌日,她神清气爽地面对我时,我知道她根本不记得昨日发生了什么事,记忆的一鳞半爪,最多提醒她做了个梦。
“嗯,我昨夜,没说什么胡话吓着你吧?”她批了衣服站在我身后,略带踌躇地说。
我正对窗喝茶。昨夜从荆沙房间出来后我想了很多,几乎一夜不曾合眼。我心中的荆沙是少女时期的她,而面前这个我几乎谈不上了解。如果我要追她,至少要从了解开始。然而这样按部就班的恋爱,能是爱吗?
“你以为你能做些什么?”我耸耸肩。
“看来我让你失望了。”她的回答很幽默。
“很失望。”我说。
她抿嘴笑,是轻松的表情。“我可以洗个澡吗?”
“不能。医生说要彻底好了才可以。”
“可是我很脏。”
“可是也没人在乎。”
她又笑,“求求你。开个后门,我保证会小心不让自己受凉。我已经充分领略到生病的痛苦。”
“以前生病怎么过的?”我问。
“从来没这么厉害,吃点退烧药就好了。但这次吃了药也不管用。”
“你这次不是普通的发烧,是疟疾。怎么搞的?”
“我要知道就好了。”她去洗澡,等她出来时,我叫的永和豆浆的外卖已经送来了。
我——铺到桌面上。水晶包、糍饭团、油条、豆浆......琳琅满目。我没有亲自给她做,是因为不知道她爱吃什么。而晓苏,我似乎从来不担心她不爱吃什么。那我似乎还是更紧张荆沙一点。但跟晓苏在一起,确实也更轻松。告诉我,爱是什么?
“这么多,哪里吃得下?”她给我递勺子。她穿着宽大的家居服,披着湿漉漉的长发,散着好闻的味道。有些人有汗无汗同样清新。
我难免失神地想起她昨夜汗湿的睡衣和打开后羞涩的胸脯,但情潮涌动的感觉已经难觅踪影。我在心里说了声对不起。她当然听不见,只是很好奇我眼神瞬间的茫然。
“嗯,想什么?”
“你是不是有什么要告诉我。”
“......”她停顿了下,说,“的确有事。事实上,我被公司解聘了。”
“解聘?”我像是头次风闻消息,作出暴跳如雷的夸张反应,“公司都要是我的了,他敢解聘你?没事,你去上班,我给他电话,还要升你的级。”
“小舍,谢谢你啊。”荆沙笑眯眯地说,“但不用了,打工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主动权还在别人手上,人家说让你走就让你走。我想做老板。”
“胃口还满大。想做哪行?”
“我打算开个小店。店不用大,赚的钱够基本生活就行,图得就是个自由。”
“也好。资金由我出,地段你选,手续什么的我会找人帮忙。”
“不用。我觉得创业就要亲力亲为,否则一点成就感也没有的。”
“告诉我,他为什么要解聘你?”我盯着她。
她避开了我如炬的眼光,没直接回答我,只说:“这未尝不好。我可以开始新的尝试。你也不要跟他过不去,其实,我很感激他,教了我很多。”
我调侃,“你跟哥哥在一起,说他给了你精神财富,跟孟昀在一起,又收获多多,好像只有我,什么都给不了你。”
“不是的。”荆沙想了想,认真地说,“小舍,你对我来说,就是,穷途末路的最后一根稻草。在我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我知道,至少还有一个人可以给我帮助。但我不能轻易麻烦你。”荆沙的笑恬淡清明,还有一点少女的纯真。
这样的信赖,这样的地位,还不够吗?我夫复何求?
Chapter 05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春天再度回归,
穿过无数露水的死亡,
衔着一万只嘴唇,
——温立姿
【晓苏】
火车半夜到站,哐当一声,将睡眼惺忪的一干人放了出来。月台上的汽灯发出惨白的光,随同潮湿的雾气飘来荡去,远处的建筑物在视野里是一块沉沉的剪影。春寒料峭,我在手心哈了口热气。
爸爸、妈妈在出口接我。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接客之一。大概因为等久了,身上发冷,他们俩就在空地上打圈圈,突然看到我,妈妈身子拉直,猛朝我挥手。看着父母的热切,我实在有点羞赧。我这次回实在有点灰头土脸。
“叫你们不用来的。”我低声抱怨着,其实心里热烘烘。对我们这些离家在外的游子来说,只有回家的那一刻,才能领悟这个世界上对你最好的永远是你的父母。
妈妈说:“也睡不着啊。”
爸爸说:“你妈都慌得不知道给你做什么好,又炸大虾又做排骨,还准备了你爱吃的羊肉烩面。”
“谢谢妈。”我拥抱了妈妈一下。爸爸扁扁嘴,“我也是出主意的呀。”我摸下爸爸乱糟糟的头发,“谢谢爸。”爸爸说,别没大没小。实际上很开心。
打车一路回家。他们看我气色不佳,也没对我多加盘问。我很庆幸我的父母不上网,不知道我是那什么继承人的同居女友,也不知道我新近遭遇绑架,否则恐怕要操碎心。
从火车站到我家要路过我以前的中学。但这次,眼看着近学校时,爸爸突然吩咐司机绕道:“不走这路了,走某某道,过某某大桥。”
我说,干吗要绕那么大圈子啊。
爸爸说,你好久没回,带你看看夜景。这几年,郑州发展蛮快啊。
妈妈没做声,我心下有点狐疑,但也没再问为什么。
后来的几天也一直没出门,因为怕出门被别人问:怎么回来了?我不好说在偌大的北京无容身之处,恐怕只能无言以对,而无言以对在我们邻居的眼里就是出了事了,要不是回来打胎,就是混不下去了。
我吃了睡,睡了吃,天天蓬头垢面。直到渺渺来看我。
“路上碰到你妈了,说你在家。”她脱了鞋,爬到我床上,用冰凉的手塞进我脖子里,“回来也不吱声,该不该罚。”
“啊——”我尖叫一声,使劲地缩脖子。
上学的时候,我和渺渺最要好,连翘课都出双入对,后来又一起喜欢上了Z。但是她比我理智,喜欢就是喜欢,不会发展到行动。听说我跟Z真好上了,她都很惊讶。
“老师是用来欣赏而不是爱的呀。”
我不知道她这是什么理论。“喜欢了,当然要在一起。你以后不能暗恋老师了,否则就是对不起我。”
“你们狮子座真强势啊。”
“哎,你喜欢老师什么?”我问她。
“眼睛吧,像食草动物,很良善。你呢?”
“我不知道,就是喜欢,统统都喜欢。”
渺渺笑起来,“你好蠢啊。”后来,她找了个也长着对食草动物眼睛的男朋友。她享受着男朋友的呵护,也不影响对Z的怀念。这个样子,还是比我强吧。
“我可以在电视里看到你吗。”我们在被窝里手拉手,我问她,知道她在电视台实习。
“你可以在本地新闻片尾看到我的名字,实习编辑张渺渺。但我以后肯定要做主播的。”
“中——”我说,“以后你成了名主播,一定要提携我啊。”
“要不你也留郑州吧。不是开玩笑的,真的可以给你通通路子。咱们父辈的资源都在这里啊。”
北京北京,你有什么好呢?事实上一点也不好。可即便如此,即便我明知在郑州会过得更舒适有更好的发展,我依然没有留下的勇气。这是不是中了北京的毒,就像Z曾经一样。
“再说吧。还没想。”
“对了,你真的认识慕贤的端木先生吗?”渺渺弓起身子问我,一脸的八卦。
“认识是认识,但只是认识。”
“他是不是很帅?”
“帅吗?我不觉得。”想起他我就一包无名怒火。
“你们真没有什么吗?不是都住一起了吗?”
我皮笑肉不笑地嘿嘿了下,“他收容我就像收容一只流浪猫。当然不证明他有爱心。有时候只是无聊。”
“绑架总是真的吧?”
“他们绑错人了。”
“原来这样子啊,我本来还热血沸腾呢。你说你要找个富二代——”
“我极其讨厌富二代。”
“还想着老师啊。”
“没。”
“其实老师......”渺渺顿了下,硬生生把一句话憋回了肚里。我现在变得很迟钝,也没追问。老师只是字母Z。我不要再想他。
我们窝在被窝里聊到中午。渺渺男朋友打来电话,要来接我们吃饭。
足不出户了三天,猛看到阳光还有点不适应。我用手背挡了下,感觉自己像个重症病人。
但是春天的气息已经很明显了。柳条爆出新芽,玉兰顶着碗大的花,空气里有股子蓬勃的植物发酵气息。
春天再度回归,穿过无数露水的死亡,衔着一万只嘴唇。我想起了一首诗。
死去的终归是死去了,春天是希望的季节。虽然希望是人为赋予的。
渺渺想热闹热闹,又叫了以前的几个同学。
毕业了十年,大家变化都很大。成熟了,财大气粗了,也庸俗了。女生都很时尚,化精致的妆,用CD或兰蔻的香水,背LV或爱马仕的包包。男生大多腆起了肚子抽烟喝酒说着彼此彼此的客套话,一副老油条的派头。十年前,我们憎厌自己这副没有特色、苟活于世的模样,十年后,我们以此衡量成功。
小丁说:“我们这里就数晓苏变化不大,还是那么青葱啊。乍一看,还以为是大学生呢。”她在旅行社工作,嫁了个小老板,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在香港生的。因为日子过得滋润,就渐露中年人的腴态。
“捧我还是损我?”
“嘴巴还那么厉害,说你年轻还不好啊。以前三班的阿玉你知道吧,去韩国整容,回来后发炎,一张脸长满脓疮,都不敢见人。”
“她长得蛮漂亮的啊,整什么啊?”大家开始讨论起来。一些人事唏嘘着在我们唾沫间流窜。某某和某某结婚了又离婚了,某某生了对双胞胎,某某老师得心肌梗塞过世了......还是小丁,在点评了大半我们学校的老师后,忽然压低声对我道,“哎,你大概也知道Z老师的事了吧。”
Z老师居然可以压轴了。我笑笑,“还在学校吗?”
我看到渺渺在同小丁使劲使眼色,但已经来不及了。
“喂,Z怎么了?”我脑中闪过爸爸刻意绕过学校、渺渺支支吾吾的场景。“你们倒是说啊。渺渺,你说——”
大家面面相觑了会。渺渺说:“Z老师,疯了。”
“什么?”我反应不过来。
小丁插嘴:“你可以去学校门口看。”
“小丁——”渺渺阻止。小丁连忙闭口,但很快又嘟囔着说,“跟晓苏说也没关系的吧,迟早要知道的。”
“小丁,你说。”我脑子已经有点混乱了。
“嗯。”小丁陡然有了热情,“老师不是跟校长的千金结婚的吗?那女人是个母夜叉,对老师管得很严,对婆婆也不好。老师一直想把他妈妈接到城里来住住,但她嫌婆婆是乡下人,不干净,不愿意。为这事他们没少吵。老师妈妈倒也知趣,干脆不去。是前年的事了吧,老师妈妈有一天给老师打电话,说想去郑州住一阵。老师看妈妈主动张了一回口,当然同意了。可是,母夜叉知道后大发雷霆,说,哪有先斩后奏的,她已经答应她叔婆了,她叔婆要来住,家里小,藤不开地。总之,闹到最后,老师妈妈还是没有来。年刚过完,村里给老师打电话,说他妈妈病危。等老师连夜赶到时,他妈妈已经过世了。原来,老师妈妈是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才提出要到老师家住一阵的。老师特别不能原谅自己,也不能原谅母夜叉。后来就闹离婚。母夜叉当然不肯,她爸爸也做老师工作,但老师横了心,甚至要辞职。母夜叉就找人恐吓老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挨了打还是原先就压抑,老师精神开始恍惚,也不能正常授课了。后来,总算是离了婚。老师被赶出家,什么也没有,本来住学校宿舍,学校怕他吓坏孩子,联名反对,宿舍也不给他了。”
一片静默。
我说:“那他住哪里?”
“学校附近有拆了一半的房子,他就在那里头。晚上会出来捡垃圾吃。你知道咱们学校门口有家川菜馆,那老板可怜老师,每天晚上会将客人吃剩的菜打包好放在门口。老师满斯文的,不吓人,只是时不时傻笑。”
我站了起来。
渺渺拉住我,“你别去呀。”
“我怎么能不去?”我用力甩开她。非常愤怒。
渺渺含着眼泪,“他完全毁了啊,你看到他,会害怕的。不,你会难过死的。我上次见到他给了他几百块钱,他问人家要一个馒头,就给了一百块。”
“还有,他看到年轻点的女孩子,都叫晓苏。”
我的眼泪哗啦啦往下掉,收也收不住。我背了包就走。阳光还是那么暖和地晒着,可是可是,我的心为什么那么荒凉。
老师,你怎么就不能过好一点呢。你过好一点,我也能心平气和地忘掉你。你这样子,是不是特意要跟我过不去啊。我已经很久不想你了,我已经给你描画了妻贤子孝、飞黄腾达的蓝图了,我们应该画句号了呀,我一点都不想再见你了啊。
我一步步挪过去。
学校西边是一片拆了一半的旧房。不晓得什么原因,拆迁工程陷于停顿。几间老房子拆了一半。露出顶梁和歪斜的腰身。有一挂丝瓜藤还绕着树爬到了房梁上。碎砖满地,风过的时候,扬起漫漫尘沙。
我远远瞧见有个人靠着半间破房晒着太阳,看上去倒是挺自得其乐的。我知道是老师。有那么一阵,竟迈不动脚。我的勇气忽然丧失。
渺渺说得对,见到他,我情何以堪?
但不见,我还能当他在生龙活虎地过幸福日子吗?
我鼓足勇气,迈开步子。
越来越近,心脏在胸膛里呼之欲出。
他还穿着冬天的棉衣,只是棉衣已经磨损,并油光可鉴,反射着太阳亮晶晶的光线。他拿着筷子半闭着眼击搪瓷盆,嘴里呀呀地唱着什么。
他很脏,身上飘着异味。但是,脸色不愁苦,难道这样的日子竟是他的渴求?
他听到响动抬起头,手里敲击的搪瓷盆猛然停住。
我们就面对面站着。
他歪着头看我,看人的眼神,还是那么温良、清澈。在这具抹黑的躯体下,我看到以前的老师,我刷刷掉眼泪。
他却笑了,“你哭了啊,为什么哭?”
他不认得我了。
也许,我应该跟跟渺渺、小丁他们一样。给他一点钱,安慰良心,走掉。
但我无法做出。我跟他曾经有那么深的关联。是他,让我知道什么是爱,是恨,是无常。我依然记得我们最后在一起的那一幕,是我送他去火车站。我们上了拥挤的39路,我们被人流冲向两侧,隔着人体树林,我试图向老师靠近,但怎么也看不到他,总是下一拨人又跟着有一拨人上,我们虽然明知在一个车子,却怎么也够不着。那时候,我就感到了无助。在火车上,我一直待到被乘务员赶下去。
我追着火车跑。哭啊哭......是真正的离散的感觉。在悲剧演出前,似乎总能找到预兆。
晓苏,不要哭。老师他需要你。
“老师,你还记得我吗?我是晓苏啊。”我抹着眼泪,努力微笑,但肌肉在抽筋。
“晓苏啊......嘻嘻,你是晓苏,骗人......”他还是傻笑着,又歪头看我,专注到带学究气。我想起他有时候跟我辩论什么的时候,也会有这种夫子式的学究气,他是一定要用道理把一样事情说明白的,可这世间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
老师结婚的原因,我后来从渺渺嘴里听到一些。校长的千金在一个暑假跑去他家住了一阵,后来逢人就说。老师的母亲觉得不能损人家清誉,再者女方家境又好,就极力成全。老师从来都听他母亲的话。
但事实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也没办法了解了。
他开始困惑。后来哇的一声,转身奔跑了起来。
“老师,你去哪里,等等我——”我气喘吁吁地追他。他跑得飞快,转瞬没了踪影。他是认出我了吧。
我回到屋里等他。屋顶拆了大半,阳光因而丰盛。碎石乱砖间生了些草,一茎茎的嫩黄看上去很有生命的喜悦。破损的家具上放着他捡来的黑糊糊的吃食,也有些比较新鲜的,盛在饭盒里,看上去是好心人偷偷拿给他的。还有一些脏衣物,破书本......没有章法地堆叠。我想起老师曾是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不觉悲从中来。
阳光渐渐收敛。到夜幕降临的时候,爸爸和渺渺过来了。
爸爸一脸愠怒,“你给我回去。别给我丢人现眼。”
我不知道为什么帮一个人会变成丢人现眼的事。何况老师并不是闲杂人等。“爸,我想把老师带回家。”我说出我的想法,“老师多可怜啊,你看他就吃垃圾,这么热的天还穿棉衣,这种屋子下一场雨可以浇个半死。”
“可是晓苏,这关你什么事呢?先不说他结过婚,有老婆,就算没有,还有政府。你是谁?你跟他什么关系?你操哪门子心呢。”爸爸急了,语气很激动。
我说:“我爱他呀,哪怕是以前,我也是爱过他的呀。爱是什么?是头脑一时发热?过了就一拍两散,铁石心肠?”
“当初是他离开你的。”渺渺说。
“那他就活该受惩罚吗?我爱他的时候对他并无要求,不是因为他必须对我好我才爱他的。”
“你给我闭嘴。”爸爸听不下去了,上来拽我的胳膊,“给我回去!”
“爸,我不回去。除非你答应老师跟我一起回。爸,老师没别的亲人了,怎么能够眼睁睁地看着他这个样子呢?就算是基于人道,我们也该——”
爸爸冷笑了下,“这社会贫病交加的人多着呢?你管得过来吗?”
“晓苏。”渺渺也劝慰我,“算了啦。时不时来看看他就可以了。你想啊,以后,你交男朋友了,怎么处理他?你不要自己的生活了吗?原谅我说得自私,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一旦沾上手,就脱不开了。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自己给自己带了个包袱。”
我摇头,“我管不了那么多。我还没男朋友。我就是不能袖手旁观。爸,我求你了。要不,你就别管我,我自己想办法......”
“我看你也疯了。”爸爸气得说不出话,又来拽我。这个时候,屋外响起一片喧扰声。渺渺奔出去,不久回来说:“老师掉河里了,刚被人救出来。”
我嚷道:“爸爸,没有人照顾,老师会死的呀。爸爸,我们只是帮帮他。”
爸爸这时候也不能不闻不问,我们送老师去了医院。挂了水以后,爸爸便任凭我把老师带回了家。
我给老师洗澡,让他换上爸爸的衣服。临睡前,我抱了抱他,“你好香啊。乖,好好睡觉。”
一丝晶亮从老师眼眶里漫出,他说:“你是晓苏,我知道。”
【端木】
收到晓苏的电话,我感到很意外。好像从遗忘深处冒出了这么个人,紧跟着,我又感觉到欢喜。
“端木舍,你把我的行李扔了吗?”
“呦,回来了?再晚一点,我就要扔了。”
“我今天下午就去取。”
“找到房子了?”
“暂时没有。”
“那先住着呗,你知道我也不大去。”
“我还带着一个人。男人。你同意吗?”
“那,就对不起了。”我耸了耸肩,又是一阵不舒服。
“知道你不会同意的。你同意我也不会住的。”
我挂了电话。
下午,我心神不宁,还是驱车回家。
门开着,我看到晓苏正蹲在茶几前写什么东西,她头发绞短了,看上去倒也利索。只是人又瘦了些,好像在家吃苦去了。听到声响,她回过头来,齐刘海下还是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她根本没说话,但我认为她就在讥讽:你回来干什么呀?
我说:“这是我家,我随时可以来。”
“哦,当然,”她嘀咕着,“怕我顺你东西吧。”
我默默看她,心里有点起伏。她在的时候,我不觉得自己对她有多上心,她什么都平平常常,也没理由让我上心,但等她走了后,我才发觉原来是满盼望她回来的。可是,她还是要走。我有点头疼。
“喏,给你。”她塞给我一张纸条,原来刚在写临别赠言:
端木君:我走了。虽然有过不愉快,还是感谢你在我困难的时候给我提供住房。我的盆栽没法拿走,请你善待。那盆蟹爪兰居然干死了,太过分了!冰激凌我带走了,我记得你说是买给我吃的。我留下两袋胡辣汤,我们河南的小吃,你尝尝吧。不喜欢吃想扔的话最好不要让我知道。
我把纸条团住,把离愁压下去。“你跟谁一起来的呀?”
“我以前的老师。”
“他来干什么呀?旅游,打工?你不能给他安排个酒店吗?我可以给他找个打折的店。”
“他跟我要住在一起。”
我忽想起她跟我说过曾经暗恋过一位老师,不由发出声,“是Z?”
“你记性真好。”
“他不是结婚了吗?”
“又离了。我们打算在一起。”
“田晓苏,你——”我想说她太没骨气了,别人不要的破烂她捡起来当宝,但我没说,舌头打结。
也许我该吼一声“滚”,但也没道理那么愤怒。
她背上帆布袋,断掉的带子已经缝补好了。她要走了。我可能再不能见到她。我好像失去她了。从没觉得她重要,她走用得着这么沉痛吗?我对自己说。
她目光向我撇了撇,没马上走。我一阵窃喜,连忙说:“还有事吗?”话说完,我就痛恨自己为什么措辞不能柔软一点。非要整得像要赶她走似的。
“嗯,”她吞吐了下,说,“我想问你借点钱。”
我心里咯噔一下。她立即抽出拉杆,道:“算我没说。钥匙在桌上,看到了吧。”
“你要多少钱。”
“我也不知道。算了,不想借了。”
“你别这样子吧,搞得我小气巴拉的。你知道我不缺钱,但我不喜欢别人问我借钱,尤其是女孩子。一有了钱,那关系很糟糕。”
“咱们关系本来也不怎么样吧。我一点都不担心更糟糕一点。”她说,“我一直没什么积蓄,现在失去了工作,要找吧,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找到。现在租房都是交三押一的,得有一笔钱。Z身体不大好,要看医生,还要吃药......”
“别跟我说了,浪费我时间。给我发个帐号和具体的钱数。”
她溢起笑容,“谢谢。我会打欠条的。一有钱就还你。”
我应该庆幸跟她还有金钱关系?
“就这么走了?”我说。
“不然怎么样?”
我说,“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需不需要搞个小型的告别仪式。”我看她在那儿乐,就接着说,“要不送你一程?你住哪?”
“真是受宠若惊得很啊。还不是人走茶凉,你在我心里又上了一个段位。不过,用不着了,我就住前面的7天连锁,一租到房子就搬。”她拖着行李嘎吱嘎吱地走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晓苏出了院子,拐进右边马路,而后消失在一片烟尘漫漫的工地中。
我抽了根烟,想象着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半夜起来给人做猪食,绘声绘色地讲段子;然后,白背心,小裤衩,裸露着两条大腿跟别的男人卷一个被窝——突然想不下去,涌起翻江倒海的不适感。
我很想追上去亲亲她。恶狠狠地,把她往死里亲,叫她眼冒金星,浑身瘫软,喘不过气。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猥琐念头,总之,这股突如其来的邪火搞得我心神不宁,怎么也镇压不下去。
晚上,我陪同荆沙去看店面。荆沙选中了一家靠近超市的门面房。夹在理发店和服装店之间,狭窄的一条,很不起眼。我嫌太小,人流也不够,说:“不如就去超市?”
“租金太贵了。而且环境也太嘈杂。这长长的一条其实很容易设计出特色的。”
“钱你不用担心......”
“小舍,说过的,全部我自己来。”
“你真固执。”
房东也在边上劝说,“价格一点不贵,你去问问对面超市,我就是它一个零头。这里靠着家乐福,还有一所中学,人流也是能保证的......明天还有一拨预约看房的,要的话早下定啊......”
荆沙又问了些情况交了押金。
“打算做点什么?”出来的时候,天上零星地下了雨。夜幕拉了下来。
“你记不记得你哥哥喜欢折纸?我想做个纸品店,里头卖的东西都是跟纸有关的,希望可以自己来设计,那样就是独一无二的了。”
我点点头。其实我并不在乎她做什么,做得不成功,大不了换方向好了。在我看来,女人开店,就跟玩过家家一样,不过是心血来潮。
“吃什么?”
“随便你。”
“去你家吧。”
“家里没菜了。”
“那去超市好了。”
我推着车,荆沙走在我边上。她很斯文,话不多,只在拿菜时,征询我意见。
我难免想,要是换了晓苏会是怎样的情景。她会一惊一乍地从货架上取下奇奇怪怪的东西,只为跟我分享她的惊讶。用猜拳或打赌的方式变相地要求我为她选购的食物买单,她如此做不是觉得男人付钱天经地义,而是小小地满足男人的虚荣心。可是荆沙不这样,她看着柔婉,但骨子里是一团铅块,原则分明。我有时候远远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只自己买不起的古董。
可是古董又自由价值。不过不为俗人拥有。而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大俗人。
到家时,雨大了起来,地上水花飞溅,空中烟气茫茫。楼道前无法停车,我们只好以衣作伞,一路飞奔回去。
荆沙拿过毛巾给我。我拉住她,先给她擦。
她抬起头,“小舍,让我自己来——”
我慢腾腾说:“不适应吗?你总应该知道,我跟你在一起不是闲得无聊,我是在追你。我想你做我女朋友。甚至结婚。”
我揉搓着她湿漉漉的头发,又抹她水津津的脸。她身上携带着雨的清凉与清洁,这样冰清玉洁的气质教人生不出一点猥昵的念头。这真叫人沮丧。我知道我现在这番言行举动无非是在对抗白天的邪火。
“小舍,我们,真的不合适。”荆沙抽掉了毛巾,我手里空落落的。不为这份拒绝,只是觉得自己失败。
“请告诉我,我哪里不合你意?”
