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1 / 1)
你看姐姐,这世间如此广大,一生都行走不尽,却一定有需要打抱不平的地方。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能够靠着手中的剑,扫荡一切不平之事。”说得兴起,英宁居然长啸一声,柔身而出,于月下的那棵老梅树下挥剑起舞。碧柯从不曾见过,此刻歪着头,居然看得兴致勃勃,不由地鼓起掌来。
那棵老梅树不知是哪位天涯逆旅人携来,自栽种后也没有开花肆意,却已经不谙此处天气枯死,徒留下遒劲模样。如今澄澈的月光披拂,笼罩在寒光闪闪的剑气中,却仿佛一夜凌寒而开。
此时五节早已在一旁蜷缩卧下,酣然入梦。碧柯醺醺然之际作想,此时帝京,必然春深似海,游人纷纷如织,而自己在此处,却也不算是形单影只,真是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少年心事岂可郁于尺寸得失。世事曲折难料,哪里来那么多的称心如意。离你远去的,如若再回来,便是你的;倘不再回来了,它就不属于你。光阴稍纵即逝,耗费在烦闷里头久了,错失的便更多。
不知何时自己也怀揣无数心事睡着,碧柯久违地做起梦来。门中的自己还在现代,睡在那张改变命运的古董床上,填充鸭绒的枕头蓬松柔软,叫人不由自主地陷落下去。可后来,真的便开始陷落,她如同爱丽丝掉进兔子洞般地不断下坠,狭长的隧道黑暗而幽静,耳边只剩下极为安静时候,才会听见的“嗡嗡嗡”的声音,但她心中不知为何,却不会感到害怕。继而身体落在柔软的草地中,她站起来检视全身,却发现自己已经换上了宋碧柯的襦裙,这种改变并不会觉得愕然意外,只是觉得茫然而空虚——为什么没有死去,为什么这种小概率事件会发生在我身上呢?她一心朝前方走着,却看不见目标,只到一座雄关静静站立在塞外朔风中,犹如坚定的战士,而那上面,似乎有个极为英俊的男人注视着自己,然后缓缓举起手,挽弓瞄准。
她好像……找到前进的理由了,或许只是为了生存,或许是为了看见那男人的样子,但碧柯却提起裙子,激烈地奔跑起来,想要去追寻……
而后,梦就醒了。天早已大白,今天风停日出,是难得一见的好天气。昨日还同自己共饮的白川英宁早已不知去向,而桌上却放着几块金饼同散碎银子,都是碧柯极其需要可难以启齿去问的东西。她感动,这女子豪气而英姿飒爽,比起狐仙更似剑侠。
她推了推尚自梦中喃喃的五节,“起身了,今日我们便要出关。”浑不经意地擦擦眼角。
而后又过了多长岁月?刚开始还记得,朝廷每半年一次都快马派遣特使送来解药,督促碧柯服下,这倒也算是个简单清晰的计时方法。只是碧柯回到主场后运气不错,居然真的遇见雪山神医,在支付了不菲的医药费后,也得到了妥帖的诊治,逐渐就不需要仰赖那些个东西。
可她依旧十分准时地前往报道,并不是对千里之外皇帝的羞辱深感兴趣,而是总隐隐希望能够见到顾朝章。他们虽然也有书信来往,可一旦基调被定下后,就显得过于从容冷静,仿佛两人并不是灵魂相契的恋人,而是某种超脱男女之情,止于诗词相酬的友人罢了——况且碧柯并不擅长此道,每每为了背诵唐诗宋词中可以相符合的语句搜刮肚肠,绞尽脑汁。这样,她就越发希望能够见到顾朝章一面,互诉衷肠。
不知对方是否也是这么想的呢?还是在帝京已经冠盖满京华,蓄养娇妻美妾无数,而自己不过就是燃烧青春年华的最后一日罢了,再鲜妍的容颜也抵不过时间的流逝。这样想着总觉得无趣,也有些恼怒自己当日故作大方。时至今日方才晓得,原来只是互相平安是不够的,她想要切实地看见他,触摸他的脸庞,听见他的声音,然后再加上些别的什么,这才能够一偿相思债。
又是春日,碧柯骑着马跟在大批牛羊身后追逐水草。要是如今有帝京旧人看到她,应该也会讶异其外貌上巨大的改变。白皙的肤色如今是晒成漂亮的蜜金色,头发只是松松散散地挽成堕马髻。容颜虽然还是昔日那柔美的娇艳模样,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却已经有了皱纹,不知是岁月的定理,还是因为她如今长长开怀大笑的缘故。她穿着牧民袍子,看起来就好像自打落地,就生长于斯,不曾离开。
眼前突然有一道红影掠过,碧柯认得出来,是头人的女儿如梦赫日黛。看着速度,怕是又被父亲训斥了,却有离不开,于是只能在广阔的草场上消耗青春荷尔蒙。
“赫日黛!”她也催马赶了上去,终究将她截下,“你怎么了?”
