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三十三、有朋来,半日闲(1 / 1)
洛穹继续梳理我的羽毛,却不说话。
“我睡了几天了?”
“才一晚而已。”洛穹终于开口。
“若彦卿回家寻不到我……”
“不必担心,他自然明了。”
“他明白什么?”我想起之前数次情形,从他话中嗅出些不同寻常的意味,“是他要你带我走的?”
“看来我真不适合替人背黑锅。”洛穹勾唇一笑道,“你说的没错,确是他嘱我带你离开汴京,因为他知你定然不愿走。”
原来当时洛穹去汴京不久,顾彦卿便私下寻他谈话。说此番对战凶多吉少,宋军胜负难料,说一旦决战来临,要洛穹不管用何法子立即带我离开,说他不止是我的夫君,更是大宋的臣子,国家有难,他不能弃大宋的君王江山百姓不顾,说只有我万无一失他才能无后顾之忧与来犯的敌军战斗,说要洛穹代为好好照顾我们母子。
昨日汴京城破时,洛穹本要立即带我走。然而见我那般模样便狠不下心,终是陪我去寻顾彦卿。顾彦卿最后与洛穹说的话是提醒他莫忘之前所托。
听了他一番话,我还能说什么。他们一个两个都只记得要护我周全,将我当成了毫无自保之力的雏鸟一味护在羽翼之下,却不曾问我肯不肯。可既然只有如此方能换来顾彦卿的安心,那么我便遂他的愿。何况他身上有破天环与我的精魂,应当不会有危险。
如此,我便安心留在了凤凰山。日升月落,一晃便过去半月有余,除了思念顾彦卿,便是发呆。
那日,我见到了一个人,或者不该称之为人。
他身材纤瘦俊挺,银发赤眸,肤色奇白,身着一袭紫色长袍,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姿容高贵而妖异,闲闲地看着我道:“小八,你怎么在这里?”
“你认识我?”我迅速在脑中搜索一番,确信从未见过他。
他妖艳一笑道:“你没见过我,我可见过你。洛穹还真是将你当成了宝贝。”
“你是我哥哥的朋友?”
“朋友么?”他不置可否,神色看不出是喜是悲。
见他一步步走近我,我很想不动声色凛然不惧一把,却很没出息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扑哧一笑道:“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哪有怕?”我嘴硬道,“既然你已知我是谁,是否也该把你的身份相告?”
“你想知道?”他又走近一步,赤眸一瞬不瞬盯着我,颇有戏谑之意,“若我告知与你,你打算如何报答我?”
我皱了皱眉,还是第一次听说告诉别人名字还要别人报答之理。
“洛穹那厮油盐不进,无趣得很,他的妹妹倒是有趣得多。”说罢,一只莹白纤细骨节分明的手向我的脸袭来。
那只手是很漂亮,很赏心悦目,却并不妨碍我的心吊到嗓子眼。我想躲开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禁锢住,动弹不得。
恰在此时,他的手“啪”一下被拍开,我亦同时被带出十多尺远,身旁响起洛穹冷漠的声音:“不许打我妹妹的主意。”
那人呵呵笑道:“只听说雌雀护雏,却不曾见有这般紧张妹妹的兄长。本尊不过和她开个玩笑,她大着个肚子,本尊才没兴趣。”
我好像听见洛穹捏紧拳头骨骼格格作响的声音:“殿下,这种玩笑开不得。”
那人啧啧道:“与你说了多少次,叫我白炎,白炎,你就是不听。”
白炎?我还白眼呢。我心中腹诽。
洛穹道:“你来寻我何事?”
