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4章 海雾潇湘（1 / 1）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
一队人马就这样静静悄悄浩浩荡荡地回了慕容府。要不是落霞惊叫了一声“天哪”，恐怕真要等到慕容老爷夫人看到了一行人湿淋淋的样子震怒之下请出家法，走在当前的两位才能回过神来。
“落霞怎么越大越会一惊一乍了？方才这一声，可是连太湖里的石鼋都要被你吓醒了。”
“少爷少奶奶怎么弄成这湿淋淋的样子？福二做什么去了！哼，要是叫夫人知道了，看能逃得过一顿家法去！”落霞心疼两位主子，偏偏又对主子发不得火，只好把话头转向本就冷汗涔涔的福二身上。
“少爷……”福二的声音要多凄凉有多凄凉。两位主子唉，赶紧换衣服去吧，不然，我们这帮小的，可就真的惨了啊……
他和她对看一眼。
“福二，赶紧带着大家去换衣服，别着凉了。”“落霞，准备好少爷的干衣服。”小夫妻两个同时吩咐道。众人如得大赦般离开了。
林泠这才福下身低头淡淡道，“妾身任性了。”
“夫人，咱们也快回房把这湿衣换了吧。”他似乎并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只是看着慌忙跑开的小厮们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好。”一瞬间的讶异之后，她依旧是温柔如水。
还好是夏天，被雨淋湿了也不会太冷，只是丝衣湿了粘腻在身上着实让人不快。等到小夫妻两个走到尚未撤去大红摆设的新房的时候，落霞早已准备好了他们两个的衣服。他的依旧是一身水蓝长衫，她的，则是一身粉色罗衣。
她从内室换好衣衫出来，他早已悠闲地坐在桌边喝茶。坐在梳妆台前的她从铜镜里看到了他端着茶杯若有所思的样子。真真是一张无可挑剔的脸，仿佛在哪边见过一般——在哪儿见过呢？莫不是哪本书里走出来的潘安、长恭、慕容冲 ？再加上略显迷茫的眼神，再加上乌黑的发丝因为吸足了雨水而显得更加黑亮——若不是有了那位姑苏的公子先闯进心里，要爱上这样一位翩翩佳公子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吧，只叹天意弄人啊！她轻叹了一口气，按住了落霞正从她头上拔出簪子的手道：“落霞，把巾子给我，我自己来吧，少爷的头发还湿着呢。”
“是！”落霞轻笑。把簪子放在桌上，递了一块干的手巾给她，转身向他走去。
落霞的手法极好，拿着干的巾子挤出发间的湿意，同时却又是在头皮上一阵按揉。她从铜镜里也不难看到他闭着眼睛，那副很享受的样子却越发的面善，只是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然而，就在她歪着脑袋细细端详他的神情的时候，他发话了：“落霞，剩下的我自己来吧。桌上的茶凉了，换壶热的来。”说着接过手巾，炯炯有神的眼睛向铜镜里的她看过去。那一瞬间，她被他突然射来的眼神唬了一条，忙低下头来专心致志地擦着自己的湿发。待到感觉他走到自己的身后坐下来，听到他温润的声音说道：“夫人方才一直在看我？”这才发现，她的脸早就出卖了自己，红成一片而不自知。手上的动作不由自主停了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闷闷地没好气地回答：“夫君不看我，又怎知我看着哪儿。”手上越擦越快，却被他按住：“我来吧，不然，这好好的头发可都被夫人自己毁了。”他拿过手巾，轻轻地挤压湿发，一点一点往下擦。一时间，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落霞端着茶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让人羡慕的“恩爱”场面。
“少爷什么时候把落霞的手艺学了去！”落霞抱着肩，忍不住打趣服侍了好多年的少爷。
“落霞，去福二他们的院子瞧瞧，他们换下来的湿衣归你了，不准使唤小丫头。”他头也不回，只是专心致志地擦着她的头发。倒是她抬眼看了看吃瘪的落霞，使了个眼色制止了落霞的抱怨。
