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五胡乱华(1 / 1)
郭嬛这几天情绪一直不稳定,忽哭忽笑,精神恍惚时总说什么“红衣娃娃”“白衣娃娃”吓得人不敢接近,而且变得极度怕黑,每天太阳落山的时候总是痴痴地望着猩红一片的晚霞,最重要的是身边还每时每刻都需要有一个人陪伴安慰,否则就歇斯底里任性胡闹。没办法,每天我的同学成群结伴出去游览巴黎的名胜古迹,我却只能时刻守在旅馆里陪着郭嬛。
梅花孤驿,暖灯明光,她沉睡,我翻书。
郭嬛的睡相很恬静,她侧着脸,睫毛与鼻尖勾勒出一个脆弱而倔强的弧度,也只有这时候,近日敏感易碎的她才与一直以来在我印象中聪明、冷静的她相重合,明明在自己内心中敬畏、惧怕、渴望、又爱慕着什么,却仗着自己天资聪颖偏偏要用自负的刚强伪装。蓦然发现,其实她和某个人很像,真的很像。不认识时,想去了解,去读懂,而看到了他被突然剖开的内心,又发自身心地想去温暖,去拥抱。
自嘲地笑出声,我到底在想些什么?摇摇头,俯身继续埋头于苍白的书籍。
这次出来原本的目的是玩,打发时间效果不如手机MP3又占重量的书本自然就没被纳入考虑范围。好不容易在同学的箱底找到一本《五胡录》,在郭嬛难得睡着自己又还真的没有睡意的时候只好硬着头皮看了。
我从小很不喜欢五胡十六国的这段历史,现在知道了个中原由却倒是有些讨厌不起来了。用现代人的眼光去回想古代的事总是觉得奇怪,就像司马邺、司马睿他们到底算我的什么?后代,先人,还是纯粹的毫无瓜葛的古人?连这点都想不清楚,更别说他们的仇人五族胡人于我来说什么干系了,既然如此,不如纯粹只把它当做一段过眼云烟的好。
晚风从尚未关紧的窗户中吹入,掀起飘飘白帘。
仲达,有些事情,一旦发生了,就无法改变。想把它看成云烟,却发现它真实地存在过,如何化作飘渺的浮云?我看书,却被书陷了进去,陷入了时空。
似乎真的走入了那个世界,刘渊,石勒,冉闵,苻坚,王猛,桓温,谢安,慕容恪,慕容垂,赫连勃勃,司马德文……司马仲达生在乱世,亦没有见过如此多的战乱、□□与流离,原以为自黄巾之乱起汉末三国混战近百年已是天下之至难,没想到却只是汉末魏晋南北朝四百多年军阀割据的开端,而其中,又尤以这百多年的十六国时期最为血腥、暴虐,异族战乱不休,百姓沦为刀俎,今日为王明日即为阶下之囚。那种真正的血流成河,白骨成山,是魏国的风花雪月、蜀国的天府之地、吴国的水榭江南永远无法真正体会到的。
所以,相比之下,三国是一场染柳烟浓的乱,即使再凶险再流血,也逃不开那份贵族的矜持;公子舞剑的清雅,只能滋生“建安七子”“竹林七贤”那样的文人墨客。不像十六国时期的胡人铁骑长驱,将一切踏为灰烬。
我如此感慨,是因为司马仲达生在三国,所以他的子孙,会不会也因为沾染了一丝洛阳古都曹家文人的安逸闲情才被胡人的刀光剑影夺去这关中的大好河山?如果真是这样,那司马家族与曹氏无比相似的皇位命运是否真是曹家的报应?外族入侵、权臣专政,晋朝的统治者在不同人手里被整整玩转了一百五十多年,如果这真是曹家对其不忠的报复,那这个诅咒,也太深重了吧!
汉献帝禅让于你,曹奂禅司马炎,而日后的司马德宗、司马德文又先后禅桓玄、刘裕。你若是恨历史如此惊人的相似,我又该去恨谁?
沉静的房间内,他不言语,我不言语,只有郭嬛均匀而安谧的呼吸声,空空回荡。
仲达。他握住我的手,轻叹。
我背靠着墙壁坐着,双手覆在书上,而他,只是一个冰凉的影子。
我不恨你,真的,从来没有。他身子往前倾了一些,声音略微有些湿润。其实一个幻影应该是不会发声的,但我却真实地听到了他的话语。
不恨……吗?我本也想抚上他虚无缥缈的脸,好让这个幽冥停留得更久,可话一出口,竟是与如此想法南辕北辙的刻薄。
如果不恨,那么您是否可以告诉我,这五胡乱华、晋氏南渡的惨剧,从何而来?皇上?
