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樱翎（1 / 1）
“彻……”
“彻……不要放手……”
“姑娘，你醒了？”一声来自人间的呼唤让我从昏睡中醒来。
“哎，你别动，你身上的两处箭伤伤势很重，你可千万别乱动哦，能把你从鬼门关救回来已经是奇迹了，要不是你掉在了我的樱翎花田里，恐怕早就没命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个中年妇人，岁月的痕迹丝毫没有遮掩她的美丽，一双灵动的双眼此时正关切地看着我。
“你是谁？我这又是在哪儿？”周身的疲乏无力让我感觉就要死去一般。
她端来一碗药汁喂到我唇边，柔声道：“我叫白嫣然，已经在这儿住了十五年了，偏偏不知道这里叫什么，只是一个无名的小山谷罢了。”
“十五年？”我讶道，“你为什么不出去？”
“唉，说来话长，等你养好伤我再慢慢跟你说吧。”我喝下一整碗药，便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浑浑噩噩地过了几日，我的身体竟逐渐好转起来，让我意外的是，我体内的蛊毒竟然接连几天都没有发作。
见我精神好了很多，嫣然才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让我重生的喜悦顿时化为乌有。
不料，在我还未完全消化这个消息之时，噩耗接踵而来。不知为何，嫣然突然得了一场重病，病情来势汹汹，早一天还好好的一个人，几天下来竟病入膏肓，让我无法接受。我身体未愈，无法照顾她，只能看着她日渐消瘦而干着急。
她躺在床上，双眼无神地盯着屋顶，脸色苍白如纸。我难过于她年轻的生命便要就此消逝，轻叹道：“嫣然，你可有未完成的心愿，我可以帮你么？”
“不用了。”她缓缓摇头，“其实……我还有一件事情尚未告诉你。”
“什么？”我心头一跳，仿佛有不好的预感。
她缓缓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怜悯，又仿佛在我身上看到了她自己，一时落下泪来，轻声道：“我来到这里的那年才十九岁，比你还小呢，不料这样就是匆匆十多年，连我自己都快忘了，我活着到底是为什么。”
我心头一酸，“毕竟活着便有希望呵。”
“希望？呵，我早就不报任何希望了。”她伸出手掌递给我看，只见上面盛开着一朵鲜艳欲滴的花形印记，我疑道：“这是……”
“我上次告诉过你，你的毒本是无药可解，当即便要毒发身亡，幸好你掉在了樱翎花田，樱翎花乃是世上最神奇也是最可怕的花，它可以救你，却偏偏也害了你呵。”
我低头不语，她续道：“我当年便是失足跌落谷底，见那花儿开得鲜艳，好奇之下摘了一朵来把玩，不料却是一失足成千古恨，那花儿竟是能使人成瘾的，至此之后一日也离不开它，每日都要以新鲜的花瓣煮成汁液服用，否则将会生不如死。”
“那这花不可以带出谷去么？”我说出心头的疑问，想当天她告诉我，我一辈子都离不开这个谷底的时候，我倍受打击，竟忘了问她。
“那花一离开这个山谷，便会枯死，至今我也没研究出如何移植这些花。唉，算了，都这么多年了，我也看开了。反正我也没有家人，不至于有人为我难过，只不过……不知道那人还记不记得我……”
“谁？”
“算了，都过去了。”她咳嗽了几声，似乎有些疲倦，“我日子不多了，可是我要清楚告诉你，服用樱翎花的汁液是有危害的，日积月累之下它会蚕食你的身体，或许是十年，或许是二十年，你便会像我一样，形容枯槁而死。这朵花形印记，便是先兆，一旦它出现，你的内脏便会开始腐朽，等到它消失的那一天，也就是生命的终结了。”
我呆立当场，想不到死里逃生的代价会是如此惨重，不过也罢，我的命本就是捡回来的，再多活几年，我该感恩才是。
“其实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孤独呵，有谁会愿意陪我一辈子呆在这个深谷呢？”
我看着她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不禁有些害怕，我是否也会和她一样？一个人在这谷中孤独地死去，孤独地腐烂。
就在我的伤逐渐好转之时，嫣然却离开了人世，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灵动的眼神，在病痛的折磨下，日渐枯朽。我不想，不想自己也变成这样，我情愿当初便轰轰烈烈地死去，起码留下的会是皇上一辈子的思念，我不想有一日他找到我，却看到我不成人形的样子。
爱，是该留在最璀璨的时刻，如同飞蛾扑火，留下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嫣然离开后的第二天，我决心不再服食樱翎花汁，我想试一试，离开了它我是否真的会死。
到了服用的时间，我把自己闷进被窝，努力抵制着难耐的感觉，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我已是浑身颤抖乏力，仿佛置身千层冰窟之中，又仿佛在火上炙烤一般，当真是生不如死。
我在床上辗转反侧，这种折磨简直比任何苦刑还要可怕，终于我还是抵受不住，放弃了试验。我颓然地面对着如同仙境一般的幽谷，却无比思念起那个红墙绿瓦的皇宫来。
