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9章 残梦何处(1 / 1)
目断巫山云雨,空教残梦依依。(1)
第一次,她睁开眼来,他还在身边,她看着床顶的雕花回想昨夜,笑得满足。然而当她终于决定要起身,坐起来再看他时才发现躺在身边的人脸色酡红一片,眉头紧蹙很痛苦的样子,额头也烫得吓人。她慌了,披了件外衣下床,隔着珠帘让落霞叫来了福二。
“少奶奶有何吩咐?”第一次直接被少奶奶叫来,福二多少有些忐忑。
“少爷昨日喝了多少酒?”
“回少奶奶,少爷昨日拿了一坛陈年黄酒去的后山,没见坛子回来……少奶奶,少奶奶可千万别让老爷夫人知道啊!不然……不然少爷和小的可都逃不过一顿家法去……”一听少奶奶问酒,福二吓得腿都软了,就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少爷酒量很好么?怎么喝了一坛?”
“福二不曾见过少爷喝酒……少爷……少爷没在家里喝过。就连大喜那日,喝的也只是薄水酒,不曾醉……福二……福二真的不知……”
“你都没见过少爷喝醉酒?那自然也不会知道他醉了发烧了怎么办咯?还不能让老爷夫人知道,这可如何是好!”
“少爷昨日说过,说曾和源少一道喝过,所以小的冒昧,昨日估摸着少爷大概会喝多,所以给少爷拿了酒之后已飞鸽传书给源少,源少说今日一早就来。”
“好福二,做得好。那就等源少来吧。你先下去,吩咐厨房做一些解酒汤。落霞,先拧一块浸过凉水的手巾来,再泡两壶酽茶,找些鲜牛乳来。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先备着吧。”
把凉帕子敷在他的额头,这才穿好衣服,开始梳妆。落霞刚端来了酽茶,还没来得及帮她将头发绾起,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泠丫头可方便让我进去呀?”慕容夫人第一次来这个小院。
“媳妇尚未梳妆,叫娘看笑话了。”她行了个礼,出门将慕容夫人迎了进来。
“泠儿不必多礼。我只是来看看泠儿身上大好了没有。从昨日午膳就说不舒服休息着,我本来还以为你们小夫妻两个闹别扭了,谁想晚膳时竟一个也不来了,连今日早膳也是如此,老爷爷叫我来看看。”
“谢谢爹娘,泠儿没事了。夫君昨晚照顾泠儿到很晚,还没起身。不能给娘请安了,泠儿代夫君向娘请罪。”
“就你机灵,你个鬼丫头!”慕容夫人点了点她的额头,转身却又沉声道,“可为何源少一大早从姑苏来口口声声听说我儿身上不适前来探看,我这个做娘的还不知道有此事啊?”
“源少已经来了?怕是源少弄错了吧。昨日泠儿不想夫君为我惊动爹和娘,夫君又不知该找谁帮忙,这才联系了源少……”
“跪下。”——虽然还是云淡风清的声音,可慕容夫人明显生气了。倒了一杯茶,喝了一口道:“欺瞒长辈,抄写《弟子规》三十遍。(2)今日抄完之前你可以不用走出书房了。你们两个究竟是怎么回事?”
“泠儿昨日任性了,害得夫君喝酒伤身发着高烧呢,娘,泠儿不得已才请来了源少。娘,泠儿所言,句句属实。还请娘恕泠儿可以明日受罚,娘!”
“霈儿借酒浇愁杖责三十。自此时起,拖延一个时辰增加五次。抄写酉正为限,拖延一个时辰加五遍。你们二人我可以宽恕一人,泠儿,你自己选择吧。”
“泠儿谢娘的宽恕。泠儿愿替夫君受杖责三十,明日午时之前将七十遍《弟子规》交给娘。”
“好,好,好一个少夫人!不过,他人代过,责罚翻倍,作杖责六十。再者,杖责不上女儿身,改作笞责九十。泠儿看如何?”