“每次看着你,我都要费劲地告诉自己,这是舍,不是觉。觉,只有一个。”
“如果需要那么费劲,不如把我当成觉。我不介意。我甚至觉得我背负哥哥的使命——照顾你。”
她想说什么又怕伤害我似的,闭住了嘴,转身去厨房。我追着说,“我跟我哥有什么区别,你怎么可能知道哥哥长大后不会是我这个样子?你不接受我,与其说是哥哥的原因,毋宁说,哥哥在你心里也淡了。”
油“稀里哗啦”地暴响着。隔着玻璃门,我看了又看,终于断绝了把她抱在怀里的念头。
【晓苏】
雨还没有停,滴答、滴答的声音,在深夜听起来,就像闹钟。
我还没睡,将手提电脑搁在枕头上,正趴着上网,主要是看招聘和租房信息。有时候,我会扭头看看,隔着一直床头柜,是我的老师Z。他今天很乖,看了一会儿书,画了一会儿画,在我叫他睡觉的时候他安静地闭上了眼。
老师绝大多数时候是温和的。偶尔才会发脾气。比如,被我妈妈干涉不准这不准那。但他不伤害别人,只是跟自己过不去,比如拿头去撞墙,再比如,非要跑出去。我和我爸爸就去拦他。他这时候力气大得要命。有时候,就会把爸爸推到地上。爸爸对妈妈嚷,人家也是有自尊的,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嘛。妈妈委屈地说:我也没说什么啊。怎么他反而成了全家的宝了。
Z拧着锁又要冲下去。我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乖啊,别走,等晚一点,我们一起下去。”Z最怕我对他采取这样的身体攻势,往往就会无声无息。他看向我的眼睛,可怜的让人心碎。
妈妈这时候总要哀叹一声。她真是恨不得老师跑了好。
妈妈心眼并不坏,她只是害怕老师把我耽误了。她觉得我该找个人嫁了,当然不应该也不可能是老师。
我其实已经不知道我对老师是什么样的感情,现在根本也不想剖析。我只是觉得老师没有我会死的,我受不了他的凄惨,我必须救助他照顾他。我不怕他成为我的累赘,就像我不怕爸爸、妈妈成为我的累赘一样,因为,他们都是我最可爱的亲人。
我带老师就医、哄他吃药;给他理发、为他买新衣服。他很依赖我,看我脸色,特别怕我不开心。有时候,他采了野花放在我案头,怯怯地说:我给你的花你喜欢吗?
看他讨好我的样子,我总是很难过。
我依然记得我上大三的时候,他到上海来看我。我在学校招待所给他开房间。又带他去逛外滩、城隍庙。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他是有话对我说的。但我被快乐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注意他的踌躇和眼神的闪烁。
有个晚上,我们吃过饭,路过一个公园,我提议进去转转。
园中多植茶花,在月光下竞相争妍。白的端庄、红的娇艳,粉的可爱。我们在长椅上坐下,在微弱的香气中,享受人间瞬息繁华。Z说,知道吗?茶花一旦凋谢,并不是逐瓣零落,而是整朵决然坠地。辞别生命,非常决绝。我说,那我要做茶花。开放的时候开到极致,凋零的时候绝不拖泥带水。
Z握住我的手。我感觉冰凉。
园西侧有一个硕大的湖,一溜木船沿湖摆开。我跑过去,解开其中一只的绳索,招呼Z,我们划船吧。
“可以吗?”
“老师,你太乖了。”
我们合力将船划到湖中,然后任船自在漂浮。月亮投影水中,有“波心荡,冷月无声”的效果。
谁一波一波拍打着船身,激起雪白的浪花。天空在头顶摇曳,我仰着脸,想,如果有星星,它们肯定会掉下来,那我就会用衣服做兜接个满怀。
“你冷不冷?”老师说。
“我很冷的。”我诚实地回答他。
老师就用大衣把我紧紧搂住,我探头探脑,活像袋鼠妈妈肚兜里的小袋鼠,用好奇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
岸上浮光如点点萤火,尘世的烦忧随同水纹的节奏远去。我们那时候都想着让船无休止地飘该多好啊。
“老师,我很爱你。”我从来不懂得矜持。
“我也是啊。”老师的手摩挲着我的脸。
“有时候想你的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好想逃学啊。”
“那怎么可以呢。”老师说话总是没情没趣,但我依然喜欢。
我把随身带的MP3拿出来,将耳机塞到他耳朵里,放王菲的《红豆》给他听: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风渐渐大起来。波浪的拍打声更加激烈。老师把耳机取下来,扭过脸。
“怎么了?”
“音乐叫人受不了。”
“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的对不对?”
然后我看到他在哭,没有声音,只是眼眶湿了。
“为什么啊?”我伸手抹他的眼睛。他拥紧我,将唇贴到我额上。然后舔我的轮廓,勾我的唇。我们轻轻地吻着。很浅,很平静,就像嘴和嘴在交谈。
因为太晚了,我们进不了学校的招待所。就在外边开了一间房。其实一切都是我主动。我感觉了他的游移,所以很不安,我不安的时候,总想给他太多。好像拿人手软,他就不敢亏欠我了。
我跑到他床上,攀住他的脖子,“给我讲个故事吗?”
Z颤颤地说,什么故事?
我说,就将王子和公主结婚以后——
Z再无力自持。第一次的感觉,疼痛多过美好。但唯有疼痛才刻骨铭心吧。知道他结婚的时候,我真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那是我够爱他。但是我要做茶花,如果注定要枯萎,我会整个的脱落,绝不留恋。
回首往事,我免不了黯然。Z的眼光还是那么驯良,在脱落成年人的伪装后,甚至天真。我就把他当弟弟吧。
吃过晚饭,我带他去外面散步。白天,爸妈是不让Z下楼的,他们还是抹不开面子。那我也理解。晚上自然也会碰到人,总有成色丰富的目光投注在我们身上。但我不想去在乎。要是在乎那么多眼光,是没法活的。我们都只要自己的人生。
Z也许是敏感的,但每次他要冲人嗷嗷叫的时候,我都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乖,别人不是在说我们。我们两个人,快快乐乐的,谁也不要去管。”
我坐在秋千架上,他在边上推我,越晃越高,我们都哈哈笑起来。
我们家原先的书房做了他的卧室。但他只要醒了,就会到我房间来找我。这也是我妈妈经常数落他的一个原因。
他看我睡着了,总是很着急,就千方百计把我叫醒。等我张开眼,他才能放下心,露出欣慰的笑。
“我以为你死了。”他对我说。
“我只是睡着了。”我坐起身,摸摸他的脑袋,“睡和死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睡是死的孩子。”他认真地说。
“哦。”我为他的理论惊诧。
“一个死,生下无数个睡。而睡,终有一天长大成死。”
“嗯。你好聪明。”我夸奖他。
“我妈妈死了。”
“我知道。”
“晓苏,你不能死。”
“我不会的。不,暂时不会。”
“我听妈妈的话,妈妈叫我学什么就学什么,叫我娶谁就娶谁,我以为这样子妈妈会开心,但是妈妈却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但是我不开心,妈妈也不开心。”
“爱会让人懦弱,但至少是爱啊。去选择自己认定的事需要勇气,一般人都做不到。你不要自责。”
“我要很大的勇气。”
“嗯,你会有的。”······
我们的聊天总是开了个头就被我母亲打断,自从Z入住我家,母亲就得了神经衰弱,她害怕Z伤害我。也许并不是用暴力的手段。她怕他依恋我,而我最终割舍不得。所以,每天晚上,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我房间视察。她一遍遍地告诫Z:男女有别。晓苏是要嫁人的,而那个人不是他。
Z这个时候总是很可怜。我就会偷偷给他使个眼色,告诉他,不要听我妈妈的话。他就又安稳下去。
Z在我们的悉心照顾下,情绪渐趋稳定。我打算带他去北京。北京使他心魂所系,我希望能达成他的理想。未来怎么走我并没想好。如果这辈子,必须要带着Z走路我也并不觉得为难。有个人这样需要你,也许是你的荣幸,对不对?
父母仍旧很忧虑。他们再次提出送Z去疗养院。我不同意。其实,一开始,Z情绪激烈的时候,我们送过一次。医院里的病人都穿着灰色条纹衣服,他们有的在旁若无人地唱歌,有的在扭着胯够一个永远够不到的东西。有的在永不停歇地奔跑,有的在揪自己的头发。我总觉得Z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当医生让Z穿上那种灰色条纹衣服,Z在铁门内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像关进笼子里的动物,我的眼泪就落下来了。我把他的衣服扯掉了,说,回家吧。
妈妈说,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你的负累。
爸爸说,你还要嫁人,万一他对你有了感情,也是一种伤害。
我说,那就让我照顾他一辈子吧。
我真的这么想的。我快三十了,还没找到对眼的人,恐怕再也找不到了吧。
绑架案后,我对命运悲观了不少,我无法冀望未来,也不能瞻前顾后,我所握得住的只有当下。现在有个Z需要我照顾,他因我的照顾而喜悦,我又因他的喜悦而喜悦。既然此刻是喜悦的,那么有什么道理为了位置的负担而放弃眼前的事呢?
【依然是晓苏】
“你在看什么?”Z醒来了,问我。
“找房子。”
“我们一起的房子吗?”
“一起的。你要不要也来看看,喜欢什么样的。”我朝里侧动动身体,把边沿留给Z。我们两个趴着。我移动着鼠标,“这个怎么样?在劲松,一室一厅,二千四。小吗?我们两个人用不了太大的。”
“不小,我想,有这么一间屋就够了。其实就这么一张床也行啊。”
“要不,再看看这间,有一个阁楼,你可以睡阁楼上,像一只鸟,到了晚上,就要飞上去······”我点着网页,东西南北的房子全部呈现在我们面前,靠一个鼠标,我们指点江山,感觉如此富庶。
“我要挣钱,给你买个大房子。”Z说。
“真的吗?那我就太幸福了。”
雨似乎又大了起来,发出刷刷的蚕食声。我喜欢雨夜,它叫人心平气和。“快睡吧,明天我们要早起,去天安门看升旗。”
“哦,要看天安门喽。”Z兴奋的表现完全是个孩子。所以有时候,我觉得他可能是承受不了成人世界的压力理财干脆彻底地退回到孩童世界。其实这样,也未尝不好。
我收到端木汇给我的一万块钱后,就租下了劲松的房子。白天,我出去面试的话,会把Z关在家里。一开始他害怕,后来看我每次都准时回家,也就安下心,认真完成我布置的作业——画画。他本来就喜欢画画,自从听我说画可以赚钱后,他兴致更高。他这时候的画风非常奇特,色彩浓烈,图像奇特,望之触目。我对画没太大审美,只是给他找个事做,他的画自然也没引起我的注意。
工作不算特别难找,但能找到的薪水普遍很低。我现在还不特别缺钱,待价而沽。
五月份,慕贤进行大规模招聘,虽然指明要应届毕业生,我仍旧把简历投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与端木的绯闻起了作用,居然收到了面试通知。
那一日,我略作收拾,去应聘。想着也许有机会见端木本人,就把一万块钱的欠条带上。
从见前台开始,就感觉不时被人注视,偶有指点。好吧,我不在乎被参观,只希望他们看在这绯闻女友的份上把我招募。我应聘的是媒介统筹部。我做了六年的媒体,资历也不算嫩。
考官一排,以人事总监为首。除了问我常规问题,也闻到了匿名发的那篇抨击华诚的文章,质疑我的职业操守。我略作解释,告之原文并不含攻击,网站为赚点击,进行了篡改。还有个公关部的女经理直接问我,来慕贤是否自恃有端木先生撑腰。我说,如果真有那样的好事,我也不会辛苦来应聘。
林林总总回答了一堆似是而非的问题,感觉不大好。
到大堂的时候,想起欠条还未给端木,就转托前台。
前台打了问询电话,片刻后,说:端木先生让你过去。他在2001。
我不个别想见他,但也不特别反感见他。我知道我从来不是什么高尚的人,跟所有俗人一样,有捷径的话就走捷径。既然那个公关部的女经理给我指点了迷津,我不妨试试。
公司非常气派。摩天大楼直耸云端。但电梯没有翅膀,否则我会上的更高。二十层到了,我出来,小心地踏着云纹状的大理石地面。
这层总共两套房,一左一右,中间是很壮观的绿化区。左手就是2001。看来端木来头不小。我举起手。
还未敲下去,门就拧开了。
“听到你的脚步声了。”端木一席深色西装,显得人模狗样。
“哦,别人怎么称呼你?端木总?”
“端木先生。”
我点头,“端木先生,你好。”
“握手就免了吧。你找我总没什么好事。”他抬抬眉头。这个人,总是对自己过于自信。靠门是待客区,很开阔的区域,一圈真皮沙发,围着红木的茶几,可以做茶道表演。他低头拉开冰箱门,“冰激凌没有,营养快线,你喝不喝?”
“你还有营养快线?”
“这东西最适合解酒。”他取了一瓶扔给我。我没接住,瓶子哐啷撞击到茶几,又滚到地毯上。
“怎么这么笨呢?”他抱怨。
我拾起,“你也不事先吹个口哨什么的,我还没做好准备呢?”我拧开瓶盖,边喝边参观,“哇,这么大,视野这么开阔。哎,我哪天可以有这样一间办公室呢?”
“别做梦了,你这辈子算没可能了。”他坐到自己位子上,拿起文件,转个圈,将双腿交叉抬到窗沿。泱泱世界,算都在他目光中。纨绔子弟的风范,叫人皱眉,但你不得不说人家就有这个资本。
“端木,我刚刚参加完一个面试。”
“怎样?”
“大概没戏。结束的时候,他们一个人事总监跟我一起下电梯,半途进了个清洁工,一层离开的时候,我因为心不在焉,没有礼让清洁工。之后我才知道,那也是考试内容之一,所谓细节决定成败。不过也没什么,至少以后知道了,在电梯里一定要死憋到最后一个出来。”
“哪家公司那么苛刻?为难我们亲爱的晓苏。”
“慕贤。”
他冲我做了个鬼脸,“你运气真得很背啊。”
“端木,我想请你——”
“少来。我最痛恨别人找关系。你进来了,那个被你挤掉的人怎么想?”他将目光从文件上抬起来,“再说,你能做什么呀?”
“我有六年媒体从业经验。”
“可是你也知道,你把你的职业信誉输光了,我们也不敢要。”
我低头沉默,深切明白,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
“那算了啊。”我摸出衣兜里的欠条,展平,放到他面前,“谢谢你解我燃眉之急。”
他团成一团,扔向字纸篓,但没命中。
“喂,我可能不还的啊。”
“随便。”他看着我要走,闷了半天,说:“晚上,一起吃个饭吧。”这句话,似乎费劲了他的力气。其实不用的。我懂你的客气。我心里说。
“谢谢。不过我要回家给我老师做饭。”
他歪了下嘴,“那赖着干什么,赶快回去做贤妻良母吧。”
正好,他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挥挥手,我知趣离开。
进电梯的时候,我兜头与人相撞。那人高大结实,像一只会走的衣柜。我莫名觉得眼熟,他似乎也是,我们目光交会,蹭蹭冒出一簇诡异的火花。我想看的更清楚,可是电梯门合上了。
他是端木的朋友吗?也许来家找他的时候,曾跟我打过照面。我一路想啊想。突然一个激灵,他可不是那个穿黑风衣,戴墨镜,跟人合谋将我绑架的家伙?
没错,就是这样的大块头,连发型都没怎么改变。我越想越激动。可是,他为什么要绑架我,如果他是端木的朋友······难道——是端木一手策划的?
什么理由?我突然起了一身冷汗,该不是为了对付孟昀?
我写了揭孟昀老底的文章,孟昀很有可能恼羞成怒找人修理我。我只要出事,自然就会跟孟昀搭上关系?这样子,就会陷孟昀于更加糟糕的处境,就更方便他收购华诚。
端木舍怎么这么卑鄙呢?我转身朝慕贤奔去。
刚刚还没人,现在怎么突然出现个保安样的人将我在门口挡住,“端木先生在跟客人谈话。”
我不管,泼妇一样大喊大叫,“端木舍,你出来!”
端木把门打开,大块头就在里面,眼睛里闪过一丝紧张。
“晓苏,你稍等片刻。我有客人。”
“什么客人?”我几乎是撞进去的。然后,指向大块头,声嘶力竭地说:“你告诉我,他是谁?”
端木表情讪讪,对大块头递了个眼色,但我看在眼里。“你们有嘴巴为什么不说话?”
大块头掐灭烟,懒洋洋地站起来。眼睛里的紧张没了,只有睥睨。
“你别走!”我喝住他,“你绑架了我,我认出来了。”
大块头不慌不忙,“小姐,你要多少钱?”
“雷恩,你发什么神经,快走吧。”端木隔在我和他之间,使劲推他。
“不许走,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绑架我?”我冲上去扯他。在端木的帮助下,他成功脱身。
我转过身,把目中的火喷到端木身上,“我要告你。真没想到,你这么龌龊。”
“我怎么了?晓苏。”
“为了收购华诚,你策划绑架案。我会写到网上,还孟昀一个清白。”
“我那时候在英国,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那雷恩为什么绑架我?”
“你问他去啊。”
“可你不让我问,你刚刚庇护他逃走了。你做贼心虚对不对?我现在知道了,你把我赶走是怕我遇见他对不对?你早就知道是他了,你明明知道,还诬陷我,说我对你有图谋。你怎么这么卑鄙呢?”
端木脸色铁青,直勾勾看着我。
我不管他,继续骂:“正因为是你们做的,所以你才要我销案,还假惺惺说是为了孟昀。你他妈的太恶心了。你如果还有点良知,你就承认吧,你是案子的策划者。”
他靠近我,“什么依据?”
“雷恩是你朋友,我跟他无冤无仇。他有什么动机?必然是受你指使。所以,手机才打不通,我才不会受伤。只因他们的勒索对象就是这案子的策划组织者。”
“想象力很丰富。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孟昀。你看华诚风雨飘摇,早想好了要落井下石。”
“我就一定能猜到你必然会报警?”
“如果我不报,你肯定会怂恿我报。因为你们策划好了。报警时必然的,你们甚至还可以跟警察串通,闹出风波。你太卑鄙了,太龌龊了,简直不择手段······可你知不知道,我会死啊。他们把我扔到铁轨旁边,我只要动半厘米,我就死了,火车就擦着我的耳朵过去啊······我一直做梦,我被压死,被撕票······太过分了,你们还有没有人性?我一定要报案。一定要追究到底。”
我哭诉着,眼泪已经悄悄爬满整张脸。忽然,我感觉肩头一重,一抬头,嘴就被严实地堵住了。
我目瞪口呆,愤怒与惊慌还没宣泄,根本想不到跟着还有这一出。
他凶猛地亲着我,掐我的肩很疼很疼。我头晕目眩,好半天才愣过神,狠狠推他。
他放开我,目光血红。我毫不犹豫给他一记耳光。
他苦笑着说,“如果我说,跟我无关,纯粹是他们无聊呢?”
“无聊?所以把我绑架?他们不知道这是在犯法?”我闻所未闻。
“就是这么回事。他们觉得所有事都可以用钱摆平。好吧,我跟你坦白。雷恩,对,他叫雷恩,他爸爸是雷振鹏,你应该听说过吧。我们从小玩到大,什么都不缺,所以对什么都没兴趣。我们就找各种刺激。他玩过哈雷、滑板、改装车、同性,去年,他玩同居女友,找异性合租者,记录人家投怀送抱的时间,然后发布到网上。”
我简直五雷轰顶,“你,叫我租你的房子,也是这样的居心?”
“不完全是。但雷恩以为是。我又跟他们说,对你没兴趣。他们不信,觉得我对你有感情,就用绑架游戏来试验。不巧的是我去了国外。他们也没料到你会报案,还惹出那么大的动静。”
“他不知道会弄出人命?这就是玩笑吗?你们太过分了。”我回想了下当时听到的对话,知端木所言不虚。对他们这群人的生活状态感到匪夷所思。
“晓苏,对不起。”
“既然你知道绑匪是谁,为什么不站出来澄清,还孟昀清白?”
“我······雷恩是我朋友?”
“你朋友就是这种人?你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晓苏——我会让雷恩跟你道歉,保证以后不做这种事。”
“我要报案。端木舍,跟你说,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我后退几步,一转身,跑了出去。
【端木】
我冲出去,晓苏已经没影了。
我又打她电话,她直接关机。我开着车乱跑,心里烦乱不堪。
让晓苏报案去吧,就算把我牵扯进去,我也是活该。我痛恨自己在晓苏经理那样的事后,居然可以毫不体恤。我可能也近墨者黑了,只会想自己,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我又想起晓苏哭,一张脸被泪水包围。我亲了她,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我明显感觉到那一刻,我魂飞魄散,又如愿以偿。
我把车开到家附近的“7天”,问了下,知道晓苏搬走了。我又打电话,还是不通,如果她换号,那我有可能彻底失去她。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不可忍受。
我漫不经心惯了,从来没想过会在这个不起眼的女人身上遭遇爱情。但当我意识到,恐怕也没用了。她大声对我说,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那么,让她报案去吧。让她惩罚我吧。
但随着情绪的平静,理智终究钻出来了:被媒体一曝光,我们这群人就不要想在业界立足了。我们也许并不在乎,但父母的面子怎么办?我得找到她。
我不停打电话。到夜里九点多,菩萨保佑,她总算开机了。
“烦不烦,”她对我吼,“我已经报案了,死了那颗要说服我的心。”
“······你在哪?我想见你。”
“我知道你要出口气,但是,公开的代价太大了。”
晓苏冷笑,“那是你们要付的代价。”
“其实对你也不那么好。你想,别人要知道你贪图便宜住我那里,好听点的说你贪慕虚荣。不好听的,搞不好把你当成——”
“你闭嘴。”
“让我见你——我们谈谈。”
“浑蛋,又要用钱摆平吧。我缺钱,但我不要这样的钱。”
“就是谈谈。见面谈比较理智。”
“不要再给我骚扰电话。没必要。再打我就换号。”
我知道她说到做到。放下电话,苦思如何能见到她。就这样想到了她给我们投的简历。我立即给人事总监打电话,问她住址,总监又叫人去翻,折腾了个把小时,回复我,简历上没有地址。
我直接下达命令,“录用她,做我助理。通知她明天上班。我会向刘总解释的。”
我要见她。不管用什么方式。有种她不要来。
翌日上班,我换了身挺括的西服。走前,在镜子前照了下。睡眠不好,眼睛很深沉。
十来点钟,人事总监领着垂头丧气的晓苏过来了。她穿了套略正式些的衣服,不过款式乏善可陈,有点老气。脸上也稍作整饬,化了薄妆,但依旧遮掩不了两只大大的黑眼圈。看来交战了一晚上,但是尊严始终敌不过现实。
我真是喜欢透了她这副没骨气的样子。
“你可以走了。”我对人事总监说。
那家伙清楚我们的关系,一点头就走。
“很不想来吧。”我看着晓苏。
晓苏一脸别别扭扭,哀叹一声,“你赢了。我不能跟每月八千块钱的工资过不去。”
“那么,你没报案吧。”
她眼风又尖锐起来,恨不得把我瞅死那种,“我真应该昨天就报,今天就可以看你狼狈模样。不过,你别得意,这也不会过期作废,我随时想随时还能报。”
我哈哈笑起来,“看来我还得小心伺候······苏小姐,这是你的办公室,你看你还满意吗?”我将她引到她的办公区,是接待室边上用磨砂玻璃隔出一块小型工作区域。以前是给临时上来处理事情的人员准备的,方便传唤。我从来不喜欢配秘书、助理这种类似小跟班一样的角色,有什么话让行政部代劳。但让晓苏同学做我的跟班,又是另一码事,我心向往之。
“谢谢!”晓苏总算说了句职业的话。
“这是你的电脑,但暂时还不能用,我们办公上专门的局域网,需要给你配KEY。办公用具你看缺什么就问行政部要。”
“请问我的工作职责?”
我想了下,“帮我接接电话,招待客人,安排行程······你先熟悉下公司规章制度和人事结构。有需要做的我会通知你。”
“好。”
“那我过去了。”
“等下。”晓苏看着我,“我只是看钱的面子,不打算原谅你。”
“你给我面子来就好,不用原谅。”我到洗手间,看到自己满面春色,上班从来没有哪一天能像今天一样给我动力。
晓苏那边很安静,我打算打搅她一下。
我给她打电话,她听到铃响大概吓一跳,过阵子才惴惴接起,“你好。”
我压了压嗓门,“新来的吗?”
“是。我是端木先生的助理田晓苏。你是找端木先生吗?”听她毕恭毕敬说话我憋不住想笑,她似乎也听出不对劲了,说:“端木,你可以正经点吗?”
我说:“我怎么不正经?上班嘛,除了严肃还要活泼。我有活儿要交代——”
“······”
“给孟昀的助理小史打个电话,确定下午我和孟昀的会面是否如期举行。”
“孟昀?啊,孟昀,好。”
“晚上,给我在翡翠宫订个包房,六个人,你跟经理说是我订的,他会安排。还有,我干妈下周一过生日,你帮我挑份礼物,价格不要管······”
她为难说:“这个有点难度。我最不会选礼物,尤其是给有钱人。”
“有难度克服难度,这是你的职责。还有,荆沙的店快要开业了,你这两天帮我订个大一点的花篮,我自己送过去。暂时就这些。明白了吗?”
“我需要记下来,您能再复述一遍吗?”
“······仅此一次。”
电话正在讲着,外间的门被推开了。不必敲门而进来的人只有我妈一个。晓苏自然不知道,跟我说声“有人”,匆匆搁下电话,迎过去:“你好。请问,你跟端木先生约好了吗?”
“你是谁?”母亲睥睨的声音传过来。我只好老远叫一声“妈”,过去给他们介绍。
“不好意思。韦总你好。”晓苏脸腾地红起来。
母亲皱眉扫了她一眼,冲我说:“她就是你不按规矩随便要来的助理?”
“嗯。没有助理很不方便。”
“去年给你配,你都说不要。你以为公司是你家,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吗?”妈妈一脸愠怒,只差拍桌子。我连忙拉住她,“妈,到我办公室在训。”
我跟晓苏使了眼色,叫她不要介意,可是她装作没看见,蔫蔫地回自己位子上了。
到办公室,妈妈继续发脾气,“她是田晓苏吧,就是传你绯闻的那个记者?小舍,暂不说她人品如何,能力怎样,你不能破坏规矩随便定人进出!公司进人有一套严格的程序,都像你似的随便破坏,叫他们怎么做管理啊?现在,底下人说你是非的就不少,你不好自为之,以后我怎么在董事会上提你做接班人?还有,舍啊,生意场上,最忌讳的就是把公事与私事搅合在一起,你这种荒唐行径,真叫我为你担心。”
我知道有人把状告到妈妈那里了,也不好把其中的因由告诉妈妈,只说:“妈,你不要对晓苏有成见,她在媒体从业多年,能力很强。华诚事件、绑架案,等等等等,这之间多有误会。如果你觉得做我助理不合适,可以调往别的部门。”
“荒唐。我看你是鬼迷心窍。”母亲一拍桌子。这时候晓苏正好端茶进来,我们的对话应该都落入耳中。但她处变不惊,落落大方上了茶,“韦总,您慢用。”
“你等下——”母亲声气不太好,“知不知道规矩,我们谈话的时候,怎么可以随便闯入?”
