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攻关(四)(1 / 1)
宁西锦毫无预兆地醒了过来,她感觉到身下在颤动,外面的马蹄声和兵甲声震天动地,她猛然跳起来,脚一软却差点儿跌倒在地,这才感觉到腰身与腿脚皆是酸软。
厚重的毡帘被掀开了,阿璃面带忧色地进来,她捧了一盆水,显然是来服侍宁西锦的。
“小姐,你醒了。”
宁西锦从阿璃掀开的帘子内向外望,只看到马蹄扬起的滚滚黄沙与烟尘,她问:“外面怎么了?”
“三少攻城了。”她只是简单地复述了一遍,忽然又别扭地移开目光,“小姐,我服侍你穿衣服吧。”
宁西锦这才注意到阿璃羞红的脸色,她低头一瞧,自己的胸前是点点红痕,看上去十分淫|靡。她虽然面皮也薄,但此刻也只能逞强装作不知道,若无其事地掩好胸口:“攻城?那我们在哪里?”
阿璃知道宁西锦素来极有主张且心思灵透,瞒是瞒不过去的,于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我们在后方,三少命令,一旦前方败退,我们后方即刻退守秦州,不得有误,不得违抗。”
宁西锦大惊:“他这是……”昨夜分明还是抵死缠绵的两个人,他的吻痕还留在她肌肤上,今日他却已经亲上战场,将儿女情长近抛于后。
阿璃喏诺地替辛云川解释:“三少这也是担心小姐吧。也许小姐有和他一同死的气度,三少却不愿见小姐为他而死,男人们的想法,我们总是理解不了的。”
她说着,低低地叹了一声,垂下头不再说话。
宁西锦心思一转,便明了了:“是不是大迢也上战场了?”
“……嗯。我不让他去,他说男儿一生,不上一回战场就称不上真正的男人……我知道的,他一直想建几个功名让我过上好日子。”她说着,已经忍不住开始啜泣。
她一哭,让宁西锦心里更是烦躁。于是干脆走到帐篷外面去透气,守卫的士兵立刻警惕地看着她:“宁小姐,将军吩咐,您不能上战场。”
她心里一窒,却也知道她若是上了战场,除了拖累和分散辛云川的心思,没有别的用处。可她又不愿意在后方无所事事,何况等待的一分一秒都太煎熬,她不能静坐下来,只要一安静,眼前就会不自觉地出现战场上的各种凶险与绝境,她必须找些事情来做。
她在后方绕了一圈,留守的除了一支保护她的小分队,剩余的大都是一些伤兵与军医,她在背风处找到了李先生,老人家正举着一个酒葫芦仰面喝酒,瞥眼看到是她,抹了抹嘴,笑嘻嘻道:“小姑娘,要不要我开一副方剂给你补补身子?辛云川那小子平日里一副死相,可心里面不知道怎么热着呢,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机会修成正果了,怕不是会轻易饶过你,昨晚累着了吧?”
宁西锦恨恨地看着这个为老不尊满嘴胡言的老头子,翻了一个白眼:“多谢,不用。”她踌躇了一会儿,又道:“李先生,您知不知道云川这次是怎么攻城的?”
李先生喝完了酒,又从腰间抽出一个烟斗,慢吞吞地点燃吸了一口,才吐着烟道:“这个军营里,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谋略。直到今天,我才略略能猜到一些。你看,这个军营里少了些什么?”他用烟斗指点了周围一圈。
宁西锦环视四周,猛然悟到一些什么:“辎重都不在了!”
“是木质的辎重都不在了。”李先生纠正道。他掸了掸烟斗,看着烟灰被风吹向南边,又道:“我猜他等的就是今天。今日起北风,往南吹。他又专门把木质的辎重带走,我想,他是要火攻罢。”
宁西锦一惊:“把辎重劈了当柴火吗?那么如何打开城门?”
李先生不再说话了,过了很久,他才漫不经心地磕了磕烟斗:“一将功成万骨枯。陈行关地下的白骨,只怕埋到了几尺深。”
他并没有正面回答,然而宁西锦却听出了言外之意,她猛然站起来,往医护队跑去,李先生看着她镇定地朝军医交代着一些事务,不由得笑了笑:“能跟着辛云川上战场的女人,真是不容小觑啊。”
宁西锦也不知道和医官说了什么,然而大家都知道她是辛云川认定的人,也并不敢怠慢轻视她,各行其是地按照她的口令忙碌地张罗准备起来。很快,空荡荡的营地里架起了十余口大锅,锅里煮着沸水,士兵们忙碌地将白布扔进锅里沸煮;另一边,医官们开始调制止痛止血的药水,每一个人都有各自的职责,虽繁忙却又井然有序。
阿璃出了营帐就见到这副景象,不由得吃了一惊:“小姐,这是做什么?”
