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冰火两重(1 / 1)
此时的上镐,乱成一团,百姓们吓得整日躲在家里,日不出户,夜不成寐,街道上除了士兵就是无处可归的乞丐。一些家中没有存粮的百姓则大着胆子,扶老携幼地离城投奔亲友,以避战乱之苦。
官道上随处可见被迫背井离乡的灾民,有些饿得急了,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来。此情此景,跟她当年离开云村时,毫无二致。冯清蓉放下车帘,忿忿道:“四年前,我跟娘逃难是因为天祸,这些人却是你们追求权势的结果。为了江山,真的可以置这么多人的性命于不顾?”
慕容子风沉默着,并不回答。
离京城越近,腥臭味越浓,地上的尸体越多,有平民百姓,有年轻士兵,苍蝇围着尸体乱飞,有些甚至爬满了蛆虫,看着令人作呕。可是,并没有人来收拾。
“倘是如此,只怕过几日,京城会起瘟疫。”冯清蓉看向慕容子风。慕容子风苦笑道:“城里的人忙着夺位,谁会顾得上死人?”
抢夺一座死城,又有什么意思?冯清蓉暗自悲叹,只盼着尽快找到赵霆,两人离开京城,找一个小镇,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马车停在城门口,大门紧闭,只两边开着侧门供行人出入,马车却是不许。怀中上前与守门的士兵商量,士兵只是摇头,并不通融。
冯清蓉等得着急,掀了车帘向外看,城墙上将领模样的人正与一男子交谈,将领背对着她,看不清是谁,那男子面容宽厚老实却是熟悉。
“姐夫在上面,让他开门。”冯清蓉嚷着便要下车。慕容子风心中一凛,拦住了她,“藏好了,别让他瞧见。”
冯清蓉见他神色凝重,心知有异,向里缩了缩身子。慕容子风拉开车门,喊道:“史兄,烦请打开城门。”
史闻达似是愣了下,随即脸上堆出笑来,不知说了句什么,只见将领大手一挥,城门缓缓拉开了。
“怎么这个关头回来?”史闻达自城墙上下来,满面春风。
“若再不回来,恐日后无颜见列祖列宗了。”慕容子风苦笑,拉开衣袖,手臂密密绕着纱布,隐约可见血迹渗出。
他何时受了伤,竟瞒得她好紧。冯清蓉大惊,只听慕容子风又道:“途中受了伤,我去济世堂寻点药。”
“愚兄无事,正好陪你一起去。”史闻达笑笑,牵来他的枣红马。
慕容子风并不推却,弯身进了马车。冯清蓉正要开口,被他一把捂住了嘴巴,接着他的头捱过来,“蓉儿,我与史闻达进济世堂时,你跟怀中速回赵府。”
见她不解,他解释道:“这些士兵是楚家的人,你姐夫也是。我的伤不要紧,说出来让他不怀疑我为何坐车。我不会有事,他们抓我是要挟我爹不要出兵支援。你别担心。”
“我们何不夜里偷偷进城?”也好过他被人抓去做人质。
“夜里防范更紧,而且刀箭不长眼。”若只他跟怀中或可勉力一试,可她在身边,他不愿让她冒险。
“怎么受伤了?是毒?”她撩起他的衣袖,虽是纱布缠着,仍能看出血迹里不寻常的暗色。
“是冰魂,不妨事,最近太忙没工夫配药。”慕容子风扳过她的身子,定定地看着她,“记住了,先解你的寒毒,而后替赵霆解毒。第三日临近子时,越晚越好,之前先把脉。”
“嗯。”冯清蓉凝视着他,未及开口,但觉马车减慢,慕容子风一跃下了马车,朗声道:“我便要进去了,史兄在此等着还是一起进去?”
史闻达翻身下马,“既然来了,倒想看看你的伤势如何。”
眼见两人并肩进了济世堂,怀中扬鞭急挥,马车往赵府奔去。
赵家倒是出人意外地安静,院门大开,并无人值守。冯清蓉一路走到忆馨苑,半个人影都没看到。整个赵家似乎成了一座空院。
冯清蓉心内纳罕,却仍大了胆子往里走。刚走到飞剑阁门口,怀中忽地绷紧身子,提剑挡在她身前。只见门内蹿出两道黑影,跪倒在地,“夫人!”——是莫弃与莫离。
怀中见状,收了剑,说了句,“属下去找少爷”,须臾消失不见。
冯清蓉看着面前二人,急问道:“将军在哪里?府里其他人呢?”