“泠儿不变前衷。”
“夫人明鉴,是福二不该拿酒给少爷!福二愿替少爷受罚!”
“夫人,是落霞不好,落霞没有劝住两位主子的怒气,少奶奶也是不得已才有欺瞒之状。落霞愿替少奶奶受罚!”
“好,好得很。福二主有过而不规劝,杖责二十。落霞昨日午膳开始欺瞒主上,抄写《弟子规》十遍。秋水,带人去请家法。落霞,跟着秋水去吧。”
“是。”
源少带着大夫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伴着沉闷的“啪啪”的板子声的,是福二的哀号,可那厢边,她笔直地跪着,闭着眼。神色平和。清脆的竹板打在她的身上,饶是激不起半点波澜,莫说□□,就连眉头都不带皱一下。若不是那咬得毫无血色的嘴唇泄露天机,旁人恐怕真的要以为这竹板是虚打的了。二十杖责噼里啪啦一下子就过去了,这九十笞责却还真打了有一会儿。到最后,一旁看着的人看着她依旧岿然不动的神色,却无一例外地觉得每一下似乎都打到了自己的心上。直到最后一下打完,源少才发现手心里攥了一把的汗。
“秋水,带福二和少夫人下去敷药。其他人等把家法请回去。源少请。”听到慕容夫人叫源少,她一直平静的神色才有了几分波澜。刚站起来的她,于是又重重跪下:“娘,请容泠儿看着大夫替夫君诊治。”
“那这院子就交给你了,别怠慢了大夫和源少。”慕容夫人神色沉郁看了林泠半晌,叹了口气从袖中拿出一罐药交给了她,“等一下还有劳王大夫来一下前厅。”说完便带着秋水离开。
“王大夫请!”她把王大夫请进了房间,“夫君昨日午后喝了一坛子的陈年黄酒,今早一个时辰前,我才发现他发着高烧……”
“少夫人不必担心,待老夫诊诊脉再说。”
老大夫把了有两盏茶的功夫,方才擦了把冷汗起身开方。
“王大夫,夫君他……”
“黄酒性温,但后劲足。慕容少爷是否酒后脸色并无异样?”
“没错,这人别说脸色没两样,行为举止都很难看出来醉意。”源少接话道,“王大夫不记得他了么?几年前,我请王大夫到我家看的,也是他啊。不过为何这次还会发高烧?”
“喝酒上脸之人,肝解酒快,对心却会造成颇大的负担,不上脸之人,肝解酒固然不快,对心的负担也因之不会太大。但是,心事郁结之时喝酒,则又是另一番说辞,醉酒之后行房事,又是一番说辞。”
“什么一番说辞,又一番说辞的,谁不是借酒消愁,还说什么行房事……”他跟谁行房事了!——后面这句话源少却适时戛然而止了。偷眼看了看表妹,羞得一脸通红的样子,难道……
“那夫君现在情形究竟如何?”
“并不是什么太难治的病症,但也有几分凶险,最重要的是这四五个时辰病人恐怕难熬得紧。看这样子,汤药是进不了了。这样吧,老夫先扎下几针,一个时辰之后再看情况而定。少夫人不妨先换身干衣,否则,只怕少爷还没醒来,老夫就该替少夫人把脉了。”
“啊,是。那王大夫请自便,怠慢了。”她于是行礼带着干衣和药膏去了偏房。
这才发现,背上火烧火燎的疼,这才发现,几层纱衣早已叫冷汗湿了个透。待到落霞看到了她满背红肿的伤痕,自又是涕泪淋漓,忙用指头挖了药膏出来,轻轻地涂在红肿之处,柔柔地抹开。直到全部上好药,落霞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可是眼泪却又簌簌落下,又开始自责一开始没有壮着胆子向少爷说明一切——直到她家少奶奶揉着她的肩膀安慰她,又急着说该回去看看她家少爷有没有转醒过来的时候,落霞才终于收了哭声,轻轻抽噎。
她回房里的时候,王大夫已经扎好针,去夫人那里复命去了,留下源少在一旁照看。
“霈少以前也有过醉酒之后不省人事么?”
