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六)(1 / 1)
“就是的,我们学校鸡窝一样小。”我轻轻地附和。
“我病了一段时间,躺在床上很无聊,每当你们课间操的音乐响起,我就到阳台上看。你在主席台上升旗,升好后,退到队伍后头做操,你呆的那个位置,就在我眼皮下。我就一直在看你做操。”
“那有什么好看的?”我想到自己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眼皮底下,微觉羞赧。
“好看啊,你衣服有点短了,做伸展运动的时候,腰那儿就会露出白白的一截皮肤……”
“喂——你好……流氓啊……”我掉头就走。
男孩子急急跟上,抢到我前头,边说话,边倒退着走路,“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说实话嘛。确实好看,你皮肤很白,在光线照射下,那一段晶莹璀璨的。”
“你还说——”
男孩放低声,“那就不说这个了。我很想认识你,又不能闯到你们学校去挨排问。恰巧有天,我坐车经过林荫道,看到你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睡觉。第二天,我过去碰运气,发现你还在老位子,还在睡觉。我不敢惊动你,就在边上看着你。喂,你为什么要在路边睡觉?”
“你懂什么呀。”我说,“那哪叫睡觉,闭目养神好不好?”
男孩笑起来,“你又不是老太婆,要养神。你肯定在想什么吧。”
“我想什么也不必告诉你。”他哪里能了解黄昏的美妙呢。
“总有一天你会告诉我的吧。”他笃定地说。
我目瞪口呆,觉得他也太狂妄了吧。我不对他的跟踪做出过激反应,并不表示鼓励这样的行为。当下,我气冲冲道:“以后不许你跟了。你再跟,我就告诉你父母。”
男孩子笑起来,眼神温柔,“我不跟了,以后跟你并肩走,可以吗?”
我头次碰到这么难缠的人,打了个格楞后凶巴巴道:“不可以。”
一道光柱射过来,有车子驶进来了。我连忙去拉倒走着的男孩,“喂,有车啊。”
男孩子翻转过来拉我的手,“我叫端木觉。你呢?”
“放手啊——”
“说了名字,我再放。”
我没办法,只能道:“荆沙。”
“沙沙,我送你回去吧。”
我吓一跳,他怎么可以一上来就叫我“沙沙”,他以为他是谁呢?可面对他的逾矩,我发现自己居然一点都不反感,因为那“沙沙”两字,听上去,是那么温柔。我感觉到内心深处牵动了下,荡起一股细微的暖流,就像小时候被妈妈紧紧搂在怀里。
而事实上,我妈妈在我3岁的时候就过世了。
我背着书包狼狈跑开了,还听到男孩子在叫:“沙沙,明天见!”
此后,每天放学,觉就会来等我。他跨坐在单车上,一脚踮着地,松松垮垮的,也不看汹涌而出的女生潮流,仿佛只是偶然经过。
我总是慢腾腾地走在队伍最后,就像奔流经过后拖拽出的一两点白沫。
我悄悄掩过去,在他笔直的身后站定,那是以自己为参照物,暗暗测了下他的身高。
他有180了吧,就算没有,肯定有178。
他烦躁地侧过身,猛不丁看到我,总会吓一跳,“你是鬼啊!”
“端木觉,你要身在战争年代,早就被打死一百次不止了,一点警惕心都没有。”
“没关系啊,有你这样好色的女特务,我安全的很。上来吧!”
我跳上后座,觉抓住我的手重重放在自己腰间,道:“车辆起步,请抓好扶手。下一站,XX路。”
那时候是5月,空气里都是植物的香气,夜色像水一样温柔蔓延。
“沙沙,你为什么不骑车,你家到学校其实挺远的。”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不会骑车,我还不会游泳。”
“不会游泳不稀奇,不会骑车倒是少见。”
“那没关系,我有坐车的命啊。”
“要我不在呢。”
“我就蹭别人的车啊。”
“你敢啊。”他把车停在林荫路上,说,“我教你。”
此后一直这样,每天放学后,我都会随觉练上半小时的车。回家时间比以前略晚,但是不过10来分钟的差距,父亲并没发现什么。
我学得很快,因为总觉得觉就在身后护着,骑起来分外地放心。有天,骑着骑着,忽然发现觉居然在身前,我不敢置信,笼头一歪,“啊”的一声摔倒在地。
觉扶起我,“傻瓜,我有这么可怕吗?”
