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交心(五)(1 / 1)
今日午时……只怕即刻要开拔了!
宁西锦猛然发足狂奔,抛下莫名不已的大迢冲出偏厅,一路直奔马厩。往来仆人的指指点点她一概看不见了,耳边只有风声肃肃。到了马厩牵出那匹温顺的小母马后便翻身上马,那马还是上一回她与辛云川几个去围场时骑的,彼时他骑着战马在一侧护着她慢慢走,马蹄踏踏,牵引着她的方向和步伐,而此时却只有她一人策马狂奔,去追寻他的踪迹。
小母马轻轻地喷了一个响鼻,撒开蹄子在朱雀街上奔起来,像是明白了主人的心意一般,格外的温驯。
……
军队在城外集结,远远看去,是一色的铁沉黑甲,如此庞大的一支军队,却静悄悄的一丝杂音也无,只有那绣了辛字的旌旗在风中猎猎狂舞。
素来轻裘缓带的小齐王亦换了一身精简戎装,长身直立,展开一卷纸轴,朗朗读着军令状:
“今有蛮族月氏不量轻弱,犯我边境、侵我城寨、戮我子民……”
“……古训曰:君辱则臣死。吾国受此大辱,臣愿誓死以报仇雪恨……”
字字铿锵,回荡在一片沉默的武士头顶上。
辛云川策马在军队面前巡视,厉声喝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吾辈辛云川以命立誓,定扫清蛮族遗祸,以告我大兴皇朝泱泱子民!”
傅九端上一盏酒来,辛云川仰头一饮而尽,手臂一扬,将碗用力掷在地上,每个人都将自己的长□□向天空,齐刷刷的一片寒光:“兴!”吼声震颤了大地,惊起了极远处呼啦啦的一片飞鸟。
这样撼动天地的磅礴与恢弘是段华熹从未见过的,他觉得自己血管中的血液开始奔流沸腾,那样激烈那样灼热,血气上涌,他夺下擂鼓兵的鼓槌,用尽全力往鼓面上捶去,咚、咚、咚,古老而浑厚的节奏震动着每个人的耳膜,段华熹觉得浑身的血为之奔涌,他高声唱起来:“大风起兮云飞扬!”
“大风起兮云飞扬!”每一个武士都嘶吼出声。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他且击且歌,心里汹涌澎湃,他像是至身于蛮荒的战场上,神秘的咒语在冥冥间跟随着他的脉动跳跃,这样野蛮而血性的躁动。
辛云川长身玉立,沉默而赞许地看着仿佛蜕变了的段华熹。
宁西锦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壮观。
她的视线被黑压压的军队挡住,什么都看不见,胯|下的马因为感受到了这股肃杀的气氛而躁动不安,焦躁地刨着马蹄。
“辛——云——川——”她在马上将两手拢在嘴边,呼喊出去,声音被士兵的高歌声完全盖住,像是缓缓地流入大海的一条小溪一般,溅不起一丁点动静。
小母马在一群彪悍的战马前愈来愈焦躁不安,像是随时要脱缰而去,有一个武士远远举起了□□,反射出一道惨淡的光线,极快地掠过宁西锦面前,宁西锦被突如其来的光灼得眯起了眼睛,就在此刻,小马再也禁不住这样的肃杀和那光线的刺激,惊吓之下一跃而起,宁西锦来不及抓住马缰,被甩脱下马,等她能看物后,小马已经跑远了。
她的喊声无人听见,又不能冲进军队中,心里焦急万分,也正是霎时福至心灵,她忽然灵犀一动,抓起脖子上挂着的玉玲珑,塞进嘴里哆哆嗦嗦地吹了起来。
这边段华熹吼完了一首大风歌,将鼓槌往地上一摔,慷慨激昂道:“走!出征!”