“是，少爷。”无精打采的声音，继而毫无预兆地高昂起来，“夫人已经问过二位回来了没有，所以少爷最好快一些。”
“那你跟夫人说，你早上忘了替我们备伞，我淋湿了，晚些就过去请安。明白了么？看着办吧。至于衣服么，你洗福二的就好了。”
“是。”林泠看着这丫头一脸无可奈何的认命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心道这慕容府的少主子还真是——
“没想到‘冷脸霈少’私底下对下人们竟然这么体恤，不知道有多少人认识这样的‘温情霈少’呢？”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其实林泠并不是一个不知轻重喜欢无理取闹的女子，但是对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不知为什么一出口自然而然就那么杠上了。要是爹爹在，又要拍着她的后脑骂“没规矩”了吧。
“我也正想问夫人，每个人都能看到的一本正经的慕容少夫人才是我面前的这位女子呢，还是岳丈言下没大没小的野丫头才是真正的夫人？没大没小的夫人，又有几个人见过？”
“我有好多个样子呢！自是越亲近的人见过越多不同的我。至于真正面目么，当然只肯给最爱的人看！”趁着对方不注意，把长发抽出他的魔爪，站起身跳开，巧笑倩兮。
“最爱的人？却不是你夫君？”他依旧淡淡笑着，站起身，不紧，不慢。一步一步却像算过一样，待说完话正好站在她的身前，把梳妆台上的桃木梳递到她的面前。
她美瞳一紧，旋即释然，接过他递来的梳子懒懒道：“你我相识不过一日，就连夫君的相貌，也是直到方才才有机会从铜镜里细细端详，谈何最爱？待到日常情久，夫君再如是责问不迟。”几句话自问说得滴水不漏，装作心安理得坐到桌边方才他坐的椅子上，不再看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握紧了梳子的手关节发白，但却没有逃过他的眼睛。
“啪啪啪”他轻击手掌：“好应对，好口才！难怪母亲在这茫茫人海就为我定下了林小姐！夫人是怪为夫洞房之夜的怠慢了？还是在承认方才的确是一直在看着为夫？怎样？为夫的相貌可还让夫人满意？”
“你……”她终于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心里骂道，这慕容公子美名在外，怎么私底下竟这么痞子气十足！索性不再看他，梳理起自己差不多擦干了的头发。
如果说她眼中终于闪过的一丝慌乱让他心情舒畅，那么她脸颊上渲染开的一片红晕则让他没来由地怦然心动。但是那梳完之后把头发甩到身后的一瞬间，那乌发，那粉罗衣，又让他看到了那个灵动的“栀子花”。
“头发干了就绾起来吧，母亲该等急了。”暗恼自己不由自主地就又想到了别处，慕容霈沉声说道。
“是。”正诧异着他怎么突然就生起了气，明明吃瘪的是自己啊！可是，在梳妆台前，她却没有余力来诧异了——“夫君……”她的脸又热了，“这个簪子……落霞哪去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他突然觉得充满了无力感。拿起了簪子，三两下把头发绾起，簪好。“走吧。”
“是。”她终于从震惊中醒来，起身跟着他走出去，一边小声嘀咕道，“怎么一个大男人家用簪子用得这么熟稔，也不知道在哪儿练的……”
“本少爷过目不忘！有一回看见源少这么给夫人弄头发，觉得好玩就学了，回来也给母亲绾了几回。”说到这儿突然顿住了，过了好半晌才又接着往下说，“你也没什么好嫉妒的，这不还有落霞呢嘛，这妮子花样可比我多。”
请安，晚饭。
还是一样和乐融融的样子。谁说大家族里多得是冷漠无情勾心斗角！从小听说的关于父母的故事里的只言片语中形成的对大家族的印象在这张饭桌上彼此之间的眼神当中一点一点的松动，崩裂。
不过这回吃晚饭首先开口的不是慕容老爷而是慕容夫人就是了：“霈儿先去休息吧，泠儿借我留下说会儿话可好？”
“啊，是。那孩儿先告退了。”
上茶，落座。
“泠儿，亲家一切可好？”
“嗯，书院一切如常。夫君今日还和源少一道听了父亲的课。今日还见着了表姐，和表姐说了一会儿话。”
“那我霈儿可还合泠儿的心意？”