想不到，人竟是要在离开之后才会懂得珍惜，以前心心念念想要离开的地方，现今竟成了最最遥不可及的梦想。从此，我便不能在兰苑里赏花，不能在幽境里赏雪，不能再抱着心儿，等在瑾和斋的门前，不能，与他一起，度过无数的日日夜夜，直至白头。
终于，我最担心的时刻还是来临了，皇上找到了这个深谷，毕竟这里离我坠崖的地方不远，只是比较僻静难寻。
“锦儿，你真的还活着！”他那样突兀地出现在我面前，我还没做好准备如何面对他，只能做出最本能的反应，泪流满面地扑进了他怀里。他闷哼一声，却仍然紧紧地抱住了我。
“锦儿，我都快疯了，看着你就在我面前受伤，坠崖，你到底还让不让我活了？这样来吓我！”他的泪落进我的颈间，那样滚烫，他的心如此炙热。可我的心却逐渐冰冷，不可以，我不可以再和他在一起了呵。
是命运弄人吧，我无法再找到更好的解释，于是，我默默推开了他。
“锦儿，我们回去吧。”他牵起我的手。
我缓缓抽回，平静了心绪，道：“我不能跟你回去。”
“什么？”他还没从重逢的喜悦中缓和过来，“你的伤是不是还没好？那我们养好伤再回去也……”
“我是说我不会跟你回宫了！”我大声地打断了他的话。他怔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为什么？”
“我……我不想回去，我要留在这里。”我忍住不让眼泪滴落，“我恨透了那个地方，你也应该知道，我一直都不喜欢皇宫的。”
他开始紧张了，知道我不是在闹脾气，正色道：“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以后我一定不会再让你受苦了。”他试图握我的手，却被我用力挣脱，叫道：“你的保证几时实现过？有哪一次我受罪的时候，你在我身边？我已经厌倦了，这几天在这个深谷里，虽然不如皇宫的生活那般奢华，却是我过得最开心的日子。”
“你……”他眼里出现受伤的神情，“你早就想离开我了？”
我心里大声地说不，嘴里却道：“是的，我早就想逃离你了，请你放了我吧。”
他张了张嘴，却是说不出话来，眼里的伤痛看得我心如刀绞，他却突然抱住我道：“不，不是的，锦儿，你一定是有事瞒着我，对不对？你不要怕，有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的，是不是你的毒……”
“不是不是！我的毒已经解了，你不信可以叫御医替我把脉。”我心道，樱翎花虽不是毒，却比□□更加断肠呵。
我狠狠推开他，他踉跄了几步，步伐似乎有些不稳，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胸口已然渗出点点鲜红，我心头一颤，险些就要扑过去察看他的伤势。
“你想要他的命吗！”萧云朔走过去搀住他，“上次一役他身受重伤，好不容易好了一点便到处东奔西走地找寻你，你竟然还这样对他？”
我差点便要掉泪，终究还是忍住，冷冷道：“你们走吧，我是不会回宫的。”
他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抓住我的手臂，道：“就算你舍得下我，那你舍得心儿吗？”
一提起心儿，我辛苦筑起的城墙顿时倒塌，眼泪汹涌地落下，哭喊道：“我不舍得心儿，可是我又能怎样，你能把心儿还给我吗？”
似乎正是这一句话，才叫他真正信了，我是真的不会再回去，他不可置信地退了几步，面色灰败，竟似要晕厥过去！一旁的御医吓得赶紧扶住他，叫道：“皇上，您保重啊！”
“我……如果我说，我愿意陪你留在这里呢？”两行泪从他眸中滑落，他还是第一次在人前落泪，当着他的臣子，当着所有人的面，接近卑微地请求，我哭得更凶，摇头道：“不可能，你明知道不可能，又何必问呢？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只想做个平凡的女子，从来都不想过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日子，你懂吗？”这句话实乃我的真心话，从前我从不曾对他说起，也从不曾对自己承认，原来我也是需要回报的，我不希望和众多女人分享我的爱人，爱得越深，这种感受便越强烈，只是由于现实所迫，我才一直隐忍着，强迫自己活在他们所构建的世界，为他妥协，为爱妥协。
他闭了闭双眼，偏过头不再看我，手轻轻一挥，身后的人便簇拥而上，将他抬上了马车。一行人来去匆匆，转眼，山谷里便只留了我一人。
我强忍的感情终于爆发，跌坐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我亲手埋葬了自己的幸福，亲手摧毁了我们之间的信任，这样的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既然是如你所愿，又何必哭得如此伤心呢？”
我睁开泪眼，见是萧云朔，更加哭得肆无忌惮，一口气喘不上来，竟昏了过去。
再度醒来，已是黄昏时分，我无精打采地坐起，见萧云朔已不知了去向，这样也好，就让我一个人自生自灭吧。
我从来不知道，孤独的滋味是如此可怕，这一次我算是深切体会到了孤家寡人的感觉。长夜漫漫，孤枕难眠。我看着窗外那一轮明月，月圆人却难圆，不禁又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