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证据(1 / 1)
地牢设在王府一角,月霞与秦清走了近一盏茶功夫才到。地牢入口上方是一间四四方方的灰色砖房,透着一股沉郁的气息。看守事先已得到通知,见到二人立即放行。
入口在房间的里角,宽敞的石阶直直通向下方牢房,秦清一言不发地跟在看守和月霞身后,没走几步,夕阳的余光便完全隔绝,心中不由微微一窒。
地牢里终年不见阳光,只有走道两旁点着昏黄的油灯,借着灯光,秦清看见外间的十来间囚室由碗口粗的木栅栏围起,里面关着零零落落三两个人,看情形是犯事的家仆或盗贼。因司棋等人被嘱咐分开看管,是以并不在外间,而被关押在里间石牢,厚厚铁门上了锁,只留一个小窗,用于送饭及监督。
“姐姐觉得先审何人为好?”秦清道。
月霞微微一笑,“我对此事一知半解,殿下吩咐我来无非做个陪客,自是一切都依妹妹。”秦清一直看着她,她似未发觉,始终神色自若。
蝶舞蜷缩在牢房一角,原本充满风韵的身姿在昏黄的灯光里显得弱不禁风,呆呆地望着地面的光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秦清命人开门,缓缓走了进去,蝶舞抬头看见她,憔悴的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
秦清轻轻叹息,“蝶舞,事情的来龙去脉,你想清楚了吗?”见她显出茫然无措的样子,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你和我都只有一天时间。”
蝶舞低下头,无意识地拉扯着破损了的裙角,不出声。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你真的要替她顶罪?你明白后果吗?”
蝶舞的身体猛地一个瑟缩,抬头看她一眼,嘴唇噏动了几下,最终只是喃喃道:“她是无心的,我不能害她……”
“没有人让你害她,”秦清有一丝焦急,“只要你说出实情,她是有心还是无意,我们自会查明的!”
蝶舞的神色又一些松动,然而看了她几眼之后却忽然激动起来,“你不用再装模作样地骗我了,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笨,背地里最看不起我,所以你就以为可以骗倒我吗?你和我们同时进府却得了宠,一直怕我们跟你抢,在殿下面前说了无数坏话,才让殿下不肯亲近我们!你假惺惺地说要救我,其实根本就是想挑拨我们姐妹感情,想利用我来冤枉她们,好将我们一网打尽——我不会上当,你休想!”
秦清怔了一怔,“这些话……都是她告诉你的?”
蝶舞咬牙不语,偏过头不看她。
“好,我不用你说出她是谁,”秦清紧紧地看着她,“为了你自己的性命,你只要告诉我推我下水的主意是你自己想到的还是别人出的?”
蝶舞咬着嘴唇,犹豫了许久才用极低的声音道:“她只是偶然提起了几句……”
“什么时候提起的?昨晚吗?”
蝶舞又犹豫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你什么时候听说我会水?——也是昨晚吗?”
蝶舞的脸色变了变,垂下头去没再说话,秦清看着她沾着草屑的头顶,心里长叹一声。
司棋牢里的情形却与蝶舞大相径庭,她随意地坐在房中,形容虽有些狼狈,但神情却十分镇定,见到秦清和月霞,施施然地站起身来,仿佛迎接客人来访的主人。
“清妹妹,我真搞不懂你,”她甚至还露出了亲切地微笑,“蝶舞推你下湖可是人人都看见的事,你却一定要替她求情……这还不算,还把姐妹们都关来这里,让人吃不好睡不着,何苦呢?都明摆着的事了,你到底要查什么?”
“棋姐姐和蝶舞形影不离,情同姐妹,难道都不替她担心吗?”秦清问。
“这只怪我有眼无珠,竟没看清她的为人,”司棋叹息一声,“眼看她做出这样令人寒心的事,我怎能还当她是姐妹!”
秦清才真是觉得寒心。“棋姐姐今日还同我说蝶舞是孩子性情,就真没想过她可能是冤枉的?”
“亲眼所见,怎会冤枉?”司棋摇摇头,“清妹妹,我知道你心地好,可是……”
“那受人唆摆呢,姐姐可想过?”秦清打断她,一字字地道。
接触到秦清冷厉的目光,司棋面色微微一变,叹道:“罢了,罢了,苦主都不想追究了,我与她姐妹一场又何必计较太多?有什么我能帮到她的,你说便是。”
秦清忽然大笑起来,笑弯了腰。司棋看着她,有些错愕,心里隐隐不安。
“月姐姐,我说得不错吧?”秦清笑着拉一拉月霞,“棋姐姐的戏是王府最精彩的了。”
月霞微微一怔,随即迅速掩去,只是微笑。
秦清道:“棋姐姐,你演技真好,若不是菊香和蝶舞各自都供出你这元凶,我们恐怕真要被唬住了呢。”
司棋心头大震,强自镇定下来,“清妹妹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菊香已经供出你收买她引我今日去嘉畅苑的事,蝶舞也说出了被你故意以假信蒙骗,然后唆使行凶的经过。他二人关押之后并无窜供的机会,你不必抵赖了。”
司棋似感到有些意外,又有丝慌乱,勉强冷笑道:“菊香不过是个低贱的丫鬟,我与她连话都没说过,谈什么收买?蝶舞更是自知死罪难逃,攀诬于我——这些证词怎能采信?”