白炎听他一问,一双赤眸顿时闪亮如火:“自然是来寻你切磋。本尊最近得了一坛忘忧酿,饮一杯可入一日美梦,饮七杯可解百年忧愁。这回便以此酒为注,我们再来大战三百回合。”
“没兴趣。”洛穹冷冷回了一句,拉了我转身便走。
“哎,哎,别走啊!”见我二人不理他,白炎沉痛地叹了一声道,“不然,再以九融丹为注总可以了吧?那可是我妖界的宝贝,一百年才得一颗。上次被你一下搜刮去那么多,我可没剩多少了。”几步间话音已至跟前。回头却见他依旧衣发纹丝不乱,仪态从容闲雅。
“那些是你输与我的。”洛穹辩驳,停下脚步道,“当真以九融丹为注?”
“自然当真。本尊一言九鼎,言出不悔。”白炎瞬间一脸郑重其事。
“好!”洛穹放开我,回身走向一旁空地,悠然道,“开始吧。”
白炎不知从何处抖出一条赤色长鞭,状如嗜血魔龙,奸诈一笑道:“这次定要让你输得心服口服,乖乖献出七宝如意扇。”
转眼间二人打到一起,场中金芒赤辉交汇,晃花了我的眼。二人从林中打到山巅,又从山巅打到峡谷,从清晨打到黄昏,又从黄昏打到天光,直打得兽怒鱼怨,百雀惊啼,足足打了十二个时辰方止。
许是耗神过度,白炎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更添妖艳,然而此刻已无起初的嚣张气焰。
洛穹亦好不到哪里去,唇色泛白,微微喘息,伸手向白炎道:“拿来吧。”
白炎现出一脸肉痛之色,磨蹭半日,方才就义一般自乾坤袋内取出一只玉瓶抛于洛穹道:“省着点吃,就这些了。”
“少废话。”洛穹一把接住玉瓶,打开一闻,纳入怀中,继而抱拳道,“多谢!殿下可以走了。不送。”
“你就这样赶我走?刚刚还与我纠缠不休,这么快便翻脸无情。真是伤本尊的心呐!”白炎一脸伤痛,更是以手捧心做受伤之状。
洛穹许是吃多了他这套,完全不为所动。
我却有些于心不忍,犹豫着开口道:“不如,休息半日再走?方才……溪中死了不少鱼,我去拣些烤来吃如何?”
白炎霎时两眼放光道:“还是小八儿关心白炎哥哥。既这么说了,本尊就勉为其难留下与你们一道用饭吧。”
“莫胡说,小八可只有我一个哥哥。”洛穹一记眼刀过去,白炎乖乖闭嘴。
我见洛穹并未出言反对,赶紧识趣地跑去捡鱼,却未想洛穹也跟了来。洛穹一来,白炎也尾随而至,缀在后头状似优哉游哉左顾右盼。
溪中果然浮了好多死鱼,可以想象当时打斗惨烈程度。望着它们白白的肚皮,我心中暗念罪过,与洛穹一道打捞上来,剖肚去鳞,用树枝串了架在火上烤。白炎在一旁看着我们摆弄,颇得趣味。半炷香后鱼香四溢,三人分而食之。我又拿了生的继续烤。
“小八儿手艺不错,本尊十分满意。”白炎吃得津津有味,还不忘夸赞我几句。
“殿下满意便好。”相处半日来总见他一副不正经模样,我便对他去了惧意。
“唔……还是叫白炎哥哥比较好听……”
洛穹又一记眼刀过去,白炎立马闭嘴。
三人说笑品鱼之间,时间倒也过得快。
白炎吃了几条鱼,拍拍手,看看我道:“吃了朱果,气色果然不同以往。不过听说……你尚未恢复全部记忆?”
他说的是墨璃应劫的最后关头,正是我至今缺失的记忆。
我想起当时情形,点点头,黯然不语。
对此洛穹也颇为不解:“不知是何处出了差错。”
白炎摸了摸下巴,微觑双眼,状似高深道:“说不定,这其中隐藏了惊天秘密。”
我正思索他的话,洛穹却瞥他一眼,轻斥道:“这话你已说过多次了,倒是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啊。”
白炎闻言复又嬉皮笑脸:“我也是随口这么一说,何必当真。”说着,又把话岔了开去。
我啃着鱼,却有些食不知味。
转眼半日过去,眼看烈日当空,白炎转了转眼珠还想寻借口多留些时辰,瞥见洛穹脸色,顿时收敛道:“我族中尚有些事务需处理,下回再来。就此别过!”