“妈,她不刚来吗?”我为晓苏说话。
“对不起。”晓苏道歉。
母亲又说:“你的录用是端木先生破坏规矩进来的。公司靠制度运行不靠人事。虽然他是我儿子也不能破例。所以,你的录用按规定得重走一遍,到时要没通过考核,你还是不能进。非常抱歉。”
晓苏点头,“好。”
我望着晓苏蔫蔫地回去,为自己让她委屈而难过。
我对母亲说:“妈,人,我已经要了,你就别让我难堪吧。”
“你也懂得难堪?告诉你,把她带在身边,那才叫真的难堪。”
我听到晓苏关门出去的声音,我怕她这样子就走,很是着急。
“妈,你不允许晓苏做我助理也成,但是,其余的职位必须安排。”
“舍?”妈妈额上青筋暴突,怒火很快就要发作,我一着急,开始口不择言,“妈,很多事你不明白,我亏欠她很多,那甚至不是一份工作就能抵消的。妈,你不要那么说晓苏我不高兴,我不想她因我受委屈,也不想见不到她······”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妈,我喜欢她。”我直愣愣说。说的时候,觉得脑子轰地炸开了,简直是天打雷劈,连我都不知道这是不是真实。
我在楼下广场找到晓苏。她在喷泉边沿踯躅,正午明晃晃的阳光下,看不清她的脸色。想来总是在想事情。
我凝神看了她一阵,还是觉得她那身衣服实在老气的很。哪天瞅个机会送她几身?她的三围倒也不难揣测。我如此胡思乱想了一阵,走到她身后,“看什么?又没开喷泉?”
她回过身,好像就是在等我,神色倒也从容,“端木,我待会就回去了。”
“我把你辞退了吗?”
“我明白你的心情。你不用担心,我暂时不会去报案,你也不必送我这样的大礼。昨天。李总给我电话的时候,我想过是你的主意,但又觉得不来的话可能就丧失了机会,万一是被聘上了呢?我承认我没有气节,根本就该跟你一刀两断,斩得干干净净。”
我说:“我就喜欢你没有气节。你拖泥带水,我总还有的希望。”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晓苏,刚我妈那样说你,我很抱歉。”
“嗯,不要紧。”
“一起吃点饭吧。我们这么站着也不好。”
我把她拉到附近的咖啡馆。各自要了份简餐。
我跟她说,妈妈怕我搞办公室恋情那套,不打算给我配女助理。我觉得也好,省得我工作的时候心猿意马。
她习惯了我开玩笑,不觉得在恭维她。我继续说:慕贤下边新近成立了个半公益的组织,可以调你过去。那边不累,也没压力,关键的是大家都是新人,没有谁比谁更有资历,适应起来比较容易。做久一点,你就是元老。
晓苏说,谢谢你为我想这么周到。
应该的。我说:“你住哪里?我明早去接你。”
“谢谢不用。”
“是不想告诉我你住哪里吧?信不信我可以找到?”
“······”晓苏瞟了我几眼,低头挖几勺米饭,又抬起头,眼睛里的成色丰富了,“我想请教你——”
“请教不敢当,互相学习。”
“那一天,好吧,就是昨天,你为什么会亲我?”
我真是想不到,她会把这件事光明正大摆上台面。我当然也不会窘迫,“你当时说话像连珠炮,咄咄逼人,简直想不出用什么堵。”
她扑哧笑了。我盯着她的嘴唇,不是什么樱桃小口,比较丰润,弧度很漂亮。她大概也意识到我在她的嘴唇,连忙把牙齿龇了出来,做了个鬼脸。
“你可以谈谈体会。”我说。
“我什么体会也没有。”
“那么,要不要再试试。把头凑过来——很快。”
她又笑,“哦,这个,我没做好准备。”
我欠过身去,但她已预料,眼明手快地把一块牛肉叉到我嘴里。
我顺口嚼了起来,“滋味不错。”
她又笑。这顿饭总体是成功的。
【晓苏】
慕贤的人事经理半夜三更通知我上班时我就知道肯定是端木搞鬼,但是我实在没道理拒绝一份飞来横财似的工作。气节低的人必然要受辱,所以,上班还不到一天,我就背着包打哪里来回哪里去了。
在大堂的时候,我想我看到孟昀了,他跟他的助理一起向电梯走来。我连忙转身,避了过去。
我从来没有这样逃避过一个人,也从来没有这样亏欠过一个人。
网上那篇文章,经过老李的篡改,我兴许还能把责任推到他身上。绑架案我明知不报,任无辜者被妖魔化,这跟与人合谋有什么区别?
我神思恍惚地走在马路上,看到心头的不安像墨水一样在宣纸上晕染开来,直到湿墨淋漓。
我知道公开这件事的后果,雷恩他们会受舆论打压,端木也不会幸免。我可能还要走在风口浪尖,搞不好会被骂成败物女。但至少可以把观众的视线从孟昀身上引开,换他清白。我为什么不做?我难道想以此做筹码要挟端木?那我不正好成全了雷恩对我的期待?
哎,我叹了口气,在路边刹住了脚步。阳光亮闪闪的。树叶紧挨着树叶,碧森森地泻下一地阴凉。蔚蓝的天空像大海一样流淌。好天气,可是我偏要做一个艰难的选择。
回到家已经是七点半。在小区楼下,我照例抬头,Z还趴在窗口,看到我,就兴奋地挥手。每天每天,他都会在窗口等。而我每天每天,都会仰头找那扇窗。窗子有黄色的光,他说灯泡像好吃的芒果。
他画过类似的画,用了很亮的橙色,像太阳的光辉。这么温暖、辉煌,就是家吧。
我打开锁,他早就候在门边了。像个孤独的孩子一样掩饰不住见人的喜悦。
我说:摊开手,闭上眼睛,给你变个魔术。
他依言。我振振念着咒语,同时飞快地把包里藏的苹果派放在他手心。
“饿了吧,你先吃点,我马上做饭。”
我跟孟昀是在一家甜品店谈的。我点了西米露和苹果派,但几乎没怎么吃,全部打包回来了。孟昀付了帐,把我送到地铁口。他开一辆黑色凯美瑞,很普通。他整个人也很普通,中等个子,偏瘦,五官周正,但还谈不上帅,西服不像是大牌,也有可能是不合身,穿不出端木那种风流倜傥的效果。他引我注意的除了谈吐的从容,还有抽烟的姿态,每一口吸得都很深,仿佛要一口气过足瘾。
我们的谈话并不似我想象的艰难。在停车场,他几乎是一眼就认出我了,虽然我们并没有在现实中见过面。他笑着迎上我,说,田晓苏,太难忘了。我说,化成灰也认得吧。他说,没错,就有那么铭心刻骨。
“不打不相识啊。去哪里?”我问他。
他指指甜品店,“那里吧,女孩子不都爱甜蜜的东西。”
深得我心。
我们在小小的甜品店坐下,四点多的光景,店里并没什么人。从外边过路的行人看来,我们头碰头,轻言细语,就像一对热恋的情侣。
他说他不怪我,我写的那篇文章他一直随身携带。说着真的就从公文包里取出几张A4纸,“它让我对过去反省。以前没有人那么系统地整理我的罪恶。”
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着正经话,不像老谋深算。我折服于这个胸襟。
“我希望有一天能让你改变看法,不过大概没机会了。我失败了。道德投机者就是你认定的下场。”
“也许你还有机会······有件事必须告诉你,我希望你来处置它。”我把绑架案真相告诉他。
他陷入深思。
“我很抱歉,把你卷入是非。”我说。
“这都是蝴蝶效应。你怎能料到?”他淡淡一笑。
我告辞的时候,他跟我握手,说:“谢谢你让我知道。”
轻松就在忏悔的那一刻获得。任何时候都要正面自己的过失,不要逃避。我炒菜时这样想。也许明天就会有雷霆风雨,但我不怕了。
Z将吃了一半的派给我,总是这样的,任何吃的,他都要给我留一半,哪怕我不爱吃。
“晓苏,你可不可以教我做饭?这样,你回来就可以吃现成饭了。”
“好啊。”我正要做红烧鱼,就边做边讲解,“油锅一定要热······看到冒烟了吧,好,放油,喏,差不多这么多就可以······油五分熟后放些姜葱蒜爆下锅,像我这样煸炒一下,闻到香味了吧?帮我把鱼拿过来,扔进去,先煎一面······要把表面弄得糊糊的才好吃······现在让我们看看有没有煎得糊糊的······老师,你来给鱼翻身。”我把炒勺给Z。Z双手握住,因为不知轻重,鱼还是在半途落下去,散成两段。
“不要紧的,卖相难看没关系,反正最后总要被吃到肚里的。肚里的食物都是乱七八糟搅在一起的。现在要放料酒、酱油······你来······”
Z小心翼翼的放着酱油,一不小心就倒多了,鱼赤红赤红的,发着油亮的光。
“多了。”Z讷讷。
“不要紧,可以加糖。咱们俩都喜欢吃甜,多加点好了······也可以加醋,那就是糖醋鱼,不过我现在不想吃醋。”我想起端木给我做鸡蛋饼,问我,你吃不吃醋,我上当,大声说,我吃,我很爱吃。
我嘴角翘了半个弧度,马上翘不起来了。明天,端木将怎样找我算账呢,难道在他放连珠炮的时候,我也用嘴把他堵住?
我的胡思乱想没有进行多久,门铃被摁响了:叮咚叮咚——我们搬来不久,谁来造访呢?我把厨房交给Z,“焖一下就出锅。我出去看看。”
屋外站着探头探脑的端木舍。我头皮一炸,直觉他是算账来了。我愣神后要关门,他已把门撑住了,“好孩子,别这么没礼貌。”
“有何贵干?”我心虚的时候,总是理直气壮的。我信奉那句话:有理无理,不在事实,只在声高。
“好香呀——哦不,有点糊味——”
我转身冲厨房喊:“老师,汁抽干了,赶快灭火。”
Z手忙脚乱,鱼盛在碗里时已经面目全非。焦糊成一团,像遭遇山洪爆发。
端木跟着我走到厨房,装腔作势地说:“老弟,需要我帮忙吗?”好像他是我找来的外援,但我知道他除了会做鸡蛋饼和沙拉,其余什么都不会,比Z还要无能,又把厨房重地郑重地留给Z,拉端木出去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想凑份子跟你们搭伙吃饭。”他嬉皮笑脸,不像风闻什么惊人消息。我暂且安下心。
“我们庙小恐怕供不起大神。”
“晓苏,你有没有常识,庙里供佛不供神。”
“······”我闷了下,知道跟他抬杠吃亏的总是我,“那你坐着吧。”
“不给我介绍下?你老师?”
我把Z叫出来,“老师,这是端木舍,我老板。老板就是上班时给我发工资的。”
“哦。”Z看端木一眼,从他身边走掉了。端木原本准备握手的,现在落了空。
“他——”他看出Z跟正常人并不一样。
“我老师。怎么样?很清秀吧。”我眼眶有点湿。
端木没说话。
其实那天我很感谢端木,他没把Z当不正常人看待。他把自己的智商主动降低下来,跟他平等交流。Z把自己的画搬出来给他看时,他啧啧称赞。我不知道是不是由衷,但他表现得很有诚意。
“这是教堂吗?”他指着一堆黑色的方块上一个尖尖的东西说。
“哦,是啊,晓苏带我去的教堂。里边有很多彩绘。我把它们画在天上了。就是这些——”
“真有想象力啊。晓苏,你老师是个天才,让我想到了夏加尔。有童趣,有诗意,而且热情奔放。”
“······”夏加尔是谁?看来我得补补课。
“你会什么?”Z问端木。
“我嘛?”端木挠挠头皮,“给晓苏发工资。”他做了个点钱的手势,“就会这个。”
Z笑了,“那你要给晓苏多多的钱。”
“没问题。只要她乖乖听我话。”端木冲我吐吐舌头。我不晓得为什么又内疚了。要不要把下午跟孟昀会谈的事告诉他。
“哪天,我请你去看画展。就是很多画放在一起给别人看。有一天,你的画也可以给别人看。”端木跟Z讲。
“哦,有钱吗?”
“别人看中了,就会买下来,就会有钱。”
“太好了。我要赚钱给晓苏买大房子。”
端木搁一边的手机叫唤起来。“晓苏,帮我取一下。”
我赫然看到屏幕上“雷恩”两字,心里一阵抽搐:孟昀会先跟雷恩通牒吗?
“雷恩。”我说。
“那我不接了。”端木掐掉,“省得你烦。”
“······也许你该接。”
“没有也许,在你家就不接。”端木继续跟Z谈画。
我如坐针毡,看看手表,“端木,你回家吧。”
端木放下手中的画,“赶我了呢,好吧,识趣点,免得下次不让来。”
我对Z说,“我送送他。”
端木一幅受宠若惊的表情,而我只是有话要对他说。
小区里花香袭人,春风沉醉。但不知谁家小孩在弹钢琴,翻来覆去老是那几句,听的人烦。我踢掉脚前的一块石头。
“Z看上去很喜欢你。谢谢你,端木。”
“不客气。其实,没把他看成情敌——”他惊觉说漏嘴,咳嗽了几声,“嗯,明天早上八点半我来接你。”
“端木,有些话,觉得还是要跟你说清。”此刻,我根本顾不得去探究“情敌”的涵义。
“尽管说,我承受能力比较强。”端木也严肃起来了。
我低下头,说:“我下午见了孟昀,然后,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端木仿佛被点穴,好久“我靠”一声,“小姐,你太狠了吧。”
“不说我心里不安。你要生气我也没办法,反正我说的是实话,我觉得孟昀有权知道,有权选择他认为正确的方式对待你们。”
端木做了个修至手势,拿过手机,边拨号边进车里。我看着他的车子一溜烟飞奔出去。
Chapter 06 爱如同死亡
爱如同死亡,因为结局同样的无可抗拒。
——一个渐冻人的话
【荆沙】
店第一天开张,逢到落雨。
天是从早上就阴了,一直憋到黄昏才落下。雨不大,丝丝缕缕,流萤一样,我可以把它看作雾。
这样的天气没法不让我想起前不久去妈妈的老家无锡。那时候也是下小雨,空气潮润,扑面的烟雾。黛瓦粉墙的房屋建筑与廊下的竹影、芭蕉相衬,江南的气息扑面而来。
我那时候刚到义乌跑了一趟,顺便去无锡找舅舅。妈妈过世后,爸爸因为自卑,不喜见人,跟这边断了联系。我拿的还是旧址,问了好多人,找到的时候,已经物是人非。舅舅一家早就搬走,不知去往何方。
当晚住的酒店是端木订的,靠太湖,说是朋友开的,尽管免费住好了。
我的房间在十三层,于是紧挨着天井,里边种一棵巍峨大树,枝干道劲、姿态洒落。下午四五点的时候,夕光一束斜笼进来,苍翠与金黄相间,若流金岁月,美不胜收。
因为喜欢这树,沐浴的时候,我大着胆子将百叶窗拉开,坐在浴缸里,边听音乐边欣赏这一窗景致。
树的静美、风的和暖,让我产生无比惬意的感觉,竟舒适到睡过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最后被电话叫醒。浴缸边就搭着电话,我抄手接过。里头声音说,“还在睡吗?”
熟稔的口气,好像我的游伴,了解我全部的作息。但我分明只身前来。
“给你十分钟,我过来敲门。”他就这么挂断了。
我想是舍吗?感觉声音不像。那,会是——也许自己已经猜到,但并不能相信。真实的生活没有那么多巧合。但我还是以极快的速度从浴缸爬出。
十分钟后,门铃准时响起。我已经换好了衣服,但头发尚是湿的,垂挂在身后,带一点洗发膏的味道。
孟昀就站在门口,对我点一下头,“我住你对面楼上,卧室临着天井。”他走进来,边跟我解释,“打开窗,一低头,就可以看到你。”
“哦,真的吗?”我微微的羞赧。
他不动声色说:“这里的客服很周到,免费提供望远镜。”
看我惊愕的样子,他笑了,“丫头,我胡说的,你怎么就信了。不过要我是这里的老板,我会这么干。”
我笑笑,“想象得出。”
“吃过了吗?如果没有,一起吃;如果吃过了,陪我再吃点?”
横竖我要陪他吃这顿饭。
“你等等。”我跟他说,“我吹下头发。很快。”
吹风机响起的时候,他过来了,靠着门框,看我,不说一句话。我感谢吹风机有那么大的噪音,在它的掩护下,我们尽可以胡思乱想,然后平整情绪。
我的头发长而密,并不那么容易吹干,他看了片刻就看不下去,拿过吹风机,一手把着,一手犁过我的发。他的动作生硬,但是指肚有一种粗糙的温情。吹风机嗡嗡叫着。我们心安理得地沉默。我想,还是慢点好了。他大概也是这么想。头发弄了很久,终于蓬蓬地飘起来。
他把我的头发拢到身后,盈盈一握。我动也不敢动,他的身体擦着我的背,能感觉男人骨架的坚硬,他的呼吸似乎就在耳畔,听上去那么重,那么心烦意乱。我们本不该这样子了。
我拿过梳子,“我自己来吧。”
他手一松,头发哗地散下。我在镜子里看到他转身的背影。如此急切,就像怕多暴露那么一点点。
饭是在外边吃的。一个小包间,对着一窗苍茫的湖水。
又飘起了雨。一点点,敲开湖面。雾气在水面缭绕,芦苇退至远处。空气像拧紧的瓶盖。因为沉没在继续。
沉默是无话说,也不必说。多说一句是废话。王尔德说:左右我们的是神召,而非心愿。谁能想到我们会在离北京一万三千多公里的地方相遇。
我们频频举杯。喝到唇齿生暖。
桌上的灯,很特别,类似于以前的洋油灯,线头沾了油,开出一朵蓓蕾,
躲在一个玻璃罩子里。窗户是大开着的,有风携着雨进来,落到桌面上,好似心情,转瞬即逝。
山光水色灯影尽在胸腔飘摇。飘得够久,就会灭。灯和人的心情是一样的。
我站起来,想找火柴。孟昀忽然握住了我的手。潮湿的,宽大的,温暖的手。我呆一下,任他握住。眼睛适应黑暗后,便看到青色的夜光从窗子攀爬进来,踱到孟昀脸上,轮廓与阴影都很显明。
“丫头——”他含糊地叫我。
我心头如海浪攒涌,在一片昏暗之上一道白光猝然升起,照亮我全部的情感。理智就算能够约束,也没有魅力。人有时候臣服于冲动,只因我们知道生命中没有那么多耀眼的火花。
“孟总……”
“上次听一首歌,觉得特别受不了。”
“什么歌?”
“你不爱听的,我们年代的歌。”
“还是邓丽君吗?”
“不。”
他哼起来,“夜已沉默,心事向谁说,不肯回头,所以的爱都错过……风雨之后无所谓拥有,萍水相逢,你却给我那么多……”后来我知道,这首歌叫“最远的你是我最近的爱”。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安静的缘故,还是他嗓音的颤抖与朴拙,这首歌就这么坚韧不拔地沉睡在我记忆中。很多年以后,我只要想起他,就会想起这个旋律,我迷惘又伤痛……“
”丫头,给我倒酒。”
酒意阑珊,他开始跟我讲他吃不饱的童年。
“那时候,同学们流行一种‘过五关斩六将’的游戏。由一个关主把持,在河沟用堆沙、垒石头,没栅栏的方式设计五个关口。游戏方式是由参加的人自己用纸折成船放入水中,可以用除了动手之外的任何方式助航,只要顺利经过,关主就要给别人一颗糖丸或一包山楂或其他可以吃的东西。如果中途沉船,反过来玩家得给关主东西。为了能搞到那些吃的,我就一个劲地琢磨水沟的奥秘,后来我做了关主,我设计的关卡看上去很好过,同学都跟我玩,但奥秘在水下,他们的船无一例外都翻了,我赢了很多零食,又把零食分给别人吃,就做起了老大。着让我明白管理的一个道理,要靠自己的智慧设计游戏规则,也要懂得用小恩小惠笼络人心。”
他又接着说:“我初中毕业后就入伍了。当了三年兵,退伍后在一家食品公司做司机,后来那公司倒闭了,我就只好自谋生路。那时候个体户正好兴起,我也想做点生意,但没本钱,就去摊子上跟人讲,拿他们的货帮他们卖,卖了分成。期限摊主也都不肯,后来觉得没什么坏处就让我试试。我那时候,就拿一个收音机再度大街上放流行乐,自己套件广告衫,在胸前背后刷广告。生意好了后,有摊主给我送礼叫我帮忙。但总觉得不太开心,自己想做的是更大的事,就去了南方。后来,我跟着我现在的太太做保健品,她出车祸后,我娶了她,自己做规划、管理。直到那个时候,我少年时代的理想跟我的条件才比较现实地结合起来。”
他把我的手放到他胸口,看我一眼,继续说:“我以前一直觉得感情对我来说是一件多余的事情。我太忙,也不觉得风花雪月有多少意思。我跟我太太是同志般的情意,她车祸后,需要有个人照顾,那我就照顾她。我们一起的时候大多在聊工作,我以前一直为此庆幸,我没有在感情上浪费时间。直到碰到了你,才觉得感情上的一切麻烦、折磨都自有它的乐趣。但是,我晚了。我不能让你受辱,放手是我保护你的唯一方式。”
“我明白。”
我深深明白,他必然是不希望我再遭受如何平老婆带给我的同样的屈辱。因为爱,所以,他不要给我哪怕一点点不清白的耻辱与委屈。我们要努力放手。
我几乎是哽咽着说,“我都知道的,也理解的。我也会想起你夫人,想到她失去腿,还有失去你,会痛恨自己。”
“这不能怨你。丫头,我真想好好爱你。你不要笑我,我真想再年轻十岁……”
孟昀又开了瓶波尔多红酒。我从没喝过这么多酒,也从没说过这么多话。觉、父亲、那总也走不完的少年时光顷全聚集心头,然后像倒黄豆一样倒给了孟昀。
我们谈啊谈,饭店打烊了,就相扶着毁客房。在酒店门口我们同时闻到花香。找啊找,原来是有一个姑娘在卖花,主要是卖栀子和茉莉,似乎摘下来没多久,还带着夜露,一簇簇排在蜡染的蓝花布上。孟韬挑了一枝茉莉,付了钱给我,我放在鼻端嗅,孟韬又拿过去,掐短了枝条,簪在我鬓边。
他扶住我的肩,仔细端详,说:丫头,没有人会比你漂亮。
那个晚上,其实丫发生什么也很容易,我们两情相悦,虽然尚有束缚,但毕竟远隔千里。
我洗了澡,躺床上。酒喝多了,脑子晕,就睡不着。我是不是睁开眼,瞅他一眼,看他在,又安心地闭上。我害怕他离去,害怕醒来时他不在,害怕这是我一个痴心妄想的梦境。他后来感觉到我的不安分,从沙发那边过来,坐到床沿,搂住我。我靠着他的胸膛,紧握他的手。
什么话都不必说。我满足到叹息。
这么多年来,我一个找房子、搞装修、换灯泡。修水管……早养成了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柔弱,而当我终于柔弱的时候,我才明白,这就是爱。
我们就这样依偎着。心情一片宁谧。白色的晨曦在窗外渐渐升起。
不知道何时睡着的。醒来时屋内一片黑,只写字桌上开着盏台灯,光线是扭到了最暗,薄薄一片晕出了灯罩的范畴就隐遁了。孟昀坐于灯下,背对着我,是在想事情。
我躺着,心满意足地看了他好一阵,才开口:“几点了?”
他回过头,笑一笑:“五点半。”
“我就睡了两个小时吗?”
“下午五点半。”
“哦,我睡了这么久嘛?”我想数数我睡了几个小时,脑子空荡荡的,不能够。
他走到我身边,揭我被子,说:“我真佩服你啊。你再不醒来,我就要走了。”
“你要到哪里去?”
“回北京。”他神色虽然是自若的,目光有点暗淡。
“几点的飞机?”
“七点多。马上就要走了。”
“哦。我真是——”我连忙坐起来。
“不要送我了。外面下着雨。”
“又下雨吗?”
“入梅了。黄梅时节家家雨。”
我把帘子拉开,天果然是湿的。但植物的叶子在雨的泼洒中却分外肥绿。有炊烟在青白的天幕升起。
“就不吃饭了吗?”
孟昀有电话进来,他看着,说,“催了。”
他站起来,挽起米色的风衣。
“你等下——”
我兜过他的大衣,给他套上臂膀,又绕个圈,转到正面低着头给他扣纽扣。
扣得很慢,再慢也用不来多长时间,就那么几颗而已。我深感无力。
孟昀撩开我的发丝,托起我的下巴,我被动地看向他,他凑向我的目光温和得像巧克力要融化。
“嗯。”我发出一个无意义的语气词。
他小心抚着我的轮廓,感叹着,“你真美,而且年轻。是不是很无耻?”
“不……”
他凑向我,我微微地颤栗。我们的额贴着额,都是冰冰凉凉的,呼吸有点紊乱,但还能安于限度。
“丫头。”
“嗯。”
“一年,一年后的同一天你还在这里等我,成吗?”
“嗯。”
“还穿昨天那条裙子,那双鞋子。”
“嗯。”
“有些事,一年就可以解决,如果不能,就永远不能了。”
“嗯。”
“我想争取你。”
他吻了我的额。还有尖尖的鼻子。然后走了。我就那样塌陷在一年后的想象里。
一年很容易过的,对不对?
“嗨,神游啊。”端木把手掌伸到我面前。我像做了个美梦,从恍惚中醒来,还有点痴呆。看外面,雨似乎下得更大了些。门开处是一袭是白茫茫的雨帘。风将雨脚吹得乱颤,烟尘和着潮气从屋外一波波涌来。
“哦,你来了。”
“喜欢吗?”