“爷率人日夜守在宫外,老夫人跟大少爷被太尉府接走了。下人大多逃了,留下来的躲在后院。半夏姑娘仍在飞烟阁。”莫弃起身一一作答。
“莫弃把半夏叫过来。莫离去请将军回来。路上快点,还有很多事要做。”
莫弃与莫离对看一下,点了点头,分头走了。冯清蓉愣在原地将所需物品想了个大概,才上楼进了书房。
书房依旧,只是主人不在,显得空旷冷清了许多。冯清蓉找出锦盒,犹豫片刻,才将两粒凝香丸尽数含在嘴里咽了下去。那两枚碧玉果,却仔细地包裹起来放入怀里。
半夏与莫弃按着吩咐去准备东西,冯清蓉独坐在凉亭里盘腿运动,凝香丸果然非同寻常,但觉气血流过之处,暖意融融,说不出的舒畅痛快。两个小周天运行完毕,冯清蓉放松心神,睁开眼睛。
面前之人就这样突兀地闯进了她的视线,凌乱的白发,污秽的盔甲,沧桑的面容,狂热的眼神,这哪里还是她朝思暮想的赵霆?
冯清蓉眼圈一红,身子已被粗壮的手臂揽了过去。“蓉儿——”赵霆紧抱着她,只这一句,便觉心跳得厉害,再也说不出话来。
冯清蓉挣脱身子,拉着他的手,盈盈浅笑,“你不找我,我也回来了。你不开心吗?”
赵霆看着她,想开口,却是不能,牙关紧咬着,一丝鲜血自唇角慢慢沁出来。冯清蓉视而不见,仍是笑着,“等了这半日,有些饿了,我先去收拾桌子,你快点过来。”
看着她走开,赵霆这才“哇”得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只见上一面就这样,恐怕自己时日无多了。赵霆苦笑着掏出丝帕,拭去嘴边的血。丝帕是她绣的,一双并蒂莲。嫁入赵府,她只做过两次女红,一次绣了这条丝帕,另一次则是打了半条络子。她绣得虽不好,可他依然珍惜,每天带着,放在离他心脏最近的地方。
调匀气息,大步走到水井旁,将盔甲卸下,打上一桶冷水,劈头浇下。十月的天,秋风瑟瑟,他却是不觉得冷,就着冷水净了脸。莫弃递过巾子,“夫人在书房。”
“今夜安城的士兵会赶到,明后天我会很忙不见得能回来,你跟莫离留在家里守着夫人。大后天京城局势便可稳定,我会立刻赶往南疆。等大局一定,你就跟夫人走,夫人想到哪里就去哪里。还有半夏,你娶了她,让夫人给你们作主。”
莫弃一面应着,一面帮赵霆换上衣服,只听赵霆又道:“倘若日后夫人遇到喜欢的男子,你要确保那男子一定对夫人好才可以娶她。”
“是。”莫弃点头,又催促道:“夫人怕是等急了。”
冯清蓉并未着急,她正细心地将碧玉果削成薄片洒在赵霆面前的汤里。适才赵霆的情景,她早已察觉,所以才急急离开,留下他自行调理。既然他不想让她知道,那么她就假装不知道。
急促的脚步声自远而近,赵霆身着烟水蓝的长袍含笑站在门口。冯清蓉怔了一下,白发配着烟水蓝,异常好看却又无比酸涩。莫弃说他一夜白头,那夜他该是怎样的纠结下才做出舍弃她的决定。
“这几天没好好吃饭吧?所以我特地做了许多菜,你可不许说难吃。”冯清蓉将汤碗放到他面前,“先喝汤。”
赵霆抓住她忙碌的小手,紧紧握在掌心里,“蓉儿——”
自他们相见,他只说过两句话,而这两句话均是刚喊出她的名字就哽住了。赵霆有一肚子的话想对她讲,却是半句都说不出来。
“有话留到以后讲,现在赶紧吃饭。”冯清蓉抽出手,挟了一块肉送到他嘴边。赵霆张嘴咬住,可眼圈却慢慢红了。
冯清蓉假装没有看见,起身走到他旁边,戏谑道:“真是个大爷啊,非得让人伺候着才肯吃饭。”说罢,端起他面前的汤碗,一勺一勺喂他喝。
赵霆掩好情绪,亦含了笑,指着下巴,“你啊,连伺候人都不会,这里沾了汤还不快擦去。”
冯清蓉低声道:“你就欺负我吧,日后我连本代利都讨回来。”
日后,还有日后吗?赵霆心一动,伸手将她抱到怀里,“蓉儿,若有来生,你还愿嫁给我吗?”