“棋姐姐未曾与菊香说过话?可是菊香却已承认你昨日下午在文缘轩投石相召,重金收买于她呢。”
“含血喷人!昨日下午我一步未曾离开嘉畅苑,至少有十几人可以作证!”司棋的脸上流露出真实的恼怒之色。
秦清心里暗暗奇怪。昨天下午那一下怪声,还有菊香之后的失踪……难道她想错了?
“那么你屡次于午后到文缘轩与她攀谈勾连呢,也是她捏造的?”秦清冷笑,“你频繁出入书阁的登记,可是白底黑字。”
“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到书阁自然是为了借书来看,同她这贱婢有什么关系?”司棋冷哼一声,“你以为人人都如你一般不学无术,却专爱装腔作势么?”
她说得痛快,却没想到一番话正中了秦清下怀。
“棋姐姐的才华,妹妹一向是自愧不如的。既然姐姐爱书成痴,妹妹这两日也正读到一些书想与人探讨,那么便同姐姐说上几句,还请姐姐不吝赐教才好。”
司棋本以为触怒了她,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意外之下不由露出些微警惕的神色来。
秦清微笑道:“妹妹近日读诗,发现南北越虽战火不断却人才辈出,其中尤以四大诗人为首,不知这四大家的作品里,棋姐姐最爱哪首?”见司棋发愣,笑得更加温柔,“姐姐前日才刚刚归还的《南北越四大家集锦》,妹妹不才,也借来读了两日,还望姐姐不要见笑。”
正如秦清所料,司棋借书不过是个借口,怎会真的读过?被秦清这样一问,迟迟答不上来。
“我很喜欢北越卢蒙的诗呢,”秦清并不催促,反而轻快地说了起来,“他的诗句描写沙场岁月,豪气干云却又大气苍凉,读来如置身金戈铁马之中,令人爱不释手。不过……”说着低头一笑,“是妹妹出身低微,才会喜欢这等粗野文风吧?似姐姐这般心思细腻的江南女子,一定更偏爱宋谦了。”
南越宋谦之诗婉约华丽,多写歌舞升平景象,大元建国后深得当政者喜爱,是以民间流传甚广。司棋虽不善诗词,但听到宋谦这个名字,也不禁眼前一亮,想也不想地道:“不错,我最喜爱的便是宋谦的《秋思》,”言辞间微露鄙夷,“那卢蒙诗我见之不喜,根本不屑一读。”
“《秋思》构思别致,行文幽美,蕴含淡淡愁意,确是一首好诗。不过……如此诗句出自男子笔下,姐姐不觉得有些矫情做作么?兼之其用词过于攻琢,难免卖弄文采之嫌,不免落了下乘。”
司棋冷哼一声,“你懂什么,读了两天书就敢批评名作了?”
“妹妹自然是粗鄙之人,姐姐瞧不上眼也是情理之中,“秦清不以为忤,“不过还有其他人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姐姐猜他是谁?”见司棋不语,笑出声来,“可不就是孙思华咯!”
司棋不解秦清为何大笑,心里隐隐不安,冷下脸蹙起了眉头。
“棋姐姐可是连孙思华是谁都忘了?”秦清盯着司棋的脸,再次大笑起来,“棋姐姐读过了《南北越四大家集锦》,却忘了孙思华?他就是这本诗集的编撰人啊!”
秦清眼也不眨地看着司棋道,“孙思华比宋谦晚生三十年,却同历了南越末年诸王征霸之战乱。宋谦才名最盛之际,孙思华以弱冠之龄当众怒斥宋谦,说他不写百姓流离之苦,专事舞文弄墨,作尽风花雪月之词,为权贵粉饰太平,不禁毫无大师风骨,简直可弃可鄙!”
“二人自然交恶。本朝初年孙思华编撰《集锦》,明明宋谦被公认为南北越四大家之二,他却偏偏嗤之以鼻,硬是将其剔除在外——姐姐说,这人是不是有趣得紧?”秦清看着司棋的脸瞬间苍白,好奇地笑问:“有了这样一番典故,不知棋姐姐是如何在那本集锦中读到《秋思》这首诗的?”
“是你故意误导我!”司棋咬牙怒道,“我当然知道孙思华的书中没有宋谦!但从小便听闻他四大家之名,又爱极《秋思》,听你提起自然就跟着说了——你如此设计陷害于我,实在居心叵测!”
秦清跺脚,“你怎可如此抵赖?”转头向月霞求救,“月姐姐,你刚才也听见了,她明明……”
“她说的也不无道理……”月霞沉吟着,“刚刚你们一句赶着一句,难免失言……”
司棋立刻露出了一抹得色,又泰然地笑了起来,“清妹妹真是狡猾,随便两句话便将姐姐拉惊了圈套。本来前几日我读那诗集还有些奇怪宋谦的诗去了哪里呢,如今被你一说,才知那原来是那孙思华挟私报复,真是可恶呢。”
“哦,是吗?”气急败坏地秦清忽然平静了下来,“既然如此,棋姐姐可不可以告诉我,四大家里少了宋谦,孙思华用谁替上了这个缺呢?”