“是啊!那回是我要喝闷酒,正好霈少也在,就拖着他一起喝了。我直接就喝得不省人事,还是霈少把我带回去的。父亲还说我,看人家霈少,一点也不失清明,说我怎么就能喝成那样。结果第二天霈少也一样宿醉头疼,哭着喊着要我们拿什么把他的头砸开。起先我们还以为他是跟我们开玩笑的,直到他疼得说眼前发黑,晕厥过去了,我们才明白这人原来也是喝醉了的。也就是那一次之后,这慕容家才有了借酒浇愁杖责三十之说。”源少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口气就像当时那样的不置信,“所以,昨日收到福二的飞鸽传书,估计有人要吓人,今日一早就带着王大夫过来了。不过真没想到,霈少也有喝闷酒的一天啊!”源少看着她,若有所思。
起身换了块帕子,她又坐回床边。过了好一会儿才悠悠开口:“昨日三表弟把他的宝贝栀子花砸折了一枝,他以为是我,抓着我兴师问罪,我看他的架势,就猜想我纵是辩解他也不会听;再说总以为那么多人看着呢,却忘了听雨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结果一任性甩手就走了。惹恼了他吧。”
“泠儿自己昨日也恼了的吧?那王大夫所说的房事……”源少试探着问。不想一向觉得还算温顺的表妹听到“房事”二字竟然如同被蛇咬了一般,“倏”地转过头来,一脸古怪地盯着他,直盯到他后背发毛才道:“夫妻之间房事原也正常,源少为何这么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眼神却没有放松分毫,直到源少说:“可是,你们之间不是有那么一个约定吗,我还以为……”她这才转开视线,自嘲一般笑了:“我原意为……现在看来,霈少只是错把我当成了另一个人。”这句话一出口,源少便有千百个疑问在脑海中转开了。但是看她一脸的凄凉,到底还是没再开口。
正当两个人沉默间,王大夫回来了。收了银针又把了一回脉,又探看了一番,便要告辞:“少爷的烧就要退了。只是此人宿醉之后的头疼着实厉害得紧。少夫人要是看少爷实在疼得受不了就替少爷揉揉后颈和太阳穴。老夫这就告辞了。还劳烦源少相送。”
“那我就先送王大夫回去了,你表姐也还在家等着呢。过些日子慕容夫人来寒山寺还愿,表妹和霈少可要来我们家小住啊!”
“是。谢谢源少!多有怠慢还请包涵。对了,源少可不可以只对表姐说霈少的情况……”
“知道了。表妹再会。”
昨夜做了什么,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觉得很累很累,浑身上下提不起一点劲儿来,昏昏沉沉的。身下的床板烫得像曾经和源少一道去北方时睡过的火炕,烤的厉害,全身燥热,却又动不了。正当要在炙热中昏昏沉沉失去意识之时,头疼钝钝地袭来,那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后脑中蠕动引起的一跳一跳的痛实在是让人难以忍受,就像上回在源少家时一样——对了,那时候明明叫他们帮他把头砸开,把那东西拿出来的,难道源少竟还让它留着?他想用手捧着头狠狠压一下,可是手动不了;又想把头抬起来在床板上砸一下说不定那个就能把那东西砸死了,可是,用尽了力气头也动不了分毫。他于是只能紧咬着唇忍受,希望痛苦能够早一些将他带入昏沉……
梦里,他又见到了她,可是,不过片刻,她不见了,只有蠕动着的怪物追赶着他,让他无处可逃。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眼看着怪物逼近,却又动不了,张开了血盆大口的怪物没有吃了自己这具热得快熟了的只能恐惧却不能躲开的身体,却趁他绝望晃神之际钻进了他的脑袋,于是,又是一阵难耐的头疼,一身冷汗之后,他觉得自己更热了,真的,就快熟了一样。发不出声音,动不了——注定了,只能坐以待毙么?朦朦胧胧中,听到有人哭喊,又好像有人在耳边低语。然而不管是吵闹还是低语,都只是更激怒了已经钻进脑壳的怪物。