“不愿!”冯清蓉斩钉截铁地回答,如愿以偿地看到他失望的神情。俯首在他耳畔,柔声道:“若你答应让我欺负三日,那我就嫁你。”
“好。”赵霆只点了点头,就感觉颈间被针刺了一下,浑身也变得酸软无力。冯清蓉自他怀中起来,浅笑道:“谁让你欺负我,那么这三日,我便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罢,拍拍手,莫弃莫离应声而入,将赵霆抬起来,放到卧室的大床上。
“蓉儿,别胡闹,放开我。”赵霆神智清醒,就是力气全无,眼睁睁看着冯清蓉将他腿脚用布条缠起来,绑在床脚上。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不是说过让我欺负三日吗?”冯清蓉笑嘻嘻地看着他,将柜子里的棉被一条条铺在床上。
“蓉儿,我随便你欺负,多久都可以。但不是现在,宫里还有事呢。我是将军,不能放之不管。”
“东燕的将军不止你一个,没了赵霆照样有人坐江山。可我的夫君却只有你,若没了你,我也不在了。”
冯清蓉上床靠在他身边,头枕在他胸膛上,幽幽道:“赵霆,我喜欢你,我做梦都想跟你成为真正的夫妻,想这样躺在你怀里——想这样亲吻你。”她爬起来,凑到他面前,轻轻吻在他的唇上。
赵霆心跳如擂鼓,胸口似有万马奔腾般震动得难受,苦于四肢被死死捆着,想挣扎却是动不了,心内气血反涌,一连吐出两口血,才好受了些。
冯清蓉拿来丝帕将污血擦拭干净,又似想起来什么,把他怀里的东西尽数掏了出来。东西不多,洞箫、丝帕、尖刀还有一支竹簪。她笑了笑,将竹簪插入发间,“你自己做的,是送给我的吗?”
赵霆点头,想帮她抚上鬓发,双手却是不能动弹,“认识你这么久,还不曾给过你任何东西,那夜闲着没事就做了这个。”
将尖刀洞箫放在一旁,冯清蓉又偎在他身旁,柔声说:“这阵子,我夜夜都想着你,你也想我吗?”赵霆点点头,又是一口血喷出来。
他不能动情,可她偏偏就是要他动情,只有如此,渗在体内多年的情毒才能尽数逼出来,才能清除干净。
“赵霆,你使不了力气,又被我这样捆着,怕不怕?”
赵霆摇摇头,挣扎道:“我信你,蓉儿。可是,我很难受,你放开我。”说罢,拚命挣扎着想要摆脱绳索的束缚,麻绳摩擦着床边,吱吱有声。
“不,我不放。”她俯在他身边,“这三日,白天你受火炙之苦,夜晚会感觉置身冰窖,其间情毒发作会越来越频繁。你无法用真气,只能拚命抵抗。赵霆,现在迷药尚有效力,我留在这里,待会迷药过了,这屋子我也不能待了。你自己忍着,忍过三天就好。我会一直在门外陪着你。”
赵霆转过头看着她,满脸不信。
“我找到碧玉果了,就是去年在云门山时得到的果子,只不过前些天才知道这就是碧玉果。我把其中一枚放在刚才的汤里了,我怕你不肯老老实实地喝,所以才瞒着你。三日后,待情毒消了多半,我再服下另外一枚,然后我们就补上洞房。”冯清蓉脸红了一下,可仍是笑着说:“赵霆,这三日,你需得忍着,忍不住就喊出来。我就在门外,时时刻刻陪着你。”
赵霆低声道:“帮我把被子盖上,你就出去吧。”
他感到药效了,那么适才扎进他体内的迷药已经失去效用了。冯清蓉将棉被替他掩好,慢慢走出屋子。
大门一关,屋内屋外两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