他看向旁边的辛云川,发现后者正坐在马上向远处眺望,像是在等待什么,不由得不耐道:“云川,下令啊。”
辛云川没有搭理他,看似是一副冷淡依旧的样子,只有身下的战马感受到了他隐藏得极好的那一丝烦躁和期待,不安地跺了跺蹄子。
整装待发的军士沉默地望着他,段华熹亦在一旁不解地看着他,辛云川向远处凝望了片刻,转过头去:“出——”
他忽然听到了隐约的一丝清音,吹奏的人似乎十分焦急,并没有调好气息,那一缕清音断断续续,忽强忽弱,挣扎着在一片铁甲银枪中溢出来。
辛云川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又怕听到的只是他的幻觉,拨转马头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而去,士兵们沉默地给他让出路来,他所到之处,铁甲如同黑色的潮水一般往后退去。于是那原本微弱的声音猛然就窜高了,清啸声吹散在风中。
宁西锦坐在泥地里使劲吹着,忽然感觉到眼前黑压压的一片破开了一条线,她抬头看,只见眼前的军队劈开了一条路,有人骑在马上自尽头走过来。来人骑着马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来了。”
宁西锦抬头看,只看见大亮的天光中那人黑黢黢的身影,脸容都看不清楚。她一时目眩,忽然身子一轻,耳边掠过一阵风声,她惊叫一声,直觉地抓紧手边的事物,却不想触手是一片冰凉的冷硬,她定下神来,发现自己已被辛云川捞到了马上,她双手紧紧搂着辛云川的腰,以一种亲密的姿势被困在他以手臂和胸膛圈起来的空间里。
她有些尴尬,他似乎却很受用,低下头伏在她耳边:“抓紧了。”一夹马身,通灵的战马便如箭一般射了出去。
离开拔的时间不过半个时辰,主帅却跑了,傅九只觉得焦头烂额,大喊:“将军——!”
他话音刚落,眼前一花,一支自远处射来的□□稳稳地扎在他脚前的地面上,分毫不差地止住了他欲追的步伐,枪身犹在微晃,将军却策马奔远了,只远远地留下一句话:“定在开拔前归来!”
傅九一个头两个大,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求救地看向另一个主事的小齐王,却被小齐王阴霾得如同玄铁一般的脸色吓住了问话,踟蹰着不敢问。
段华熹冷眼看着辛云川捞起宁西锦策马奔远,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呵,辛云川,大兴皇朝所向披靡铁面无私的少将军,出征在即,却为了一个女人抛下一整支军队,多么荒唐,多么疯狂,多么……让人羡慕。
他收回目光,冷冷对傅九道:“等着。辛少将军定能准时回来,你的主子,你还不了解吗?”
宁西锦头晕脑胀地被抱下马,天旋地转间就被按在了树上。她回神四顾,是在一片野外的林中,她这时有些尴尬起来,觉得自己追着男人跑的举动实在有些奔放,于是没好气地质问罪魁祸首:“你做什么一声不吭地就走?为什么不告诉我?打仗不是好玩儿的,万一、万一……”
万一你再也回不来,我们便连最后的告别都没了。
辛云川沉声道:“告诉你了,你会来吗?我没有多少时间和耐心等你慢慢想清楚,我只能用这种办法。”
宁西锦想他原来是这样霸道的一个人啊,想了一想又歪着头问:“那如果大迢不来告诉我呢?”
辛云川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嘴角:“大迢怎么会突然想到要去战场上历练呢,你说呢,嗯?”
宁西锦霎时就明白了此中道理,有一种被戏弄的愤恨:“滚你犊子的!”
辛云川将她挥舞的手按住:“你告诉我。今日你既然来了,是不是有些东西,该说清楚了?”