他在如潮的疼痛中,终于如愿以偿地跌进昏沉。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又醒来了,却发现自己依旧在那个一片黑暗的地方,依旧只有自己孤身一人。不同的是难耐的高温退去了一些。头上的一些穴道被封住了,另外还插着几根银针。——那怪物被杀死了吗?太好了!太好了……还没高兴完,那怪物却似要证明自己还存在着一样,在他的脑袋里搅动起来。他用力咬着嘴唇,舌头尝到了一阵甜腥。“啊……疼!”终于,□□居然能从唇边溢出。之后,好像就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贴着自己的额头,好舒服!放松下来才觉得身上有有些发凉。冷汗湿透了薄衣。回想着片刻之前的痛苦和难受,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真像是逃过了一劫一样!然而一口气还没舒完,身体不自主地紧绷了起来——果不其然,又是一波头疼席卷而来!细碎地喘着气,不知道这回,又会疼到什么地步……
——他在睡梦中自是看不到她,可是,他紧皱的眉头,他咬破了的嘴唇,他如豆的冷汗,却全映在她的眼中。他的痛苦,于她本也是再难受不过的煎熬。握着他渐渐不再炽热的手,那层层涌起的凉意让她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在心里说了千遍万遍的“对不起”,她抹把泪花,拿掉了敷在他额头上的帕子,把他的头捧起来让他枕到自己的腿上轻轻按揉。父亲时常会犯的偏头痛在她的按揉之下往往弃甲曳兵,不知道这套手法对霈少是否同样有效。按揉了好一阵子,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沉沉睡去了。
“少奶奶……”掌灯时分,落霞在外间唤道。
“什么事?”她小心地捧着他的头放回枕上。起身正欲出去,却听到床上的人似乎道了声“别走”。
“不走,就在外间。”她柔声说道,又拉了一把被子帮他盖齐整了,这才转身出去。
他昏沉了大半天,终于睁开眼睛之时,看到的就是穿着纱裙尚未绾发的她站在珠帘外边跟落霞说着什么。
“你……”真的还没走?可是,他不敢说出来,怕说出来,一语成谶,要眼睁睁看她离开。
“你醒了!”很开心的声音。她端着什么东西转过身来。掀开了珠帘,却又成了一个月前娶进门的夫人。——为什么会这样?那刚才……还有昨晚……他觉得脑子变迟钝了,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要从脑海中破茧而出,可是什么呢?又不得头绪……
“娘估摸着夫君该醒了,派人送来了银耳莲子粥。是夫君自己喝还是……”她巧笑倩兮。他盯着她仔细端详,却没能从中看出一丝的虚情假意。他微微笑了笑,到底还是伸手接过了她手中的瓷碗。
“霈少,昨日真不是我折的栀子花。”他脸上淡淡的疏离让她的心又纠了起来。
“我知道。”他头也不抬,淡淡地说。看似不经意,却分明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
“霈少头还疼吗?”她不甘心地为自己找理由,只要他说还有一点疼,她就留下来。
“不疼了,有劳泠儿。”还是那样淡淡的语调,说完,他抬起头来看着她,平静的神色却分明是在问“还有什么事吗?”——这却是显而易见的逐客令了。福下身子,她自哂。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少奶奶这是要去哪儿?”
“落霞抄完了吧,我也该加紧了。”她对落霞笑得云淡风轻,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少奶奶,少奶奶先吃些东西呀。”等落霞大声喊着追出去,少奶奶却已经跨入了听雨的那道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