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十五、蝴蝶殇,同心难(1 / 1)
洛穹寻顾彦卿私下谈了一番,我不知他们谈了什么,只知顾彦卿再见我时,情绪似乎还稳定,神色却暗淡无光。
当晚就寝前,顾彦卿问我:“兰儿,洛穹说的可是真的?”
我目露询问之色。
他道:“洛穹说,你与他……可是真的?”洛穹说我与他什么?但既然是洛穹说的,我自然点头。
他瞬间眼现痛楚之色,神采尽失,犹如一具失去生气的木偶。片刻后笑了起来,却笑得异常苦涩:“我知道了,我再不会烦你。明日,我便会离去。”
我诧异万分。洛穹究竟与他说了什么。
第二日,顾彦卿果真带着小厮离开了我的宅院。我清晨起来去见他时,已人去房空。他真的走了?从此再见不到了?我的心好像空了一块。
洛穹突然频繁来寻我,寻我看书,赏花,下棋,逛街,赴宴,甚至游河。
我起初十分不解。他望着我道:“你不是要他死心么?只有如此,方可令他死心。”我倏然明白了洛穹帮我的方式。我最不想伤害的人,最终还是要被我伤害么?我压抑着心中隐隐的痛,努力配合他,与他一起做各种事,尽量谈笑风生,故作亲密。
几日后,我与洛穹泛舟湖上,天色晴好,水光潋滟,时有水鸟掠过,渔歌荡漾。我微撩面纱,端起茶盅,浅酌一口,忽闻得笛声悠悠,如泣如诉,似在倾诉对恋人的爱慕,又似在缅怀逝去的恋情。我抬头探出窗外,却见不远处一艘小船,船头一抹白色的身影,持笛而奏,衣袂飘扬间,笛子一端的一件物事亦随风而动。然我知,那是一只褪色的蝴蝶在翩翩起舞。
我退回窗内,笛声依旧源源传来,曲调婉转而幽怨。我假装若无其事,伸手去取杯子,却听那曲调突然一变,一时凄凉无比,我顿时手一抖,茶水浸湿衣衫。
“没事吧?”洛穹递给我一方帕子。
我摇摇头,却不知自己神色与曲调一样凄凉。
洛穹叹了口气道:“回去吧。”遂命船夫调转船头驶向岸边。
到了岸上,却见茵茵垂柳下白衣玉冠,身影萧索。他怎的这么快便上了岸?我一时不知该进该退,心里亦说不清是何滋味。
顾彦卿缓缓走到我身前三步开外:“兰儿,我想与你说几句话。”我不敢抬头看他。
“在下以为,那日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洛穹开口。
“我要听兰儿说话,不是你。”顾彦卿毫不让步。
三人相对无言,洛穹叹了一声道:“彤儿,你便亲口与他说吧,我在前面等你。”说罢,起步离去。
“我明日便回扬州了。”顾彦卿开口,我心中一震,“我来,是想最后问你一次,你当真心中只有洛穹,没有我?”
我默了默,点了点头。
只听到顾彦卿沉重的呼吸:“兰儿,看着我说话。”
我深深吸气,豁出去般抬起头望向顾彦卿,登时被他的样子吓到了。顾彦卿面色苍白,眼窝深陷,眸中血丝满布。才几天而已,他怎成了这副模样?
顾彦卿道:“我要你看着我回答我,你当真只喜欢洛穹,对我没有半分情意?”
望着他憔悴的容颜,我的脑中一片凌乱,万千思绪来回,最终却只能化作一声叹息。不管有没有情意,我与他终究陌路。最不想的伤害也已铸就,不可前功尽弃。便是再舍不得,也只能如此了。
我理清一团乱麻的思绪,稳了稳心神,看着他道:“彦卿,你不会知道我究竟活了有多久。我的容貌远不止在顾府那十几年未变,往后再过百年,千年,兴许依旧不会变。我并非不愿告诉你原委,而是因我亦不知为何会如此。漫长岁月里我一直孤身一人,直到进了顾家,遇到了你,才感觉到了亲情。我对你诸多亲近,是因将你当做亲人,却当真从未有过那种念头。这个世上,若说有人能与我相伴,那便只有洛穹。这些年来,他对我关怀备至,给予我一直想要的温暖。他对我有情,我心中,亦有他。”我一气说完,只觉浑身发抖,袖中紧握的双拳黏湿一片。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今日却要由我亲手推开,为何世事如此残忍?然今日一痛若能换来他一世福禔,却也值得了。
顾彦卿的双眸起初有一丝惊诧,接着便一分一分地暗下去,面色亦变得愈加苍白:“我本不敢奢求,只愿能与你相守此生数十载。原来,这也不可能么?真的,只是我自我多情……”他唇角勾了勾,似乎想笑却又笑不出,垂下眼睑,摸了摸玉笛上的蝴蝶,“看来,你永远换不来同心结了。”
同心结?我依稀想起数年前的一夜,他低声呢喃:“除……再替……打……通……结。”我心中一动,他当时说的莫非是:“除非你再替我打个同心结。”原来,他当年已对我生了情愫吗?他究竟何时起有的这份心思,我却不得而知了。
“彦卿,你是顾家的大少爷,有顾家长子的重任在身,蟾宫折桂,高官厚禄,如花美眷才是你的归途。我只会阻碍你。你回去吧,今后,也不要再来了。”说到最后,只觉得一阵胸闷气窒。
顾彦卿一僵,眸中尽显痛楚之色:“你真的这么认为?你真不想再见我?”他默默望着我半晌,我无言以对。他续道:“若真如此,我便遂你的意。此番回去,我会遵从父命应考,成家,再不做他想。”他顿了顿又道,“兰儿,你可记得还欠我一把蝶恋花的扇子?若哪日你回心转意,呵……”他似自嘲一笑,道,“如若……便拿那扇子来扬州寻我。”顿了顿,平静道,“我走了,你,多保重。”话毕,他毅然转身离去。
扇子?
