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他乡(2)(1 / 1)
开始矫情了~~~易漱瑜已换下了白天所穿的职业装,取而代之的是一袭垂长过膝的旗袍。柔润莹泽的白缎自肩及膝,几乎贴合她的身形,一枝墨迹淋漓的寒梅从左肩绵延至右下摆,粉彩的花瓣与前襟身侧用作盘扣的十来颗芙蓉石相应成辉。乌黑的长发在耳后挽出一个半髻,齐整的发梢听话地垂于肩头。
她的淡声一如平常,嘱咐他道:“这里暂时没有电视。要是不介意,可以在房里看会儿书。我去去就回。”
耿清泽回到西厢房,外厅里头已多出不少东西。
茶几上是一套齐全的茶具,茶壶、茶匙筒、茶船、杯托……一应俱全,单大小不一的茶洗就有三个。茶几的一侧正是那只红泥小火炉,底层的钢炭已被点燃,点点红星若隐若现,炉上置着一个不大的朱砂壶,炉脚边还放着几瓶矿泉水。
他在书架上略作浏览,总算找到本不算艰涩的《东晋门阀政治》,坐在竹榻的软垫里静心而读,倒也看出了几分兴味。
“王与马共天下”的故事看了不过一半,寂静的院子传来响动。他见易漱瑜吃力地抱着一个和她人差不多大小的东西跨进门,旗袍的下摆有些起皱,腕上还挂着一个小纸包,便放了手里的书。
她见状,忙道:“我自己来。麻烦你拿一下衣帽架后头的架子。”
他依言照做,又在她放置时搭了把力。她在茶几的前方调整好木架的位置,一一整合完毕,才拉开丝绒套子,一旁的火炉上朱砂壶盖“噗噗”直跳,引得她停了手,这才想起还有件正事。
耿清泽随意一看,那绒套里头竟是一台古筝,下意识张了张口,眼睛再望向她时,看她已安坐在茶几前,用沸水烫起茶具来,便又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仍在原先的竹榻里坐下。
见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烫壶洗杯不出一声,之前的那几分好奇神色已荡然无存,易漱瑜想了想,说:“是挺无聊的。不过是过程吊足了胃口,才觉得喝进口里的最后那道茶分外让人满足。”
她一面极尽自嘲,一面却颇有耐心地拆了腕上的小纸包平铺于茶几上。耿清泽没有回话,伸手拈过几片茶叶,略有些意外,“这不是铁观音,倒像是狮峰龙井?”
她将茶叶分了粗细分别置于朱砂的茶壶中,冲入略有冷却的热水,这才慢慢道:“对,是明前的。去年气候不好,今年的明前茶少了许多,这还是楚先生的朋友送的。”
“就是替你修琴的老先生?”
“嗯。看在奶奶的交情上,也算是勉强将我收入门下。不过他从来不承认,想必是怕我这不成器的半吊子辱没了他的名声。”她又在炉上的水壶里注满矿泉水,拿了钢叉将炉底的碳依次翻了个个,无奈地眨眨眼,“去年,老先生无意中听我改了别人的琵琶曲,气得劈断了两根弦。”
“然后?”
“我……”她顿了顿,才又道,“这筝是桑枝木的板,没人敢动,最后还是得求他出马。”
她没有顺着他的问话继续,三两句便止住话头。他也不再追问,默默看着她用头道茶将整套杯具一一洗过,重新在朱砂壶里注入热水。
覆手于壶上,她看着炉上升腾的袅袅水汽,缓缓道:“其实是一个道理。就好比用龙井替了铁观音,没有雨水井水,矿泉水甚至一般的饮用水也行,要的不过是这样静心凝神的过程,哪来那么些清规戒律。所谓‘尽事听命’,最后的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强求不来。至于是否如己所愿,更不得而知。所以我只相信万事万物归根到底,无非是‘求仁得仁’这四个字。”
见他一直不出声,信手将空空的茶洗拨了一圈又一圈,她意识到自己似乎说得太多了,动手沏茶时瞥见他手边的书,不觉讶然道:“对这个有兴趣?”