我这才注意到端木手里提着个花篮,抢眼的是几支蓝色妖姬。
“不喜欢也不要怪我。是我原先的助理订的,她的审美不敢恭维,以贵为美。”
“很好看。谢谢。”我把花篮摆好。端木在室内转了一圈,走到我身边,说:“很冷清,要不要我叫一帮朋友过来给你热闹下。”
“饶了我吧。声音又不靠一天做成。你今天不上班嘛?”我看他脸色并不好。
“再忙也要过来啊。你啥时有空,我妈妈很惦记你,想请你吃饭。”
这时候,我们听到了碰碰的敲门声,回过头,看到有个穿黑色雨衣的男孩子拿了张纸条对门牌号,身后是一架电瓶三轮车,车厢里放着一盆火红的花。
看我们注意他了,他抬头问道:“请问,荆沙是在这里吗?”
我走过去,说:“我就是。”
“你这里真难找。”男孩子轻微地抱怨着。“我是花店的,有客人送你花。”
转身,就捧了那盆红花过来。“放哪里?”
我看看屋子局促,道:“先搁门边吧。”
男孩说:“这可不行,这花不喜欢雨水,还是靠门远一点吧。我这一路千辛万苦才驶过来的。”他环顾一圈,直接放到了收银台边。
端木问,“这是什么花?”
男孩说:“令箭荷花。这一株好几个骨朵呢,这些天都能开。”
端木感叹:“哇塞,第一次看人的送荷花呢。”
男孩子立即纠正道:“这不是荷花,是仙人掌科的,只不过是花朵像荷花而已。”
男孩子的较真让我和端木都有点忍俊不禁。他走后,端木说:虽然不是荷花,可这貌似荷花实际是仙人掌的性情,倒是跟你蛮搭的,不知道是谁这么有心?话刚完,他已经发现了斜插在花茎上的名片。
“原来,你跟孟昀夫人交情这么好?”他看着签名,惊诧道。
我接过名片,看到上面写:荆小姐,一直在关注你,知道你开了店,为你高兴。有时间想约你喝茶。唐敏。
并没与孟昀联名。事实上,我也很惊诧。我跟她的交情,这真是从何说起。
“人家对你不错啊。”端木似笑非笑地说。
我没说话,将花换了个位置。花朵大而艳,难得不俗气。我不知道这花有何寓意。想起唐敏,总是无话可说,先前那番甜蜜的回忆也因此成了负担。
端木倚在门边,突然问我:“想不想知道孟昀的消息?”
我知道华诚要归他囊中了,要说起来,这也不是新闻。可他却慢慢腾腾地说:“华诚要复活了。不仅不会被收购,还签了一笔很大的合同。不到最后一刻,谁能知道最近的赢家?”
【端木】
晓苏的自我救赎直接导致华诚收购项目的流产。孟昀带着晓苏跑去跟雷振鹏交涉,雷振鹏是个老古董,挂着政协委员和商会副主席的名号,特别看重面子。听说儿子干出这等荒唐事,怒不可歇。雷恩被狠揍一顿外,他也免不了要给孟昀一些好处以平息事端。雷振鹏原先对孟昀没有好印象,但通过几次接触后,竟觉得孟昀有气魄敢担当,投资参与了他的SG计划。孟昀又了后台缓解燃眉之急,收购之事自然作废。
本来已入翁中的项目就这样不翼而飞。无人知道内情,只以为我能力不行,还是公子哥们那套大咧咧松垮垮的办事风格,对我的印象自然大打折扣。我是有苦难言,只能自己郁闷。
晓苏已经去慕贤下边的基金会上班了。我对她黑了几天脸,到底绷不住了,这日下班后,主动去找她。
“端木先生好。”“您好。”……一路有人跟我打招呼。
“小舍,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许经理急急迎出来,后面跟着那一堆资料的晓苏。她穿着件紫色的丝质衬衣,领口处系着个大蝴蝶结,下摆收进高腰的裤中,着装品位比去做我助理那天高了不止一个档次。我浮起一抹笑,对许经理道:“许叔,我来看看晓苏。她在你手下,劳你管教了。”
我看到晓苏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许经理狼狈道:“哦,这个嘛,小舍你放心,晓苏一直做得很好。快进我办公室,喝杯茶吧。”
“你们几点下班?”
许经理意会了,“哦,差不多到了,晓苏,你今天早点走吧。”
晓苏说:“我想把方案完成再走。明天开会要讨论呢。”
“不着急。这不下午才开会嘛?有时间,有时间的。”
我闲闲看着她,她不能在供桌面前跟我咆哮,低声下四地对我说声,“你过来下。”一路领着我,走过长长 的走廊,到最里边的仓库。
就在我满以为要玩一点暧昧时,她已冲我咆哮开了:“端木舍,你想干什么?你这样跟我说话,是不是嫌我待得太舒服?”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明明是想见她,也不愿意计较什么,但话跑出来就是变味。“田晓苏,我想知道孟昀是怎么说动你去见雷振鹏的?如果你不去,他的筹码不会那么大,我完全可以把他的公司收购下来。”
“啊,你为什么老要想着趁火打劫啊,人家办个企业容易吗?”
“你怜香惜玉,以前怎么搞那篇文章骂人啊。”
“我跟你说过,那文被篡改了。我本意根本不是在攻击他,我只是指出一个客观现象。再说人家孟总根本不介意!他说我写得好,他时时引以为戒。”
我翻个白眼,“他有求于你,自然恭维你。”
“谁跟你一样啊。”
“我怎么样了?”
“你卑鄙,一点正义感都没有,自私自利,以为有点钱就为所欲为……”
“唉,你骂人有根据吗?”
“你告我诽谤啊。”
“田晓苏,你不要以为我对你好,就对我颐指气使。我这辈子还没人敢这么对我说话。”
晓苏冷笑了下,“是不是要把我扫地出门?我早知道你,帮助别人总暗藏私心。一旦不如意,立马变脸。你也不必亲自赶我,你再这么来找几次,你妈妈不解雇我才怪呢?你不知道我花了多大功夫才勉强让她看顺眼啊。还有件事,必须说清楚。端木舍,千万不要再让你妈妈以及别人误会我们有什么关系了,我们本来就没有是不是?我有男朋友,你知道的,跟我住一起。我拿了他的照片四处给人看。你也不可能看上我,就别寻我开心了,OK?我玩不起,一玩除了没工作,还要被绑架,请你放过我吧?”
她是把我看成雷恩一伙了。我吃瘪,又觉得很难过,像有股力量狠狠把我往深渊里拽。从来没有这样黑暗过。
“端木,我感谢你给我工作。我现在确实需要这样一份安慰的工作,我一点事端都不想惹。你能让我保留对你诚挚谢意吗?”
我无话可说,砰地摔门出去。
我开了车无目的地兜来兜去,各种情绪搅合在一起,在心里云蒸霞蔚。
慢慢地,诸如愤怒、失意等劣等情绪逐渐沉淀下去,只余一道明晰耀眼的金光。我抬起下巴,对意想种的田晓苏说:我会让你爱上我。
车子停了下来,原来不知不觉中兜到了晓苏住的社区。我想起曾答应Z去看美展,一个多月了,也没实行诺言,就上去敲门。
“老师,开门,我是端木。”我不知道Z叫什么名字,只鞥岁晓苏叫他老师。
端木通过猫眼看到我,兴奋地开了门。
“端木,你好久没来了。”他被晓苏打理得很干净,白色的T恤衫,卡其色的亚麻裤,走动的时候,有儒雅的气质。若不说话,谁能知道这样斯文的小生是个精神病人?我没法不去想晓苏跟他恋爱那会的情景。必然要爱到一定程度,才会无视人家抛弃她的事实和精神的疾病而照顾他吧。这样想着,心里的气又堵了上来。
“嗯,晓苏不让来。”
“为什么啊?”
“她总是把我当坏人。”
“你不坏,我碰到过很多比你坏的人。”
“让我看看你的画。”
他带我去他的房间。这是一幢两室一厅的房子,晓苏与他各占一个卧室。晓苏的房间很素,几乎一点装饰也没有。他的房间却全是色彩。墙壁上,地板上,大片大片,乍看狂放不羁。热烈奔放,细品孤独内敛。我很快被颜色灼伤,
这个z以前是怎么样的呢?看他长的清俊斯文,怎么又这么浓烈的情绪。也许是,我们的意识不受大脑控制后,反而把那深不可测的内心袒露出来吧。
我看他专心致志地画画,居然就有份羡慕。脱离日常生活的轨道,才能不被凡俗打扰,痛、通达某种境界,但是也付出了世人不理解的代价。那么说来,疯子反而是更真实的我们?
我把画一张纸收拾起来,想着有几乎给专家看看。“这些画,我帮你去估价。”
“可以卖钱吗?”
“也许可以,得有人欣赏。我就蛮欣赏。我会买。”
Z很高兴,“等我有了钱,我全部交给晓苏。”
“你喜欢晓苏吗?”鬼使神差,问出这样的问题。
“当然。晓苏,是最重要的人。”
“你知道她是谁嘛?”
“她是谁?”这个问题让Z困惑。
“你们以前是恋人,但你离开了晓苏,娶了别的女人。据说是一个校长的千金。”
“嗷——”Z抱住头,尖叫了一声,然后冲上来,用手卡主了我的喉咙。他身体骚动着,像有把火在里头灼烧。
“放手。”
“我要杀了你。你把我妈害死了。”他的瞳孔涣散,又爆发出尖锐的光。
“我没有,我是端木……我透不过气了。”我拽他的手臂,但他力气惊人,难以想象力气是怎么从他瘦弱的身躯里积蓄起来的。
晓苏进门的时候,就看到我被Z掐得奄奄一息的惨状。
“老师,放手啊。”
“他害了我妈妈。我要杀了他。”
“没有,他是端木。乖,松手啊,听话……”晓苏从后抱住了Z,对着他娓娓细语。Z的手终于松懈。我浑身一软,瘫在地上。
晓苏抚慰Z后,又过来拍我。“你没事吧。”
我其实承受不了她刚刚对他柔情的样子。“快死了吧。”
“你活该,放着正经事不做,跑这里来干什么?”
“怎么不是正经事?我想带Z去看展览。”
我爬起来,去洗手间。对着镜子,我看到脖子上青紫一条。
我吐了几口唾沫,洗净手。晓苏拿着药水过来了,“让我看。”
我仰起脖子。
“太高了。”她左右环顾了下,“你能不能坐在马桶上。”
她把马桶盖合上,知道我洁癖,用毛巾擦了擦,然后叫我坐。
我仰起脖子看着她,她在指肚沾了点红花油,顺着伤痕给我抹,像在画一条蚯蚓。我感觉一阵凉爽,那燥郁之气一扫而光。
她抹完后,又碰了碰我的喉结,说:“老见它在动,很好玩。”
她怎么敢光明正大的挑逗?我拼命忍住非礼她的冲动。
“可以了吗?”
“可以了。”
“坐这个太受罪,我怕自己会大便失禁。”
她笑了起来,“端木,我在公司骂你不对。”
“我乱说话也不对、晓苏——”
“嗯?”
她这个时候倒是满温柔的,“我,我想……”我想说,做我女朋友好吗,可是没能说出口,我怕她又冲我咆哮——我玩不起,不要消遣我。她怎么老觉得我要消遣她?
“我想请你和Z去看画展。”我说。
“现在吗?”
“现在。我们可以先吃饭,然后去国际艺苑。有时间,我把Z的画拿给我朋友看看。”
“你不生他气了。他把你掐成这样?”
“我怎么可以跟他计较呢。再说,他的帐我可以算到你头上。”
“那我问问Z。其实,上次,你走后,Z说,你是好人。”
“真的吗?”我喜滋滋的。很奇怪自己居然会享受一个疯子的评价。
那天,送晓苏回家后,我一直没办法睡好觉。Z对晓苏的依赖我一点带你看在眼里,晓苏对Z的温柔我也一点点怀恨在心。
过马路,Z会拉着晓苏的手。吃饭,晓苏给他细致地剔骨头。在展馆,Z看到兴奋处会大喊大叫,只要晓苏能叫他平静下来。那就是拥抱。她抱他时,他的眼睛会闪现出湖蓝的色泽,深情得叫人心碎。即便他不记得晓苏是谁,意识的最深处仍有最直接的反射。
撇开Z的症状,他们俩其实蛮匹配的。只要有感情,谁怕付不起?说不定哪一天,Z就好了。
我又想象他们孤男寡女共居一室……想不下去。我说,算了算了,她也不是理想对象……可偏偏脑海里全是她的一颦一笑。我不得不用全副力气制止自己说出“我要她”三个字。
我开始查询精神分裂症的治疗方法。我没那么好心,也不是闲到发昏。我为得到苏笑殚精竭虑。
有天,我朋友给我电话,说是看了我给他的画很兴奋。
我告诉他是一个精神病人画的,他目瞪口呆后,说,我靠,我说色彩怎么用那么大胆。炒作炒作,可以卖个好价钱。要同意的话,我们这边来给他策划包装。
我正好把晓苏约出来。她只有中午的时间,就近安排在我家开的会所吃饭。
晓苏来得迟了点,“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地方。外面看着普普通通,里边原来别有天地。”这天,她穿了件荷叶边的衬衫,一条淡色短裙。平底鞋面上镶嵌着一颗亮闪闪的红草莓。看上去如邻家女生。她的长相一直是偏小的。大概是那双慧黠的大眼睛总是传达与成年人不相符的好奇。
“是我家开的会所。不上牌。都是做熟人生意,以后你带朋友来报答我名字就可以了。”
“打着还是免费?”
“我买单。”
晓苏嘿嘿笑起来,笑得很傻。她从不试图隐藏那点小心情,但她其实不会来贪这个小便宜。
侍者将我点的牛排套餐送上了。在吃饭前,晓苏“哎哟”了声,从包里掏出钱,“差点忘了,今天发工资了,我先还你一千块。分十个月还完,可以吗?”她殷勤地点着钱,推到我面前。
我皱皱眉,“不如待会你结账吧。”
“一顿饭要这么多?我不请。你的皮夹呢?”她知道我素有洁癖,不愿意动钱,要帮我塞。
我指了指挂着的西服,她从暗兜里掏出钱夹,一边把那叠钱鼓囊囊地塞进去,一边感叹,你好可怜啊,一毛现金都没有。
又说,最近你老人家很忙嘛?很久没见你。
我叹口气,“谢你老人家记挂。”
“哇,这名片做得讲究。我可以看看吗?”她又一惊一乍起来。
“请随便翻。”
是荆沙的名片,她自己设计的,像片叶子,很雅致。
“荆沙的店叫末事啊,虽然不知道什么意思,还是觉得蛮有味道。”晓苏把名片装好,不晓得为什么有点意兴阑珊。
她坐回座位,我皱皱眉,她意会了,跑去卫生间洗手。
接下的话题就全是Z了。晓苏不希望别人拿Z的精神状况说事。认为是对Z是不尊重。我说,“你也许忽视了Z的想法?你可以问问他。是不是远离走到镁光灯下。他反正看不出人家的眼色。”
“他很敏感的,分辨得出善意恶意。要不算了,成名对他来说,有什么意义呢?他连成功是什么都不知道。”
“晓苏,”我沉吟了下,她终于说出我此行的目的,“你想不想他回复正常?”
“当然。但这种病,我问过医生,似乎……”
“我医生跟我说美国那边的新技术……”我说出一堆专业术语,这是我最近研究的成果,“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帮你联系,可以试试。”
“美国,那么远?”
“你倒不必担心他没人照顾,我家在美国有公司,我可以雇专人照料他。”
“需要多久,还有费用。”
“半年就可以。费用是比较大,我可以先垫着,等他成名了。再还我。”
“你为什么这么好?”
我沉默了下,说,“我没那么好。我跟你有条件的。”
晓苏倏地抬头,“什么?”
“Z赴美的半年,我希望你,能跟一起一样搬到我那边。”
“什么意思?”晓苏的大眼睛保持一样盯着我。
我很犹豫,但此刻我心心念念都要晓苏,管它卑鄙还是无耻。“你明白什么意思,还能有什么意思。”
晓苏没有声音。半响后说:“我想陪Z去美国治病。等他以后有钱了,我加倍还你。能不能——”
“Z有没有钱,还是个未知数。我是生意人,不能担那么大的风险。”
“可是,我怎么可能让Z一个人在美国待那么久。”
“那就别去了,我看你们现在这样挺好的,继续过下去吧。”我放下刀叉站起来,“我饱了,先走。”
“等等。”晓苏追出来,脸扭向一边,费劲地说,“你对我,就是那个念头吧。其实何必要半年这么久。”
我对她是什么念头?我但愿我对她只是那个年头。我说:“你倒是提醒了我。今天晚上,你去我哪儿。我们再商量商量。”
【晓苏】
那顿饭吃得我消化不良。端木舍是够王八蛋的。但他们这群人,连绑架都玩得起,还有什么做不出来。要去吗?跟他做这个交易,太没尊严了。坚决不能去。但是,Z一辈子就这样了吗?一声说,能控制住,不能根治。是不是会复发。
Z在倒药片,对我说:“晓苏,我不想吃药了,吃了恶心。”虽然这么说,他还是把药片吞下去了。
他现在可以在小区买东西,会打电话,做简单的饭菜,如果不说话,并不会暴露自己的病情。但,依然会忘锁门,辨不清方向,看到兴奋的东西大喊大叫,偶尔犯病的时候,会把人往死里掐。
“你想不想把自己的病治好。”
“想。那样我就可以找一份工作,你就不用这么辛苦。”
“要去美国。”
“美国……你去吗?”
“我争取跟你一起去。”
Z咧开嘴笑,“好,我们一起去。”
我哄Z睡觉,心里游移不定。“我要出去一趟,到端木那里去,商量我们去美国的事。”
他听到端木的名字,嚯地从床上坐起来,“我也要去。他上次给我买画册还请我吃蛋挞,他是个好人。”
是个混蛋。我心里说。把z摁下去,“下次吧,今天太晚了。”
“那你几点回来?”
z必须知道我下班的时间,到点他就会到窗台守候,风雨不误。我每次下班看到他这个风向标,就会生气暖融融的感觉。有时候,我的确会想,这样跟老师一辈子,也未尝不可。
但我对他却不复以前的感情,我把他当亲人。
我看着表,“你别等我,会比较晚。今天真是说不好。”
“必须说个时间。”
“而我争取十二点回来。”
Z看着柜子上的闹钟,“还有四个小时,那我可以睡一晚。”
我换了身衣服出去。
坐的士的时候,还是心神不宁。除了愤怒,总还有点别的,让我心慌意乱。我把车窗打开,仲夏的风钻了进来,带着一股浑浊的热烘烘的气息。那是一天收稍的尘烟气。
我拘谨地看了眼自己,白衬衫、长裤,平底船鞋。中规中矩,没有任何可以的成分。也没有反其道而行之的不修边幅。我希望自己的心情平稳如碗里的水,但还是晃晃荡荡,溢了出来。那是端的人走路姿势不对。
我双手搅在一起,深呼吸,对自己说,无论如何,先要跟他签好协议,不要让他白占便宜。
事情的发生,总是跟预订的程序不一样。
门一打开,端木就过来抱我了。他不说话,只顾亲我。把我的包扔掉,衣服扔掉,还有内衣,我不止一次地想开口说话,他不止一次地把我说话的念头打消。他身上有淡香,不是切维浓,我不熟悉的品牌,很清爽,很悠长,让人想起淡蓝的天空。但只在一杯之内才能闻到。
“我等你很久了。”他在床上对我说。
“等下——”
“不能等。不会等,就不等。”
“端木,你要答应我……”
“我都答应你。”他的喘气大得像锅里沸腾的食物,而我就像某根排骨被噗噗的水泡淹没。
被褥跟枕头很松软,我小小地睡了一觉。醒来时,端木支着头在看我。一只手搭在我的胸口。偶尔会轻轻地抚摸。
床头灯散发着蛋黄一样的晕,雾一样泼洒下来。端木背阴,但研究宛若月光下的水面,波光粼粼。
“嗯,几点了?”
“不知道,十二点过了吧。”
“哦。”我连忙跳下床,四处找衣服,“我要回去了。”
“别走了,明天我送你去上班。”端木过来拉我,从后面抱住我,我实在感到不好意思,但也不是没有一点点留恋。他的身材很结实,花样又多,刚刚差点没把我弄散架,我实在累到没有勇气即刻起床。
“说好了,你送我和Z去美国。钱的事以后有机会还。我一定还的。”
“嗯……不过,在去之前,你要多陪陪我。”他把我的身体掰过来,贴身抱紧我,在我耳边吹着呼吸,“随叫随到,五星级服务。”
“别这样——我晚上要给Z做饭。”
“我的要求一点都不高,我要花一百多万,还不包括给你们找房子,搭人情……”
“你,不可以借故延迟。我们还是签个协议好。”
“宝贝,协议就放在心中吧……”
“我还要回去。你放开我。”
他再度抱我到床上,全身亲吻我。亲道我再一次失去回家的力量。
我知道,我知道,我能够过来,是因为我对他也不是完全的无动于衷。但是我,知道跟他是不可能的,所以,就算这个建议很荒诞,我也过来了,至少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我想听听你和Z的故事。越详细越好。”
这是第二次聚会的时候,他提出的要求。我就一五一十告诉他。说到我故意考坏,抱着猫去见Z宿舍,Z第一次亲吻我的时候,他说,不要说了。他代替Z,不仅凶猛地亲我,还咬了我。
看着胸口殷红的血丝,我倒抽一口凉气,用脚踹他,“你是畜生啊。”
“在你身上留个记号。端木舍,到此一游。”
“太过分了。混蛋。”
第三次聚会,我对他说:“我想听听你和荆沙的故事。越详细越好。”
“想听吗,来吧。”
他把我带到那间不许别人包括我踏足的房间。那地方,是普通书房布置,但是可能常年没人进,也不透光,有点阴森。
他向我展示收藏的关于荆沙的一切。有断掉的橡皮筋,用过一次性牙刷,有现在很少见的小开本的书,抄满流行歌曲的本子,有揉成一团的餐巾纸,没有拆封的围巾和手套,还有一片干掉的叶片……
可以说无一处无来历。他每拿一样东西就是一段或甜蜜或忧伤的记忆。有关于暗恋。嫉妒及其他。
“这是荆沙吗?那时候好清秀。”我翻出一张旧照片;一个女孩子提了鞋在海边行走,后边有个男孩正依依瞅向她。一轮太阳正从海天交接出跃出,跳荡如男孩的心情。
他把我揽到他怀里。他魁伟的身子很有分量地贴着我。双手从我腋下穿过,用一种非常亲昵的姿势指着照片上的女孩,说:“这是我和她唯一一次外出,在北戴河。他不会有用,就在沙滩上搭城堡、抓螃蟹。我的目光一直在追随她。后来我带她去滑沙,她非常喜欢这项运动,你难以想象他那么安静的一个人会喜欢这么刺激的运动。她一次一次挑战着难度,最后冲进海里。那截海岸是私人的,没有多少游客,等我们把她救上来时,她已经昏迷了。是我给她做的人工呼吸,某种意义上讲,那是我的初吻,她的嘴唇很冰很软……”
他的声音很慢,在我耳边响起的时候,带着魅惑的气息,那靠着我的身体的热。厚重、真实、我像醉了异样,有一瞬以为我才是那个被他心爱以致珍藏的女孩。
“前不久我看了帕慕克的《纯真博物馆》,才发觉天下的爱都有其相似处。我和里面主人公凯末尔一样都觉得凭借爱人用过的物品能够保存和维持爱情,但我并不想建一个公共的博物馆,我只想保存自己的私人博物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哦,不。”我有点眩晕,像旁边就是深渊,但谢天谢地,我还在悬崖边,没有往下跳。我努力调匀呼吸,说:“我理解你。尊重你。甚至,同情你。好吧,告诉我,你们之间出了什么问题?我看看我能不能帮你想想办法。老实告诉你,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就知道,这女子很难上首。她不像我,对不对?”