“兰儿我绣的帕子没人要,不擦桌子做甚?”
“谁说没人要,给我吧,我正缺块帕子。”
……
“男子带帕子总归有些奇怪。您若真想要,等兰儿绣得顺手了,哪天给您绣个扇面,裱成丝绸扇子可好?”
“如此甚好。要蝶恋花的。”
“嗯,就蝶恋花的。”
……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眼前渐渐模糊。胸口似堵了什么,无法纾解。
“彤儿,”洛穹走近,轻轻拥了我的肩膀,“如此结果,于你于他都是好事,不必伤怀。今后,有大哥陪着你,再不会让你孤苦难过。”
我听见洛穹的声音,微微抬头,想忍回眼中的湿润,不想一串晶莹滑下。呵,竟然已积聚了这么多了么,我都不知道。
此后,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先的样子,我整日里依旧养花,读书,辨玉,与洛穹谈天说地,可心中的某处却越来越空,空得我开始焦躁,惶恐。我设法做各种事情令自己忙得无心他顾,可这种惶恐焦躁却并未消减半分。
我着金盏买了一大匹丝绸,裁成扇面的样子,开始绣蝶恋花。绣得不好,便扔了重绣,我绣了扔,扔了绣,整日里便只埋头此事。
洛穹见我几近疯狂,便叹道:“彤儿,何苦如此?”
我强作一笑道:“这是我欠他的。”
一年后当我终于绣成之时,京中传来消息,本届殿试榜眼扬州顾彦卿,殿前受封户部左侍郎,官拜从三品。我笑了。如此甚好,他终于不负顾家众人所望,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从此平步青云,锦绣前程指日可待。我望着手中锦色绸扇上栩栩如生的蝶恋花。如今扇已绣成,他却永远都不可能看到了。
第二年春。
“小姐,昨日刚进了一批玉石,还是原来的渠道。但李伯说,最好您能过去看看,他才放心。”店中的伙计在一旁恭敬道。
我点点头道:“确是该去的。你稍等。”
我简单收拾了一下,跟着伙计到得卿玉阁。李伯将我引进内堂,取出那批玉石让我辨识。我辨认一番,见无问题,便着李伯分类上柜。
待走出内堂,正要回去。李伯上前一步唤住我,神色有些奇怪:“小姐……老朽前几日得了个玉貔貅。小姐能否帮我一辨?”
我自然应允,接过那貔貅细细分辨。
此时,店中走进两位妇人,皆是锦衣罗裙,富家打扮。那二人边赏玉边轻声闲聊。
“你听说去年那位榜眼郎了吗?”
“你是说扬州顾家的大少爷顾彦卿?”我手一抖,不由自主地凝神细听,“据说不仅才学卓著,那相貌更是上届进士中的佼佼者,引得京城无数闺秀芳心大动。”
“可不是,他母亲林月娇当年可是扬州城数一数二的大美人,儿子自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可据说他拒绝了所有上门的亲事,今年已二十有二了,仍旧未娶,实在可惜。”
“那是以前,你没听说吗,那顾左侍郎下月便要成亲了……”
“啪!”一记刺耳响声打断了二人的话。店中众人皆惊,噤声向我望来。我捡起摔断了一条腿的貔貅,呵呵干笑道,“不好意思,你们继续,继续!”这次手抖得似乎有些过了。
“刚刚说到哪了?哦对,据说顾左侍郎的未婚妻是汴京城纪家的二千金,他对他那未婚妻是一见倾心,当即定了终身……”
我望着断腿的貔貅怔怔发呆,那二位妇人继续攀谈,我却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顾彦卿要成亲了,他终于要成亲了。这是好事啊,是我一直希望的,不是么?
“小姐,你没事吧?”李伯在旁小心翼翼问我。
我抬头强笑道:“我能有何事?只是不小心手滑,摔坏了你的玉貔貅。真是对不住!”
李伯看着我眼神怪异,不知是在惋惜他的玉貔貅还是在惊讶我从未有过的失手。他连连摆手说无碍,我却坚持依原价三倍赔偿。
李伯摇摇头叹了口气道:“若真要赔偿,便依原价吧,莫要折煞老朽了!”
我当即拨了银两给他,又着店中伙计替我去左近的富春楼买三坛湘水一渡。那是江州城出了名的陈酿,一坛便足以令人烂醉如泥。
伙计呆呆看着我,有些难以置信。
我笑道:“今日得闻一桩喜事,该当庆贺一番。”他唯唯诺诺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