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第三十八章(1 / 1)
似乎早就有了预兆,接连的天灾人祸,就连号称鱼米之乡的菰城都出现饿死之人。随即几次大事件,拉扯着形势的走向,渐渐步入一个狂躁的时期。这场文化的革命,席卷整个中国,挡住前进的脚步。
王敬轩和林雅书被拉出去□□,他们是“地主”和“地主婆”,“欺压人民的资本家”。一切都能忍受,但当林雅书看到明杰的时候,她落下了眼泪。
明杰随军去了朝鲜,遇到美军的毒气弹,身受重创,连牙齿都掉光了。因为出身,他亦被打倒,极力与父母撇清关系。他一脚踢在林雅书的身上,林雅书摔倒在地,痛得连呼吸都困难。她抬起头,看着儿子冷漠的脸,心里坍塌了一大片。在这个混乱的年代,人心变得扭曲。
深夜,王敬轩与林雅书相互搀扶着,步履艰难,往家里走去。林雅书的腿剧烈疼痛,这是多年的旧伤,为了救明杰而中弹。她的泪又落下来,她的儿子,多年未见的儿子,竟然送了她这样的见面礼。
前边人声嘈杂,似是一群愤怒的青年聚集。听得他们高呼口号,神情激动。隐隐约约的,听见“藏书楼”三个字。林雅书听住了,转头看王敬轩,他亦是一脸严肃。两人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却是那群青年商议着破四旧,竟要烧了藏书楼。
王敬轩急了,跺脚道:“真是作孽。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他们居然要毁掉。”说着,扶着林雅书,让她靠着墙坐下,然后道:“我去看看,马上回来。”
林雅书的腿是瘸的,一拐一拐的,赶不上王敬轩。她扶着墙,极力往前赶,顾不得腿上的伤痛,心急如焚,生怕王敬轩出什么事。
江南的夜,是那么的静,一片死寂,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其实声音是有的,只是林雅书听不见,她的耳鸣声盖过了一切,茫茫然的,惦记着王敬轩的安危,拼命赶路。
远远地,看见人群聚集。火把的光下,王敬轩躺在地上,被众人殴打。“他是资本家,剥削我们无产阶级”,“封建残余的毒瘤必须被割除”,口号声一阵盖过一阵,人们面目恐怖,仿佛是鬼一般狰狞。
林雅书扑过去,挡在王敬轩的身上。拳头如雨水一般落下,打在她的背上,疼得她喘不过气来。她听见王敬轩依旧喃喃地说道:“不能烧……这些都是宝贝……烧了如何面对祖宗……鬼子来的时候没有烧……怎么现在反而保不住了呢……”
不知过了多久,人们停止殴打,渐渐散开。林雅书瘫倒在地,咬着牙,支撑着自己,让自己坐起来。她抬头,见几个陌生人来到他们的面前。她听见他们的说话声,传达总理的指使,保护这座藏书楼,使得古籍免除劫难。
人们渐渐地离开,只剩得林雅书和王敬轩两个人。林雅书朝王敬轩爬过去,轻轻地推了推他,唤道:“我们回家吧。”但王敬轩只是喉咙里咕嘟了一声,无力说话。林雅书抬起王敬轩的手,将他背起来。他已经是这样的瘦,皮包骨头,生命渐渐地从他的身上流失。林雅书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将他背起,一拐一拐地,艰难往家走去。
王敬轩靠在林雅书的肩头,气若游丝。林雅书忽然想起幼年的时候,王敬轩背着她,带她回家的场景。那时的她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女童,那时的王敬轩还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富商之子。仿佛是一瞬,却又是几世。如今的她背着王敬轩,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家走去。她觉得他渐渐地变沉,想起人死了就会变重的传言,不由得害怕起来,唤道:“轩哥哥,我们快要到家了,你千万别睡着。等到我们回到家,一切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可是,他终究是去了,在她的背上,停止了呼吸。
多年时候,每当林雅书想起那个夜晚,便沉默许久。在那个年代,她失去了太多。二姐林雅棋被称作是伪政府的特务,折磨致死。二姐夫张道恒传播糜烂文化,毒害人民心灵,亦被□□,好不容易才存活下来。陈少卿的弟弟陈少华被关在牢里,活活饿死。兰儿受不了刺激,跳楼自杀。
当这场风暴过去,每个人都仿佛蜕了一层皮。伤口疼痛,却无力□□。接下来的几年,是快速的变革,发展的迅速令人惊讶。
街上的汽车多了起来,马路变宽了,车水马龙的,空气变得差了。一幢幢楼房建造起来,城市便得高了,天空变得狭窄了。人们的衣服款式新奇,穿在身上显得那么奇怪,全然没有过去的韵味。大家似乎都很急,急匆匆地赶路,急匆匆地说话,急匆匆地工作,仿佛有什么东西追赶着他们一般,节奏极快,令人喘不过气来。各种新奇的东西涌现,灯红酒绿的诱惑挑战着人们的极限,什么彬彬有礼的谦谦君子,什么气质典雅的大家闺秀,全都不时兴了。金钱和权力成为人们欲望的中心,房子和车子成为人们奋斗的目标。
林雅书搬离了弄堂里的老屋,随着女儿女婿住进单元房。她已经老了,又瘸着腿,行动不便。经管这么多年过去,年轻时的冷淡性子依旧不变。不爱看电视,亦不爱出门,终日待在家里,与书为友。她的头发白了,眼睛花了,看不清书上的字,即使拿着放大镜,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看了几行便觉得累。外面的世界已经与她无关,她是落后于这个时代的人,该是她退场的时候,人生的这场戏即将谢幕。
老了,终究是老了。她的一生就这么匆匆而过,看得到自己明日的陌路。她已经目睹过太多死亡,临到她时,她坦然面对,毫不惧怕。这是每个人最终的结局,每个人共同的归路,一切符合自然的规律。人的力量是渺小的,那么微不足道。
昏昏欲睡的午后,她迎来不速之客。来者带来洁白无瑕的百合花,告诉她,在大洋彼岸,有位老者在等待着她,渴望在闭目前再看她一眼。记忆似流水一般,冲破闸门,哗哗地流泻,那战火纷飞的年代,一幕又一幕,在林雅书的脑海中回闪。
是他。他终究还是来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