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攻关(二)(1 / 1)
辛云川绕到宁西锦背后,后者正低着头缝衣,只是手指按在衣服上绣着的一朵梅花上许久未动,不知道在想什么,她兀自想着她的,而辛云川也不出声打扰,只是默默地端详着宁西锦的手,他曾见过许多美人的柔荑,手指纤纤如青葱一般娇嫩,手心处的肌肤滑腻如丝绸,断然不是眼前这只红肿开裂的难看的手比得上的,可他心里却无限地怜惜起来,于是不由自主就覆了上去。
宁西锦被手背上的温热唤回神智,瑟缩了一下:“痛。”
辛云川一僵:“这么严重了?怎么不涂膏油?我去叫李先生来。”
宁西锦一把拉住他:“前线打仗,缺医少药的,我这又不是什么伤,何苦如此劳师动众。”她磕着嘴唇想了想,又说:“再说你是主帅,不要落人口舌的好。铁真王他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被她盈盈秋水一望,辛云川也不好发作,只是低声说:“一盒膏油,我还是做得了主的。”
宁西锦没有自这个话题与他深究,因为辛云川的从属官在帐外求见了,辛云川歉意地朝她看了一眼,几步出了营帐,沉声问:“怎么回事?”
那从属官还是个小伙子,心中对辛云川十分敬畏,此时察觉出辛云川莫名的不高兴,又不知哪里触犯了这位少将军,于是心里忐忑,声音不由得低了下来:“方才在陈行关十里处劫了一支运粮的队伍,怕是给陈行关内运的,弟兄们的伙食可以改善了。问了李先生,李先生做了调度,每人分到一个白面馒头。”
从属官手里本来托了一个食盘,上面有两个馒头,是白面的;还有两个,是他们平日吃的夹糠的硬窝头。
“知道了,下去吧。”辛云川顺手打发走从属官,想了想,将两个糠窝头藏在了袖子内,托着食盘复又进了帐篷。
“吃晚饭。”他招呼宁西锦。
宁西锦一想到军队里那粗糙的伙食,那夹了糠像沙子一般硌牙的窝窝头就觉得绝望,慢吞吞移到桌子旁,却吓了一跳:“这是白面的?”
“嗯。军队今天改善伙食。每人两个,你趁热吃。”
宁西锦狐疑地打量他:“你吃过没?”
“吃了。我是主帅,哪有没得吃的道理。”
宁西锦其实也是饿坏了,也就不再深想,不过是一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罢了,她却吃得津津有味,辛云川替她倒了一杯茶,看着她吃完才道:“我出去一下。”
他出了营帐,找了一个背风的角落,摸出袖子里的两个糠窝头,就着冷风大口啃起来。窝窝头又冷又硬,夹了糠更像是石头一般,吃到嘴里就像吃沙子一般难受。辛云川却两三口已经下肚了,他正要吃第二个,忽然转头,斥道:“谁?”
他转头,不远处是宁西锦,安静地看着他。
辛云川一时觉得困窘,手中的糠窝头不知是该继续往嘴里送还是藏起来,英勇的少年将军头一次觉得如此尴尬,手足无措地不知该往哪里摆。
“我……”他徒劳地想解释什么,在宁西锦的注视下却渐渐地无声了。
“你啊。”宁西锦摇头叹息,语气乍听之下是指责,仔细一听却能听出里面柔肠百转的怜惜,“一个主帅,躲在这种角落里啃糠窝头,被你的部下看去,你还有没有威严了。”
“我……”他依旧是一副笨口拙舌的样子,宁西锦也不忍再说些什么,只是静静地陪他坐着。
“陈行关后面,是落脚山,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四年。”她忽然开口。
辛云川是第一次听她说起过去的日子,更没有想到陈行关后就是落脚山,不由得吃了一惊。
“嗯,你也没想到吧。落脚山离陈行关这么近。那个时候,守关的将军叫夏……夏……”
“夏凛。”辛云川顺口接道,那是他曾经的得力部下,守陈行关的兵符,还是他亲手交到夏凛手中的,可料不到夏凛最后在一场战役中中箭身亡,如今想来,犹觉得扼腕。
“嗯……夏凛。我那时还小,经常偷溜出来找他玩儿,我经常拖着他一起去偷别人家的菜地,玉米萝卜什么的,他一个将军怎么肯,可拗不过我,只能站在一旁替我望风……现在想来,挺对他不住的。再后来有一天他就不见了,也不知道是调任了还是怎么的,那时我娘也过世了,所以我就上京了。本来还以为今生今世都回不了家了,没想到居然还能再看一眼。”
辛云川心里五味陈杂,他隐约记起夏凛死的那时候,他快马加鞭回来看他一眼,到底是赶上了最后一面,那比自己还要年轻几岁的少年正在向手下交代遗言,当时他只依稀听到了几个模糊的字眼:“不要对她说。”他当时亦没有深究,现在听宁西锦说起,才知道原来是这样。
辛云川纵然是知道那个时候的宁西锦尚年幼不知男女之情,可心里却总有些不是滋味,他遗憾未能像夏凛那样在那个时候碰到宁西锦,不由得沉默下来。
宁西锦意识到辛云川的安静,纳闷道:“云川,在想什么?”
