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这一年。
我遇到了他。
我喊他师父。
我想可以喊一辈子。
他走之前，第一次那么郑重地喊我徒弟。
我听了，很开心，就像得到了承认一样。
不知是不是我的努力，让他也开心了。
希望他一直都能开心吧。
可是眼看他走了，又很难过。
我不知道这样的心情，是一种责任，还是一种依赖。
还是盈盈说的……
喜欢？”
关小熙在师父家里空旷的客厅中，用键盘缓缓地敲下一篇日记。
用的是中华黑客会论坛注册会员个人空间里附带的日志功能。
自从她看到许多牛人都用日志写心得、感想、吐槽等等东西后，她也开通了日志空间。
不过一直是“今天到了bed，这个单词我认识，就兴奋地念了很多遍，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生气了”、“今天到了condom，朗读的时候把师父吓了一跳，该死的，看到解释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今天看到small，忽然觉得它是sm-all，师父对不起，我真的不该那么拼的”……等等无聊又猥琐的日志。
而且无人回复。
因为说“不好看”，则作者熙马拉雅会生气，这个掌管着论坛币生杀大权的站长的亲传徒弟，再是禽兽的人也不敢惹。
要是说“好看”，那么熙马拉雅会高兴，可是站长会生气。
站长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所以熙马拉雅的日志，一直是点击爆满，却无人回复，冷冷清清。
关小熙把新写的日志发上去后，想想这是少女心事，绝不能让那群禽兽看到。
于是她设了密码。
师父的英文怎么念？
她歪着头，想起词典里那几个单词，但师父说了，都不确切。
好吧，那就用汉语拼音。
waitshifu1314。
关小熙心满意足设置了密码。
只是再抬头时，心里那点开心，又飞得无影无踪。
偌大空旷的屋子，只得她一人。
“喂，我说，你没事吧？还是神魂颠倒了？不就是他走了么？”
qq嘀嘀嘀地响着，关小熙在屋内游荡一圈，回到电脑前，某个家伙已经从刷屏到狂弹视频了。
这就是第二个认为她学英语学到见鬼的人。
颜可。
自从师父送她电脑又做好了全部的保护措施后，师父并没有干涉她和别人聊天。
关小熙也聪明，知道颜可是花阡陌的人，就一直把紧口风，绝不和他聊内部机密。
尽管所谓的内部机密，师父也并未告诉她多少。
关小熙相信，以颜可目前的本事，是进不来师父亲手防御过的系统的。
但平时怕师父生气，也就没有和他多聊天。
一直是：
“喂，丫头你在干啥？”“背单词。”
“丫头，出来玩不？我带你去溜冰。”“我要背单词啊，这周要把d背完。”
“今天我师父来城里看我，程巨伟你一起来吃饭么？我师父比你师父好多了，嘿嘿，燕归来你在看着吧？HI～气死你～气死你～气死你～”“咳，我没空啦，单词还没背完呢，你休想怂恿我叛出师门！”
诸如此类的聊天。
面对颜可的刷屏，关小熙哭笑不得。
“呸！你才神魂颠倒！”
她噼里啪啦敲过去。
很快换来一串长长的省略号。
以及一个咧嘴嘲笑的表情。
不过关小熙清楚，颜可这个人，哪怕她知道他是花阡陌的徒弟，可依然有一种神秘的，说不清楚的感觉。
他是那样狡黠地笑着，站在光与暗交接的地方，对你伸出手，做着最盛情的邀请。
明媚得，像是正午最暖的一缕阳光。
如赤子般清澈。
你以为这么久看穿他一切，了解他一切。
可一旦走近了，才发现他背后，是那无穷无尽的黑暗。
如迷雾，其实什么都看不懂。
所以关小熙并不奇怪，颜可这个家伙，一直掌握着她和燕归来师徒俩的动向。
比如她下线晚了，他会气鼓鼓敲过来一句：“猪啊，你想变成熊猫啊！”
比如师父前脚出门了，他就会后脚上线来，怂恿她趁此叛出师门，“只会教你背单词的师父，有什么好啊，你脑袋是不是秀逗了，成天和一个老男人关在屋里……”
比如她和师父出去吃晚饭，第二天就能收到他的鬼脸：“和那种老男人有什么好约会，我告诉你，他是个禁欲狂+自闭症！”以及“燕归来你在看吧，你看得到吧，气死你～哼～”
