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回园（1 / 1）

望见清园月门的时候，秦清有种大梦初醒的感觉。离上一次走过那道门，才不过一个多时辰，比一场梦更短，却比梦更虚幻。眼前是钟琴震惊得无以复加的目光，她在心里苦笑。其实她比钟琴更震惊：说那些话，做那些事的，真的是她吗？面目如此模糊。

华丽厚重的布幔缓缓合上再一点点打开，台上旧人消失不见，一场精彩纷落幕，于屏息中等待那一声锣响，迎接下一场未知。

方慈十分懂事，并不敢独自擅入清园，在已月门外已等了她许久。见到秦清，晶亮的双眼里透出浓浓的紧张，秦清微笑着对她点点头，她捂住嘴跳了起来，眼泪哗哗地流下。这欢喜的泪也濡湿了秦清的心，唇角的笑意终于有了一抹真实的温暖。然而再大的温暖也难再暖透心了。

“清夫人，”眼前的方慈含泪跪倒，“夫人大恩大德，奴婢今后一定尽心尽力地伺候您，做牛做马来报答您。”

秦清和颜悦色地将她扶起，替她沾去泪水，在她更加感激的眼神里自嘲。如果作恶的不是梁超，如果方有德没有梁皓的罪证，如果这个冤案并没在她最需要的时候送来生机——她会伸出援手吗？太多的如果里，那个长街之上不假思索便冲下马蹄救人的女子，不在了。

三个月，只是三个月。前面的路，还漫长得看不到尽头。

“清夫人，您怎么了？”

“我好像……没有力气了。”

“那……奴婢去厨房给你拿些点心来？”

“……呵呵，”秦清轻轻地笑了，摸摸方慈头上少女的双髻，“好，我们一起吃。”

吃过点心，两个人都显出了倦色，可是方慈的住处还没有安排，于是秦清便在竹亭里陪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方家的旧事，欢快的、无忧无虑的。夏日的热风拂在脸上令人加倍的犯困，方慈终于看出了秦清的疲惫，“清夫人，您回房歇息吧！”从秦清的犹豫中，明白了她的顾虑，方慈低下头去，“奴婢可以在这桌上趴会儿。奴婢只是下人，您太顾惜奴婢，奴婢会折福折寿的。”

适才同她一起吃点心，方慈便十分拘谨，秦清叫她不必自称奴婢，她也不肯改口。凝视她低眉顺眼的模样，秦清默然良久，心里长叹一声，微微点了点头。倦意似再无法抵抗，走进卧房，身体挨到软榻的下一刻，她已睡得人事不知。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将她唤醒。“清夫人，起来吃晚膳了。”是方慈清脆而小心的声音。

秦清望望窗外的天色，应当已是酉时，不过夏季昼长夜短，天色仍未暗，天边的骄阳敛去了正午的毒热，拉长了金光，在西方的云彩上映出瑰丽的晚霞，幻化着难以描述的美态。

取过凉水敷了敷脸，精神好像又回到了她的身体里。秦清浅笑着应了方慈一声，拉开了房门，却在踏出门槛的一瞬间僵住了表情。清园冷寂多日，她早已习惯了拉开房门的第一眼看见半塘荷花和满眼孤清，然而此时，荷叶环绕中的湖心亭里却多了两道人影。

钟琴正围着桌子团团转，手脚不停地摆置着餐具和饭菜。萧璟负手而立，依旧一袭紫袍，从容雅逸，嘴角噙一丝浅笑，静静望着西天变幻的云霞，霞光中侧影完美如玉。如时光倒流，秦清望着竹亭，有片刻的怔忡。

轻轻地穿过竹廊，踩过小桥，走到萧璟身后，秦清宛然一福，“妾身见过殿下。”

萧璟缓缓回头，微笑看她，“睡得可好？”

“很好，谢殿下关心。”

“清好似生疏客气了许多。”他凝视着她。

秦清敷衍浅笑，避开他的目光，看向忙碌的钟琴，“这是……”

钟琴急忙解释，“殿下说饭厅空旷冷清，中午去过一次甚为不喜，而书房是清雅之处，亦不宜长期沾染酒菜俗物，今日天气甚好，园中荷香怡人，适宜在外用餐，所以命小人在亭中摆膳。”

钟琴一番答非所问，听得秦清一愣，只得转眼再去看萧璟。萧璟唇角一弯，“清今日来书房探望，说起挂念本王，又说长夜寂寥，本王岂能无动于衷？思来想去，决定即日搬回清园，长伴佳人左右。”

秦清怔了怔，默然半晌，“妾身荣幸之至。”

席间萧璟不住替秦清夹菜，秦清一一谢过吃下，像是又回到她初进王府那日的情形。各自带着浅笑，聊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天光也渐渐暗了下来。

“钟琴，小慈今后留我身边，请你替她安排个房间吧。”收拾碗筷的时候，秦清对钟琴说。钟琴自是应下。过了片刻，秦清像是想起什么，忽然又加了句：“别让她住菊香空出的房间。”

”清夫人不知道吗？“钟琴怔了怔，“殿下已命人封了那间房，今后再不会有人住了。”

秦清闻言不禁一呆，不由自主去看萧璟，却正对上他凝视她的眼睛。她的心里忽地一颤，别过头去装作看向天边的落日，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夕阳悄然消失在暮霭之中，只余绛紫色的霞光还在天边招展。