他放开我,脸色有点白。
那一天,我们什么都没做。都没心情。我匆匆走了。我想我大概是他得不到荆沙时用来舒气解闷的玩意。虽然明白跟他只是交易,还是有点闷闷不乐。睡觉前,我在日历上圈掉一个数字。端木说,办各种手续大概要一个月。那么我跟他满打满算还有二十天的时间。
二十天,一眨眼就过去了。
【依然是晓苏】
孟昀约我吃饭。说我帮了他的忙,一定要请我。我们公司最近在策展,很忙。我还有Z要照顾,实在腾不出时间。但他很热情,我推不掉,只好说,介不介意我带一个朋友。
他说,当然可以。
我给Z换上干净衣服,告诉他要出去做客,Z跟孩子一样兴奋。
饭局安排在某家会所,孟昀派人接我们过去。
“Z我以前的老师。”我向孟昀介绍。又跟Z说,“这是一个公司的大老板,你叫他孟总。”
Z扭头对我说,“我还以为是端木请客。”
我对孟昀笑笑,“我认识端木。”
孟昀招呼我们坐下,展开菜单让Z点。Z瞅着顺眼的菜胡乱点了一气。我在边上说,“这个不要了,前面已经点过豆腐了……那儿很油的,不好消化……还是给孟总。”
孟昀摆摆手,说:“不要紧,我吃什么都可以。”
我们要了点酒,也允许Z稍微喝一点。孟昀举杯感谢我上次陪他去雷振鹏那里。他知道,绑架案我是关键。我如果起诉,雷恩可能要负刑事责任,而他与雷恩并没有直接关系,要挟不到雷振鹏。我愿意帮他,并非只是因为良心的愧疚。还记得那一晚,他在我公司门口等了三个小时直到我加完班。他知道我赶着回家,就利用送我回家的时间做我工作。四十五分钟的路程,他没有一句废话。下车时,我跟他说,我帮你。
他在路上跟我讲的就是理想。他说:看看财富五百强吧,入围的中国企业都是掌握垄断资源的国有大型企业,我们还没看到一家真正从竞争性行业中冲杀出来的中国企业,也没看到一家戴白中国新兴力量的民营企业杀入财富五百强。偌大的市场,这样高的GDP却没有催生处如韩国三星、LG一样可与西方跨国公司相抗衡的企业。相反,我们的企业更多的成为跨国公司在中国的棋子,中国的汽车工业发展迅速,但是不掌握核心技术,即使控股,也没有话语权,日本公司CEO曾肆无忌惮说在中国成立的合资工资中中方作用等于零时,当时东风汽车有限公司总裁只能尴尬地笑着却无法辩驳。一直以来,中国都处在全球产业分工的最底层,全球产业价值链的最底层。是世界的加工厂。我有一个梦想,想在跨国企业占主导地位的高科技领域,拥有我们中国人自己的核心技术。我相信我们民族的智慧与创新能力。可能你不大理解我们这代人的使命感。其实有时候我也会嘲笑自己。公司规模那么小。每一天都在艰难的求生存档中,国家与民族的概念是否太遥远了。但我依旧觉得,一个也好,一个公司也好,要有远大的目标。这不是好高骛远,它让你把你的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紧密联系在一起。我不是为一点点的财富,也不是为企业家的光环。如果只是名利,我可以把保健品行业做下去。我当时已经做到业界老大了,我为什么要转到IT,转到我全然陌生的新兴行业?我的企业没有背景,一路很辛苦地走到今天。我很艰难,有时候,必须用一些非常规的竞争手段。“日记门”的危机让我陷入前所未有的困顿,我以为我完了,为了我的员工和我的家人,我除了卖掉它别无办法。但是现在,如果我帮你,我还有一点苟延残喘的机会。我也许还是会失败,但是即使失败,我也要向你争取这一个失败的机会……
我当时非常感动。因为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梦想”这个词,除了给参加选秀节目的草根明星说说答谢词外,已经丧失了它饱满的内涵与激动人心的力量。我们是无梦的一代,在一个无趣的年代,虚与委蛇地活着。我们貌似很HIGH,实际很空虚。我们抓不住漂浮的精神,只能困在琐碎的闲适中,为房子、孩子、升职加薪烦恼。
端木后来质问我,你巴巴告诉人家真相,可你也看到了,人家不需要名誉,人家只是要用来投机。
我当时想,像端木这种不劳而获的富二代是永远体验不到这样一种追求。财富来得太轻易,父辈已经帮他们积累好,小小年纪便备受尊荣。企业对他们来说,是什么呢?一件家产?一个资本?一种负累?总归不是用生命去追求的事业。
我问了孟昀公司现状。孟昀跟我说,“日记门”及其后相关风波虽然已经过去,但是对华诚的负面影响还很大,业务量要恢复到以前还有待时间。又谈到了SC项目。我虽然不做财经记者了,是个宏伟的计划,如果开发出来在世界上都会居领先位置,但是对目前处境的华诚来说实在有点敝府撼大树。有评论员说过,华诚要恢复元气,最好放弃SG计划,做好跨国企业的上游供应链。但这也意味着孟昀几年的辛苦研发将化为泡影。
孟昀跟我说,目前还是在苦撑。他有句话,科学的入口处就是地狱的入口处,我们必须拿出巨大的勇气,甚至担着失败后下地狱的风险来强化研发水平的提升。
既然话已说到此,我也只能敬他一杯,衷心祝愿他挺过难关。
我的手机响。端木真是无孔不入,如影随形。
“唉,你家怎么一个人都没有?Z怎么也不在?”
“有人请吃饭,我把Z带出去了。”
“什么时候回?”
“我们明天再见吧。”
“我们态度?我等你。”
回到包间,看到Z和孟昀吃饱喝足后在玩沙狐球。Z平时在家很孤单,难得碰到别人愿意陪他玩,就有点乐不思蜀。孟昀兴致也很高,他跟我说是第一次玩,跟Z算是棋逢对手。我不想扫兴,坐在边上旁观,后来就忘记端木,也参与进去了。
孟昀派司机送我们。因听Z说我喜欢吃冰激凌,还特意给我买了一打不同口味的哈根达斯,用冰包装了,让我带回家。
在楼下,跟门牙的司机告别后,Z忽然指指旁边一辆车,说:“好像是端木啊。”我心一跳,连忙看过去。果然,端木铁青着了一张脸坐在车里头,双目若苦大仇深般盯着我。但高校的是,他怀里抱着只猫包,猫怯生生地探出一样诚惶诚恐的脸,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看上去有点懦弱,没有太大底气地盯着我。
“哪来的猫?好可爱啊。”我暗算了下,如果从他给我打电话那会算起,那么,他至少等了我三个小时了。我略有不安,解释,“对不起啊。Z今天玩得很开心。我不好扫兴。”
端木将猫塞给我,又从后备箱拿出一堆东西,猫粮。猫舍,猫玩具林林总总。
我跟Z发着各种感叹词逗猫,它还没习惯我们,眼泪汪汪的,是不是扫一眼端木,好像那是它唯一的救命稻草。
端木大包小包地跟我们负责上楼,在电梯里,看Z背着哈根达斯的冰包,问:“刚刚是谁?谁请你们?”
Z说:“孟昀。他很好,陪我玩沙狐球,还送晓苏冰激凌。”
端木一听更不耐烦,“他干嘛送你们东西?”
Z头次看端木生气,瞅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孟昀很好的。跟你一样。”
我知道端木才不稀罕跟人一样,他要的是独一无二,这号人也只希望自己一个人当。出了电梯,我连忙把猫给Z,“你先去开门,给小猫找个睡觉的地方。”
Z走后,我在楼道对端木说:“你是不是嫌我照顾Z不够,拿只猫给我添乱。”
端木白白眼,“我以为你会喜欢。可是你似乎更喜欢哈根达斯。早知如此,给你买一堆冰激凌吃死你算了,还便宜。”
我笑,“可是,我快要走了,到时候,怎么处置猫呢?”
“如果你不稀罕,扔掉算了。”
“唉,你怎么这么没人性呢?”
“你才没人性。”他把我推到墙壁上,俯身吻我,又说:“你明知我在等你,你还跟别人卿卿我我、缠缠绵绵——”
“胡说。”
“那你把他的冰激凌扔了,证明给我看。”
“干嘛要证明啊。我就算跟别人卿卿我我,似乎也不违反我们之间的谢意啊。”
听我这样说,他手下有了粗鲁的动作。
“端木,君子动口不动手……公共场合,别做不文明的事……好吧,我道歉……”
“用实际行动。”
我圈住了端木的脖子,踮起脚尖。我们再次拥吻在一起。
【端木】
我洗了个澡,在卫生间探出半个脑袋,问晓苏:“有没有吹风机?”
晓苏蹑手蹑脚地提着个粉色迷你吹风机过来,“嘘——轻点,Z睡了。”
我认出那吹风机是我们同居那会儿,她向我勒索来的,说:“还在啊?”
“特别好使。我出差都带着它。”
她让我弯腰鞠躬,还是够不着,哀叹道:“哎,长这么高干什么呀?浪费布料浪费空间。”我立马自觉道:“要不,坐马桶?”
她点点头。而后,我坐在马桶上,抱着她的腰,由她暖融融地将我的头发吹干。
我脖子痒痒的,舒服透了,再次觉得我们好像生活到了一定境界。
吹好后,我站起来,打个哈欠,“我们睡吧。”
她愣了,“你说什么?”
“我和你困觉啊。”我学着阿Q对吴妈说话的口吻,贼兮兮地揽住她的肩,“害羞吗?又不是洞房花烛?”
她把我的手臂拔走,“这是我家。Z在呢。”
我哀叹:“我的地位看来连猫都不如啊,算了,躺沙发吧。”
夜很静。晓苏睡着了,Z睡着了,连猫都睡得呼呼的。空气里一派祥和的安息声。可我就是睡不着,因为睡不着而焦躁起来……
自从跟晓苏交往后,我一直有一种不定心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恐慌。我本来以为随着对该女子的得手会自动丧失对她的兴趣,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我灾难深重的紧张着她。
每一天,我都在想着该这么做才能讨她欢欣、让她忘却那个该死的协议、情不自禁地爱上我。比如说今天,我想到了猫。想起她曾经哀求我收养一只猫,被我冷血地拒绝。我闹不明白当时怎么会那么铁石心肠,连忙开车到上次那家救助站,欲求补偿。但原先那只猫已经被人领养了。我梭巡一圈,最后相中了这只银色的金吉拉。因为,觉得她跟晓苏长得蛮像的,水汪汪的眼睛,塌塌的小鼻子,一副小受气包的样子。我心里泛起柔软的涟漪,想象着晓苏见到猫的惊喜,我几乎是一路飙车赶到她家,但叫人失望的是,她和Z出去了。
接受孟昀的邀约到不值得大惊小怪,但她居然捎上了Z。要怎样的关系才能让她放心地把一个精神病人带上呢?我一直以为我是唯一能够接受Z并被Z首肯的人。
我又想起上次晓苏跟着孟昀去见了雷振鹏,她明知为他办事就是拆我台也去。最近坊间还有传闻,孟昀跟她老婆在闹离婚……我越想越不是滋味,甩开毯子,坐了起来。
晓苏的卧室门一推就开。借着夜光,我看到她侧躺在床上,因为热,毯子被她踢到一边。她依旧跟以前一样,穿着白色小背心和紧绷绷的内裤,露出日本漫画中美少女一样欣长且优雅的腿。
月光镀到她身上,闪烁如泪花,腰臀那一抹弧线浑然天成,引人犯罪。
想小心躺到她身边,望着她。瞬间,心里充满了宁静。
我现在可以肯定地告诉自己,我爱上了她。虽然我不知道这份感情生于何时,长于何时,但果子成熟落下来的时候,打疼了我。我知道我心里有一棵树在花开花落。
我真的不明白自己,在爱情里,我卧室门总是习惯于暗恋。就像哑巴爱歌者,瞎子爱光明,小人鱼爱人间的王子,都有一种无能为力的悲锵。我要怎么做?才能让那颗树也长到晓苏的心里。
我伸手捉她脸上的月光,她“嗯啊”呢喃了声。朝里翻过身,我靠过去,从后抱住她。
她迷糊醒来,说:“端木,你怎么在这里。”
“沙发的弹簧坏了,咯得慌。还有蚊子,太可恶了,喝口血就喝吧,还嗡嗡吵个不休。”
“哦。你别抱着我,太热了。”
我抬高她的背心。她生气地俯下。
“你不是热嘛?”
“我又不是男人,可以打赤膊。”
“我不介意。”
“我介意。”
这么一斗嘴,她的睡意没了。她翻过身,对着我。黑夜里,她那双眼睛尤其得亮。“端木,我喜欢那只猫。谢谢你.”她温柔地说。
“我知道你会喜欢的。”我们的腿缠到了一起,如干柴烈火,我们都听到了彼此体内滋啦啦的声响。
“晓苏,做我女朋友吧。”我说。
“嗯……”她眼睛眨巴着,“那荆沙怎么办?”
我摸摸她的脑袋,“好孩子,想得真周到啊。要不,一三五归她,二四六归你,周日你们猜拳。”
她捅我一拳,“去死吧。你以为你是皇帝哪。”
“你这样野蛮的妃子得打入冷宫。”
“端木……”她叫着我,欲言又止。
“嗯?”
“算了,没什么……”
“可我有话要跟你说。”我其实并不想问出口,但不说总觉得忐忑,“听说,孟昀想离婚……跟你没关系吧。”
她粲然一笑,眉眼生辉,“果真这样,那我荣幸得很啊。”
“你敢!”我用嘴堵住她。她推我,力度不大。我们一点点沉陷在汪洋般的激情里。
我们忘乎所以地缠绵,以至门咔哒响起的声音都未听到,待我意识到Z进来时,已经听到重物破空袭来的声音。
那明显是冲着我来的,但当时荷尔蒙还没从我体内淡下,情景转移太快,我有点懵。于是,就听“哗啦”一声巨响,花瓶重击人身后碎裂,弹出纷乱的碎片。
晓苏呻吟出来,后背鲜血淋漓。千钧一发之时,她扑到我身上,帮我挡住了花瓶。
Z看到血,脑子一团浆糊。她拼命抹着晓苏背后的血,却怎么也抹不干净,他无助地哭了起来。
晓苏的脊椎没有受到太大创伤,但皮肉伤总是难免。玻璃碎屑扎入皮肤,花了很长时间才清理干净。她牵挂Z,不想住院,但我还是恳求她按医嘱住上几天。在我保证会照顾好Z后,她点头同意。
住院的几天,晓苏精神恍惚,像缺了灵魂似的,但对我倒是格外温顺起来。
每天晚上,我从家里带了菜去医院,她非常捧场地吃,然后,由我握着她的手,去住院部的花园散步。
总是到了夕阳沉落的时候。远天堆着些红黑相间的云,建筑物剪影一样戳向幽蓝的天空。林子的倒影堆叠在湖面,波纹使之轻微颤抖。暮光中的晓苏也特别的漂亮,发丝散着金红色的光,五官轮廓显明,但神情婉转柔和,走动时步态轻盈,似缓缓飘落的树叶。
我们牵手沿着鹅软石铺就的小路直达林子深处,时而相视 ,时而相望。我爱极了这一刻。眷恋如同欲望,越来越深。我想独霸她的世界。
住院的第三天,我们散步回去,在病房入口听到熙攘声,几个保安似在阻拦一个强行闯入者。
我们原先没有太在乎,欲绕道而行,经过的时候,却听那被制服的男子不甘心地叫;我要见晓苏……我要见晓苏……晓苏……
居然是Z。
晓苏浑身一颤,甩掉我的手冲进人群。
Z的衣服被拉扯得不像样,鞋子也走丢了一只,但是他手里仍死死攥着一把花。看的出来,是在路边花坛随便采的,花瓣在撕扯间早就残败,只剩了一把灰突突的枝干,顶着残骸。
Z见了晓苏,愤怒的的神色立刻转为惊喜。他推搡开挡住他的保安,叫:“晓苏——”
“你怎么来了啊?”晓苏的眼泪都要汪出来了。她没有办法想象Z一个人如何穿越大半个京城找到这里。
“我昨天晚上就开始走了,走了很久很久,问了很多人,才找到这里,可是他们不让我进。”Z有点羞赧。然后举起手中的花,“送给你的花,你喜不喜欢?”忽然发现花已经残败,又懊恼地叫起来:“哎呀,怎么会这样了,它原来很漂亮的。晓苏,我没骗你,我摘的时候很漂亮的。”
晓苏接过花,一把抱住他。“我喜欢的,喜欢的……”说着说着,她泣不成声。
他们俩像任何正常的恋人一样生死相依,我这个局外人还是避开为妙。
这个晚上,Z留了下来。因为受了感动,或者还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原因?晓苏对Z简直是情意绵绵。她给他点了好多菜,趴在桌子上傻乎乎地看他吃。Z问她,你疼不?晓苏说,不疼。Z说: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晓苏说:是我不小心,我不怪你。晓苏说:永远不会,晓苏的神态和声音都是水一样的柔软,我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一样宁愿自己是个疯子。疯子可以无理取闹但不必承担结果。
当晓苏进卫生间帮Z洗头的时候,我的忍耐到达了极限,我不告而别。一路上,我感觉胸中一直在迸溅着火星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到家时已连缀成长长的火蛇。我烧得难受,又掉头向医院驶去。
把车停下后,我抽掉一支烟,给晓苏打电话。
“端木,你什么时候走的?”她接得倒是快,怕影响旁边睡觉的Z吧?
“你下来,我在车里等你。”
“可是——”她还没可是完,我挂了电话。
她很快在停车场出现了,单薄的身躯掩埋在阔大的病服后面。她并不傻,但很会长,巴掌大的瓜子脸,瘦小的锁骨,笔直的长腿,凡裸露处都给人以单薄的错觉,但实际上,只有我知道,她有结实的胸和有力的翘臀,蕴藏着惊人的能量。
她歪着脑袋走在甬道,那是在找我的车子。天空在她身后是静幽幽的蓝,深远如同深渊。近前的医院仍是灯火通明,但少了日间的芜杂与喧闹,只有黄白的灯一间间透出来,照亮窗前几颗无语的白杨。
“端木……”她轻轻叫我,张头四顾。
伺她走近,我冷不丁出来,拽住了她。她没有任何被吓到的反应,一双黑亮的眸子直直射向我,说:“有什么事吗?”
“进来再说。”
她坐上副驾,我立即发动起来。她惊呼:“喂,去哪里?”
“找个合适的说话的地方。”
“就在这里说吧。Z还在我病房,醒来要看不到我,会发病的……我也没换衣服。”
我没有理解她的哀求,一路飞快地将车开往我家。不是我和她的幽会之地,而是我和母亲的居所。我想把母亲叫醒。向她正式通牒:我想跟晓苏交往。我是如此迫切,一刻也不能等。
看到柳荫掩映中的深宅大院,晓苏大概猜出怎么回事了,问“是你家吗?”
“没错,我要正是把你介绍给我母亲。”
她听后直嚷嚷:“你疯了吗?现在什么时候?她本来就不喜欢我,你想让我去讨骂吗?”
“可是我受不了了。”我攥紧她的手,“晓苏,让那个该死的协议见鬼去。我用我最大的诚意请求你做我女朋友。我承诺我将一心一意对你,也请你一心一意对我。”
晓苏愣愣地看我,就像我是外星人,一阵后她慌忙扭过头。
我把她的手放到唇边,“请你相信啊。”
“端木,不是这样的。你爱荆沙。”她的声音有些虚弱。
“我以为我爱荆沙,但看到你跟Z在一起,我受不了。”
她把脸转回来,细细瞅着我,“真,真的吗?”
我断然下车。绕过去,开她那侧的门。“我带你去见我母亲。”
“我不要见你母亲。”
“那你相信吗?”
“我,相信。可是——”
我喜笑颜开,切断她吞吐的后缀,“去我房间待一会儿,好吗?”
她沉默了下,“就一会儿。”
我们蹑手蹑脚上楼。什么都没惊动。
我指着哥哥的房间,轻声向她介绍,“这是我哥哥的房间,一直保留着他二十岁离去的样子。”
“可以看看吗?我想看。”晓苏轻轻推开门,我跟在她后头,把门掩上。她仔细地看着房子的布局。陈设,说了句,“好像他一直没有离开。”
“我也这么举得,”我说,“有时候我会以为自己就是哥哥。哥哥并没有真的离开,他潜伏在我身上。”
“别搞得那么吓人,”晓苏说,“我想看他的相片,可以吗?”
“看我就可以了,别人都说,我和我哥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我比我哥健康一点。”话虽如此,我还是给晓苏找了影集。我们在卧室阳台一张纸翻看。院子里种着参天大树,树杈一直横到阳台,绿荫浓郁。月光自树隙水一样流泻下来,简直可以痛饮。
晓苏看得饶有兴趣,每翻一张,都要猜一下,“这是你哥——这是你——”一开始几张童年相片她大多猜错,即便猜对,看上去也是蒙的。当我纠正她时,她说,“真的很像唉。你妈妈会不会弄错?”
“会啊。经常是一个孩子连着吃了两顿奶,另一个孩子饿得哇哇哭。后来我妈妈就在哥哥眉心点朱砂。但爸爸有时候恶作剧,会在我眉心也点一个,就又分不清了。”
“听说双胞胎之间会有心电感应?你和你哥有没有?”
我想了想,“应该有的。他接受治疗的时候,我浑身感觉不对劲。他爱上荆沙的时候,我的梦里也会出现一个女孩子,后来第一次与荆沙见面,就觉得这个女孩子很面熟,好像早就认识。”
“哦。”她干巴巴应了声,又翻影集。后来几张少年照片,她一张也没猜错。
“怎么分辨的?”我问她。
“气息。”
“你是什么鼻子,能闻到十几年前的气息?”
“没错,就是散发着你的气息。”
“我什么气息?”
“不是什么好人的气息。你哥哥比你阳光、亲切。”
“再胡说,我就亲你。”我从背后捆住她。
“别闹。”晓苏望着面前的校园,沉思着说,“你跟你哥有多大的区别?他要活到现在必定跟你长一样吧?”
“可能。”
“要我是荆沙,肯定会迷惑的。”
“但她没有。”
“怎么会?”
“因为哥哥在她心里从没退出,这么些年,一直陪伴这她。我出现在她面前,对她来说,只是多了一个人,而不是那个人回来了。你明白吗?”
“哦。”晓苏拂过斜探过来的枝叶,所有所思说,“那你岂非很失落?”
“你呢?我追荆沙,你不失落吗?”
“我,会吗?”
“Z砸我的时候,你为什么要帮我挡一下?”
“那还不是怕你妈找我麻烦,我失业的话,也无法照顾Z。你看你多负责啊。”
“晓苏,我……”我把她搬回来,与说出那三个字的时候,晓苏忽然手一指,兴奋道,“哇,你看!有烟花呢!”
我回过头,看到遥远的天空,开着一朵朵菊花,菊花又化作满天星,转瞬凋零。我们仰着头,仿佛在看默片一样,不知为什么,有着难以白洁的惆怅。
Chapter07
【荆沙】
我在日记本的扉页庄重地记下那个日期——五月十日。孟昀说,到明年的这一日,我们在那间太湖边的旅社见面。事实如果能解决,一年就够了,如果不能,永远不能。他要我等他一年。
那一别后,我们没有任何联系,但我的心慢慢的。我知道我是在等待了。虽然偶尔也会掠过阴影,但一闪即逝。爱如同死亡,不可抗拒。我真切觉得,有人牵念是幸福的。人应该活在希望中。
店里的生意算不上好,每月的盈利只够我维持简单的生活。但我喜欢这个营生,里边卖的东西都是我做的,凝结着我的创意和心血,看着他们,就像孟昀看着他的公司,有珍惜的心情。而且,做自己的老板,也自由啊。开店与打烊都随我心意,想跑出去旅游,只要贴张纸头、——休假中,就可以了。钱多了也无力啊,我对吃和穿都不讲究。世间事大凡如此,少了欲望,就会清静许多。
最近,我在织毛衣。原先,不过想用毛线给自己做的小玩意装饰下,学了几种针法后,就有了织一件毛衣的打算,我买的是藏青色的毛线,是要织一件男式的坎肩。我想,也许明年,我可以当礼物送给孟昀吧。
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店里没有空调,只有一架风扇,但我不怎么吹,把卷帘门打开,总是有些过堂风钻进了,北京的夏天,只要不在大太阳下暴晒,并不难熬。
这一日,大概接近中午了吧,我织着毛衣,突然想,我似乎有很长世间没跟觉说话了。以前觉就好像是我家里的一份子,每当一天收梢,我一个人坐在餐桌边无聊地就餐或者躺在床上看一本用于催眠的时,总会隐隐听到他在边上对我说,沙沙,我来了。我就迫不及待地将一天的林林总总全倾诉给他。他相应开解或者调侃。自跟孟昀有了约定后,我一直就等着他,想着跟他谈谈。
觉,我再一次体验了爱,你高兴吗?我想他定会说:沙沙,我就等着这一天,祝你幸福。
但实际上,他一直一直没有来。
就在我为觉找着理由的时候,视线里出现了一辆加长版的豪华车。我正想着会是哪个有钱人来光顾我寒碜的小店时,司机从里头钻出来了。那一刻,我如醍醐灌顶,知道是唐敏找上门了。自那次收到她的花和便签,我就知道她总会来找我的。
我没理由不去迎这个坎。遂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门口迎接。
司机对我躬身问好,说:“您是荆小姐吧。”
我点头。
司机说:“夫人想找你聊聊。不知荆小姐现在有空否?”这时,车里的窗玻璃摇下,戴着墨镜的唐敏探出头,冲我摆了下手。
我点点头,转身把卷帘门拉了下来。
饭是在一家私人会所吃的。经理亲自迎接,推唐敏入内。听两人的寒暄,可知其经常出入此间。进包间一看,里边布局、陈设,包括桌子高度和卫生间,都周到考虑了唐敏的特殊情况,就像为其量身定做。
主客就坐后,经理上茶,再奉上菜单。唐敏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都可以。她就让经理看着安排。
最后呈上来的菜精致可口,但对两个人来说,未免有铺排之嫌。
唐敏跟我闲话,介绍着菜,聊着最近新闻,问候我小店经营情况,态度和气,看不出兴师问罪之意。当然,她肯定不是专门找我聊天的,来意到最后也总要说出来的。
“你记不记得,我以前在孟昀办公室跟你说过,喜欢你。”她说。
“我一直记得,谢谢夫人厚爱。”
“那个时候,我们打算把华诚卖了,移民加拿大。手续都在办了,就等着看哪家出的条件好签下合同。但是最后,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华诚不卖了。”
我点点头,“听说过。”
“孟昀还想搏一把,但我觉得没搏的必要。先不说华诚要恢复元气需要时间,单SG的计划就让人头疼,维持下去,需要大把大把的钱,还不一定能成功。我觉得这样辛苦赚钱没什么意思,赚钱也是为活得更好啊......”
我心想她并不了解孟昀,孟昀是把做事业跟意义联系在一起的。成绩反而看得不那么重。
唐敏继续说,“你知道吗?我原先想过,去加拿大的时候带上你,对,你别惊讶,也给你办移民手续,跟我们一起生活。我打探过你的情况,知道你没什么亲人,也知道孟昀喜欢你,虽然他从未表露。我跟他处了这么多年,他的脾性我了如指掌。如果,他不是喜欢你,不会把一本童话珍若至宝。也不会,把你开除。这之前,还没有什么事能劳他亲自去开除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那只表明他看重你。”
我没有办法说任何话。
“好吧,荆小姐,我就跟你直说了吧。我跟他结婚这么多年,因为身体的缘故,没有办法跟他同床,作为一个女人我未尝不感到遗憾,也对他亏欠得很。你也许会觉得我的要求太过分,但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成全我们三个。我们三个住在一起,对外人可以说,你是我妹妹。加拿大也没什么熟人,无人会知道真相。到时,你给他生一个孩子,跟他做事实夫妻,我跟他做名义夫妻。你们彼此相爱,而我,也不至于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说着,她的声息微弱下来。这个主意,虽然是她提出的,但她也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若非她爱他,若非她身体有特殊状况,谁会愿意与他人分享爱情?