害得关小熙每次都心虚地清空聊天记录。
而今天，果然燕归来一走，他就来幸灾乐祸了。
“出来玩不？”
“不，我要背单词。”
“去游乐园嘛，你们小萝莉不都喜欢去游乐园么？我请你吃糖葫芦。”
“不……”关小熙吞了口口水。
“出来吧，少背一天单词你又不会死。”
“师父说时间是珍贵的，一秒都不能浪费。”
“哟呵，一口一个师父，这么挂念他？那你就不想知道他去法国干什么了？”
“……”
“他不肯告诉你吧？嘿嘿，出来玩，我告诉你！XD”
关小熙泪流满面地望着那得意的笑脸，心想有朝一日学艺成了，第一个黑了你。
不过她还是被好奇心勾着，神魂颠倒地飘出了门。
三个月不见，颜可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关小熙还未下车，就远远地见到他倚在车站的广告牌上，垂头把玩着一个psp（掌上游戏机），手上还戴着手套。
有钱人。
关小熙咂嘴。
只是这家伙似乎……
秋末冬初，并不是最冷的时候，关小熙都坚持穿着裙子，但颜可这家伙，已用大棉袄把自己裹得跟个粽子似的。
见到她，粽子立刻笑嘻嘻地蹦过来。
仿佛熟识已久的好友。
“我怕冷。”
面对云霄飞车，颜可哆嗦着把手兜在袖子里。
“我怕水。”
面对水上乐园，颜可哆嗦着把帽子戴在头上。
绒绒的，帽子边沿一圈雪白的兔毛，关小熙忍不住伸手摸了把，软软的，特别舒服。
再看他水汪汪的小眼神，关小熙忍住了掐他脖子的冲动。
真是的，明明怕冷怕得要死，还把自己拖到露天游乐场来玩。
“不自量力！”
她鄙视他。
“我……我怕鬼！”
而面对鬼屋，轮到了关小熙死活不肯上前。
“我还恐高！”
颜可又拉她去空中滑索，关小熙又死命抱着柱子，任凭颜可又拽又拖，也不肯去玩。
“胆小无趣！”
他鄙视她。
又在拉扯中，某人的包包拉链滑开，又一番，一本厚重的硬壳的大辞典掉了出来。
正好砸在颜可的脚上。
要不是他穿得厚，非得被这凶器砸断脚趾骨。
“你……你……”
颜可望着凶器的封面上，“牛津英语大辞典”七个严肃的字，气得咬牙切齿。
“高有什么好恐的？”
最后，颜可还是用一串糖葫芦的诱惑，把某人拐上了摩天轮。
密闭的座舱，还有暖空调开着，关小熙嚼着山楂，趴在窗口，往外看去，地面正一点点地远离脚下。
“还是你从来没有尝试过，站在高处的滋味？”
慵懒的语调，如暖风般拂过耳边，颜可站在她旁边，侧着头，有柔软的发丝垂下。
午后的阳光照进窗口，发梢泛起一片金色。
关小熙看着他，又看着窗外的地面，座舱缓缓升高，视线越来越远，远处湖面，游人泛舟，粼粼的水色，让她一时炫目，迷花了眼。
这就是站在高处的滋味么？
当座舱上升到最高处时，整个H市的景色都尽收眼底。
那么一瞬间，关小熙仿佛有整个灵魂都飞出去的感觉。
飞出去……自由地飞翔在这个世界的上空……甚至，自己的意识能看到自己的身体……那一张有些傻愣的大脸。
以及身旁，那一个垂目笑着的优雅少年。
“喜欢么？”少年轻声问她。
“喜欢。”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H市的游乐场建成数年，关小熙来过几次，却都是随意走走看看，还没有为游乐设施的门票破费过。
那时，她认为把零花钱省下来和叶盈盈去网吧才是正途。
而颜可，这个无论何时都慵懒地笑着的家伙，是第一个把自己带回现实世界的快乐的人。
原来，游乐场也是可以这么好玩的……
关小熙怔怔地望着远方，努力寻找自己家的方向，不是现在的家，而是还在乡下小镇上时，那个美好的童年的方向。
是在哪儿呢？
她想，颜可，也是第一个让她站在高处的人吧……
就这样……徜徉在高处……俯瞰众生……不再回归凡尘……
“既然喜欢，那就让时间停下来吧。”
颜可又垂目一笑，从口袋中摸出他的psp，又从另一只口袋里翻出一个微型键盘和天线，带着连接线，接上，关小熙还望着窗外，而他双手迅速地按着小键盘，psp的屏幕上，不再是游戏，而是一个黑底白字的窗口。
代码如时光飞速流淌。
哪个更快？
关小熙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正学着少女漫画的女主喃喃着“是啊，要是时间停下来该多好”的时候，本该下降的摩天轮座舱，真的停了下来。