司棋脸色又变,“我在诗集里找不到喜爱的诗人,自是兴味索然,随手翻了翻就扔到一旁,哪里还记得是谁?”
秦清看着她变来变去的表情,有趣地笑了起来,“棋姐姐的演技真的一流呢,妹妹这才知道为何蝶舞被你卖了还要替你数钱。”
司棋被她笑得有些心慌,回想自己并没说错什么,不由狠狠瞪住秦清。
秦清收敛了笑容,“你不记得,我便告诉你,那个人叫做——宋、谦。”
司棋呆住,连月霞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
“孙思华是什么样的人,是将要名传千古的著名史家!他岂会做那等挟私报复的小人之行?”秦清道,“那宋谦的诗虽不合时宜,人品也不见得高明,但其文笔确实清新脱俗,别致动人,开创了新的流派,绝对可当之无愧名列于四大名家之列!《集锦》中之诗句,孙思华按四位诗人在文史的地位排序,宋谦名列第二!”
秦清冷冷地看着司棋,“棋姐姐究竟是如何读书的,妹妹十分好奇。”
司棋双目喷火,恨不能扑上去将秦清掐死。秦清淡淡地看她,“姐姐是不是还想谈谈借的其他几本书?”
“不必了。我承认与菊香结交,那又如何?后院的女子有谁不想亲近殿下,你既霸着殿下不放,我们自然要走些其他门路,菊香在清园伺候,我请她替我美言牵线几句,也算罪名么?”
秦清沉默了一会,从怀里掏出一只镶金的玉钗,“这么说你也承认,这钗是你送予菊香的了?”那钗玉质晶莹通透、光泽温润,上面的包金装饰镂刻得异常繁复精美,一看就是价值不菲之为物。
“菊香贪婪,我不能空口相求,承认赠礼与她又如何?”
“不如何。只不过菊香供称你昨日下午以石为号,唤她密会,以此物收买她打探我是否会水,并让她将我今日下午引到嘉畅苑。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你狡辩。”
司棋闻言,面上先是泛起怒色,嘴唇张了张像是想要争辩,又强行压了下去,“这钗我送她已经多日,昨日下午我在嘉畅苑饮茶,足足两个时辰未曾离开一步,园内可以证明之人比比皆是。再说,我既已承认以借书与她来往,何必多此一举以石为号?”
秦清听她一番话入情入理,且面色不似作伪,一时没有说话。落水前的情形加上蝶舞事后的反应,本已让她认定司棋的主使角色,但此刻不得不相信了幕后真的还另有其人。如果真是如此,这幕后之人未免藏得太好,也太工于心计了……
“如此说来,今日之事确实与你无关?”秦清思量了半晌之后才又出声,似已完全被司棋说服。
“当然。既然菊香承认故意引你至湖边,而蝶舞亲手推你下去,此事自然是她们二人串通,时候再试图推我顶罪。”
“那么你也不曾向蝶舞提起我熟悉水性,并暗示让她作弄我了?”
“我怎会知道你会不会水?更不会和她说这些。”司棋神色镇定,“蝶舞早就对你怀恨在心,如今事发便佯作天真,谎言抵赖……清妹妹,不是我说你,她谋害你是事实俱在,你岂能再信她之言?”
“好,很好,”秦清目光复杂地看她良久,“你真是一位好姐姐。”
司棋有些疑惑地看着她,忽见她转头对门外吩咐:“带进来吧。”
牢门再次打开,一名看守押着一名口中绑着布带的女子进来,女子不能说话,嘴里呜呜地叫着,面上全是泪痕。
“蝶舞,你听明白了吗?”秦清叹息着问她。
看守解下了蝶舞口中的布带,蝶舞怔怔地望着司棋,喃喃道:“为什么?”泪眼朦胧地看着那神色慌乱,目光冰冷的女子,“刚到世子府时,所有人都欺负我,只有你帮我,教我,还告诉我将我当做亲妹妹……”
“别装模作样了。你谋害清妹妹,人人都可作证,菊香也认了勾结之罪,你再狡辩也没用!姐妹一场,我劝你还是赶紧认罪,若再继续试图将罪名退给我,只能惹人笑话罢了。”
蝶舞被她说得呆住,眼泪决堤而下,蓦地痛哭出声。
“你不用再狡辩了,”秦清冷冷得看着司棋,“蝶舞对你处处维护,你却恨不能立即置她于死地,谁是赤诚,谁是假装,有目共睹。”
司棋冷笑一声,“她惯会装可怜博同情,当初在世子府如此,现在还是如此。我倒不知道犯了事只要哭上一哭,就可颠倒黑白了?”
秦清不由怔了一怔。事实上她还未曾审过菊香,也料想什么出什么来,所以一直虚张声势,套问司棋。如今虽然说服了蝶舞,但二人各执一词,确实仍算没有证据。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我有证据。”蝶舞渐渐停下哭泣,忽然轻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