我听后一时不知如何反应,这样的事我还只在上看到过,比如《小姨多鹤》,但那也是特殊历史造就的产物。但我对唐敏也不反感。站在她的立场考虑问题,我甚至觉得她深明大义。她掌握着道德主导权,完全有理由痛斥我和她丈夫。但她没有这么做,她体察到各自的辛苦,在找一个不使家庭分崩离析又能顾全各方利益的法子。这个法子未尝不是个法子,虽然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不可能。
孟昀不可能接受,我也不可能。感情的归宿如果必然是猥琐的下场,那不如不要结果。
唐敏沉默了下,接着说:“我跟孟昀提议过,他激烈反对。我想,他反对,无非是照顾你的感受,不想你受委屈。可是我要不同意离婚,你们也不可能在一起。荆小姐,你如果同样爱孟昀,就不能做出一点让步吗?你就不能让自己稍微地委屈一下吗?而其实,这里头最委屈的那个可能是我。”
“所以,夫人,我不想你受委屈。我爱孟昀,不一定要跟他厮守终老,当然能厮守终老总是好的,但若真的达不到,要伤害到第三人,就算了。感情是随行的,但婚姻这种东西还得天时地利人和各方面的因素。我很感激你没有指责我,但你刚才的提议,恐怕并非良策,到头来可能不是三全,而是三败俱伤,谁也不会开心,因为人总有贪心的,尤其是对感情。”我苦笑了下,又道,“想穿了,再长的相守都有尽头,既然结局都是一样,也无所谓得不得到。”我说得难过。谁不想陪爱人看细水长流?哪怕短暂。这短暂其实就是生之火花。它照亮我们的生活,赋予我们生活的勇气与动力。
唐敏嘴角扬了扬,抖出一个微凉的笑,“你断然放弃,是料定孟昀可以离掉婚吗?没错,他是在跟我协议离婚。如果我让步了,那么你们的结局当然比有我在中间好。但你们在一起不觉得惭愧吗?”
“不......我没这么想......”我心内五味杂陈。我的幸福如果建立在别人痛苦的基础上,事实上我们也不可能幸福。何况,唐敏是有重度残疾的,从道义上讲,她不该被抛弃。但我虽爱孟昀,还不至于到接受两女共侍一夫的建议。三个人在一起,我没有办法想象那种场面。我于烦乱中再次想起孟昀的话:给我一年。我还是把时间和解决的方法交给孟昀吧。
我对唐敏说:“夫人,我很抱歉让您难过。我只能跟您保证不主动去联系他,未来如何,我一个人也无法把握。”
唐敏凝视远方,眼睛有点湿润,回忆像雾一样漫天泼来。
“第一次见阿昀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很特别。他那时候来我厂子应聘供销员。其貌不扬,言辞很少,但目光坚毅,很有气场。我招人,都是实打实叫人证明给我看,当时就交给他一个单子,让他去讨债。那个债主欠了我好几年的钱,共五十多万。他是个无赖,仗着背后有靠山,能拖就拖。我每次招业务员,都用这件事来练兵,还没人真帮我把钱要回来过。可阿昀做到了。问他怎么做的,他说先礼后兵。后来我才从别人嘴里知道他跟那家伙动刀子了。那家伙说我没钱你怎么办吧,孟昀说没钱是吧,当即就在自己胳膊上拉了一刀,鲜血噗噗往外流,他死盯他,眉头都没皱。阿昀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做事路数又跟别人不一样,比较野,这也让他到现在还备受质疑。但当时改革开放没多久,市场环境混乱,大家都在浑水摸鱼,要做好人真难。”
“我看出他的能力,很多事就放手让他干,他确实没辜负我的期待,我们当时的保健品营销方法在整个行业内部都算是首屈一指的,影响很大。但随着厂子的扩大,牵涉的利益格局复杂了,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也多了。我们家族的人大多都在我厂子里任职,不少都位居管理层,拿着高薪,但他们并不知足,不怨自己能力不行,一味嫉恨孟昀的位置,平时仗着我的关系,对孟昀的指令阳奉阴违,还时常在我面前说孟昀坏话,让我提防他,怕有一天他越俎代庖,把产业吞了。有次,我一个管财务的长辈亲戚误了合同,阿昀忍无可忍拍桌子让他滚蛋。我亲戚哪曾受过这样的气,当即将我找来,要我开掉孟昀。我头疼不过,就做和事佬,对他们讲,大家都好好沟通......阿昀说,我是按制度做事。这个制度如果不是对所有人平等,恕我没法管理。我亲戚当即冷笑,你以为你是谁?要不是唐总高看你你能有今天?小子不要狂妄,别以为厂子没你不行,这天底下不缺的就是人才。家族企业的弊病就在这里,基于人情不好管理。当时的场面很僵。我意识到不给孟昀某种名分不足以控制局面,开始考虑跟他结合的可能。可以说,我们的开始,并不掺杂私情。”
“我还来不及把这意思跟他讲,就遭遇了车祸,差点没命。当时孟昀备受困扰,不利的流言全部指向他,他本来是要走的,因为这事反倒留下来了。他照顾我,积极协助警方破案。半年后案子水落石出,居然是我那个被开除的亲戚主谋的。他有动机那么做,我如果过世的话,按遗嘱,他和我叔叔的几个子嗣可以继承我的财产。我感到非常悲哀,把他们统统从厂子里清理出去了。我跟孟昀讲,如果跟我结婚的话,他可以得到更多。孟昀同意跟我结婚。”
“你如果以为我们的婚姻只是一场交易没有感情那就错了。有一种感情不那么卿卿我我,风花雪月,他们是基于同一种理想的追求与奋斗。在携手共进中,他们彼此信赖,彼此扶持,将小情小爱升华。孟昀曾跟我说,唐姐,你对我有知遇之恩,没有你,我不知道我能做这么多事。当然,我们也不完全是同志般的友谊。我对他的依赖是在截肢后产生的。我以前是那么强悍的一个人,突然之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了,连上个厕所都那么困难,那段日子真是生不如死啊。孟昀看我意志消沉,经常鼓励我,推我出去见人,签合同、商务晚宴都带着我。我逐渐知道,要赢得人的尊重并不靠外在的东西,而是取决于你自己是否有强大的内心。你坚定,自信,有观点有思想,没人敢瞧不起你。肢体的残缺如果不是来自心灵,那就不是残缺。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每次我做得不错或有新的领悟,阿昀都会在人背后暗暗跟我翘手指。在他的帮助下,我接受了我的残疾,心灵渐渐和缓下来。”
“这么多年我们相濡以沫,他也亲过我,抚摸过我,但我还是不甘心,我想我和他要是在车祸前好了该多好,就算只有一个晚上也好的啊。我不至于这么亏欠。荆沙,我妒忌你。你知道吗,他从来没有在外面玩过女人,他从来不是经不住诱惑,但是却爱上了你。那日,我找你谈话后,问他是不是对你有感觉,他一点都不否认,说是。我说打算怎么办?他说,不发展,不想让她委屈。我宁愿他跟你上床,几夜情后一拍两散......真是受不了。”
唐敏讲着讲着,声息渐无......突然抬起下颚,目光坚毅,“如果他坚持离婚,我会把我名下的股权抽走,华诚会倒闭,别说梦想实现不了,他甚至会因为负债而入狱。”
我愣了几秒,说:“夫人,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的。”
“为什么?”
“你爱他。”
唐敏咯咯笑,道:“我会不会那么做,取决于你。你再考虑考虑,我等你的回音。”
这顿饭吃得沉重,当我回到小店时,只感觉全身精力都被抽干。我拿起来成型的毛衣,怅怅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这份礼物还适不适合再织下去。
晚上,我等着觉,想问问他:唐敏的建议是否可行?但是觉没有来造访我。当晨曦渐起,我睁着通红的眼睛,想,也许觉再也不会来了。而孟昀离我还那么远。
【晓苏】
与端木交往愈深,我愈纠结。有时候,宁愿相信那份协议是真的存在,我们就是交易的关系,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可我却偏偏无比清楚地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我被端木吸引,哪怕知道这很浅薄。他迷人的面孔、结实的躯体,燃烧的激情,甚至孩子气的任性,无一不激荡我的内心,牵引出一个身不由己的漩涡。
当他在我面前表白对荆沙的情意,我满嘴都是酸味;当他半夜三更拉着我去面见母亲,我又感动到几乎不敢相信。
我在向自己的理智投降,明知他自私、霸道,为私欲不择手段,我依然没有办法抵御自己浅薄的向往。
我知道在家里与他缱绻是对Z的伤害,可是他抱住我的时候我还是推脱不了。
在Z将花瓶摔过来,我奋不顾身为端木抵挡的那刻,我就知道,我要悲剧了。我看清楚我对Z的爱情已经茶花一样脱落,但我也无法接受端木的情意。
我不是个喜欢拉锯的人,但住院期间,我左右摇摆,备受折磨。
是时候了结这一切了。
此刻我站在端木家的阳台,指尖擦过一片片沾满露水的树叶,想的是,如何在离开时保持镇定让他看不出我的难过。
我沉默片刻,说:“想问你个事,美国真的有XXX技术吗?我在网上没有查过相关报道。医生跟我说,科学发展到现在,仍未能发现精神分裂症的真正成因,亦无法为病者提供根治之法。”
端木未曾料到在如此旖旎氛围下我会说出这番话,有一点狼狈,“晓苏,你听我说,我确实多方打听,也问过美国的朋友,确有这项技术,但还在课题阶段。我的确是想送你们出去医治的,就算国外没根治之法,医术也比国内先进。”
“请告诉我,你在欺骗我。”
他本想辩解什么,但看我表情严肃,还是认了,“没错。我以为得手后就会厌倦你。如果厌倦,自然不怕露馅儿。但事实恰好相反。”
听他这么明白地说出来,我难免失望,但好过遗憾。“那么,我们的协议不存在。从此以后,我们,路归路,桥归桥,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他扑哧笑起来。看我瞪着他,连忙掩住嘴,说,“以为你要说,尘归尘,土归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晓苏,你说话的派头总叫我想笑。请原谅我的忍俊不禁,不知道有没有伤害你的幼小心灵?”
哎,总是这么无奈。他明明一幅欠扁的模样,你又没办法真去扁他。
我咬住唇,看着他。他回看我,目光越来越深情。
好了,可以来一记绝杀了。
我清了清嗓子,说:“端木,老实说,我早就知道那个协议不存在了。我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你厮混,是因为我......”
“你爱我。”
“别插科打诨。”
“那就是觉得我技术比较好,能让你满意。”
我涨红脸,“你还想不想听?”
“听。”他点头哈腰。
可那句话我不打算说了。“我第一次见你,你跟我一起弹钢琴,我就对你印象不错,但你后来一次次让我失望。尤其是我被绑架......那件事,我永生难忘。我也许可以跟你上上床,但不会真正去爱你。我不会去爱一个只顾着自己而丧失原则的人。端木,我们结束了。”
说完,我坚决地转过身去。
画廊的班还在上着。已经到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当然,不要妄想在办公室里感受季节轮换的步伐。现代办公室,是人类异化的帮凶,它们颠倒你的感觉,迟钝你的反应。此刻,我坐在办公室里,头顶上就是吹风口,感觉寒流在裸露的手臂酿成鸡皮疙瘩。转头看窗外炎炎生热的马路,日光白糊糊团在空气里,仿佛不会流动,就是另一种天翻地覆的感觉。我佩服人类,可以把季节改造得如此彻底。
端木还会来画廊,他母亲若不在,就去许经理办公室聊一聊。我端上水,叫声慢用。他目光掠过我,嘴角微微上扬,让人有目睹微笑的错觉。他还同以前一样,来的时候,与所有员工招呼,调侃几句,逗得大家都很开心。但他从没主动跟我说话,当然那也跟我每见他就做出熟视无睹的样子有关。
电话铃声把我从神游状态拽回来。我抓起,例行说:“你好,慕贤基金客户部,田晓苏。”
“慕贤总部端木舍。”对方说。
“哦。”我随便应了声。
对方道:“就你这态度,我都可以投诉你了。”
我本想说“随便”,想了想,勉强道:“端木先生好。有何指教?”谁让他是我衣食父母呢?
对方轻轻叹了口气,很轻,但因为在电话里,我听清楚了。他也在无奈吗?
他收敛住玩笑的语气,正经道,“我给Z找了份兼职,你想不想让他去。”
这倒是不错的。Z的状况日日好转,闷在家里也不是事。可不知Z能做什么?
我问:“做什么?在哪里?”
“去荆沙的店里帮忙。收银,还有打扫。我跟荆沙说过Z的情况,荆沙愿意接收。”
不知道Z是否能胜任。但我还是打算让Z一试。因为看到书上写过:对精神病人来说,让他们自立是最好的恢复方法。
“谢谢。”我说。
“为你做点什么我很荣幸。”他又恢复了开玩笑的语气。
这是我第一次到荆沙店里,也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荆沙。我本不想老是那么没礼貌地瞅人家看,但她确实气质好到让我看了还想看。她有一种矛盾的美。挺直的脊背,微翘的下颌,硬气的轮廓,以及简洁的应答,都让她显示出一股清淡而坚韧的气场,但少女一样黑亮的眼眸与乖巧的唇形又让她充满亲和力。如果一定要拿个明星来比较,她神似《心火》中的苏菲·玛索。
看其人,可知其店的品位也不会差。小店墙壁刷了淡绿色的漆,从踢脚线开始画了深绿色的橄榄叶,一簇簇向上伸延。为充分利用空间,货架时长时短错落有致地嵌在墙壁上,刷成白色,上面搁着自制的各式各样的本本,间或也有布艺、陶瓷之类的装饰。中间还有一块椭圆形的展示台,朴拙的陶瓷花瓶里插着一把芦苇,周边都是跟本本有关的辅助品,比如攀着七星瓢虫的木夹子,戴着头套露出小圆脸的圆珠笔......天顶自然裸露着,只用深蓝色的纸包住横梁,横梁上又错落悬挂着自制的吊灯,普通灯泡外是一个铁丝框架,上面缠着各色纸。
看到我,荆沙就开我玩笑,对端木说:“就是你那个同居女友?”这让我觉得她其实很好接触。
端木觑我一眼,“也要她承认才行。”
我说:“谢谢抬举,实在不敢当。”将埋在边上翻东翻西的Z拉过来,“老师,这是你的老板,荆沙。荆沙,老师姓郑。以后请你多多关照。”
“郑先生,你好。”荆沙跟他握手。
Z突然问荆沙:“为什么那么多本子?”是啊,这也是我的问题——怎么竟卖本子或跟本子有关的东西。
荆沙淡淡说:“只想专心做好一样事。”
Z就在荆沙的店里安下身。不久后就升级成为店里专门的插画师。
事情缘起于一个偶然。荆沙做了一批笔记本,布面的封皮,总觉得缺了点什么,问Z意见,Z想了想,信手在上面画了幅涂鸦。效果出人意料得好,当场就有人买下。不久后,那顾客还带来了同伴,指明还要那种笔记本。荆沙就放任Z发挥才华。
Z现在能独自坐公交上下班,会做简单的家务,也敢去超市买东西。如果不说话,他跟正常人已没什么区别。但我发现随着他病情的好转,精神面貌反而越来越不济。他不像以前那么爱笑爱玩,童言无忌,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心事重重。
但我并没放上心,因为以前的老师也不爱多说话的。
一如以前,他还是每晚在窗口等我回家,听到电梯叮咚声,准时拉开房门。他也会因为我喜欢吃他做的菜而欢喜。但最欢喜的事情莫过于在灯光下数钱,然后算计着离一套房子的距离还有多远。
荆沙每月给他发工资,他画的画都有提成,这样算起来,也有一千五百块钱的收入。他喜欢发薪水的这一天,总是早早下班,在商场逡巡着给我买礼物。
礼物五花八门,有烧饼,有丝巾,有盆花......每次送给我时,他都要放在身后,让我猜,我猜不准后,他就拿出来,问我:喜不喜欢?
我说,喜欢。
他露齿笑,但我分不明那是不是高兴。
我半夜醒来的时候,仍会看到他。就坐在床沿。黑夜里,他面色温和,目光隽永。
他不再跟我讲睡是死的兄弟那一套,就跟任何正常的情人一样温柔地守候你。
“你不睡吗?”我说。
他笑一笑,“你接着睡吧,我没想吵醒你。”
事情应该有了变化,但我浑然不察。因为Z日趋正常,我反而更加放心。有次,碰到孟昀,他向我透露想招个助理,我开玩笑说,我成吗?他说好啊。我二话不说立即辞了慕贤基金的工作。
端木闻讯后给我打电话:“躲我吗?”
“真有本事为自己贴金。”我嘲讽。
“那为什么辞职?”
“自然有了更好的去处。”
“去哪里?”
“恕难相告。”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啪,我挂了电话。不久后跟孟昀外出应酬,偏巧席间有他。中途我上洗手间,出来时被他截住。
“好狗不挡道。”我我醉醺醺说。孟昀不擅喝酒,只好由我冲上去。那时候,我大概七八分醉了。
他握住我的手腕,“一个女孩子,喝多了也不怕出丑。”
“要你管。放开我。”
“不放。”他看着自己的手臂,忽然说:“有本事咬下去。”
旧话重提,我们都有些恍惚。
他趁我心软,拽着我往楼下走。
“哎,宴席未散,那边怎么办......”我叫唤着。
“由我解决。”他拿起手机。
我挡住,说:“端木,你要这样做的话,我们又要说不清了。”
“我不担心,你担心什么?难道谣言属实?”他一眯眼。
“什么谣言?”
“你不知道孟昀要离婚,而传闻你是第三者。”
“瞎扯。我怎么不知道?”
“我总觉得你这女人笨得可怕,每次都是义无反顾地往浑水里趟,直到烂掉臭掉拉倒。你辞职那天,我好意要提醒你,你还摆出一副我要寻死干卿何事的臭样。”
“端木,你嘴巴可以干净点吗?”
“可你总叫我失望。你跟他如果毫无瓜葛,为什么要在这敏感时期做他助理?在别人眼里,你大有小三之嫌。”
“闭上你的狗嘴。”
端木声音一沉,“晓苏,你离开我,是不是跟他有关?我记得他送过你哈根达斯。”
我见他吃醋,不觉好笑,“这就是罪证吗?送哈根达斯的大有人在。”
“你是想气死我吗?”他拨通了孟昀的电话,这回我没有阻挡。
他送我回家。沿途跟我讲孟昀的离婚纠纷。他跟妻子协议离婚,但妻子不同意,并以撤股作威胁。孟昀要离婚我知晓,但离婚的因由总觉得蹊跷。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离婚吗?据我所知,他背后没有女人?”
端木道,“凭你的智商,你能知道什么?你也只配冲过去给人做遮羞布。”
“我不信孟昀聘我做助理是故意的。”
“但的确是巧,如果人家无心,我只能说你的运气真好。”
我再不理他。他一介小人,我不能期望他有君子的肚量。
送我到楼下,他跟着出来,说:“我想去看看我的小猫。”
“用不着,它生活得很好。”
端木忍不住了,“晓苏,这个冷宫要打到什么时候?你不就希望我认错吗?我说一百遍我错了成不成?”
我看看他,“你并不发自真心。”
“你怎么知道我的心?”
我哼了声,“听你语气也不像。”
我把包甩到肩后,就往楼道奔去。但不巧得很,一只易拉罐等在我的高跟鞋下,忠诚得就像端木那家伙的同谋。我踉跄一下,眼看就要四仰八叉出丑,端木的手及时伸了过来,拦住了我的腰。
他搂着我没有松手。月亮皎洁明亮。我仰天看到星星。
我们很久很久没有亲密了。这一触碰,自然就不那么容易分开。
他对我俯下身。我感受到他灼烫的呼吸吹在我脸上。因为他身上有香,我联想到分花拂柳这个词汇。
“晓苏,我想你了。”
“可我只想我的鞋子。”
我看出他要亲我,顺势像孩子一样下滑,蹲在地上,拔起自己的高跟鞋。
“我地位那么低吗?不如一只高跟鞋。”
“嗯,是的。高跟鞋打完折六百多块钱。你嘛,一钱不值。”
“可我可以给你买一仓库的鞋子。”
“你跟雷恩真的很像。”
他脸色一沉。我知道似乎冒犯他了,连忙闪身走人。
他冲着我的背影喊:“如果我失去了等你的耐心,你会后悔吗?”
这句话让我的愧疚散到九霄云外,我骄傲地告诉他,“当然不会。我很庆幸一个王八蛋离我远去。”
我踉踉跄跄到家,打开门,发现Z居然还未睡,就背靠着窗站着。
“刚刚是端木吗?”Z问。
大概是把那幕看到了,我有点尴尬,但也不能打马虎眼,“嗯”了声。
Z说:“他很久没来了。为什么不上来坐坐呢?”
“嗯,很晚了,怕吵醒你。”我支吾着。
他却很认真地对我说:“晓苏,你们是在谈恋爱吗?”
我不防他会如此说,愣在那里,差点石化。
Z紧跟着又问:“端木很喜欢你吗?就像以前我喜欢你一样。”
我怀疑我的听力,摸摸额头,想自己是不是喝多了。却又听Z耸人听闻地说:“那一天,端木跟我讲了我们的事。他说我抛弃过你,已经丧失了爱你的资格。晓苏,我真的那么做了吗?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啊?”
我脑子嗡一下,残存的酒意立马消散。“哪一天?他跟你说什么了?”
“你在医院的时候。”
我对端木简直切齿痛恨,他怎么可以跟病人说这些呢?看看Z殷切的脸,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道:“我不喜欢端木。别想这些了,很晚了,你睡吧。”
也许那天,我该和Z好好谈谈的,把我们的关系理清楚,但我没有。
第二天就接到出差通知。回来后又忙于工作,几乎天天加班,根本顾不上Z。等到事情告一段落,我准点下班,却发现不见了Z。
那天,我去菜市场买了大闸蟹,兴冲冲地想给Z改善伙食,在楼下,照例仰起头,却没有如常看到一个脑袋和一点光。我起先并没太在意,想Z这几天恐怕等疲了,等不着也就不再等。
我敲敲门,没声息。我还是没在意,自己拿钥匙开了门。屋子是亮的,这让我觉得似乎还在熟悉的轨道上,更加放松警惕。
“老师。”我边换鞋边叫。
Z没有蹦出来。屋子静悄悄的。我嗅到了一股过于冷清的气息,这才有点慌神,一间间屋子找,连床底、柜子都搜过了,但没有。
我站在空荡荡的房间,使劲回忆了下。对Z的最后印象是我出差回来那晚,领他去吃回转寿司。
他一直很喜欢吃寿司,主要是觉得回转台很好玩。他一盘盘地拿菜,我告诉他各个不同颜色的盘子代表不同的价格,比如绿色的十元,黄色的十五,红色的二十,而白色的最便宜,只要五元。他就专拿白色,最后看着那一摞盘子,很骄傲地说,呵呵,都是白的。他旁边原先坐着个女孩子,看出他跟别的成年人不一样,就拉拉她男朋友的手,悄悄走掉了。Z一开始不以为意,后来就觉得奇怪了,问我,为什么他们不来这边坐。他们是指外边等位的人。我说:你旁边只有一个位,大概他们都是像咱们一样成双成对的。他就说:那我们给他们让位吧。我也饱了。我知道服务员巴不得我们走,而不肯在他旁边就座的人也是出于歧视,看Z还那样善良,真感觉心酸。
回去的时候,他说很撑,要走走。我们就一起走,一直走到荆沙的小店。店已经打烊。Z有钥匙,打开卷帘门进去了。荆沙曾跟我赞过Z勤快,擦货架,拖地什么的抢着做。没事的时候就画插图。有顾客来,选中货物给他。他把背后的价签给人家看,又指指旁边的零钱罐,客人就自己付钱自己取零钱,他们都以为他是个哑巴。
Z越来越沉默。也许是他已经敏感到唯有沉默,他才能混迹于正常的人群。当他对痛苦敏感的时候,是不是离正常更进了一步。
灯是荆沙自己做的,灯泡外边扎个铁架子,绕了一圈红的黄的纸,光线从纸糊的灯罩晕出来,红的黄的杂在一起。货架上的物品还是保持着荆沙的风格,井井有条、一尘不染。荆沙也很沉默。这店里的两个人,就像两个影子。
而我和端木,周旋于聒噪的世界,以为忙就是活着的价值。
那晚,Z从抽屉里拿过一个笔记本,递给我,说:“晓苏,我已经买了下来,送给你的。”
我打开,扉页画着一个背双肩包的女孩子,齐耳的学生头上别一个发卡,一双大眼睛逼真到盈盈欲动,背着的书包里斜斜地探出一张可爱的猫脸,小猫有着和人一样狡黠的神情。他们俩对这个世界实在好奇。
这画我太熟悉了,它一下子就扣住了我的命门,把苦涩而甜蜜的青春带了过来。我摩挲着纸,任往事将我的眼睛濡湿。
“晓苏,你喜不喜欢?”他还是这样问我。眼神一如既往地专注又热切还带着点羞涩,似乎我的每个回答对他都很重要。而端木却总有本事消解掉问话的真挚。
我使劲点点头,“喜欢的。”
Z背过身去,也许也流泪了。当他能感觉爱的无望,是不是离正常又进了一步?
我摸了摸泛红的眼眶,连忙给荆沙打电话:“老师今天去上班了吗?”
“他昨天就跟我请假了。晓苏,出什么事了吗?”
“我找不到他。他有说请假干什么去了吗?”
“不好意思,他没说,我也没问。你别着急,我现在就去店里,你再想想他还有什么地方可能去......”
我把家里搜了个底朝天,又去附近超市、花园找,仍旧一无所获。回到家,看到端木在门口等我,不禁怒从心中起,对他吼:“你那夜究竟跟Z说了什么?你自不自私?”
【端木】
我记得,跟Z谈话是在晓苏入院的第二天晚上,我给Z带了些快餐过去。听到敲门声,Z迅速过来开门,看到是我,毫不掩饰地流露失望。
他重新抱起猫,坐到沙发中,一言不发,像个闹脾气的孩子。
我把餐盒放到茶几上。本是想走,看他那副表情,忍不住说:“你生什么气?”
他说:“晓苏呢?”