关小熙先是大惊失色。
随后不可置信地望着颜可。
颜可微微一笑，眼中迎着亮晶晶的阳光。
“你看，我就是把时间停止的魔术师。”
他像个孩子般，神气地扬着手中的psp。
光滑的镜面外壳，折射着光影，仿佛这一刻，他真的是操纵时间的神。
让无数人，仰望。
“你入侵控制台……是不是有点……呃，不道德？”
关小熙不好意思地摸着鼻子。
“这一趟，除了我们，好像就一对情侣了，喏，就在隔壁那一舱。”颜可两眼弯弯，笑得像一只狡黠的猫，“我相信，他们也希望时间停下来的，估计心里正感谢我呢。”
“……”关小熙一时无言。
她知道，这里的摩天轮，50块钱一个人，一轮10分钟，价格并不便宜。
在有免费空调吹的情况下，人们应该……唔，应该希望呆更长时间……吧……
“各位游客，各位游客，由于摩天轮系统出了一点故障，目前正在全力维修中，大家不要惊慌，最多半个小时就能修好……大家不要惊慌，经总部协商，将补偿大家每人五张摩天轮门票，欢迎大家再度光临……”
座舱内广播不失时机响起，颜可听了，更加心满意足。
“坐吧，我告诉你你师父的事儿。”
他招招手，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这天气，这阳光，让这个怕冷的家伙，眯着眼，说不出的舒服。
关小熙一听，立刻屁颠颠地在座位上坐好。
“不过……”
颜可眯着眼，又看见了她怀中抱着的《牛津英语大辞典》，好像看到让他深恶痛绝的防火墙一样。
对于他来说，这是目前，现在，这幸福的，停止的时间里，唯一煞风景的东西。
“我说，一个只让你背单词的师父，有什么用啊？”
他气鼓鼓地，又扬起手中的psp，“不如你叛出师门吧，跟我回家，我和我师父教你，一个月就让你站在高处。”
关小熙一颗山楂噎在喉咙里。
一个月。
成神。
哪怕不成神，只是一头驴，但是能吓唬吓唬一般人，那种感觉，也是十分销魂的。
要是没有遇到师父，她想，自己绝对会二话不说跟他回家>oo<
纯洁的她，可是什么都没做啊！
这一天，颜可无耻的程度，更是达到了一个极限。
“小熙，午饭没有菜了。”
颜可望着空空如也的冰箱，肚子很饿，尽管两人盘踞着，让这空旷的屋子生色不少，但大冷天的还下雪，没人愿意出门买菜。
“别吵，我忙着呢。”
关小熙埋在辞典中，头也不抬，“s-a-d-o-m-a-s-o-c-h-i-s-m，sadomasochism，啊哈哈，我又掌握了一个单词！”
“哦，那只有吃鱼了，尝尝我做的水煮鱼吧。”
颜可正好她不管，立刻淫笑着走到鱼缸前，里面是燕归来心爱的几尾热带鱼。
燕归来走后，关小熙生怕这些鱼饿死，于是一天一包饲料，风雨不误。
顺便她明白师父把钥匙留给她的原因了T___T
如果师父回来，鱼饿死了，估计她也会被师父饿死。
一想到师父那张凶巴巴的脸，她更加不敢耽误了这些鱼。
几个月下来，这缸漂亮的热带鱼，明显肥了不少。
而颜可一直想吃掉它们。
终于在这个大雪纷飞的下午……
“哇，水煮鱼片！”
关小熙惊喜地坐在餐桌前，看到热腾腾的鱼汤鱼片，夹了一块，又鲜又嫩，“太好吃了！谢谢你啊颜可，这么冷的天还出去买鱼。”顿时她满脸的感激，“今天盘子我来洗了！”
“嘿嘿，不客气。”颜可美美地喝着汤，脸上是猫咪一样的笑。
“真好吃啊，要不以后天天煮鱼吃？”
“好啊，我没意见。”
……
日子一天天过去，终于有一天，关小熙发现了不对劲。
“咦？怎么鱼缸里的空了好多似的？一、二、三、四……啊啊啊，怎么只有九条了，我记得有二十多条的啊啊啊难不成你们都长翅膀飞啦？”
她百思不得其解。
当鱼缸彻底空了的时候，已接近年关，颜可识趣地，离开了这片他盘踞数月的地方。
而关小熙等来了寒假回家的叶盈盈。
“宁盛雪要结婚了。”
这是叶盈盈见到她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哇！和谁和谁？”
“不知道，可能是会里的姑娘吧，会长只打电话和我说，晚上上线参加他婚礼。”
“哈哈，我都半年没上游戏了，估计他们要想死我了。”关小熙臭美地说。
