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 【后记】循环往复 从未止息(1 / 1)
当日,姬谋姿在回廊对云栈说完了一席话,便和九骏回了招摇山。
然而也是那一日,云栈抱着酒壶在长廊坐了整整一夜,却再没有喝半口,当酒精一点一滴在脑海中退却,他混浊的记忆也逐渐在脑海中浮现。
这数年来的画面,流水般从眼前消失。
直到天亮时,他终究将酒壶留在了长廊上,起身向千里之外的中都皇城走去。
***
自从大晋朝水患解除、外乱平息,戚行之略施手段,便将朝堂的局势重新分割。
各方势力互相牵制下,江山显出一片祥和,当新王朝的政权走上了轨道,所有人心中便松了口气。
就像事先约好的一样,重重险阻和劫难都在颜歌离开之后——转危为安。
史书上没有记录她的名字,没有记录那样的一个姑娘,可是她所遇见过的人,却是在生命终结的时刻也不曾忘记她!
突如其来的闲暇让忙碌已久的晋宣帝并不适应,当喧嚣褪去,夜深人静之时,他总会手握着一枚精致的白瓷瓶在月下发呆。
“咳咳……”月夜微凉,窗边身披轻裘的晋宣帝不住的咳着。
经过这一番波折,戚行之的肺疾更加难以治愈,他每日几乎都要以珍贵的草药维持早已不堪重负的身体。
伺候的宫女见状,忙拎着裙角从一旁药炉上取下药盏,递到戚行之面前,“皇上,该服药了。”
热滚滚的药汤散发的空气也是苦的,戚行之垂首把玩着指尖的瓷瓶,里面的蜜浆可解这份苦,他却不忍心再用一滴。
那是颜歌亲手酿造的,如今斯人已去,再也没有那个笑着唤他“小戚”的人哄他喝药了。
“皇上,夜凉了,身子要紧,先用药吧。”奉药的宫女关切的提醒着。
戚行之自嘲的一笑,端起药盏仰头一饮而尽。
苦吧!如今还有何比这心更苦的!
清苦的药汤灌入肺腑,同时伴随而来的还有门外侍卫大声通禀的声音,“报,浮影大人有事求见。”
深夜前来,定有要事。
戚行之敛去脸上的万般柔情,瞬间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放下药盏淡淡开口,“传。”
朱雀大门被推开,浮影快步走至殿前,单膝跪地道:“微臣叩见皇上,今夜打扰皇上歇息,是因为有一人执意要见皇上。”
“既然你已带他来了,说明此人尚值一见。”戚行之一语便道破了浮影的心思,“带进来吧。”
浮影微微颔首,随即回首去门外将来人引进屋内。
此时的云栈仍身着昔日在边关征战时染满鲜血的盔甲,他浑身更是散发着浓浓的酒意,凌乱的发丝下唯有眉宇间的孤傲半分不减!
没曾想他为何会回来,善于谋算人心的戚行之也有些意外,他凝望着云栈,挥手对众人吩咐:“你们退下。”
宫女侍卫包括浮影在内,都识趣的退到屋外。
直到房门关上,屋内只余下云栈和戚行之两人,这满是繁华的书坊之中竟充斥着说不出的孤冷。
戚行之放下手上的白瓷瓶,“边疆战乱平定,大晋朝能有今日安定,朕还要多谢你。”说话间他已走到了云栈面前,抬手拍上这个昔日兄弟的肩膀,“多亏你在与时□□死一战时没有离开,否则纵是边疆守军神勇,面对那个轨迹多端的小人,这一仗也是输赢难料。”
云栈布满血丝的眼中却突然显出了无尽的讥讽,他仰天大笑了许久,笑着笑着竟流下泪来。
就是因为他没能舍弃金城郡的百姓,就是因为他执意坚持打完这场仗。
才没来得及阻止她,才没来得及说句道别的话,最后,眼睁睁的看着她枯竭。
江千念如此,顾颜歌如此,难不成他云栈一生注定逃不过那所谓的宿命,因造了太多杀孽,终究只能孤寡苟活?
他对得起所有人,却独独辜负了她,云栈终究缓缓开口,“让我做金城郡的守城将军。”
戚行之微微一怔,他没料到素来向往自由的云栈会主动向他要官,然而朝夕相处了十余载,他顿时明白了原因,定定的望向他的双眼,“你想好了?”