“被你砸了,伤得很严重。”
他面上滚过一针痉挛,大声控诉我:“我不是要砸她,是要砸你。”
“你为什么要砸我?”我抽把椅子,坐到他对过。我打算跟他摊开来谈谈。我们三人必须有个了结。
“你,你欺负晓苏。”Z说。
我笑笑:“这不是欺负,这是喜欢。两个人彼此喜欢的话,就愿意抱抱,甚至亲吻。就像你现在抱着小猫一样。”
Z吓得连忙把猫放开。
我又说:“我想告诉你,我喜欢晓苏,晓苏也喜欢我。”
Z抱住脑袋,说:“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我摆开长谈的架势,“没错,晓苏以前喜欢你,可是你离开了她,跟别人结婚了。从这个意义上说,你已经丧失了爱晓苏的资格。”接着,我把我所知道关于他们的故事一一道来。Z越听越冷,头也疼了,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团。
“不对不对,不是这样……”他不停说着这句话。
但是我知道记忆已经搭出了往事的大厦,正催促着他往里面塞上细节。
整个的过去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子一刀刀凌迟着他,也一刀刀疼醒他,在他感觉疼痛、充满欲望与烦恼的时候,他开始步入正常人的行列。
而正常未必是什么好事,因为你没有抵御现实的力量。
在那些日子里,他一点点拼出了往昔的图纸。他看到自己疯去的原因,发现清醒实在是一桩不堪承受的悲剧。
他也许好心存眷恋,但没法收拾,只好再一次选择了逃避。
Z的失踪,我罪无可赦,但那时候,我一点儿都不觉得理亏。我振振有词地为自己狡辩,很多东西可以混淆,可以分享,唯独爱情不是,不能因为对方是精神病人就可以赦免。
晓苏骂我,你自不自私?
我胸口一闷,好像是被良心踢了一脚。我那么做,道理似乎冠冕堂皇,究其实,不就是嫉恨Z分享了晓苏的爱嘛?就像我以前对Z示好,何尝不是出于笼络的目的?
我拥住晓苏,说:“我的确是自私,对不起。”
晓苏抬起手,刷的就要给我一记耳光,但临要挥出的示好,突然转变方向,她抬到嘴前,狠狠咬住了自己的胳膊。
“晓苏——”我拉开她,赫然看到她胳膊上一排殷红的牙印。
晓苏边哭边说:“是我不好,怨不得任何人。我曾问过自己,会不会喜欢上别人,要喜欢上了,拿他怎么办?我并不是完全的无怨无悔……老师一定是看穿了我心里的想法。”
“我会找到Z的。”我向晓苏保证。
我动用了所有的关系,用各种途径寻找Z。Z仍音信渺渺。我曾经以为只要Z离开了,晓苏就自然属于我了,事实上,如果Z真的消失了,我与晓苏的裂缝恐怕再难愈合。得失的关系如此微妙。
经历这件事后,我发现我的观念在经受蜕变。想想以前,那么狂妄,无非是依靠自己出身的优越,好像就此高人一等,有藐视众生的权利。而这些并不与生俱来,也不会永不脱了,甚至于我本人无关,只不过是一种幸运馈赠。怎么敢如此挥霍命运的美意?我的心开始沉潜了下来。有次,在电梯里遇到霍比人,他抬着脸,直视电梯门,与往日一样,对我爱答不理。我主动打招呼,跟他寒暄。他一时反应不及,待我出电梯的时候,才嗫嚅着喊:端木先生好。
我觉得心里的枷锁涣然冰释。
这日上班,很意外地接到荆沙电话。
“舍,有个事我想跟你商量。”
“你说。”
“我想把觉那笔钱借给别人。”
那不是笔小数目,我不由暗吸一口气,问:“谁?”
她顿了下,还是沉稳地说出名字,“孟昀。”
我忽然想起那个传闻,孟昀提出离婚。她的夫人以撤资要挟。华诚本身立足未稳,风雨飘摇。她夫人作为大股东撤资的话,摧垮华诚的轻易程度类同于以石击卵。大家普遍认为孟昀不可能为美人放弃江山,一直在观望中。难道,这个幕后美人是荆沙?孟昀的婚姻因荆沙亮起红灯?
“为什么?”我问。
荆沙说:“他需要钱,而我恰巧有一笔。我只是不知道觉会不会同意。”
那么,传闻是真的了,孟昀知道荆沙有这笔钱,所以有恃无恐?
“觉把钱留给了你,那你就有随意支配的权利。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可以把这笔钱用在更合适的地方。”我说。
“他的SG计划很宏大。也许别人会认为他好大喜功,但我知道这是他一生的梦想。”荆沙的声音依旧平静。
“沙沙姐,你不要太单纯,有些男人会用抱负、蓝图之类的说法盅惑女孩子。也许孟昀的接近你只是为了那点钱。”
“他从不知道我有这笔钱,饿也不想让他知道是我给的。我想通过你,你们用合作或别的什么方式给出去,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
我沉吟着,“我们面谈吧。”
有一段时日未见荆沙,她憔悴了不少。原本就硬起的骨架更加凸显,但眼中的灼灼光焰不言自明地传达着她正受累于一段感情。
我们在她小店附近的酒吧见面。其实,不过下午六七点,人不多。荆沙肚子坐在酒吧深处,纸糊灯罩的昏黄洒在她身上,让风骨凛冽的她多了份脆弱与凄惶。
桌上粗粝的陶瓷花瓶内插一束不常见的姜花开始。荆沙说,姜花喜湿,多生于岭南,香港夏秋之际,姜花遍地都是,主妇从菜市场跟鱼虾一起买了来。花贩怕花早开,常回将花苞浸于盐中,回到家,须倒插在清水中浸泡一小时,若不谐此道,青紫的花苞就永远开不出来。
“中国人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一把花也要受这么多折磨。”我感慨着。
荆沙说:你知道人们把这种开不出的花叫什么吗?
我摇头。她说,盲花。
“很残忍的名字。”
荆沙笑笑,“可以类比半途就被掐掉的爱情。”
她在隐喻自己嘛?我沉默下去。来的时候,我带着劝说的目的,打算制止荆沙。但现在,不免踌躇。爱情这种事不足为外人道,我们旁观者有什么资格置嘱?他们都是成年人,必然清楚行动的代价。
我对她说:“任何事务必三思,但考虑成熟,就去做。钱是你的,你有支配的自由。至于你希望我跟他合作,我想不出名目,而且,这样的大事需要交董事会审议。做生意有各方利益照顾,合作对象有时候就是竞争对手,我们不会轻易做善事。”
荆沙点点头,说:“我懂了。”
“你也要知道,这笔钱只救得了一时。关键在于护城能否站立脚跟,未尝稳定的业务量。至于这样,SG才有开发的可能。如果一个人连饭都吃不饱,你怎能要求他去穿一件衣服?”
荆沙说:“我不了解业务,但我觉得孟昀不计个人安危做SG必然有他的道理。”
只有爱情,才会产生这样彻底的信赖吧。我顿了顿问她,“他离了吗?”
荆沙点头,说:“就是昨天的事。他夫人跟我打电话,向我道贺,并告诉我会按计划撤资,让我做好同甘共苦的准备。”
他苦笑了下,洁净的脸上罩着愁云,“听上去,她的话里都是嘲讽,但我一点都不怨她。每次想到她在异乡孤独生活,就很不安……”
“孟昀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没有。我跟他从一开始就只是精神的交流,感情的发展连我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当意识的时候,因为无力负担,我们决然斩断了这段关系。可是后来又在异地鬼使神差撞到,我们还爱着,不愿离开。他说要争取,让我给他一年时间。时至现在我们也没联系。我不想给他压力,也不想伤害他夫人,但这种事避免不了就是伤害。”
“你别太自责。两个人遇见不容易,能争取自然要争取。”
“我怎么可能不自责?我给他和他夫人都带来那么大的麻烦。处境摆在那里,我一开始就知道,可我还是心存期待。”荆沙喝掉杯中酒,脸上捎带酒意,我从没见过她如此困扰,“夫人曾经找过我,预先跟我提过要撤资的事。那时候,我其实可以跟梦游说再见的。但我犹豫来去,还是决定把选择权扔给他,我相信那对孟昀来说应该很痛苦,一边是事业,一边是责任,还有,我……其实我算什么呢?没有也没关系的,他可以如以前一样干下去,事业是他的生命,就算偶有缺憾,也没太大所谓,人生怎么可能把什么都占全……是我自私了,我现在很乱。”
她继续倒酒,又迫不及待地喝上一口,双手捧着杯子,微微的痉挛。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不重要?他离婚,肯定又他的权衡,若非觉得你更重要,按他的性格不会破釜沉舟。我听说他妻子是高位截瘫,他这么多年也很辛苦,寻找自己的幸福并不可耻。我们中国人就喜欢演苦情戏,没了感情,为孩子,为家庭,为责任,为名声都会惹下去。其实,人短短一世,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这事要放到国外,可能就皆大欢喜。离婚后也可作朋友,仍有情意嘛,非得撕破脸?我就不赞成唐敏的做法,简直是硬生生地威胁——离可以,大家都别想好过。见过几起离婚事件,都是这样鸡飞蛋打的场面……总之,你不要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这是三个人的局,大家都有责任。还有,既然已经离了,就去直面后果,多往前看。”
荆沙点头。
我又道:“你资助孟昀,最后还是不要抛头露面。不明真相的人难免把我们的关系想歪了。还是,我给你想办法。”
“谢谢。”荆沙踌躇了下,又跟我说,“夫人曾有个提议,我们三人去加拿大,一起生活。”
“什么意思?哦——”我意会到了,忍不住笑起来。“孟昀倒是很爽啊。”
荆沙说:“你也觉得太天方夜谭吧。我也这么觉得。所以拒绝了。”
她把目光投向窗子,细沙的白窗帘被风扬起一角,又缓缓落下。金黄色的银杏叶在蔚蓝的天空中招展,秋天已经到了。
【晓苏】
Z离家出走半月后,被警察在老家石人山找到。他在山间的破庙栖身,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又恢复成我半年前第一次见他的摸样。
我跟他之间的那半年时光平白无故就没了。
我无法确知他为什么选择不告而别,也不知道那失踪的半个多月他都经历了些什么,只能庆幸他总算平安回来。
他现在状态比以前都要糟糕,出现严重的幻听,老以为有人在他身后说话,他就拼命扭头,但那鬼一样的东西永远看不到。在我眼里,他就像个陀螺,永不停息的运转,直到口吐白沫,晕倒在地。我有时候看不下去,就会抱住他,试图让他安静,但他不认得我了,以前那套安慰方式宣告无效。他会拼命地推搡我,由此,居然狠命地把我举起来……
若非端木及时赶到,我恐怕会被他摔成肉酱。
我头次赶到了害怕。我为我会害怕Z而震惊。
恐惧源于自我保护的意识,当我恐惧的时候,Z站在了我的对立面。爱,需要持久耐心,一起绝对的付出,我不过是个普通人,没有这样宽广的境界。
但我还是要录下特蕾莎修女的话,那种博大曾经激荡我:
1.你如果行善事,人们会说你必定是出于自私的隐蔽动机。不管怎样,还是要做善事;
2.你今天所做的善事明天就会被人遗忘。不管怎样,还是要做善事;
3.你如果成功,得到的会是假朋友和真敌人。不管怎样,还是要成功;
4.你耗费鼠年所建设的可能毁于一旦。不管怎样,还是要建设;
5.你坦诚待人却得到了伤害。不管怎样,还是要坦诚待人;
6.心胸最博大最宽容的人,可能会被心胸狭窄的人击倒。不管怎样,还是要志存高远;
7.人们的确需要帮助,但当你真的帮助他们的时候,他们可能会攻击你。不管怎样,还是要帮助他人;
8.将你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献给世界,你可能会被反咬一口。不管怎样,哈市、i是要把最宝贵的东西献给世界。
9.你可能软弱,可能绝望,可能觉得一切都徒劳、虚空。不管怎样,还是要相信上帝掌管明天。
我想,也许Z是上帝扔给我的一个礼物,让我在久经考验中成长。
端木劝说我将Z送进医院,“不让你他会伤害你。”
父母送Z去疗养院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他被护士强制穿上灰蓝色的袍子,又被强制关进属于他的铁匣子,在我们走时,他双手抓住铁门上的栏杆,像个被判了死刑的囚徒。那样的场景实在不忍重复。
端木说:“我知道你是担心精神病院的不人道环境。你放心,我会请最好的医生,最好的看护,不用太久就可以接回来,还跟以前一样。我想,你也不愿看他这么折磨自己吧……”
我最后同意了。端木把Z送走的时候,我仍感到了空虚,好像是我把他抛弃了。
我依然在华诚做事。公司在孟韬离异后曾有过一段动荡的日子,他的妻子撤资,公司业务无法正常开展。这次事件的恶劣影响不亚于上次的信任危机。但好在,慕贤给了资金支撑。这笔钱来得蹊跷,也有媒体追问慕贤高管基于何种目的,但对方都是用好听的空话应付过去。
孟韬以更拼命的姿态投入日常管理与SG的研发。据我观察,他身边没有女人。离异,应该是另有原因。其实,坊间一度将我传为第三者,看我们坦然自若,风声也渐渐低下去了。
Z入院后,我和端木并不怎么联系。在我看来,当我说出——我不会去爱一个只顾着自己而丧失原则的人时,我们就算分手了。
他也不像以前死缠烂打,偶尔给我打电话,不外乎告诉我Z在医院的情形。
探视期要在一月后,但他有钱,可以在医院安插耳目。
我们曾经聊过Z旧病复发的原因。
端木说:“也许他并不愿意痊愈。”
我觉得端木在胡说八道。这天底下,哪有人愿意做疯子的。
他讲:“精神病人有他的逻辑,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是疯子。我们治愈他,无非是让他们遵守所谓我们正常人的逻辑。但我们的逻辑就一定正确吗?回顾一下,我们在遵循我们的处事规则时,也曾经感到无奈。要活在这个世界上,内心一定要强大。但他显然不是。所以他选择逃避。也许不能说逃避,是真实地生活。我想,只要他不伤害自己,不如让他待在自己的体系中,大家相安无事,就像不同品种的树木,是不是也挺好?
我觉得端木说得有点道理,但又忍不住用自己的小人之腹度他的小人之心,”你巴不得他永远做疯子,这样你就可以充满优越感。“
端木叹口气,说:”我能有什么优越感?晓苏,在跟Z的较量中,我已经输了。当然,我输在自己。“
之后,端木为推销Z的画作多方奔走,有几家机构看中,但大多希望拿Z的精神状况炒作。端木一概拒绝。最后他决定自己亲自来做。
”如果你同意,签份代理合同。我帮你运作。我想给他办个画展。无论他现在能不能体验成功的滋味,成功曾经对他很关键。我要帮他达成这个心愿。”他说。
“你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曾经跟他许诺过。只是想履行自己的诺言。”
我忽然觉得这个端木跟我认识的那个似乎不一样了。
到一个月的约定期,我去医院见Z时,发现Z正抱着猫在院子里晒太阳。他胖了不少,眼神也有点呆滞。陪一声说话,是治疗的副作用。他还说,情绪已经控制下来,幻觉也少了。再半个月就可以出院。
“那只猫——”我看着眼熟。再仔细端详,方认出就是端木送我的金吉拉,Z失踪后,我送还给了他。
果然,一医生说:“是端木先生带来的。”
又说:“端木先生时常来电话问候病情。听说Z恢复得快,就过来探视。其实这阵子他经常来,给Z带好多东西,吃的,玩的,还有颜料和画笔。端木先生每次来都会很耐心地跟Z说话,还带他打球。不知道的都以为他们是手足。”
我心内一窒,又一热。一声转身打开Z的房间门,屋子略有凌乱,主要是杂物过多。靠墙一侧,扔着各色食品包装袋,还有Z的画纸撒在地上。
医生说:“Z很善良,每次拿到吃的都要分给别的病人吃,宁可自己不吃,也要见者有份。端木先生知道了,来探视的时候就会带很多东西,每次他来,就是我们这里病人的节日。很多病人都喜欢他。我以前以为端木先生可能有作秀的成分,他甚至把自己当做他们的一份子。上次他跟我们院长说,想给医院捐点钱,让我们来培训更多有人情味的看护。他的行为也给了我们启发,我渐渐想,这种无法根治的病是不是可以通过爱的治疗来找出出路?田小姐,你真幸福,有这样出色的男朋友。他也让我改变对富二代的看法。”
端木为了Z能够收到院方的重视,也为了方便我过来探视,曾跟踪长点过我是他女友。我有点脸红,内心那股热流却激荡得更厉害了。
医生有事,道声失陪走了。我默默收拾房间,脑子里却全是端木。擦桌子时,看到桌上有本素描本,首页画着小卫的石膏像,笔触僵硬呆板,不像Z的手笔。我又往后翻了几页,看到某页画有女子像,女子我认不出来,但背景与站姿似曾相识。想了下,才想出端木曾在君阅经典的喷泉前,用手机给我照过相。那么是照着照片画的了。真不敢相信,能画的那么丑。我嘴角牵出一个笑容。
“喵呜”医生,小猫蹿回来了。
“晓苏晓苏——后面是全喘吁吁的Z。
我以为Z认得我,高兴极了。但他只是抱起猫,把脸贴到猫的脖子里,”晓苏晓苏“地叫开了。
“她是晓苏?”我指指猫。我们以前从没给猫起过名字。
“是啊。”Z瞄我一眼,把我当一个陌生人,“端木起的名字,我也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好像以前听到过。”
我有点啼笑皆非。但看看Z对小猫的亲近,想想,自己也许还不及这只猫呢,它给了Z多少安慰啊。
“我也叫晓苏。你认得我吗?”
“你是晓苏啊。”他哈哈笑了起来,“你怎么会起一只猫的名字呢?”
他还是记不起我,但猫认得我。她还那么害羞,用爪子蹭了蹭我的腿向我问好,然后在我身边安静地蹲下了。
这时候,楼下响起一阵喧哗。Z竖起耳朵听了听,猛地站了起来,蹭蹭往外跑。
我抱起小猫,“我们也去瞧瞧热闹好不好?”
端木在院子里派发食品和玩具。其实太阳正在落山,天地浴在一片明亮的水红中。他被病人簇拥,各自依旧高挑,但因为脸庞始终向下,我只能看到他周身一圈金色的光芒。黄昏正在他身后敛去。
晚饭,我们吃自制的鱼头火锅。
写字桌上的杂物全部撤去,摆上电暖锅,接上插线板,然后由我们俩抬到床前。我坐椅子,端木和Z并排坐在床沿。他们看上去就像一对兄弟,而我是他们的家长。这个念头让我比较得意。
鱼是病区食堂做熟的,放锅里烧热后,下菜就可以吃。吃饭时候的劳动绝对有助于调节氛围。我们三拼命地下,拼命地吃,几双筷子在书里搅来搅去,一直搅到洪湖水浪打浪。
“呵呵,呵呵……”Z快乐得一直在笑。
而端木大多时候看我。我埋头吃,小猫是最会享受的,它在桌子下把鱼吃饱后,就睡着我的腿往上爬,爬到我大腿,再拱到我肚子,死皮赖脸地贴近了,呼呼睡去。
“这是只小色猫,”端木说,“我严重怀疑它的性向。”
“谢谢你。”我对端木说。风扇在头顶嗡嗡叫着。屋子里流窜着出不散的西晒热。
“谢什么?怎么谢?”端木吊儿郎当地看着我。
“嗯,你为Z做了那么多。”
“我可不为Z……别得意,也不是为你。”他顿了下,柔声说,“也许一开始是为你,但后来不是了,我是为自己。我从来没有体验过这种快乐。每次从医院回去,我就感到像飞翔一样的自由、轻快,不是施舍带来的优越感,而是为别人做点什么的纯粹的快乐。我忽然明白了,为自己是没有出路的。”
我很高兴端木有这样的认识,但故意摁了摁脑袋,说:“好像很深奥,恕我愚笨。”
“好吧,我就讲你听得懂的话,晓苏,假如我是你胸口那只猫,我会很幸福。”
Z这时候插上来,“我也会。”
“你会什么,兄弟?”端木搭住Z的肩。Z傻呵呵地说:“幸福啊,等下——”他拿过调色板,在纸上泼出了一块闪闪发光的金黄色,那确实是幸福,黄金的颜色。
但端木说,便便也是这个颜色。
端木送我回家。车窗外,奔过去很多云。月亮跟着一路疾驰,难免磕磕绊绊,被浮掳住。发亮的水偶尔掠过视线。不开花的树却哨兵一样处处皆是。远上一片苍翠。我趴着车窗,迎着清新的风,感到心灵无边的澄明。
那就是满足吧。
“Z的画展你去吗?”端木说。
“去啊,为什么不?”我想想,又问,“你是不是倒贴了很多钱哪?”
“嗯,怎么说呢,我这属于投资,我看好Z,我会有回报的。”
“端木……”我欲言又止。
“别吊胃口。”端木歪歪嘴角,“尽管表白,我有心理准备。”
“你跟以前不一样了。”我的目光里有欣赏。
端木气一松,“哎,真没劲呢,我以为你会说,今晚住我那吧,我想你了。”
“呸——你想得美啊。”
端木拿过我的手放在他膝盖上,小心地抚摸着,“晓苏,见到你我很高兴!”
“喂,告诉公路啊,你还心猿意马,要不要命?”
“那么多种死法,我最向往牡丹花下死。”
“你是间接表扬我很漂亮嘛?”
端木响亮地笑了起来,“晓苏,你应该有这样的自信。我见过的女孩子肯定比你见过的男人要多。”
我傻傻地盯着他,真的觉得他变了。还是以前那副皮囊,但眼光清澈,表情平和。像秋日的阳光,又像露出嶙峋石块的山间溪流。
“看什么?觉得配不上我?”他说。
【端木】
晓苏说,我不会去爱一个只顾着自己而丧失原则的人。我一直记得这句话。
我衣食无忧,爱情与事业对我也很廉价,我从没去思考或者究竟是怎样一桩事情?
如果浑浑噩噩,一辈子就这恶魔过去。当我惠顾往事的时候,我大概不会因为我有一具华丽的水晶棺而满足。
如果生活的意义不在物质,我只能从精神上去寻求。但我依然想不明白,我缺的是什么?
我把我救赎的起点,归在小猫身上。
Z失踪后,晓苏就把猫送还给我了。一开始是因为她要出差,让我代管几天,后来,随着我们的关系僵化,她再没把小猫要回去。
我给小猫取名晓苏,那是为了过嘴瘾。
“晓苏,记住了,以后便便只能在这里。”
“晓苏,,来,让爸爸抱一个。”
“晓苏,跟你说过好几遍了,不要乱钻我的被窝。你是女的,我是男的,男女授受不亲。”
……
我逐渐发现伺候猫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要记得给它喂粮食,要训练它大小便,还有跟它感情交流。有日,我不小心把它锁在卧室,它饿得不行,发飙,在我被褥上撒一大泡尿以示薄惩。还有一次,我在电脑前处理文件,它跳上来,在键盘上乱踩,把我刚打完的字完全变成乱码……几日下来,我就烦不胜烦了。我想给晓苏送回去,又想,自己连只猫都带不来,以后怎么带小孩呢,晓苏会更加看低我。也就忍下来了。
我在墙壁上贴上字条:耐心耐心耐心。就当家里养着小孩吧。
你的孩子你敢三餐不让人吃饱吗?你的孩子你敢漠视它,心烦的时候随便踢踏一脚吗?
小猫一开始也不喜欢我,除非肚子饿跟我抗议,大多时候,它睬都不睬我。它喜欢一个人在阳台独处。她好像在等人,只要楼下有人经过,她都会趴着玻璃往下看,神情凄楚,玻璃似的眼珠子似乎隐含着热泪。
我真受不了它这副摸样,就会抱起它,说,小可怜,你妈妈不要你了。我也在等她呢?我们是同病相怜。
它在我怀里挣扎,眼珠子恶狠狠地瞪着我。我恩紧了,说:你这脾气跟你妈还真像呢?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我知道你向着她。好吧,只要她来,我会低声下去向她讨好。你说她会不会来?
晓苏一直没来,但我跟猫的感情却越来越好。办法无它,一是,用吃的玩的贿赂它,二是,有事没事搂搂抱抱。悄悄告诉各位,母猫很吃这一套。
我也经常跟它说话,比如说,公司一些棘手的事需要决策,我就会讲给她听。别以为它听不懂,她懂着呢?
我问它:好吧,告诉我,我这样做对不对?
它叫一声,就是对,两声就是不对。
猫是通灵的,近似巫婆,我觉得它的建议大抵不错。
猫在我的宠爱下,越来越胖,我真想带给晓苏看看,又怕晓苏让她小小年纪就减肥。晓苏这家伙对我爱答不理,我总可以去见Z吧。当医生说Z病情已基本控制,我就迫不及待带上小猫走亲戚去了。
Z做了电疗,状态稳定下去,但原先的灵气也不复存在。就好像原本他心内有只奔放的鬼,太热烈了,受不了,但是把它打死,也失去了灵魂。Z和善、腼腆,所在角落看自己的手指,他不认得我,但人的小猫。小猫柔顺地蹭他腿时,他眼睛一亮,俯身把它仅仅搂在怀里,亲着抚着,像见亲人一样。小猫也热切地回应着,眼睛波光粼粼,又像藏着一包泪水。我在边上感慨万千,觉得动物比人有感情。
Z那我给他带的牛奶倒在掌心,让猫舔着。猫舔一舔,喵呜叫一声,他像听懂了心满意足地笑。
“她叫什么名字?”Z问我。
我是:晓苏。
“晓苏晓苏,这个名字好熟啊。”
我笑笑,“她妈妈也是这个名字。”
“她还有妈妈啊,当然,没有妈妈,她怎么生出来呢?她爸爸是谁?”
“这个嘛……”我不好厚颜无耻地说是我,欺骗Z幼小的心灵。
“那就让我做她的爸爸吧。”Z看我犹豫,连忙把这个权利与职责放到自己身上。我也不好意思跟他夺,点头,“成。”
Z抱着猫,啃我带去的鸭脖子。一抬头,看到门口挤了很多病人的脑袋。他呆一呆,就把案头一袋鸭脖全拿过去,一人一个,直到全部分完。
“你呢?”