“估计他们要恨死我了，”叶盈盈叹气，“时隔半年，我又把你带了进去。”
“喂喂，你这说的什么话啊你！”
关小熙泪流满面地回忆起，曾经有人求组队下副本的时候，总是说同样的话——“副本求组啦，什么队伍都行，只要没有熙马拉雅在的”……
“那你这半年干啥去了？”在一个黑暗的网吧里，叶盈盈戳着身边的人。
关小熙一边登陆游戏，一边翻着膝盖上的牛津英语大辞典，“学英语啊。”关小熙把书页翻得哗啦作响，回顾这半年，自己掌握了大半本辞典，生活从来没有这么充实过，是因为……有动力吗？
是不是，当人生目标从游戏等级，转移到现实能力，就意味着一个人的长大？
叶盈盈像看怪物一样看着关小熙，“你是不是被穿越了。”最近沉迷在穿越小说中的叶盈盈怀疑着。
看到叶盈盈这眼神，关小熙更加决定，不告诉她自己拜了最厉害的黑客当师父。
做人切记招摇，这是师父的教诲。
而且身处黑暗的自己，本就不该和她们有交集吧……
关小熙发现，半年不见的叶盈盈，出落得越发漂亮，举手投足间，都是自信与风采。
天之骄子，多么鲜明灿烂的人生。
而自己，却毅然选了另一条路，错开了，天各一方。
漫无止境的黑暗，无数年的探索，那无人知会的辛酸，却没有，后悔。
游戏里，版本更新了数代，那些似曾相识的场景里，却不见相识的人。
公会依旧是那个公会，人数还扩大了近两倍，可是那些正在刷屏聊天的，却都是新面孔。
这就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吧，关小熙心想，努力地想从在线列表中找些熟人出来。
可惜熟人有很多在，但都潜水，不说话。
一旁的叶盈盈也在做同样的事，她们发现，自己都和时代脱轨了。
因为在从前，熙马拉雅和盈盈一水这两个风云人物，只要一上线，公会频道里就会立刻冒出一堆人问好。
而现在，她们却成了最透明的两个人。
人们都在讨论着宁盛雪的新婚妻子。
「凝落尘」。
一名刚玩两天不到，仅仅12级的新玩家。
众人有祝福，也有不解，不解的人，大多是刚刚上线的，比如关小熙叶盈盈这样的人。
她们观望了一会儿聊天频道，才知道，这个名叫「凝落尘」的女玩家，是宁盛雪现实中的女朋友。
这些天，这名女朋友突发奇想要玩网游，宁盛雪就自然地把她带来《极乐》，并和她举行婚礼。
正聊天着，公会频道提示，「宁盛雪」上线，「凝落尘」上线。
“感谢大家来参加婚礼，刚刚和老婆出门回来，婚礼半个小时后开始。”
人们看到宁盛雪的发言，顿时纷纷祝福。
“谢谢大家，大家叫我小凝吧，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啦^_^”
人们看到凝落尘的发言，祝福声少了一半。
这一半里，大多是猥琐男们为了讨红包喊的“嫂子”，而会里的女玩家，则没多少人搭理她。
“12级的也能当副会长，那我们和霸王人生还有什么区别？”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了，在臭名昭著的霸王公会里，是越有钱的人当的职位越大，根本不管人品等级之类。
“会长，新婚快乐哦。”
而关小熙，却很不凑巧在同时发出了一行祝福。
这一瞬间，聊天频道接近于爆炸。
熙马拉雅这个消失半年的废柴副会长，终于在人们期盼的时候出现，寒暄的，讨好的，新人跟风的，老人们见状浮出水面的，一时间，会里几千女玩家都仿佛把熙马拉雅当成了救命稻草，虽然她有废柴的历史，但她们都选择性地遗忘，她们只一个劲地说着“熙马拉雅你是会里资历最老的女玩家，这一刻你不是一个人！你要代表我们把不合格的某个副会长踢下台啊！”
“哈哈，老熙你都成妇女代表了。”
叶盈盈也很不凑巧地开了一个玩笑。
聊天频道再一次爆炸。
所有潜水观望的老人，全部冒头表示支持，铺天盖地的刷屏，对不合格副会长的声讨，找到宣泄口后的人们的爆发，完全盖过了宁盛雪新婚的喜庆。
忽然，公会频道飘过两行字。
「系统」：玩家「盈盈一水」被会长「宁盛雪」请出公会。
「系统」：玩家「熙马拉雅」被会长「宁盛雪」请出公会。
世界一片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