皇上这个称呼,太陌生,又太刺耳。
如果你觉得这么大的事是我能左右的,那么就这么觉得吧。他却并不急,也不恼,继续烟涛微茫,比一千八百年前的曹子桓更把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反正如今,我是什么,不过一个魂魄罢了。
他就是这么,握着我的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歪着头,和许多年前一模一样。
仲达知道王景略吗?他并不在意我脸上的不快,继续浅笑着发问。
我在心中自嘲。明明是不想再见他,明明是想好好享受此生不愿再和这抹孤魂有任何羁绊,却无法拒绝他的笑意,只能又一次跟随他的思路,沉浸在一千多年前的世界。
王猛王景略,不世之名相,当然知道。我小心翼翼地回答,生怕他的话语里有什么陷阱。
那仲达认为,王景略与诸葛孔明相比,如何?他把头偏向另一边,还是那样的笑。
治军严苛,政法刚猛,乃相似之人。我丝毫不加个人感情色彩地念出大多数历史书上空白死板的原话,但已能猜到,他提到纠缠我半生的对手诸葛孔明,下一问必定不好对付。
是啊,十六国第一名相,诸葛孔明再世,前秦王景略……他晃了晃脑袋,笑意更浓了些。说起来也真是有趣,诸葛孔明一生坚持北伐,卧龙冢虎也算棋逢对手,这点和王猛、桓温的南北对峙也颇有几分……
他终于说出了那个比喻,桓温,他拿司马仲达比作桓温。“既不能流芳百世,亦不足复遗臭万载耶!”权臣,名将,可亦是无可争议的奸臣。桓温为晋氏北伐西征,其后又佣兵自立欲篡东晋江山,而他把我,比作桓温……
“你还是恨我。”我推开他的手,冷眼看着他宣战出声。“你还是恨我夺了你的江山,所以你制造了这么一场八王之乱,永嘉之乱,五胡乱华,士族□□的闹剧,对不对?”
透过他幽冥透亮的身躯,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眼中燃烧的咄咄逼人的火焰。人有时候很偏执,就像他,认定了是我夺的曹魏江山,而我,也认定了是他报复的晋氏王朝。
“你有什么立场恨我!”我一把抓起他的手腕,尽管那只是冰凉清透的空气,我却能真实感觉到皓腕的存在。“我为你谋划夺嫡,为你领兵打仗,为你们曹家鞠躬尽瘁,若没有我,曹魏江山只怕早抵挡不住诸葛孔明的八卦阵,你凭什么恨我,你说?!”
他没有说话,没有争辩,只是一直看着我,带着眼里的一丝黯然,直到我慢慢安静。他一直都是这样,像以前,每当我们有真正的什么不快和争执,任我对他做什么他都不会说话,或抗议,直到我的一腔愤怒慢慢耗尽,平静。
“仲达。”他捡起地上早已被我翻落在地的书,翻开,指着上边的一个个名字,让我辨认。
陶侃,刘琨,王导,谢安,甚至还有最后的刘裕……两晋王朝虽然凶险,可每到关键时刻,总会有人挺身而出,挽狂澜于既倒,救国家于危难,为什么从前,我就没有疑问过,这是不是谁人的安排呢?
“仲达,我没恨过你,真的,从来没有。”他的声音微微有些湿润,放下书本,冰凉的身体轻轻依在我身上,无法触摸,却又真实存在。
我轻叹一声,缓缓合上了眼睛。这就是他,明明在自己内心中敬畏、惧怕、渴望、又爱慕着什么,却仗着自己的天资聪颖偏偏要用自负的刚强伪装……
翌日,当郭嬛叫我起床时,巴黎已是日上三竿。
我下意识地伸手挡住刺眼的阳光,却突然发现,郭嬛面色红润,正看着我,浅浅地笑。
“你气色好了很多。”我看着她,似乎心情也好了很多。
“是啊。”她逆着光坐下,“我昨天晚上睡得很好。那个——”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梦到他了。”
“那就好。”我看着她,也是轻笑。
我笑,不全是为了她,而是回想起,昨夜,即将沉入睡眼时,听到他说——
仲达,如果我恨你,又何来那多活的六年?
永嘉之乱,五胡乱华,似乎一下都变得再没有意义,只为了,那曾经,我陪伴他渡过的,生命中最后的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