云栈此时的语气却是异常的平静冰冷,“既然来了,自是想好了。”
戚行之沉思片刻,便回身拉开案台上的卷轴提笔写下诏书,“朕封你为镇北将军,统领北部精兵镇守金城郡,抵御外族侵略。”话音与手中的笔同落,戚行之抬起案边的金印重重的按在诏书之上。
戚行之挑眉望向云栈,随即卷起诏书走向这个满是酒气的昔日兄弟。
云栈抬手接过诏书,齿间漠然的吐出三个字,“谢皇上。”
戚行之却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递到云栈眼前,“这是当年父亲将你带到我面前时赠给我们的玉佩,如果有一日你反悔,不想再做这个镇北将军,就命人将玉佩从边疆送回。”
他不再称朕,而是我,是念着那份兄弟之情?
云栈接过玉佩,枯寂如死水般的眼中竟起了一片涟漪,“你愿意随时放我离开?”
戚行之的回答没有半点迟疑,“随时。”
云栈握紧玉佩望着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到这一刻,你才真的相信我了。”说罢他转身拉开房门,就此一去,便再也没有回头。
戚行之望着云栈离去的背影摇头轻笑了一声,“还是这般没规没距。”然而行之的笑容渐渐僵在了嘴角,“我们是主仆时,我不能信你。如今我们是兄弟,我必会信你。”
他低声的自语,没有人听到,更没有人明白。
透过窗棱,戚行之已望不到那个落魄的身影,“何况在遇到颜歌之前,你又何尝不想争这天下。”他缓缓闭上双眼,“云栈,其实你远比朕自由啊!”
***
一场春雨一场暖,一场秋雨一场寒,一场夏花一场醉,一场冬雪一场眠。
五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大晋朝日益繁荣兴旺,百姓安居乐业纷纷拥戴晋宣帝,各地民生安泰,始终没有大患。
边疆偶尔会有番邦来袭,却缕缕失败而归,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为盛名一时的镇北将军——木浮云。
他常年驻守金城郡,每每外敌来袭皆讨不到半点便宜,金城郡的百姓早已将他视为保佑大家安乐的神将,民间也有许多歌谣传唱他的战绩。
然而这个人却从来不笑,他深居营帐之中,每当赢了胜仗便独自在篝火旁饮酒,从不与众人一同庆祝享乐。
这一日再度俘虏了一股偷袭的番邦铁骑,众将士正在大摆庆功宴席,云栈仍旧如往常一般独自坐在僻静的角落望月独饮。
“将军,和将士们一起喝酒去吧,总是自己独饮多没趣啊!”一名跟随他多年的将领凑到云栈身边举着一只鸡腿劝道。
“你们尽兴,我去透透风。”说罢云栈也不等那将领答话,便握着军刀起身向营外走去。
“将军!将军!”那将领唤了几声,见云栈也不理他,只得扭头走回人群中央继续饮酒玩乐。
云栈一人提刀越走越远,将熙熙攘攘的营地抛掷脑后。
营地门口挺拔如松的守卫见云栈走过,皆齐声行礼道:“将军。”
“全部留在这里守卫,不得擅动。”云栈扫过每一位兵卫,这一队兵是他亲自所带,各个纪律严明身经百战,有他们护卫边疆,我大晋朝定可长安百年!
“得令!”众侍卫的声音在静逸的黑夜如同响雷一般在营地炸开。
云栈点点头放心的向郊外的密林走去。
这位木将军执法素来严峻,众将士虽然心中担心他的安危,却也只得眼见着云栈的身影消失在密林尽头。
此时已是隆冬时节,本漆黑一片的天空渐渐飘下鹅毛大的白雪,雪花落在衣衫上,许久不曾融化,不过一会,地面便被覆盖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这一路走来,远离了人群的喧嚣,这漫山遍野的树林之中,只有无尽的宁静。
唯有在这一刻,云栈的世界才真正的属于他自己。待穿过了树林,走到了前方这片无边的旷野,云栈才寻了块巨石坐下,饮着手上的烈酒望向空中高高升起的圆月。
那个高高在上的月神之魄,此时还在望着他么?
今日十五,月圆人圆,她妄想写尽天下伤心之人的伤心之事,可如今,又能否书得尽他心中那豁然崩塌的缺口?