“我,我老以为你在后头扶着我呢,我没法想象……”
觉说:“沙沙,其实我喜欢你这么信赖我。”
我头次跟他挨那么近,都感觉到他的呼吸扑散在我脸上的轻微麻感,我的脸腾地热了起来。
“沙沙,你抬起头,让我看着你。”
“天天看,有什么好看的吗?”
我还是抬起了自己那张沸腾的脸。这个时候,一个轻柔的吻悠然落在了颊上。
我们都紧张急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听到彼此心脏惨烈地扑腾声。后来,觉把我拥在了怀里,说:“沙沙,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喜欢你,我想天天跟你在一起,把你像块手帕似的叠叠装在口袋里,或者像背个包似的,捆在身上,我要你一直一直跟着我……”
我没有觉那么强烈的体验,但是感动。一直以来,我的生活单调寡味,父亲对我期望很高,虽然爱我,但是表现方式相当严苛。我为了讨他欢心,习惯了把冷暖往心里装,让喜怒不形于色。渐渐地,就觉得与世界有了隔膜,但觉却用他的热情轻松地穿越了它。
“你会不会想我?上课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觉骑着车载我回家。
“不会。”
“真不公平。”觉放慢速度,赌气道,“你难道觉得我不够资格让你想念吗?我做着试卷,就想在卷面上写满你的名字;看着课本,就会看到课本上浮出你的笑脸。晚上,我想,明天下午6点半才能见到你,要20个小时呢?多漫长。你为什么,不像我一样呢?”
“我,我怕影响学习。”我犹豫了下,还是把家里的变故告诉他,“我3岁的时候,妈妈因为被同事怀疑偷了钱,以死证明清白。我爸爸在一次工伤中,伤了腿,成了瘸子,厂里陪了几万块后就把他扫地出门。我爸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穷,他希望我出人头地,所以,对我的功课看得很紧。我有时候也会想起你,但只要有这个念头,我就会狠狠掐自己一把,让自己脑子清楚。我不能像你那样,要是考砸了,爸爸会打死我的。”
“你真可怜,那,就别想我了。”
我把脑袋轻轻搁在他背上,说:“等我考上大学,我再好好想你,补偿你!”
他笑道:“你以为补偿得了吗?当你想我的时候我还在想你,你不想我,我仍在想你,你欠我欠到不知哪里去了,把你下辈子搭上都不知够不够。”
时隔多年,往事成烟,我每每想起这句话,都会怀着苦涩的甜蜜。他再不能想我了,我呢,还在想着他。觉,我们总算两讫了吧。
我17岁生日,按惯例,爸爸要请我下馆子,看电影,我怕觉等我,就给他打电话。
当听筒里传出“hello”时,我几乎立刻断定是觉。
“端木吗?我是荆沙,明天放学后爸爸会到学校来找我,所以,你别等我了。”
“哦,你等下啊——哥——你的电话!”
原来他还有个弟弟,我好一阵尴尬。
“沙沙?”觉听出是我,难掩惊喜,“你稍等下啊。”他转移到自己房间接分机去了。
“沙沙,你终于想我了?”
“不是的。”我有点急,我不能打太长时间的电话,否则爸爸会发觉的。我把刚才跟他弟弟说的话重复了遍,强调,“总之你不要等我了。我要挂了啊。”
“等等!”觉却很郑重地说,“晚上8点我在老地方等你。我不管你来不来,反正我等。”
“那不行的啊,我跟爸爸看完电影都要10点了。你不要等我,否则我会不安的。”
“要的就是你的不安。”
那晚,看的是《炮打双灯》,宁静主演的,十多年过去了,情节,我几乎全部忘记了,我只知道自己哭了。爸爸掏过手绢给我。我捂着鼻子,闻到手绢上发酵面粉酸腐的味道。
爸爸在一个早餐店做帮工,每天早上四点就起床了,日日给人家揉面做包子,面粉飞出来糊到眼睛里,爸爸便用手绢擦一下。长期以往,蓝格子的手绢变成了灰白色。爸爸的视力也每况愈下。我把手绢塞到兜里,想到跟觉的恋爱,心里沉甸甸的,感到很不安。
半夜下起了雨,电闪雷鸣。我从睡梦中惊醒,看到风涌进了窗子,将窗帘吹得噼里啪啦地响。沉黯而深远的天空,翻着淋漓的墨汁。偶尔一道电光,扭动着劈开天地,让世界呈现出鬼魅般的白。我怔了怔,觉得心堵得慌,再没睡着。
翌日放学,我第一个冲出教室,却没有第一眼发现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