辛云川回过神来:“没什么。虽然那个时候不是我守关,亦不是我陪着你。不过我到底是在不算迟的时间遇到你了,你以后无论要偷萝卜也好,偷玉米也好,总归是我给你望风了。”
不知怎的,宁西锦总觉得他的这句话,带了一些孩子气似的赌气意味。
两日后。
铁真王在自己的营帐里焦躁地踱步,他的一生历经大大小小的几十场征战,见惯了血染沙场的残酷与行兵的诡计和谋略,可无论是怎么稳重自若的主帅,在一场大战前,或多或少都会泄露出些许蛛丝马迹,只有辛云川,没有任何风声和布阵的行迹。铁真王心里烦躁,由不得对这个年轻后辈产生了几丝疑虑,这时帘子一掀,他手下的亲兵进来报告辛云川的行踪:“王,辛将军带着宁西锦出了营帐,往陈行关方向而去。”
这个亲兵是他派去监视辛云川动静的。铁真王曾经涉猎过中原的文化,没有记住那些繁琐复杂的礼仪,但是记住了一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虽然与辛云川和段华熹合作,然而不过是各取所需,最终结局会如何,并无人知道,每个人都心怀鬼胎,暗地增加自己的筹码以在最后分地盘时能更有把握。
他有些吃惊:“往陈行关去?莫非是他准备单枪匹马攻城?然则为什么要带宁西锦去?”
那亲兵摇头:“看样子不像是去攻城的。”
铁真王觉得自己愈发搞不懂这个年轻的定国将军,正百思不得其解,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铁真王放心,他只是去哄姑娘开心的。”
铁真王循着声音看过去,门口不知何时站着段华熹,后者慢慢地又重复了一遍:“我们的辛将军是去哄宁西锦开心的。”
他的声音轻松而带着嘲弄,似是毫不在意。可铁真王一对上他的眼睛,他便很快错开了。但尽管只有一瞬,终究还是让铁真王看到了那眼神里的不甘和痛苦。
……
宁西锦和辛云川共乘一匹马,驰骋在浓黑的夜色中,她的身体被裹在狐裘里,只露出一张脸来,脸颊旁几缕俏皮的发丝偷偷溜出斗篷,在风中跳跃。
“云川,我们要去哪里?”她大声问,出口的声音很快被吹散在风里。
辛云川许是没有听见,并不作答。他们的马匹离陈行关愈来愈近,近得能看清城墙上的火光。
“云川!”宁西锦紧张地攥住他持鞭的手,“太近了!会被守城的人看到的!”
她话音刚落,果然城墙上有影影绰绰的人影大喊:“来者何人!”
守关的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在短短时间内已召集了一支弓箭队,箭矢在夜风中破空而来,快得根本看不清形迹。
宁西锦大惊,脱口而出:“小心!”
她在黑暗中不能视物,只听到耳边风声肃肃,身后的辛云川动了一动,宁西锦甚至没有看到他的动作,便听见咔嚓几声箭矢折断的声音。
宁西锦艰难地往后摸索他:“你没事吧?”
辛云川并没有回答他,而是朗声对陈行关上的人道:“今夜辛某只是借道陈行关,无偷袭之意,真正战争,要在明日方见分晓!”
他说话的时候,胯|下的骏马早已又驰骋出很远,那些射出来的箭矢被他的软剑一一挡下,纷纷落在他身后。守城的领军手拿着弓,心里一阵胆寒。他们这么多弓箭手,却仍被辛云川一人踏阵而去,如入无人之境,真是叫人畏惧。
宁西锦在辛云川怀中往后望,只看到陈行关黑黢黢的暗影和明明灭灭的火光,她有些后怕地责怪辛云川:“你做什么啊?万一受伤了怎么办?亏你还是主帅,怎么这么不管不顾的!”
辛云川低笑了几声,放缓了马速:“你看。”
宁西锦眯着眼在黑夜中看了许久,忽然惊喜道:“落脚山!”
落脚山是陈行关后的一个小县城,因为素来民风彪悍,亦无宵禁,虽前方战事紧张,然而百姓却并不慌张,入夜了集市上也依旧热闹,越往前走,语声越喧哗热闹,且隐隐透出了灯光。满市的朴素而生动的花灯,在夜色里划出一道又一道流光。
宁西锦忽然明白了,明日就要开战,而辛云川特意选今夜,便是特地为了带她来看一看还未被战火殃及的落脚山,她心里的感动无以言说,只是默默地握紧了他的手,他们下了马,如同一对最平常的夫妻,慢慢地在集市里逛着,宁西锦时不时地惊喜:“那是王婶的公婆饼铺子!从前我和夏凛最爱吃这里的公婆饼!”
“那是李大爷吧……说起来我和夏凛偷过他家的葡萄,没少被他追打呢!”
“哈!那是风筝铺,可是夏凛不会放风筝,每次都被我笑……”
一路走来,旧时的风景和记忆慢慢开始复苏,那些点点滴滴的往事也开始清晰起来,宁西锦说得畅快,却没有发现身边辛云川的脸色愈来愈黑。
辛云川很有些郁卒。他明知不该与一个逝去的人较劲,也知道宁西锦那时并无那种心思,可看着宁西锦发亮的眼神,他终究是嫉妒起宁西锦心里没有他的回忆。
宁西锦一直没有得到辛云川的回应。她知道辛云川素来寡言,可和她交流的时候,他总是还会答应两声的,此刻却安静得有些诡异,于是终于将眼神从集市上收回,看了旁边的男人一眼:“云川?”
辛云川也在看她,眼神幽深莫测,看得宁西锦很有些心惊,她胆战心惊地回顾自己方才是不是做了什么让大将军不高兴的事,却听辛云川低声说道:“我当初不该派夏凛去守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