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初遇(1 / 1)
中秋之后,秦清再也没有提过从前,也没有流露过伤感神色,看起来,像是她真的已经放开了往昔,珍惜着眼前平淡而愉悦的生活。时光如梭,转眼已是九月。
小小的院落宁静安详,晨光穿过窗棱,透过纱帐照亮了榻上的美景。虽是清晨,建康的空气里依然浮动着一丝燥热,秦清皱着眉头,轻轻一翻身,雪白的胳膊伸出了床沿,身上的绣毯向一旁滑开,露出大片嫩白的酥胸。
李瑜推开虚掩的房门,轻轻地走了进来。淡青色的长衫更显得他身材欣长,眉目俊雅,仿若青莲出水,纤尘不染。
“清清……”声音很轻,明明是要唤醒她,却怕惊了这静寂的清晨。走到床边,小心的掀起纱帐,初升的朝阳立刻将大片的柔光投入帐内。看见她放肆地洒落枕畔的长发、雪白双颊上酒醉般的酡红、滑到绣毯外微蜷的玉腿、还有毯下若隐若现的俏臀……他的嗓子堵住了。
过了一会再开口时,李瑜的声音带了一丝暗哑,“清清,起床出门了。”
秦清浓密的睫毛扇了几扇,却半天也没能扇开,“嗯……晚半个时辰出门也没关系吧?一会我走快一点,我保证……”
李瑜不由笑了起来,“是谁从几天前就吵着从没过过重阳?”李瑜伸手挠她痒痒,“是谁说要登高插茱萸,嗯?”
秦清“咯咯”一笑,躲开他的手,双眼勉强撑开细缝,伸出一只手臂环上李瑜的腰,另一只手懒懒地往上抬,试图要够他的脖子,却总也够不着,最后把小嘴一扁,皱起了眉。李瑜无奈,只好在床边坐了下来。秦清满意地攀上他的脖子,身体一点一点地向上蹭,如愿以偿地将头靠上了他的胸膛,舒服地叹口气,“还是这样最舒服……让我再眯会儿……”
意识再次迷蒙,有李瑜的体温,没觉得凉,也没意识到薄毯随着她的动作已快滑出床榻,露出了春光无限好。
房内悄无声息,李瑜低低一笑:“晚半个时辰再走,其实也是个不错的主意……”
秦清的身体再次落回到床上,温暖干燥的大手抚上她光滑的背脊,灼热濡湿的吻密密地落下,印在耳畔、颈项、胸前……
如此一番耽搁,待两人赶到济人堂时,已是日上三竿,面对周济人疑惑的眼光,秦清不敢多做逗留,取过药瓶便匆匆逃了出来。李瑜追在秦清身后,秦清小声地嘀咕:“是谁一大早就催着要出门,结果却害得人连早饭都没敢吃?”本来有些懊恼,但见李瑜只是看着她温柔的微笑,始终不接话头,只得又转移话题:“你说先生为什么要让我们去开善寺送药?”
“因为户部侍郎何辅的大夫人身体一直不好,而她在开善寺长住祈福,偏偏我们今天登高又要经过开善寺?”李瑜今天显然心情很好。
秦清却气鼓鼓地,瞪他一眼,“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先生为什么对这位何夫人特别照顾?”
“有吗?先生对所有的病人都很照顾啊。”
秦清道:“那是因为他不想治的病人从来进不了济人堂,而京城的权贵——喏,就是何夫人这种级别的,十之八九都在他的黑名单上。”
李瑜笑,“你不是每天在他耳边念叨‘医德’,让他对病人一视同仁吗?我看他的黑名单最近已松动了许多。”
“可是他替何夫人治病已有十几年!先生至今未婚,时常郁郁寡欢,你说会不会和这位夫人有关?”
李瑜揉揉她的头:“清清,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八卦?”这本是经常做的动作,但秦清为了今日登高祈福,特地梳洗了一番,被他这么一揉,立马抬手理顺被弄乱得头发,护着头怒目而视,李瑜做出一个夸张的受到惊吓的表情,举起双手,“我错了,我投降。”
这么一打岔,秦清便把方才的小小疑惑给忘了,目光一转,见一个卖花女子正向他们走来,笑道:“李瑜,你看,那就是传说中的茱萸吧?咱们买两枝插上好不好?”也不等他回话,跑过去买了两支回来,替李瑜先插上一支。
“怎么样?”李瑜问。
秦清的回答是蹬蹬后退几步,紧紧捂住自己的脑袋,见李瑜拿着茱萸兀自困惑不已,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野人!”李瑜大受打击。秦清却不肯让他摘下,美其名曰:“你今年大病一场,得去去邪气。”李瑜只得听之任之。
一路说说笑笑,两人终于来到钟山脚下。由于开善寺香火鼎盛,山路上铺有整齐而宽阔的青石板,过往行人如织。行到一处,秦清发现路旁的草地上开着大片金黄的野菊,欢呼一声,跑过去摘下两朵插在鬓边,偏头问道:“我就用它们代替茱萸了!李瑜,好看吗?”