宁西锦心神一震,从下往上偷偷打量着辛云川,心里明白他是在逼她坦白心迹。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很艰难的事。依他们落脚山的规矩,一对男女要是彼此看上眼了,那是要定一个契约的,也算是对皇天后土表明心迹了。落脚山民风彪悍,从前有一个当地的姑娘看上了外来贩茶的小伙子,甜蜜蜜地冲他唱了一嗓子情歌,当晚这小伙子就被姑娘的几个哥哥拿块板砖拍晕,拿个麻袋套了,两眼一抹黑地被送到洞房去了,这事儿在落脚山一丁点儿不稀奇,宁西锦如今想来还觉得那姑娘真是敢作敢当,十分艳羡。
她心里想,抱也抱了,追也追了,再纠结也就不是她宁西锦了。于是她清了清嗓子,在心里搜罗了一番当地的土情歌,用手肘捅了捅辛云川:“喂。”
“嗯?”辛云川低下头看她,正看到她脸红透了半边,一双眼里半是风情半是妩媚,斜乜过来,一刹那间十分惊艳。他正自失神,却蓦然听到有一阵并不十分好听的歌声响起。
“结识私情恩对恩,做个肚兜送郎君;上头两条勾郎颈呵,下头两条抱郎腿。”
他起初还在凝神细听,待听清了词的内容后,脸色渐变渐黑,半晌发不出声音来。
“不好听吗?”宁西锦拿不准辛云川心里在想什么,要说从他脸上观察吧,他又素来是这么一副寡淡的表情,看不出半分端倪,于是她心里更加忐忑。
“不……是……”辛云川艰难地挤出几个字,震惊地看向宁西锦,“你知道这歌是什么意思么?”
“知道啊。”宁西锦理所当然地点头,“这是我们落脚山的姑娘唱给情郎听的。”
辛云川半晌无语,忽然觉得落脚山那旮沓是一个十分值得钦佩的胜地,低头沉思了片刻,忽然向宁西锦展颜一笑:“西锦。”
宁西锦呆愕了一下,脑子里一个声音不断重复:他又笑了他又笑了他又笑了……
她犹自浑浑噩噩,却听辛云川说:“我告诉你这曲儿是什么意思吧。”
他的声音比平日略为沙哑,低低响起的时候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宁西锦本能地察觉出不对劲时,他已经吻上来了。
他的吻与他的性子截然相反,平日里看起来这么疏离冷漠的一个人,吻起来时却热情似火,宁西锦软成了一滩水,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然被压在了树上,两只手臂不由自主地就勾上了辛云川的颈项。
两人的姿势看似极其暧昧,如同燎原之火一触即发,其实却不然。辛云川的手仅限于抚摩宁西锦的脸庞,却是不踏雷池一步,一点也不敢越界,便连身子也是微微使力与她悬空,不让自己的滚烫碰到她肌肤一点,这样的谨小慎微。
很多年后已为人母的宁西锦想起这个片段时,才终于明了她在少女时是如何浅薄,也才感激起辛云川背后的用心,原来他当初对她是这般的小心翼翼,这般的视若珍宝。
他们气喘吁吁分开时,宁西锦像是一条被扔上岸的鱼,鼓着两个眼睛不住喘气,一脸的恐慌。辛云川好笑地替她理顺头发,附在她耳边轻声问:“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吗?”
宁西锦头昏脑胀地点头。
“所以,以后这首歌,你只能对我唱。”
……
辛少将军果然在开拔前赶到了,这次他是孤身回来的,段华熹瞥了他一眼,冷冷道:“好了?”
他没有答话,振臂一呼:“出征!”
十几万大军霎时高喊举枪,像横扫一切的洪水,向着大兴皇朝西北的方向席卷而去。
他最后往后看了一眼大兴皇朝悠远明朗的天空。
在同一片天空下,平南王小世子在府里送走了一位客人,沉默半晌,转身摔碎了一盏茶;宁梦衣在相府花园里同丫鬟们扑蝶,香汗淋漓;宁西锦若有所思地抚上自己的唇,回忆着那个平日严谨的男人所做的这唯一一件疯狂的事。
他们谁都不曾想到,这一天后,大兴皇朝的天空会被烽火燎染,乱世即将来临,英雄前进的道路上铺满了弱者的森森白骨,而离世之乱中的儿女情长,有一种别样的悲壮与强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