夜幕完全落下时，卧房的窗下已燃起灯烛，伴一壶清茶、两盏玉杯，萧璟与秦清无声地在灯下对弈。整个清园一片静谧，偶尔几声蛙鸣显得格外的响亮，应和着棋子落下时清脆的轻响。一局棋下了一个多时辰，待得落下最后一子，月亮已上半天。秦清输了四子半，眉头轻轻蹙起。

萧璟轻轻一笑，“清还觉得不够好？”见秦清恍若不闻，犹自目不转睛地盯着棋盘，苦思适才得失近乎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由苦笑，伸手按住她握棋的手，“清，我六岁上下便被师傅逼着练棋，你才不过学了两月便有如此成绩，已可算是奇迹了，却还不满意？”

秦清仍自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萧璟神情微黯，定定地看着她，握着她的手紧了紧，“清一定要赢了我才会满意么？”

秦清一惊，猛地回过神来，正触及萧璟复杂的目光，在书房外听到的话霎时全部涌进脑海。感觉到从他掌心传来的热度，顿觉心慌意乱，还没来得及思考，已猛地一下从他手里抽出了自己的手。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掩饰地站起身来，“今夜似乎特别闷热，妾身想出去吹一吹风，透透气。”说罢也不等萧璟回答，急急步出房间。

站在幽暗的竹廊上，清凉的夜风将发丝吹起，拂过耳畔，她才发现腮边的肌肤有些燥热，又过了良久，心神才渐渐宁定下来。

说来奇怪，住进清园已近三月，这是秦清第一次从卧榻之外的位置见到清园的夜色。时近十五，银月近乎圆满，毫不吝啬地洒下漫天冷辉，黯淡了繁星的光芒。园中的一景一物都似披了一层银白的轻纱，神秘而梦幻，朦胧而绮丽，连塘中的荷花都因镀了一层银边而泛着别样的光华。卧室的窗口透出橘色的柔光，为满园雪白的清冷平添了一份温暖祥和；凉亭空落无人，静立湖心，遗世而独立，竹制的檐角斜斜划向夜空，勾出一个优美的弧度，闪着幽冷的微芒。

如同一时误入了仙境，秦清不禁看得有些痴了，竟没有察觉萧璟已到了她的身后，等到腰上忽然一紧，人已落入他的怀中，背脊紧紧地贴住了他的胸膛。大惊之下，秦清想也没想便要挣脱，可是萧璟的手臂却像是两条铁箍，牢牢地将她锁在胸前，使她动弹不得。秦清心里愈加慌乱，正要用力挣扎，头顶忽然传来萧璟低低的声音：“清今日在窗外站了多久？”

他的话声很轻，甚至有些模糊，可是听在秦清耳里却如一记闷雷。她的身体猛地一震，头脑反而很快冷静了下来，停止了挣扎，“殿下说什么，妾身不明白。”

”是吗？“萧璟道，“可是清的裙边却沾了窗下的墙灰了呢。”秦清闻言一惊，本能地就要低头去看，刚刚一动便意识到不妥，立即止住了动作，然而耳边萧璟已低低笑了起来。两人的身体贴紧得没有一丝缝隙，连彼此的每一下呼吸都能感觉道，何况她身体那一瞬间的绷紧。

他的笑声震动着她的耳膜，秦清彻底僵住，耳侧传来他低沉的声音，“而且，清若是没有听到我们的说话，方才为何突然跑了出来？”他的唇贴在她的耳畔，温热的气息随着低靡的语声一起飘近，拂得她耳根发痒，整颗心骤然缩紧，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的下巴轻轻搁在她纤薄的肩上，脸颊摩挲着她光滑的颈项，最后深深埋进她柔软的发丝。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幽的香气，也不知夜风带来的荷香，还是她微敞衣襟里肌肤的味道。他的心里忽然一荡，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男子的热量一丝丝渗过薄薄的布料，熨着她后背的肌肤，感觉到温湿的唇瓣在颈侧细密地流连，若有若无地擦过锁骨，秦清原本僵直的身体忍不住轻颤起来。

萧璟的吻沿着她曼妙的曲线一点点向上，最后落在小巧的耳垂之上，轻轻含住。他的舌尖轻轻移动，秦清的心也和身体一样战栗起来，她聚集起全身的力气，握了握拳，低声道：“殿下说得不错，妾身确实听到了。”

萧璟“嗯”了一声，没有说话。秦清狠狠地咬唇，竭力克制住颤抖，让语音尽可能的平淡，“妾身其实很庆幸听见了殿下和詹先生的谈话，更庆幸在那之前遇见了小慈……“她的声音渐渐冷了下来，”否则，殿下‘再想一想’之后，妾身不知自己是否还能见到下一次满月。”萧璟的唇停在秦清耳畔，手臂微微一松，秦清趁势挣开他的束缚，退了开去。

“月上中天，妾身先回房歇息了。请殿下也早些安睡吧，明晨还有重要的事等着你。”

萧璟无言地看着她行礼如仪，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静静矗立，怀里她留下的温度一点点的被夜风冷却。月光照在他玉似的脸庞，投下深深浅浅的暗影，捉摸不定，一如他此刻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