“我不饿。”他拍着油腻腻的手,望着我笑。
我全部看在眼里——Z的认真,Z分发完后的愉悦——他的笑还是傻乎乎的吗?不是,我觉得比雨后的阳光更晶亮更洁净——一股热浪在我五脏六腑冲决,再爬上身体各处,我仿佛在经受着一场缓慢的、没有痛苦的蜕变,就字一瞬间,我真切明白晓苏那句话背后的意思——我不会爱一个只顾着自己的人。
下次去的时候,我让助手帮忙,采购了满满一车子的食物,我跟Z一起分发给病人,有病人学我们的样子再分发给其他病人……爱心跟你病菌一样也会传染,大家都以助人为乐。我们都呵呵呵呵地笑着。中午的阳光明晃晃地落下,笑声似乎也披上了光泽。我觉得病人的生活太单调,拨款在院子里按了篮球筐,达了乒乓桌,我教他们玩,他们有些行动机能有异,没法按规则出牌,但不妨碍大家游戏的快乐。快乐也是会传染的。
从医院回市区的时候大多已到了晚上,行走在告诉路上,打开顶棚,可以看到深蓝的天空,缀着宝石一样的星星,山腰上四散着火柴盒一样的房子,灯火连缀在一起,像一条璀璨的珠子。风舒缓地吹,拂去了一天的暑热,停歇在心上,是经久不息的惬意的凉。
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样神清气爽过。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我才知道什么叫快乐。
晓苏曾说,我不知道什么叫意义,但是当我感觉快乐的时候,大概就是有意义的吧。
确实如此。
车子下了高速,进入南四环。晓苏说:我最近在学车。明天要考桩。我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没问题,我做陪练。”我从最近的出口下去,找到一块地广人稀的地方。我们停下来,交换了位置。饭附近没有树桩和其他标志物,我想了想,推门下去,走到车后,对她说:“我站在这里不动,你就把我当一根柱子。”
晓苏半天没动。我吼:“启动啊。”她就这样小心地练习倒库。
等我们重新交换位置的时候,我发现她怔怔靠着椅背,脸色惨白,握握她的手,全是汗。
“需要这样紧张吗?还不是路考。”
“我怕我不小心把你扎了。其实很危险的。”
“跟你说过的,那么多种死法,我最欣赏——”
“少贫。”
我团了纸巾,欠身给她擦汗。我们面颜相距一寸不到,我问到她身上汗味与体位相杂的气息,那样的温暖。那一瞬我所有的细胞都苏醒过来,像迎接节日一样迎接她的问候。我团住纸,搭在她的肩上,她仰脸审读着我,还是那双好奇的眼睛,像小猫一样,亮晶晶,湿漉漉的。
你好奇什么啊,又不是不认识我。我想,嘴边凑过去,触着她温软的唇时,我心里的灯就灭了。
辗转着,再反侧,全在她的世界。
一个贴心肺腑的吻,感觉到的不仅仅是激情,还有彼此的诚意。
那一刻,我真正体验到什么叫拥有。
【荆沙】
舍体贴我,那笔钱还是通过端木家的基金会,以借贷的方式给了孟昀。除了端木母子和陈律师,业界并不知道背后有我在气作用。
孟昀依旧活跃在舆论的风口浪尖,还是一副被妖魔化的形象。他从不辩驳,不上任何媒体,不发表公开讲话,我除了在我网上搜搜那些道听途说,没有任何途径获知他的消息。
事情过去差不多两周后,我收到孟昀的一份很简短的EMAIL,他还是用他淡然的语气说:丫头,我离婚了。但你不要怪罪自己。离婚有很多因素,你的关系反而是最小的,我不赘述,有几机会再谈。总之,你请安心。还是以一年为期,等尘埃落定。
我反复看了很多遍,直到眼睛发涩。我心里滚过酸痛,又满溢热浪,他的体贴让我此前所以的煎熬都化作了乌有。
十月底,端木寄给我一张画展门票,主题叫:我们不知道我们。画家是Z。我自然要去捧场。
那天是周日,但人不算多。Z不在现场,没有记者,也没有镁光灯。看的人都是静静的,像麻雀一样散在展厅四处。
我不太懂画,但Z用色的大胆与笔触的狂欢叫我震撼。看得久了,你会感觉到色彩如游泳时奋力化开的波浪,在动荡起来,而波纹的底部就潜藏着我们自身不知道的秘密。我在一幅画前久久站立,直到有人叫我:沙沙姐。
这个称呼只有端木叫,尽管他比我大一点,但他这样叫我时我一点都不觉得别扭,我想我就应该是他的姐姐。
他冲我明媚的微笑,依在他身边的那个女子自然就是晓苏了。我一直觉得,晓苏外表虽不出众,但有一双灵透的眼睛,乌黑又发亮,活脱脱两块燃烧的小煤炭。我很高兴小舍能遇到他生命中的女人。
“Z怎么样了?”我们到一边寒暄,端木递给我一杯纯净水。
“月底就能回来了。”
“大画家还可能来我小店帮忙吗?”
“当然,他是你培养出来的。”晓苏说。
……
端木有客人应酬,晓苏就陪我看画。我们在每幅画前长时间立足,细细品味。
“孟总——”晓苏突然招起手,打了个招呼。我脑子轰了下,感觉呼吸都紧促起来。该怎么办?距离太近了,时间刻不容缓,我没有太多选择,只能礼貌地朝他看,但我依旧无法协调好五官,摆不出正常的反应。我口干舌燥,手足无措,从未感觉自己这样慌乱。
在此刻剧烈反应下看出去的孟昀像一张剪影,一个尘梦,虚幻得厉害。
他还是消瘦,五官清俊简明,是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的意境。青春的帆已经驶过生命饱满的河床,只剩下嶙嶙峋峋的石块。但生命的秋光自有其淡泊明镜的美。
他看向我,挂着淡淡的笑。我们的目光层层靠近,像穿越雾霭,也像穿越时光,寻求着最后的交汇。那一刹那来临的时候,都有异样的震动。
有多久没见?而思念那么重。
“孟总,跟你介绍下,荆沙,开一家很别致的文具店,有空你要去捧场。”晓苏是热情的,又拉着我近前,说:“莎莎姐,是华诚的孟总,你肯定有所耳闻,但最后把你脑袋里那点顽固的印象统统抛掉,孟总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不是一般人——”
我的心在说,我知道。
孟昀嘴带笑,向我伸出手,边回应晓苏,“哪里不一样,难得四双眼睛两个鼻子?”
我们的手握在一起,时间有点长,超越正常的礼节。
“孟总——”我叫了声。刚出生就哽住了。
“丫头,”他轻轻说,低得只有我能听到,“等我。”
有人找他,他道声失陪就走了。人群聚散中,转身就是离别。而那时候,我们以为等待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我在人群中搜寻他的背影,没有找到。再没有找到。
记忆里关于他有几页?写下来,连个中篇都算不上吧。
除开有限的几幕,一切都是静默的。走道上的致意礼让,开会期间的仰视与俯视。订盒饭的小小欢喜与接收盒饭时一声谢谢……人生的遇与不遇,如水流消散,转瞬即逝。我们卑微的生命,你到底可不可以许诺?
在画展见到孟昀后,我的焦灼一扫而光。虽然还是一个人开店关店,走长长的路,一个人吃饭洗碗,做做手工,但其间的意味是不一样的。以前的每一天,如水般绵延,一日与另一日不见得有太大区别,而现在,每一日都在爬坡一样的向前,离那个终点越来越近。那件毛线坎肩我已经织好,在胸前我仿照“ELAND”商标图案绣了一只小熊,我不知道他会不会觉得幼稚而不愿意穿,但我想我会逼他至少在我面前穿。很多个夜晚,我都沉浸在对未来的想象中。坎肩是暖和的,记忆是甜蜜的,思念会让周围的空气微微荡起。我不知道他以什么方式记挂我。是忙里偷闲的一帧影像,还是含在嘴里无法出声的一个昵称:“丫头”?但他应该没有太多心思想我——听说,北海厂区已经在进设备,SG到底研发成果将进入试产阶段——不过,我想,想到我的时候,他心里必然也会升起期待的暖意吧。这样猜测着,睡意潮水一般涌来,我安宁地陷入梦境。
Z出院了,还时不时来我店里画插画。他清秀的 面容与专注的神态总会吸引很多女学生。他的形象就是一个斯文儒雅甚至有点事深沉的老师,是青葱年代女学生们暗恋的对象。
Z的一生大概就会这么过去。他挥一挥衣袖撇掉成人世界的规则,回复童真。他说他爱说的话,做他爱做的事,遇到晓苏他是幸福的,他年轻时代的恋人现在成为了他的姐姐、母亲,此岸的支柱。
小猫有时候也会被他们俩抱起,如果端木也过来的话,这小店就拥挤得似乎要爆炸了。我就会关店,大家迎着招展的夜色去吃饭。有时候挤端木的车去我家做饭。Z趴在地上,跟小猫玩绒绒或喂零食,晓苏叨唠着:老师,你的衣服是新换的呀,别弄脏了。端木翻了个白眼,晓苏,你老了后一定会是个很唠叨的女人。那个时候,我觉得他们是幸福的,而我,有这样的朋友,也是幸福的。
有时候难免想象,孟昀以后会不会嫁入我们的小集团呢。在这间屋里,他会扮演什么角色?一定会在我身边帮我打下手吧,客厅的区域留给晓苏他们,他们是开放的,厨房是我们的,相对隐私一些。这样想着,我就又高兴起来。
晓苏还是从端木哪里获知了我和孟昀的事,时不时地回跟我透露一些孟昀的消息:他头发长了被她逼着剪了恐怖的发型;他修家里的水龙头,被水柱浇成落汤鸡……看完 很羡慕她能常见孟昀,就跟我说,要不要给你们安排机会?我摇头。我觉得孟昀定下一年期自有他的道理。但是在保护我,不希望我过早曝光成为舆论炮轰的对象。我也相信约定的象征意味,我们这样纯洁地爱着真的很哈。晓苏说我们是地球上最好的怪胎,那我也很荣幸。
要到后来,我才知道,孟昀在累极的时候,会开车到我家楼下,静静抽一支烟,看楼层上的灯光,然后悄然离去。
我也知道,他会在《安徒生童话》上写:丫头,想你了——
他看了很多遍《何时是读书天》,生出时不我待的感觉,拿出手机,就要拔下那串烂熟于心的号——
他想亲我,收集我呼吸的芬芳……
他用加倍的工作转移自己炽热的思念,他希望迎接她的时候,能给予她平静、安定的生活,以及尊严。
这个女人他深深爱慕,用迟到的青春和后半生的承诺,所以,他等。
有一个夜里,很晚了,晓苏给我打电话,压低声音说:“荆沙,你会开车吗?”
“拿过来,但好久没摸过,手有点生。”
“那你下来吧。我在你楼下。黑色的凯美瑞,你熟悉的。”
那是孟昀的车,我来不及多问,换过衣服,下楼。
正是滴水成冰的日子,枝杈全部脱尽了叶子,铅丝一样插向清寒的天。气流割在脸上麻酥酥的,似乎转瞬就有冰棱落下。
孟昀的破车就在我面前,一如既往得脏。他从不记得要去给澈做个美容,就如他不记得关心自己的冷暖。他的生命都在工作。
晓苏从驾驶座出来,说:“我们刚刚参加完一个宴会回来,孟总睡着了。你载着他随便去哪里兜风,然后停到华诚车库。”
“这个——”
“去吧,他喝多了,一时半会醒不来。”
我忽然想起孟昀曾经说过,他一直会做一个梦,他很累很累,累到不想费精力开车,就外头睡过去了,但车没有就此停住,而是一直一直在往前走,他不知道谁在帮他,但他知道这个人可以完全信赖,他彻底放松,陷入黑甜梦乡。
“好。”我点头。感谢晓苏的美意。
也许这就是一场梦吧,很多年过去,我都没有实在的感觉。我钻到车里,看着酣睡如泥的孟昀,他的嘴微微张着,有轻微的鼾声从里头走出来。但他睡得并不舒展,眉头微微蹙起,脸部神经偶会神经质地跳一下。我脱下羽绒服,盖到他身上,然后拉住手刹,启动车。
我磕磕绊绊地把车开上三环主路,手生的缘故,车死总是不敢提起来,就有车滴滴答答在我身后猛按喇叭。不耐烦了,就并到另一条线,从我身边嗖地掠过。
我总也不明白,为什么十二点都过了,还有这么多车,他们晚上不睡觉到底干什么呢?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的人生观吗?
时间时间,人生不过百年,太多人察觉到时间的局促,想把生命拓宽。对我来说,能有这么一刻与所爱相伴,就算他毫不知情,也该心满意足了。
开了一阵,渐渐找到感觉。车子平稳了下来,我的神经也开始松弛。这就有功夫,是不是瞥上孟昀一眼。他依旧没有醒,呼呼滴打着酣,把车子搞得很热闹。有时候,他可能觉得太热,会把盖的衣服往下扯一扯,有时候,又会把衣服提到自己的鼻端,似乎有什么好闻的气息在诱惑着他。渐渐地,他的眉峰平展了,嘴巴微微地嘟起,面颜呈现出一幅不设防的单纯摸样。
我想了下,似乎从没有做过这个人的车,倒是经常看到。公司停车场是露天的,而是最脏的一辆跟最艳的总是同样吸引眼球。也许明年,我可以告诉他保持车的面貌跟保持个人的仪表一样重要,当然,我会把他的车擦得干干净净,绝不会让他为这点琐碎费神。
车子过了联想桥,转中关村大道,华诚大楼就耸到眼前了。我像回娘家一样,感到无比的亲切,但也有一点失落。我又要有很长一段日子不能见他了。
我扭头又看了眼他,他还在睡,嘴角有隐现的笑容,带点狡诈。我有一瞬怀疑,他可能已经醒了,知道我在开,甚至偷偷旁观了我笨拙的开车过程,但就是不暴露,要跟我玩捉迷藏游戏。
好吧,如果你快乐,那我就奉陪。
我费了点劲,才把车倒进车位。期间因为差点擦着旁边的车还猛打了下方向盘,他的身体随之踉跄了下,我想这些他总要醒了吧,但他只是歪了下头。朝着门又睡过去了。
我下车,到后座,那上面有文件袋、脏衣服,网球拍,居然还有几张零钱。我把衣服折叠好,将网球拍放到后备箱,文件袋归拢,零钱塞到眼前抽屉里。
我看看手表,凌晨一点多,我没什么好做的了,我要走了。
我站在副驾门口,犹豫着是不是药叫醒他。最后选择不。我想,我们能在一起共度一段时间——我为他效劳,他头的浮生半日闲,踏实地睡上一觉,一觉很美好了。
回去的时候,我想象着他醒来,为错过些什么而懊恼不迭的样子,觉得很有意思,又想他或许一觉经历了嘴美妙的梦境,那里头有 我的存在,就觉得更有意思了。
噩耗传来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离哪个约定期限一个月不到。为了让时间过得更快些,我去云南旅行。
每到一处我都会拍一张照,写下当时的心情。所有的景物都与思念缠绕,热辣辣不加节制地攀爬到我的笔端。
你的声音在我体内循环
我却无法确定你的所在
比夜更险峻,每一分、每一秒
都有炎热的赤道,和寒冷的两极
为了爱你,我历尽艰辛
现在,春天再次归来
我穿过无数露水的死亡,衔着一万只嘴唇
(注:来自温立姿《我深知你的恐惧》)
但四月确实最残忍的季节。那一天,我欲骑马去洱海,但怎么也爬不上马背。师傅欲托我上去,已经把我抱起来了,这时口袋里铃声大作。我像受了惊慌,翻落到地,接上了晓苏的电话。
“荆沙——”晓苏的嗓音明显不对,暗哑如生锈的铁门。
我内心咔嚓了一下,像冰面蹦出第一条裂缝,“出什么事了吗?”
她迟疑着,“……你听完后一定要坚强。”
我预感到与孟昀有关,有把电话掐掉的冲动,掐掉后就可以阻止噩耗像病菌一样蚕食我的躯体和神经了吧。但不能。我只是更紧地抓住了手机,防止他爱猛然从我手心坠落。
“孟总,他,走了……”晓苏抽泣起来。
走是什么意思?“去哪里了?”我机械地问,声音还很淡然,悲痛蜷缩在某层坚硬的盔甲内,还不敢像雪花一样泛滥。悲痛是廉价的,并且绝望。但我一定能捆住它吗?我已经知道那个地方我去不了。暂时去不了。
“北海基地不是准备试产了吗?设备运过去了,相关证明也拿到了,孟总亲自过去督战。但这几天那边不是台风吗,跟着下大暴雨,厂区那边濒海发起大水。孟总本来人已在南宁,惦记着那几台机器,不顾别人的劝阻赶过去,想把设备转移。然后,不知拔了什么开关,触电,当时他身边没人,等别人赶到的时候,他已经——”
我静静听完,不知道说什么,一个个词汇在眼前化为茫茫的雪球……很久很久,心的最深处抽搐了下,阵阵痉挛爬了上来,袭击我的五脏六腑,我还没来得及擦拭,眼泪就哗啦啦爬满了整张脸。
死太迫近,近到我无从感应、无从消化。
而这时候的云南,蓝天高远明净,野花星星点点散在碧绿的草原,阳光勾勒出山脉的阴影。春天明明已经到了,为什么等不到?
师傅问我怎么了?我没回答,就地蹲下去。我浑身无力,而眼泪越来越紧地将我包围。这一个清晰的世界顷刻在我眼前浑浊,化为最彻骨的虚无。
【晓苏】
我记得孟昀喜欢抽烟。裤兜里总随身带着打火机。办公桌、车座、床,随处散落着一包包开口的烟。他一般抽“三五‘,据说劲大,也不贵。很多场合,需要决断或克制烦躁,他都会点上一支,美美地吸上一口。第一口,他吸得时间长,力度大,像是要一口过足瘾。看着他在烟雾中满足的脸,你会相信尼古丁的力量。
烟其实并没有太大害处,这世间有太多东西比尼古丁利好。比如说,梦想。梦想,我把它定义为有一种金光灿灿但永远达不到的东西。在少年时代,他就开始诱惑我们,但随着生活的铺开,有的人屈从于现实,知道实现不了索性自觉摈弃。有的人却义无反顾,如飞蛾扑火一样追过去,直到烧死拉到。
但,苟活于世,把一身皮囊养得漂漂亮亮白白嫩嫩又有多少意思。在孟昀死后很久很久,我似乎才慢慢体会出意义。
人生无常,免不了一死,并且你都抓不住死的所在与方式,如果我们最后的归宿终将化为虚无,那么我们奇客一样的浮世有什么需要紧紧抓住?浮华的身外之物都是浮云。
但我们必须要抓住一种力量来抵挡并且超越那种钻心而来复制不去的恐惧?
那种力量,就是生命的意义。
我一遍遍地想,孟昀终究是幸福的。他的生命一直在按着自己设定的轨道行进,他成功他失败,这都无所谓,重要的是他从不曾灭了心中的灯。而我们,太多没有灯而迷路的人,该不该坐下来,努力地想一想,那灯是否亮过,又为何熄灭,究竟还能不能亮?
那是四月,暴雨之后,阳光重新鲜亮,树叶经过洗涤,黄嫩如透明一般。知了开始嘶叫,市井的热闹又甚尘嚣上。
孟昀在当地火化。一个鲜活的人,最后只剩下薄薄一把骨灰。但这就是我们所有人的命运,谁也无法幸免。
荆沙把他洒在海中。海是博大的,包容的,平静而又激荡,没有谁会比荆沙更明白。他们不是尘世的人,不能拥有凡俗的幸福。尘世的幸福有苟且偷生的味道,甚至带着腋下汗味与隔夜饭菜的馊气。
我对荆沙说:有一张脸,我们无论睡多少觉都不会再见到。但是,只要你记忆够长久。总有一天会相遇。告别,是为了相见;就像,相遇是为了告别一样。
孟昀没有留下遗嘱,也无直系亲属继承家业,慕贤基金作为华诚最大的债权人接管了企业。
按着荆沙和基金的协议,她才是幕后老板,但她无意经商,将公司全部授权给端木。她只有两个要求,公司维持华诚的名字和LOGO,SG继续做下去。
端木曾经非常想要华诚,但从不会想到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获得。在孟昀的死亡面前,喜悦似乎太过浅薄,未来任重道远,他要努力走下去。
【荆沙】
我来了。为我们早就约好的相会。
为了不在细节上有任何疏漏,我提前一个月就精心准备。一年前见他时穿的那条印花长裙,我早就洗好熨好,住的房间也早早定下。
我置办出一个小行李箱,里头有捎给他的坎肩。
五月末的江南,春意阑珊。繁华已开至没落。每一颗树上都是深碧与浅绿相间的叶子,它们吸纳着阳光,发出啧啧的光亮,间或守候花朵的残骸。
有些花的凋落是美的,像樱花、海棠,它们随风而逝,如雪一般,洁净风流。有些花只会蓬头垢面地待在枝头,等着被厌弃。
我也知道,有些事情需要当机立断,那么,当你离开的时候,连背影都是潇洒的。但是现在,我只愿做哪些木木待在枝头的花。至少,有落脚的地方。
孟昀过世后,唐敏曾给我打过电话。她叹惋着说:想当初,我们三个若一起来到了加拿大……
世事无常,谁能预料?
孟昀让我等一年,我们都以为未来可期,但是未来从不在自己手里。哪怕短短一年?
我们能够把握地永远只有当下。
我知道我还可以坚韧地活下去,挺直脊梁,翘起下巴,同以前毫无二致,但我的心呢?就算有无数个春天的轮回,她再不会开花。
那个夜里,我洗过澡,在镜子前看自己的处子之身。它是健康的、丰盈的、洁净的,但那时没开花的躯体。我想起了被浸过盐水的姜花,人们管那叫盲花。我岂不是这样一枝盲花啊?
我大悚。才知唐敏的提议并不恶毒,我还是把尊严摆在了首位。
火车站附近,有小孩在卖雏菊,一大捧,只要五块钱。《安徒生童话》里讲,雏菊有金色的心脏和银色的花瓣,那时种谦逊又美好的花。我很想买下,又顾虑着海洋一个小时的车程,带着累赘。花童像看出了我心里的摇摆,捧着花走过来说:阿姨,买一束吧,多好看啊。我买了下来,抱着满满一大束花进了车里。
我坐在最后一排,一路上,都在嗅闻着花,很淡很淡的花香幽曲萦绕地钻进鼻尖,在蜿蜒到心上,我的嘴角便有了笑影。
又去看马路边疾驰而过的花树,它们差不多都凋零了,但大概只有我知道那是因为她们晚上去参加舞会了。即便枯萎也没关系,明年,它们还会开花,并且更美丽。《小益达的花儿》里就是这样写的。
我喜欢安徒生的童话,它的美是天国的美,不再尘世。在我们的信仰里,我们的心里啊。
我知道我又想落泪,就把雏菊往脸上塞,花瓣触及了肌肤,有温柔的抚慰。只要心里有爱,我不孤单。
房间还是那一间,卫生间连着天井,里头仍是那颗大树。它甩者苍翠的叶子,迎候这这黄昏的夕照。
我提前到了。我相信我如此爱着您必然回信守承诺,在那一刻出来与我相会。我不着急,为这一日,我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那些等待的日子,我都会沿着太湖长长地散步,芦苇还是青色的,一根根随风摇曳着,水浩瀚博大,排挤过来,在岸边跳出白亮的浪头。
在夜间的时候,湖面沉静下来,月光铺出碎银的路来,可以顺着那路,望道很远处。转身,是山腰里的灯光,像眨着的星星,而真正的星星在头顶很远处,散着米粒的光芒。
我走啊走。在浅滩处,用细枝写下他的名字,然后拍下来,发送给他。
“孟昀,孟昀……”我还不晓得以后该怎么称呼他呢?已经没有称呼的必要了吗。
不,我还是可以称呼他的。那么叫他什么好呢?孟,我想我会这么叫他,一个字,干净爽利。
孟,如果明天等不到你,我不会灰心,还会再等下去,只是不一定在湖边。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衔着承诺到来。
那夜,回旅社的路上,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香味,淡淡的,沁人心脾。我循着香气找,终于在一处廊边看到了,是茉莉,有小小的白花,羞答答地躲在叶子深处。
我使劲地嗅了嗅,便有九日影像浮现脑海:
有农妇在酒店门口卖香花,一簇簇放在竹制的簸箕里。孟昀买了几簇,簪在我的鬓边。那是他作过的最浪漫的事。伺候很多天,我的嘴角都是盈盈流转的香气。
香气拉动了回忆的闸门,往事一幕幕奔涌出来,他扶着我的背跟我跳舞,他说他喜欢听邓丽君。我们在午夜的街头吃山楂罐头,吃到心内冰冰凉,但爱的小苗却在蓬勃地萌芽。我给他念《安徒生童话》,他说安徒生是个诗人。我们在画廊里相遇,他握住我的手,轻轻说,等我。没有驾龄的我,载着熟睡的他在马路狂奔,那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就好……
可是现在,有什么改变呢?
我还在自己的路途上狂奔,他还在睡觉,只是我无法握住他的手,无法给他一点暖意。但他也许并不寒冷。他遥遥地看着我,就像觉曾经遥遥地看着我一样 。
沙沙。
丫头。
他们是我生命中的两颗流星,跨过我最好的日子,陨落,但曾经那么璀璨……
相距离散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也许,只有这夭折的感情,才会永远丰盛,永不言败吧。
五月二十六日黄昏。天井里的光线已经渐渐消失,古树沉浸在黑暗里,但植物的清芬还是很好闻地从窗子里飘出来。我躺在浴缸里,看着树,听着音乐。心情愉悦。就像我真的可以守候到那个人。
洗好澡后,我把那件印花雪纺长裙找出来,还有那双夹趾凉拖,孟昀曾觉得我那么穿很好看,走动的时候,一路随意一路优雅。
我又去卫生间吃头发,把包头的毛巾甩下,头发轰然垂落的时候,门铃响了。
我的心轰轰跳了起来。来不及把头发吹干,也来不及换上裙子,我奔了过去。
没错。铃声还在继续。没错,约定不是谎言。孟昀不会骗我。我在门后极力调整着心跳,把颤抖的嘴唇扯出一个略翘的弧度。
然后,猛地拉门——
有人站在门口,大捧的红色玫瑰花遮住了他的脸。但我首先注意到了花丛中插着的信封,那上面有我熟悉的字体:荆沙丫头亲启。
这是一份来自一年前的信,去年我离开酒店前在一家花房预订了一年后的玫瑰。
他在信上说:丫头,知道你会等我的。我如此高兴又如此忐忑。他们说玫瑰象征爱情,我想我也不能免俗。跟你说一声:我爱你!
我的眼泪潸然落下。总有些东西,是无论斗转星移、物失人亡,可以等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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