说罢望了洛穹一眼,化为一缕银芒消逝而去。
见他已走,洛穹自怀中掏出那瓶九融丹递与我道:“每日一颗,吃了它。你如今元气匮乏,正好可用以弥补。”
我接过打开盖子闻了闻道:“这便是你之前给我的丹药?”
洛穹点头。
“白炎……是妖界的王?”
“正是。”
“你之前给我的碧菱与九融丹全是与他打斗赢回来的?”
“没错。”
“妖王……人不坏。”我这么说自有我的缘由。虽然他爱开离谱的玩笑,有些不正经,却并无恶意。他肯以如此贵重的九融丹为注与洛穹比试,说明对洛穹十分看重。看似次次比斗吃亏,我猜想或许有其他用意在其中也说不定。却不知他如此顽劣不羁的个性如何统领妖界。
洛穹看我一眼,唇角一勾道:“你才与他相识不过一日,又了解他多少?”
要说了解他,我自然是比不过洛穹的。我缄口不语。
我遵照洛穹吩咐,每日食一颗九融丹,自觉颇为奢侈。体内元气渐渐恢复,虽不充盈,却也够用。
如此又过十余日。一日我正坐在溪边抚着微隆的腹部,观那水中游鱼,神思却早已飞至千里之外的汴京。忽然莫名气血上涌,生生吐出一口血来。
我心中大惊。这是我附在彦卿身上的那缕精魂起了波动,莫非彦卿出了事?有破天环相护他怎会出事?
我赶忙起身连声唤洛穹,却无回音。我等之不及,一咬牙,凭借体内恢复不多的元气,施法往汴京飞去。
昔日繁华的都城如今已是满目疮痍,十居九破,随处可见抢掠时大火烧灼的痕迹。然而往日萧条的街道两旁此刻却挤满了民众,人人神情悲戚,更有啜泣痛哭不止者,甚至有人哭到晕倒在地。在那痛哭悲鸣声中,我依稀听得“陛下”、“太上皇”等字眼。再循着众人不舍眺望的视线,只见几辆马车并一列铁甲金刀的骑兵渐渐消失在大道远处,像是往城外而去。
我心中虽惊惧疑惑,却也无暇深究。只稍作停顿,便转头往皇宫掠去。那缕精魂的气息似是自皇宫内而来,此刻愈加清晰。
我从未进过宋室的皇宫,可一千多年前也算见识过皇家气派,实未料眼前景象会如此触目惊心。宫门前遍地是或面容悲戚或痛哭流涕的内侍与大臣,与这气势恢宏的琼楼玉宇格格不入。
我现出身形,见其中并无顾彦卿,便继续向内行去,途中偶有宫女太监在殿前檐下偷偷抹眼泪。
一路行来所见令我愈发焦灼不安。我随手抓住一个嘤嘤哭泣的宫女问她究竟发生何事。
那宫女听我问她,却更是如丧考妣一般啼哭不止。
我此刻哪有心情去安抚她,见她哭得没完没了,便抓住她手臂使劲一摇,厉声道:“快说!”
她许是被我吓到,一下收了哭声,却望着我讷讷不能言语,在我如火般目光盯视下,过得片刻方断断续续道:“官家……和太上皇……被金人……掳走了……”说罢又欲啼哭。
我心中一阵紧缩,想起方才街上一幕,顿时悚然。
我回过神连忙又问道:“你可有看见顾左侍郎?”
那宫女顿时脸色惨白。“顾左侍郎他……他……”她说了几个字说不下去,只转头望着北面,未几却又痛哭出声。
见她如此,我更是满心惶恐,忙起身往宫内跑去。
再往深入,渐转阴冷沉寂,北风呼啸而过,卷起满地残雪。我此刻却只听到自己如擂鼓般急促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