云栈昂首将烈酒倒入口中,酒过之处如烧起熊熊烈火,将五脏六腑都温热起来。
直到喝光了酒壶中所有的酒,大地已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云栈从怀中取出一只木箫,缓缓凑上唇边。
箫音响彻空荡的雪野,音质质朴清雅,曲调却与颜歌曾吹奏的观天箫相似。
箫音满载着的思念和哀伤,使得万物噤声,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云栈一人。
这一夜过得极快,直到黎明赶来匆匆驱走了黑夜。
北部的雪啊!下起来就无边无际,每一片雪花都努力折射着地平面的光芒,直到最后,漫天无尽的大雪就生生将整片天空,映成了血红。
地面上的积雪闪着星星点点的光芒,仿若遗落在人间的繁星。
然而不合时宜的异动突然在身后的树林中响起,虽然那声音细小难辨,却仍旧没有瞒过云栈的耳朵,云栈迷离的双眼猛的一凛,几乎在那异响响起的同时,他头也不回的将手中酒壶向树林中掷去。
“当!”长剑劈碎酒壶的声音打破了黎明的沉静。
脚步声同时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而来迅速向云栈靠拢,本空旷无人的雪野顿时站了百余名黑衣人。
云栈莞尔一笑,抹去嘴角的烈酒,“巴布库尔的死士,铁真族的勇士,呵……就连泌尔汗族的人也来了。”
“我们巴布库尔的大王子死在你手上,此仇不共戴天!”一名黑衣人举刀指向云栈。
“三大部族的出动了不少的精英啊,我的面子果然不小。”云栈昂首周进了壶中最后一滴酒。
那黑衣人狠狠的咬着牙,挥刀直指云栈,“废话少说,今天就是你这中原人的死期!”话音一落,他便抬刀下令,其余百人几乎也是同时持刀迎了上来。
云栈顿时陷入重重人群中,每一刀砍下都可以感到喷在脸上的滚烫血液,每一位勇士倒下都意味着他身上添了又一道刀伤。
三大部落将所有精英全部派出,他们在雪地埋伏了整整一夜,就是为了将这个阻止他们进军中原的镇北将军,永远留在北疆冰冷的泥土里!
然而他是云栈,是剑冢的云爷,他执刀斩过蛟龙,入过幽冥地狱,杀过无数人,更救过无数人!
自从她离开以后,这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事可以令他畏惧。
云栈提刀迎向敌人,在冰冷的雪地与源源不断扑上来的番邦勇士奋战,“咔嚓”他手中的军刀断了,云栈踏上一人的头颅,纵身跃起自上而下一拳打在面前的敌人头骨,当那名勇士天灵盖被击碎的同时,云栈顺势而下夺过他身上的弯刀,回身横斩又放到数人。
一个又一个勇士倒下,云栈身上的夹袄也被一刀又刀划破,鲜血洒落在洁白的雪地上,仿若开出一朵朵妖艳的花,纵然神勇如他,也断难支撑到最后!
在这麻木的挥砍下,云栈几乎可以听到自己越发急促的呼吸,已经酸麻无力的手臂不知还能抵挡多少个敌人,就在这筋疲力尽的时候,他却并不强烈的求生,甚至有那么一瞬,他想放弃手中的弯刀。
为国捐躯,这样的结局也好。
云栈缓缓闭上双眼:颜歌,你当真狠心,独活的那个人,很辛苦。
就在他放弃挣扎的一瞬间,在这满是砍杀声的旷野之中,突兀的响起了轻灵的箫音。
这箫声和云栈吹奏的曲调颇为相似,然而带来的却是翻江倒海的力量。
当突如其来的乐声传遍杀场,那些死士的刀竟再无力砍下去,每一个人的心神都好似要被莫名的力量掌控住一般。
可最为震惊的却是云栈。
“观天箫!”他猛的睁开双眼望向茫茫无边的雪野,空洞的眼神燃起的火焰似是能融化整个雪野,“是观天箫!”再也没有往日的沉稳,他几乎发了狂一般的站起身向外冲去。
除了颜歌,世界上不会有第二个人会吹观天古萧,是她,一定是她!
雪白一片的地平线处,远远行来了一匹白马,那马上坐着的却是一个满头白发的女人。沟渠般的皱纹刻满了她整个脸颊,然而那熟悉的五官,却让云栈不觉得想起了那个无顾消失的女医者。
“阑珊?”云栈难以置信的瞪大了双眼,只不过五年时光,她怎突然老了数十岁。
随着白马越行越近,阑珊飘舞的白发后却缓缓显出了另一张苍白的脸,那是个身穿月牙白衣裳的姑娘,她将观天箫凑在唇边,随着一呼一吸间奏出优雅的旋律。
而这张容颜,就同他第一次见她时一模一样。
此刻,云栈感到呼吸都已停滞,他颤抖着嘴唇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这么多年,却从没敢想过她还可能活着。
当颜歌明亮的双眼望向他,云栈再也顾不得身旁那些围满的敌人,只用尽浑身的力气向前奔来。
无论他们之间隔了多少敌人,多少时光,这一次都没什么能再阻止他!