“夫君他……”新婚之夜没有洞房的新郎，心理怀着另一个女子的新郎；对待下人体恤有加张弛有度的男子，和自己真情假意周旋斗智的男子；才名在外面容清俊的男子，在订婚之前对自己而言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男子；嫁给了他，却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几分真心想要靠近他、理解他的男子——她，该说哪个……
“我霈儿是家里的独子。纵使爹娘再不娇惯，纵使平日里再讲理，也总免不了有些少爷脾气，泠儿不用让着他，摆不平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告诉娘，啊。”
“啊？”这个意思是——要让着他？不要让着他？……
“泠儿当真不记得我了么？”慕容夫人笑得一脸慈祥。她却越发的迷茫。小时候爹爹带她来过这座大宅，那个时候是见过慕容夫人的，但是，之后还有别的时候见过么？真的想不起来了呀……
“罢了罢了，泠儿回房去吧。今儿定是累着了，还淋了雨，早些休息吧。”看她那看着自己努力思索还一脸茫然的样子，慕容夫人莞尔，“秋水，跟我回房吧，老爷定是等急了。”
等慕容夫人走了，她才茫茫然起身，一路想着自己究竟什么时候见过慕容夫人，一时竟没有留心方向，等到落霞急急地把她拉住，她才回过神来。——“少奶奶，卧室在这边，这花墙里边是少爷处理慕容家事务的书房，连带着这处叫‘听雨’的院子，少爷吩咐外人不能进去的！”落霞说完才心虚捂住嘴，这个“外人”实在是说得太快太欠考虑，虽说她本来的意思是只有少爷能进去，可这少奶奶要是问起来……
“只有少爷能进？”她不由驻足。看着落霞一脸紧张的样子，她又怎会不明白所谓的“外人”是什么意思。看着布置精巧的小小院落，看似寻常，却处处自有主人的一番思量。水榭游廊，假山花木，就连一向以自家花园为骄傲的外婆家的后花园，比之也须逊色几分。“听雨”？“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书房所在的院落以“听雨”为名——她不禁在心里轻叹，这不就像那位少爷的心，乍一看寻常得紧，可又自有一番计较，岂是常人能够进去的。“为什么？这么精巧的院子，不让别人看，岂不可惜。”虽然明白，还是不禁问出口。看着院子深处，在满园的梅花中突兀着的几树栀子花，她有些怔愣。
“以前这院子除了少爷和少爷的一些朋友也没人进去，不过是下人们时常进去洒扫。不过，今年早些时候少爷在这院子里又添了些景致，之后便不再让下人进去了，也还没有其他少爷们来过。既然连老爷都默认了，这处院子也就没有旁的人进去了。不过少奶奶要是想进去的话，应该……”
“落霞，走吧。”今年早些时候才变的啊，与那位小姐有关？她心下轻哂，却是带着落霞沿着花墙向卧室走去。
他隔着花窗正巧看到了她在听雨院外驻足，那几句对话，自是听了个清清楚楚。心下感叹这个女子心思玲珑剔透如斯！转过身倒杯茶，好整以暇等着她进屋。
“少爷。”落霞福下身，她自也低着头微微屈膝。
“夫人回来了。我还以为母亲会再多留夫人一会儿。天色尚早，落霞怎么也不带着夫人到处转转？”霈少的声音带着笑意。
“落霞也想啊，可是，有些地方不是不让进么。少爷，要不然明日我带少奶奶到处转转，少爷也让落霞沾沾少奶奶的光，进听雨里边看看？修葺之后，落霞还没进去过呢！”这落霞倒是胆大！她忍俊不禁。看到做少爷的脸色有些不自然，她赶忙轻咳一声道：“落霞不用去洗衣了么？”
落霞转过脸来看着站在身前的少奶奶，一脸不置信，半晌方方红着脸有些讪讪道：“是。”
落霞走了。第一次，她笑着回击他玩味的眼神。看了半晌，终于明白这样的眼神此时在她身上掀不起半点波澜，他眼中笑意更深，问道：“为什么打发落霞离开？”
“若听雨是我能进的，那自然也只有少爷能带我进去不是么？我不打发落霞离开，岂不是害得我夫君在外人面前被下人难堪？那……”她笑着直视着他，略略福了福，“妾身岂不罪过。”
“落霞走了，那只能为夫替夫人宽衣了。”唉，这颗玲珑心肝真是叫他爱也不是，恨也不是，总是在不知不觉间就被挑起了舌战一番的兴致。但是，那处处机关的一番话……只好先避重就轻。倒不想这句话出口，那个女子就红着脸闪避开去——吃瘪了？还是……到底昨晚的不作为还是伤到她了……
并排躺在床上，半晌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