李瑜凝视着她灿烂的笑颜,小小的白玉般皎洁的脸上散发着淡淡光晕,双眸如潭水般澄澈,其中闪烁的笑意如宝石璀璨,不由有些痴了,伸手轻轻抚了上去,喃喃道:“人比花娇。”在那样专注而热烈的眼神里,秦清的双颊难得地飘起两朵红云,却惹得李瑜更加移不开眼。
两人登上开善寺时,已是正午时分。善男信女大多到了斋堂用膳,大殿的人少了下来。秦清望着殿上巨大的佛像,慈眉善目俯瞰终生,小声道:“我也去拜拜,替刘叔刘婶祈福。”刘叔刘婶就是当初秦清背着李瑜求医时唯一收留他们的老人。
李瑜有些惊讶,“你不是不肯信这些么?”从母亲死在眼前那天起,她便恨透了所有神佛。
“可他们信啊,不是说’信则灵‘么?他们节衣缩食供奉菩萨,只求一双儿女健在人间,可这该死的菩萨却不听不见,他们被赌鬼女婿卖掉的女儿和从军的儿子都没有一星半点音讯!我想这菩萨定是显他们的佛龛太小,那现在我在这大尊金身前替他们求,总该听见了吧?”
都说好人好报,可世事真相往往背道而驰。秦清红了眼眶。李瑜牵起她的手,柔声道:“好,我和你一起求,两个人的声音会更大些。”
两人在金佛前跪下,虔诚祷告,深深拜下。此时的他们,并没有真正去想过菩萨是真是假,是否真能保佑,只是在心底深深感谢那两位雪中送炭的好心老人。但是后来,秦清想,如果世上真有神灵,若神灵真听见过她,那就是这一次了——虽然那时的她正经历劫难,却依然为此而感恩。
而现在,她一生的劫难才刚刚要开始。
用过素斋后,秦清便依了周济人的吩咐去西厢替何夫人送药。西厢专供女子居住,严禁男入内,李瑜只得在外间等候。
开善寺规模宏伟,回廊曲折,屋舍繁多,何夫人的厢房偏僻冷清,秦清走了许久才找到,她本好奇地想看一眼何夫人,可不巧遇上何夫人正在念经,于是只能将药交给侍女,悻悻而归。
她出来的时候又差点迷路,犹犹豫豫地走了不短的时间,才终于远远地见着了出口。心中一喜,便加快了脚步,谁知走到一个拐角时却见前面回廊处也转出一人。本来那也没什么特别,然而那人走过来时左顾右盼,反而让她多看了一眼。
这一看,秦清立刻吃了一惊——虽然隔着距离看不清容貌,可看那人身形步伐,却显然是一名男子!只容女眷出入之地进入了男子,且行止鬼祟,令她本能地感到不妥,下意识地立即缩回了脚步,退回了拐角之后。
男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秦清想要再次寻地方躲避时,突然停了下来。片刻之后,临近处响起很轻的叩门声,竟正是她身旁的房间,心下暗呼一声侥幸。
“思昭,你总算来了……”房内响起一名女子幽怨的声音。
男子低声道:“你这么急着叫我来到底有什么事?”语音中隐隐透着不耐。
女子抽噎起来,语声楚楚可怜,“思昭,我已快一年未见你了,你知道这里的日子有多苦吗?人人都夸我‘义烈’,可我只觉得寂寞。”
屋子里静了片刻,男子的声音再度响起,放柔了不少,“丽容,我对你也是朝思暮想,但你我身份特殊,不可任性。你再忍上一段时日,我一定设法……”
“忍、忍、忍!你总是叫我忍!我已经忍了三年了!”女子的声音骤然拔高。
“你小声点!”男子像是大吃一惊,压低了声音,“趁着今日人杂,我才敢来这一趟,若是被人发现我们,你知道是什么后果!欺君大罪,非同儿戏。”
“欺君有怎么样,大不了是个死!我这么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分别……”女人痛哭起来。
秦清心里一阵狂跳,直觉不能再听下去了,眼前之事透着诡异,万一被人发现,只怕要大祸临头。这么想着,她当即屏住呼吸,轻轻地绕出拐角,然后蹑手蹑脚地走过那间屋子,悄悄长吁口气,抬脚便跑。