颜歌从马上轻轻跃下,她只是微微的笑了,就睁着双眼一刻不眨的望向云栈。
她已经思念了这张脸太久,久的她恨不得立刻将五年遗失的时间补回来,泪水就这样大滴的滚落,跌进雪中,跌在箫上。
在观天箫的作用下,那些勇士似乎全然失去了知觉,一个接一个的瘫倒在地。
云栈趔趄的跑到颜歌身前,却不敢再向前半步,他太怕这是一场梦,多走一步便会醒。
当最后一个勇士也倒在了雪野,颜歌方才放下了唇边的观天箫,她颤抖着嘴唇,抚去云栈脸颊的鲜血,“君……可安好?”
这一刻,她便是这严寒之地最美丽的花,盛开着,暖了他的心。
***
这一年,中都下了好大的雪,漫天皆是铺天盖地的雪花,就像他见到她的那年一样。
戚行之一直负手站在窗边,过了许久也不曾动过,好似变成了雕像。
“皇上,这是燕贵妃亲手为您熬的汤。”
“皇上,这是葛美人亲手为您缝制的香囊。”
“皇上……”
侍从的声音就好似经咒般让人难耐,戚行之抬手打断了几人的话,“都下去,朕今日谁也不见。”
“是!”几名侍卫捧着托盘悻悻向门外推去。
这时急切的脚步声却从远方逼近,这一次却是浮影,“皇上,金城郡急报,说是木将军送来一样东西给您。”浮影躬身举起托盘站在了门外。
戚行之缓缓回身,自远处望向那托盘上得布袋许久,方才幽幽道:“进来吧。”
浮影小心翼翼的走入屋内将布袋递上,当他与戚行之四目相对时,二人都明白这布袋里的玉佩意味着什么。
然而出乎晋宣帝意料之外的是,布袋除了原有玉佩的形状,还鼓出了一个瓶子的形状。
行之心中闪过一丝念想,冷漠的神情微微动容,忙抬手将其拆开。
果然不出所料,那熟悉的白瓷瓶端正的摆放在玉佩旁边。
戚行之缓缓打开,深吸了一口,仿若这瓶里的蜜浆还带着她熟悉的香气,“是她回来了么……”
浮影业略微惊愕,“是顾姑娘?”
戚行之握紧瓷瓶,缓缓闭上双眼,“下去吧。”
浮影点点头,表情有一瞬迟疑,却仍旧开口道:“再有七日就是皇后的祭日,太子想向皇上请命去皇陵为母诵经三日,恳请皇上批准。”
戚行之转身淡淡回答:“准了。”说罢他一步步走向坐椅。
浮影应声,随即识趣的向外退去,他轻关大门,不敢再打扰半分。
偌大的卧房烧着雕金的火炉,戚行之却仍觉得那般孤冷,他紧握着手中的瓷瓶,斜靠在龙椅上。
突然窗扉被风掀开,他猛然惊醒,起身望向前方,“颜歌!”
然而空荡的屋内回应他的只有呼呼风声,晋宣帝昂首望向夜空,举起了桌上一杯清酒,昂首而进,“咳咳……”
他是病人,如何承受住这强劲的酒力。
然而酒气弥漫时,他却骤然清醒了,心中曾念念不忘的执着在刹那间变成泡影。
戚行之将手中的白瓷瓶与玉佩一同放在桌上,轻声道了句:“望卿安好。”说罢他便决然转身踏出房门,向殿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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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苍苍的阑珊一人牵着白马回到了缥缈城,在庄严秀丽的大殿之中,她双膝一弯向白木椅中闭目静修的嬴嬛重重跪下,“云栈已辞去将军一职,与颜歌回了琅峫山。”想到二人终究能相携共老,阑珊也如释重负的一笑,“五年的时间,才能令她死而复生,颜歌虽只有二十年的寿命,一切却也值得。”
“你夙愿已成,何必还要回来。”嬴嬛缓缓睁开眼望向台阶下面颊干瘪的阑珊。
“回来,是求城主收留我留在缥缈城。”
“理由。”
阑珊抬起双眼直视嬴嬛,这一刻,她不再畏惧,“因为我和城主才是一路人。”
她们都在世间无所留恋,她们都在等待,都在为自己的命运抗争。
“你入了缥缈,一切才刚刚开始。”嬴嬛这一笑,却包含了太多玄机,“退下吧,让扶摇带你编制户籍。”
这样的话却令阑珊似懂非懂,她只得转身退出大殿,而这个有着五十岁面容的女子却不知道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空荡的大殿只余下嬴嬛一人,她独自站在最高的地方,望着苍穹的双眼满是轻蔑。
“颜歌,你终究没有步我的后尘。”
就算二十年,却也已将命运更改。
那么她嬴嬛的命运呢?时光流转,一切还没有结束,谁又会是最后的赢家?
人心不死,缥缈城的故事,便不会终结。
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
这场酒宴谢幕的同时,也预示着下一场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