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抄书(1 / 1)
何窈定定地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惊疑不定,“画儿,那是……她吗?”
“嗯,”画儿低低应了一声,不知在想着什么。
“那……和她在一起的……”何窈喃喃地问。那样出众的人,不会是谢广林,谢广林也不可能离京。
“小姐,咱们先进去吧,”画儿扶着她走上台阶,“问过老爷就都清楚了。”
何窈怔怔地跟着她走,进门的时候,忍不住回望秦清离开的方向,心里滋味复杂难明。画儿留心着她的神情,想起这两日发生的事,目光微闪。
史捷受罚之后,李瑜虽留在史府,却再也无法心安,于是三个月来第一次,他动了出门看看的念头。走在陌生的大街,一切恍如隔世。这里是他和秦清的故乡,就在这座城,他曾抱着圆滚滚的她去买冰糖葫芦,也牵着胖乎乎的小手带她回家;也是在这座城,他哄着因举家北迁而涕泗横流的她,直到她乖乖坐上火车,挥着手送她,看那玉雪可爱的小人儿趴着车窗远去,再不曾回来。
人事全非,热闹的大街找不到昔日的影子,这里不是故乡。
路旁一个小摊上,一名头戴方巾的壮年男子正握笔疾书,旁边的大娘絮叨着家里的琐事,叮嘱着一切想的起来的话,深怕这封托给远方儿子的家书遗漏了一丝一毫。看着她巍巍的白发,李瑜忽然湿了眼眶,如今的他,连寄封家书也再无可能。
“这位公子,你也是要在下代写书信?”大娘走后,李瑜犹自站在原地,他一身读书人打扮,那摊主本未当他是主顾,可见他久不离去,终于忍不住问道。
李瑜回过神来,黯然地摇了摇头,正要离开,忽有一名少年风一样地从他身边窜过。
“樊大哥,赶紧收摊!”那少年一步跨到那摊主跟前。
“小陈?”那摊主一怔,“你不是陪你娘上香去了吗?”
“我是专程从净云寺跑回来的,”小陈一面说,已一面动手替他收拾起东西来,“寺里的迎客僧说藏书楼的一批经史典籍有了年深,最近又遭到虫蛀,他们正在招人去誊抄新本呢!我想起樊大哥你写得一手好字,便急忙跟他打听,结果你猜怎样?那报酬可比你这儿代写书信高,还包吃包住!这么好的差事,定有好多人抢,但他们只招九个,樊大哥你赶紧去!”
“净云寺不是寺庙吗,有藏经阁不奇,怎会有‘藏书楼’,还收藏经史典籍?”李瑜突然走上前去,拱手一礼,“抱歉,无意中听到二位的话,在下实在有些好奇。”
“这位公子是外地来的吧?”小陈抬头看他一眼,笑了笑,见他不答,也不追问,像是根本不曾怀疑自己的推断,三言两语地将净云寺地来龙去脉跟他讲了,李瑜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这净云寺乃百年古刹,在当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建寺之高僧了尘大师,出家前官居高位,且是一代文豪,虽然他不知何故突然舍弃红尘,弃官离家,以全部积蓄建了这恢弘的净云寺,却舍不下一生心血收集的万卷藏书,将之全部带入寺中,并专门修建了藏书楼。百多年来,净云寺将藏书向读书人无偿借出,虽每次只许一册,令人甚为奔波,却着实泽被一方,是以极得当地人尊崇。
“净云寺这誊书的差事,对求取功名的读书人可算是良机,不提报酬,这近水楼台借书之便,已是千金难买。”那摊主像是看穿了李瑜的心事,笑着道。
李瑜怔了怔,暗暗收敛起自己的表情。那摊主已将摊子全部收好,托了小陈带回家,对李瑜一拱手,“在下樊平,不求功名,却求那点养家的银子,现在便要上山应征去了。公子想来不识得路,若真有意,不妨与在下同行。”
李瑜见他如此爽快,也不再犹豫推辞,回礼通了姓名,当下便同他一起上了净云寺。
两人去得早,招募尚有空缺,住持对二人的字也很满意,当即令人替他们安排了住宿。当晚樊平回家向妻子与老母报信,李瑜则回史府辞行。史迁再三挽留,但见他主意已定,只好不再勉强,置下酒水,两人畅饮长谈一番,尽兴而散。
第二日天未亮李瑜便离开了。他身无长物,所有家当除了两套衣衫,不过秦清留给他的字条和银票,一百六十两银子,大部分来自秦清当掉的玉镯,他一点也没有动用,在十八月当期期满前,他希望有能力将它赎回;而且,那是那亲手放在她胸前的最后的东西,他又如何舍得将它们用掉?