她又惊又怕又急,不敢瞻前顾后,一路埋头疾奔,直到接近出口,才心里稍稍一松,放慢了脚步,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便将她钉在了当地——刚才跑得太急,她竟然一直没有没有发现前面转角背光的假山旁,还悄无声息的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俊美得让人看过一眼便再也不会忘记的男子,二十三四的年纪,穿得并不十分华贵,但那素色的布料却比绫罗绸缎更加服帖和雅致。除了头上的玉簪之外,男子浑身上下唯一的饰物便是腰间的一块白色玉佩。这本是一名可以倾倒众生的男子,花间月下,他的回眸可以令天下的少女心折,他的一笑更可以令人心碎,然而此刻,他悄无声息地站在暗影里,俊美无俦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深邃的双目牢牢锁住对面的屋子,幽暗的目光中是滔天的恨意,呼啸狂吼着似要吞噬眼前的一切。
秦清猛的停住脚步,她看到了那两道噬人的目光,也看到了那目光所向,心猛地一跳,就像小鹿忽然感觉到附近潜伏的猛兽,颈后汗毛全部竖了起来。男子看到她,目中闪过一道锐利的杀意,一股寒气立即自她脚底升起,本能地便想拔腿逃跑,然而理性却让她几乎在同一刹那打消了这个念头。
杀意!为什么?因为我发现了那对男女的秘密,因为我看见他进了禁地,还是因为我知道他发现了那两人的秘密?秦清心念电转——他要杀人灭口!怎么办?
她没有时间慢慢思考,脑子里有一个念头隐约成型时,她便已将它付诸实施。在那男子眼中看来,她不过在见到他的瞬间吓了一跳,然后又继续向自己走来,脸上还露出了一个痴傻的笑容。
秦清傻呵呵地向他走去,两人快要撞上的时候,嘴里发出“嗬嗬”几声,冲他挥舞双手,示意他往道旁让一让,让自己过去。
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脚下纹丝不动。
秦清手心已经濡湿,面上却装出一个不解又生气的表情,大声地又“嗬嗬”几声,指了指他身体和厢房只见的狭窄空隙,径直走了过去,见他还是不动,不满地看他一眼,侧转身踮起脚。
堪堪擦身而过的时候,秦清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虽然尽量地放松了身体,表情也装得满不在乎,可是额角上还是不可控制地冒出了一丝细汗。男子的右手突然伸了过来,只见白光一晃,五根修长的手指已捏住了她的脖子。
“嗬嗬,嗬嗬,”秦清拼命扭动身体,满脸不解和恐慌地瞪大眼睛。
“别装了!”男子的声音低沉而悦耳,此刻却冰冷地几乎冻住她的四肢百骸。
秦清心里冰凉,却没有其他选择,拳打脚踢根本够不着对方,脖子上的五指越来越紧,连说话都已不能,除了拼命指着自己的耳朵,打着自己也不懂的手势,再做不了什么。挣扎中,耳畔的野花掉落在地,转眼踏得粉碎。
呼吸越来越困难,秦清心里一片绝望。想到咫尺之外的李瑜,想到李瑜温柔深情的眼神,胸口突然剧痛,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滚烫的泪水滴在男子手上,他的手指似有一瞬间的松动。就在此时,适才的厢房响起了开门的声音,夹杂着女人的痛哭和男人低声的怒骂,“你自己吵个够!什么时候吵完了,我再来。”
秦清感觉到身前的男子身体蓦地一顿,卡在颈项间的力道有刹那松懈,她握紧双拳,聚集起全身所有剩余的力量,突然狠狠一脚踩在男子脚上。男子吃痛,本能地松了手,秦清撒开双腿就跑。
对面的房门口已露出了一片衣角,男子看一眼她的背影,略一犹豫,闪到了旁边的假山之后。
这是萧璟与秦清的第一次相遇——阴差阳错的遇见,刻骨铭心的纠缠,抉择艰难的放手,便像是他们日后的写照。上天在此时此地开了第一个恶意的玩笑,从此便上了瘾。然而现在的他们只是埋头各奔东西,对将来的命运还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