宁西锦看着陈行关的方向,像是在自言自语:“他在前方拼命,我总要在后方做些什么。剩下的,就看天命吧。”
于此同时,陈行关下。
八万大军列阵于前,铁真王绣着狮子的旗帜像一片金黄色的潮水,在海中翻滚。守城的领军在前一夜被辛云川一人踏阵而去,心有余悸,躲在墙头的弓箭手后怒骂:“贼人辛云川!我朝圣上待你不薄,你年纪轻轻便功勋累累,却叛国投敌,与草原蛮族沆瀣一气!上对不起圣上,下对不起黎民,于你自身更对不起辛老将军与辛家的荣耀!”他将辛云川祖上皆骂了个遍,又开始骂起段华熹来:“圣上待你如亲子,齐王谋逆未成诡计败露,圣上有感于他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不忍杀戮手足,只下令贬为庶民,乃是天大的恩赐!尔等不知感恩,却……”
他洋洋洒洒说了有半柱香的时间仍没有要停止的意思,铁真王掏了掏耳朵:“你们中原人都是这么打仗的吗?在我们草原,打仗就是真刀真枪的拼,可到了你们这里,却像是书生斗嘴!又长又臭!”
辛云川和段华熹都没有理他。辛云川盯着台上的领军,拿过了旁边士兵的一张弓,挽弓射箭,那枚箭如同一道乌金色的闪电,刁钻地穿过城墙上重重兵甲的缝隙,削去领军的一茎头发。
那领军正讲到兴头处,忽然感觉耳旁一凉,几缕发丝慢悠悠地落到了手臂上,他像是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声音戛然而止。他惊恐地顺着箭尾指的方向看去,一身银甲的少将军正冷冰冰看着他,手中那张弓如同满月,弓弦上一枚箭羽蓄势待发。
他再也禁不住恐慌,大叫道:“放箭!放箭!放箭!”
他们居高临下放箭,放出去的箭如同蝗虫一般,遮蔽了半个天空,辛云川不惊不惧,挽起剑花来,打落朝他飞来的羽箭,忽然猛地一扬手,厉声喝道:“烧!”
起义军的阵型是辛云川亲自排的,前方是支着重甲盾牌的护卫队,他们是一批沉默而英勇的年轻人,成半月形将后方的人圈在安全范围内,偶尔有人不慎被羽箭射中,很快会有小分队去填补这个阵型的缺口。后方是另一支铁骑,他们正在将木质的辎重劈裂点燃,然后将点燃的木柴投入投石车内,向陈行关凌空投去。
几百斤的木柴带着熊熊的火焰与黑烟投入陈行关内,不时有人被压死甚或活活烧死,然而更多的人则退居关内,陈行关的建筑皆用石料筑成,那些木柴投在石地上,有些熄灭了,有些燃烧尽了,也不过就是一堆灰烬。
陈行关领军开始质疑起辛云川的能力,这样以拆了辎重为代价的火攻似乎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只要城墙上仍有弓箭队在,他们就不能踏进城门半步,而唯一能攻城的辎重又被烧了,真像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他不由得开始庆幸,也许这个年轻将军的威名不过是被鼓吹出来的,实则名不副实,而昨夜的踏阵,也不过是他们的疏忽和他的侥幸。然而他很快便发现自己错了,他的周围开始升腾起阵阵浓烈而呛人的黑烟,熏得人睁不开眼睛。他的亲兵跌跌撞撞跑上城墙来,浓烟中不小心撞到了他。
他因为极度的恐慌而异常暴躁,揪着亲兵的领子大骂:“你找死啊!”
那亲兵语无伦次:“烟、浓烟,还有木柴不断投进来!”
领兵恶狠狠地摔下亲兵,登上城头查看,他的眼睛被熏得流出泪水来,而喉咙也呛得难受,可偏偏今日吹北风,那些浓烟尽数往关内飘来,像是有一团巨大的乌云罩住了陈行关的上空。
“他妈的!”他啐了一口,下令大吼:“放箭!”
可弓箭手们被浓烟遮住了视线,即便是放,也是漫无目的地乱放一气,谁都不知道自己的箭落到了哪里去。领军开始觉得胆寒,浓烟遮住了他们的眼睛,却没有遮住起义军的眼睛,也许在这黑烟中,起义军已经悄无声息地到了城门下。
他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惊骇地打了一个哆嗦,然后便听到不知何处谁凄厉的呼叫声:“他们上来了!他们攻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