“这本还算能看懂。”他学电子工程出身,之后因工作需要转向经济和管理,文史还真不算强项。
她点点头,认同地说:“嗯。都是汉字,自然看得懂。”
“嗯。”他像是没听出她的调侃,“至少明白了一点。”
她用沥干的茶盏扣住闻香杯,反手将里头的茶汤倒入,递过茶盏,“说说你的心得。”
他停了手接过,在玉镯莹净的光华中一字字清晰地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夜凉如水,她衣着单薄,微微打了个寒噤,便低了头不再开口,将剩下的茶叶用玻璃杯装了,又冲出一杯茶放在他面前。
一时间,屋里除了炭火的哔剥作响,再无其他动静。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他清冷的声音打破了固有的宁静,“要不要试一试你的筝?”
她抬头看去,从他的目光里只看到不容质疑的诚恳与期待,低头沉吟片刻,问:“你有没有听过《A Day Goes By》?”
见他摇头,她微微一笑,“那就行了。”
她挪了把竹椅坐到筝前,一面拿了松香依次抹在筝码上,一面向莫名的耿清泽解释:“原曲是琵琶和二胡的合奏,我觉得好听,拿筝试着弹了一次,还不太熟练,谁想惹得楚先生大发脾气,以后再也不敢碰这个雷了。”
原来她是怕自己出丑,他心下了然,一边往玻璃杯续水,一边说:“回头老先生计较起来,就说我拿饭碗要挟你。”
见他并不点穿,她感激地一笑,仔细缠好玳瑁甲片,略一凝神,将十指置于弦上。
右手托抹勾劈,如清风般轻灵,左手抚弦轻按,如深海般沉稳。流畅的旋律便如清泉般徐徐从指间淌出。
整首乐曲动静相宜,时而明快清亮,时而委婉淳厚。温婉与低沉交叠而进,似是互相倾诉,又如欲说还休,更像是隔着岁月风霜的两个人遥遥对望,任凭千山万水,任凭千帆过尽,只留一身的孤寂凉薄……
一曲终了,手中的茶已微凉,袅袅热气在丝丝余韵中蒸腾而散。他不知不觉随着她的起立而站起身,目光似被摄了一般无法移动分毫。
她绕到筝前,利索地摘了甲片,抬头的一刹那却滞在原地,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下午那种不受控制的晕眩好像又回到身体里,下意识地攥紧手。指甲刺在掌心的轻微疼痛让她迅速回了神,避开他的目光,脱口道:“不早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说:“我该走了。”
话落,两人俱是一怔,又同时向后退了小半步。
耿清泽抬腕看表时,易漱瑜也转头看向屋角的落地钟,不觉轻轻皱眉,“算了,这里房间多,你随便找一间将就一下吧。”
他只一愣,随即坦然要求道:“那麻烦你挑一间最不值钱的。”
“那就是这里了,卧室和浴室都在里面,床单被子都是干净的,浴室里有新的洗漱用品。”她示意一旁的一道门,又拖过进门时随手放置的行李箱交给他,“你的换洗衣服,从休息室拿的。也不知是谁的运气比较好。”
他不是健忘症患者,一听就明白她是在影射他在机场里说的话;他更不是傻子,个中原委一想便知。他从成都直飞D市,她不声不响替他将衣物从S城带到那里,却又阴差阳错在这里派上了用处。
易漱瑜开了门,才要离开,不意远远传来闷闷的“砰”一声,在静谧的小院里显得尤为清晰。耿清泽走到门口,警觉地道:“什么声音?”
“好像是烟花。”她也不解起来,“今天什么日子?”
他恍然,“今天是端午。”
“难怪糊涂爷爷说家里裹了粽子。”她亦有些醒悟,才说完,“砰砰”声又隐隐传来,引得她仰起头,望着清寂无边的夜空,喃喃道,“多少年没看过洛阳城的烟花了。小的时候,我来这里过寒暑假,每年春节,爸爸都会买很多来放。”
这是她第一次提到她的父亲,淡淡的口吻中却只教人听得出无奈与落寞。他的念头才那么一转,她已经跨出门槛,说:“早些休息。”说完,沿着抄手游廊向东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