史府的物什他一件也没有带走,除了墙上那张写着“正”字的纸。那纸现在已被他小心地卷起,同衣物一起包好,挎在了背上,环视客房,与当初他来的时候一模一样,三个月的时间,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他没有惊动尚在沉睡的史府家人,放轻了脚步,慢慢走到大门。抽出门栓的时候,他听见身后极轻的声响,微微回头,一个窈窕的身影在老树之后若隐若现。他在心里叹息一声,装作不见,开门快步离去。
何窈奔到门边,看着李瑜的身影渐渐隐入晨雾,泪盈于睫。画儿不知是何时来到她的身边,叹息着将一件外裳披在她的肩上,“小姐,天色尚早,小心着凉。”何窈呆了半晌,忽然回身趴在她的肩头,流下泪来。
画儿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别难过了。净云寺就在城中,小姐若是挂念,随时都可以前去探望。”
何窈抬起头来,面上泪痕未干,“可是他就是因为我才要走的……我哪里还有颜面再去看他?”
“小姐,其实他这样仓促离开,才证明并非对你无情啊。”画儿犹豫了一会,终于缓缓替她拭去眼泪,凝视着何窈睁大的泪眼,“净云寺藏书虽多,但一面抄书,一面苦读,终是事倍功半。李公子急着考取功名,若他心中真将救回妻子看得比小姐重要许多,便不该顾及小姐,而该继续留下苦读才对,不是吗?”
何窈黯淡的美眸中闪起了两点微弱的亮光:“当真?”
画儿心里其实充满了顾虑,但见何窈好不容易舒展了愁眉,不忍再伤她心,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当然是真!婢子什么时候骗过小姐?”
何窈见她说得肯定,虽仍不敢全信,却总算收起了眼泪,扶着门框,望着李瑜刚才消失的方向怔怔出神。两日之后,净云寺庙会,她辗转反侧了一夜,禀过史夫人便带了画儿前去。史夫人虽感不快,但何窈终究是客,史迁都未责备,她也不便阻拦。
净云寺外摊贩云集,南北货品让人眼花缭乱,善男信女接踵摩肩,场面热闹非凡。何窈随着人流缓缓走着,无论是琳琅满目的稀罕玩意,还是精彩纷呈的杂耍表演,都入不了她的眼。她心不在焉地走了半日,双脚生痛,却就是不舍得离去,最后终是敌不过心底的念想,进了寺去,寻到了藏书阁。
藏书阁旁有一座不大的副楼,寺僧将需要誊抄的书籍都放在二楼,一楼摆着长桌,九名抄书人正在伏案书写。李瑜写得很快,因为他要在完成抄书的工作之后才能开始学习,只有当所抄内容正合所需的时候,他才会放缓速度,细读凝思。何窈远远地站着,透过敞开的门窗,看着他奋笔疾书,宁可揉着手臂或转动手腕也不肯停下休息的样子,心中一阵酸涩。越为他心痛,她就越自责,也越羡慕中秋夜站在他身旁的女子。
回到史府之后,她总是幽幽出神,眉间的愁云越来越浓,第五日上,画儿实在看不下去,谎称胭脂水粉用尽,拉着何窈又上了净云寺。可是眼见书阁就在前面,何窈却忽然停住了脚步,再也不肯上前,许久之后,转身艰难地往回走。
“小姐,你这到底是何苦?”画儿将她的挣扎看在眼里,心疼无比,“李公子的人品是难得,可京中爱慕你的世家公子也都不差啊!你何必这样折磨自己?”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何窈的脸上也有迷茫。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不是不想斩断痴想,却不知如何为之,她的心里、眼里已全是他的影子,一旦驱走,她甚至不知自己还剩下什么?
“小姐,别再执迷了!”画儿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他求的是功名,想的是救回妻子,而你……你是尚书千金,婚姻大事早在老爷的算计之中,根本不由自主啊!”
何窈震惊地看着她,好久之后才勉强开口:“可是那天……画儿你告诉我说……”
“有情又如何,无情又如何?”画儿心里不忍,却不得不继续说下去,“你和李公子根本就不是同路人!”
何窈呆呆地看着她说不出话来,沉默了不知多久之后,终于颤声道:“画儿,我们回去吧。”
画儿默默得搀着她往回走,途径一道院门的时候,突然撞见一个人从里面出来,匆匆往书阁而去。“那不是坐在李公子旁抄书的人吗?”何窈回想片刻,忽然道,忍不住便向院内望去——难道,这个年久失修、破破烂烂的客院,就是他们住的地方?就这样想着,她已不知不觉地走了进去。
院子陈旧而简陋,地上未铺石板,零乱的杂草几乎长到人的膝盖。院内几间屋子均是窗户大敞,门也未曾上锁,显见并无什么值钱物件。从一扇窗户望进去,可见屋内极简单的陈设,除了桌椅衣箱,便只一个长榻,占了大半的空间,三张草席从左至右铺在上面,间隔大约两尺。何窈此生从未见过如此简陋的寝居,一时愣住,连画儿也忍不住低骂一声:“这些臭和尚,实在也太刻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