“我还是觉得姑姑你做我妈妈比较好,你比她可美多了!”摸不着头脑的老生常谈,换来碧柯莞尔。
前些年她同五节流浪至此处,本想暂居几日就离开。没想到头人却一改冷冰冰的性子,对两位尊贵的客人大献殷勤。当初因为惯性思维使然,所有的人都以为头人看上的是风情十足的碧柯,连如梦赫日黛都这么以为,成日围着她转悠,兴奋地宣布“自己即将有一位漂亮的母亲,所以她也会越来越美丽。”而最后的结果却有意外——头人看中的,居然是五节!
“比起那杨柳般的小身板,我更喜欢大地一般的女子。”帝京甚少有男子欣赏五节丰腴之美,而这年轻的汉子却毫不费力地抱起了她,扛入帐中。
“更何况她的眼神过于深沉,就好像没有月亮星星的夜晚一般让人畏惧。而我的女人,必定得一心一意地照料我,我们的儿女同部落。”碧柯很乐观其成,虽然这样会让如梦失望。她也做了巨大让步,决定结束流浪的生活,留在赫日黛部落。而这些年来,除了如梦亲近自己以外,那头人果然对自己不假辞色,反而专心地料理族务,还有就是专心地同五节生孩子。不知是否这个原因,对于这同前妻所生的大女儿,或多或少有些倏忽。而她,却悄悄如小红莓花般绽放了。
“你说你讨厌五节,那你也讨厌你的妹妹吗?”碧柯抚摸着如梦的头,犹如真正的母亲对待青春期的女儿。她觉得自己此生可能没有办法孕育自己的孩子了,幸好还有如梦。
“这倒没有。”如梦想,她还记得碧柯如何为五节接生,那些小孩子被包在干净的羊绒毯中的样子,看起来好像是刚出生的小动物。
“所以啦,绕回老问题。你究竟是讨厌五节,还是潜意识地希望你的父亲更加关注你?”
如梦赫日黛默默地垂下头,这个问题对她来说的确过于艰深,也尖锐了些。
“我想也许是前者。”幸好她还很坦白。捂着脸,挫败道,“姑姑,这样的我是不是很难看?我没有办法去克服这种妒忌的心理。我好妒忌五节,她只比我大了多少岁呢?为什么可以生育小孩,成为父亲的女人,名正言顺地缠住他。而我呢,但凡有一些柔弱,他却只会对我说;记住你赫日黛的姓氏,你是这塞外的女儿,不要哭哭啼啼的。”
“这是男人同女人的不同,如梦。”碧柯又开始胡诌,但希望这些添加了很多古怪词汇的话,如梦能够听得懂。“比起我们,他们更加注重结果,而不会去体察过程中的各种心思。你的父亲,他或许希望你以‘长女’的身份,能够和他一样保护部落同兄弟姐妹。”
“啊——”如梦双手伸开,躺倒在草地中,被青草气息包围后,让她觉得舒适而安心,“可我只是个女人啊,我能够做到这些吗?”难道不是应该同五节,或者其他牧民的妻子一样,操劳家务照料一切,让后在日暮时分等待着倚靠拴马桩,等待男人归来?
“眼前有两条路的选择,总比一条路好。所以,如果你有选择呢?”
“那果然还是自己操控自己的命运好得多!”小女孩还是很好哄骗的,上一秒还在愁云惨雾,如今却兴致勃勃地规划未来,“如果我成为头人的话,我想让大家都定居下来,而不是同如今这样不断逐水草而居,看天吃饭很辛苦。”
“却也很自由。”
“可碧柯姑姑你也说过啊,这人生中光是有自由是不够的。”哦,孩子们的成长总时不时地叫人眼前一亮,碧柯瞬间说不出话来。
的确,若只有自由的话,人生就会变成浮萍,是不够的。你追寻自由的流浪从浪漫变得被动,却发现找不到可以停下脚步的安歇之所。唔,那种东西,是不是被成为羁绊更加合适?
“就好像再如何肆意的马儿,都会需要拴马桩?”一旁的如梦又开始展开那奇怪的比喻,仿佛能够感知碧柯心中所想。她推了一把抬头看蓝天中云聚云散的碧柯,“姑姑,你现在觉得开心和满足吗?”
“还好。”
“我听五节对父亲说,你是不是再等什么人?”
“没有,我就是随便等等而已。”
“先是没有,又是随便等等,真奇怪。”
“因为大人的世界是很复杂的嘛。”
又起风了,还讨厌地扬起沙子,迷了眼睛,居然还落下泪来。
还记得皇帝的特使年年来问自己:“宋姑娘,这无边江山可还是享用得舒适?”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也坐拥万里孤单。
这日过后,又是几日,那红莓花又开得潋滟如火之时,碧柯想到该是进城等候帝京特使,于是就带着如梦上路。不曾想才进城,就被右将军府中人半是恭敬半是胁迫地带入府中,竟然容不得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