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1 / 1)
周示楝忙说:“好好,进去进去,站在门口挡别人的道了。”
蒲瑞安请两人进到包房里面,解释说:“我订个包间,说话方便静点,周老师没意见吧。”
周示楝说:“有意见,怎么没意见?”蒲瑞安和景天都是一笑,知道他是在说笑话,周示楝接着说:“你都请得起包间了,怎么也没想到要请我吃饭?今天要不是我敲你的竹杠,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蒲瑞安听了面露微笑,停一停才说:“实在太忙了,做实业不比从前做研究,什么事都要管,半夜都被叫起来去车间,一个不留神就要出次品,只要有一个次品,跟着就是一批次品。我昨天才从苏州回来,周老师要是早一天找我,我也赴不了这个宴。”
景天一听马上接口说:“周伯伯,安先生这么忙,我看我们还是不要麻烦人家了,我这个不过是拍个纪录片,回去我自己找找资料多看些别人的片子,对了我去找厂里的资料库,那里一定有我要的东西。”
周示楝摆手说:“既然请也请了,就不要再重新找过。又不用手把手教,只要讲一讲思路就可以了。小安子你再忙,这个忙还是要帮的。小景儿可是跟我女儿一样,她小时候放了学没地方去,就在我办公桌上写作业的,我看着她长么大,你千万不能怠慢。”
“周伯伯……”景天哀声叹气地说:“人家听了要笑话我的。”
蒲端安再笑笑说:“不会不会,我只当是休息了。我现在的脑子就跟车间里的皮带齿轮一样,没一刻停,正需要换换脑筋。来来来,菜来了,我们边吃边谈。”招呼两人动筷子,又说:“景小姐在做什么工作?”
景天还没回答,周示楝先说:“他们要去江西九连山拍鹭鸟,要去三个月,羡慕吧?我都想去了。老孙,就是小景儿那个公司的经理,说要把画面拍得诗意一点,让她给写个脚本。她第一次接活儿,怕搞不好,来问我。我想是想弄啊,可我的身体不行了,记性也不好,这才想起你这个大忙人来了。你从前可是学过山水画拜过名师的,诗意就在画里头。”
蒲瑞安一听还真来了兴趣,推一推眼镜说:“拍鸟?这个有意思。三个月的时间,真是奢侈,我都想去消暑歇夏了。”
周示楝一拍大腿说:“去吧去吧,到时候我们组个旅行团一起去,再配一个队医,家主婆就不会有意见了。住就住在当地的连队,吃他们的食堂。老孙这个人还是可以的,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说推三阻四的。到时候我们打他的秋风去。”说得跃跃欲试,像是马上就要上火车。
景天不觉好笑,说:“对,狠狠地敲孙经理的竹杠,他说过等片子拍完,要请我们去锦沧文华呢。”
周示楝哦哟一声,惊叹道:“真舍得出血?看来是先拿到头期款了,这笔劳务费我看少不了,又是三个月又是锦沧文华的。这样,这个顾问我是当定了,可是我顾而不问,真正做事呢,就是你小安子马前鞍后了,到时吃庆功宴有我一份。小安子,你要给我和小景儿卖命。景丫头,你不许再有借口,不然,那顿锦沧文华要你补请。”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景天要是再推脱,就太不识抬举了,只得说:“周伯伯,锦沧文华要是知道有你这么铁竿的吃客,一定会很高兴的。”
周示楝啊哈一声,说:“我是一向会得吃。南京东路广西北路那边有家‘燕云楼’,倷啊晓得②?”景天和蒲瑞安都说晓得,周示楝说:“有一年不晓得哪能他家菜单上写有红焖熊掌,一客十八元。你们要晓得,那个时候,一般人的工资是三十六块,这十八块就是半个月的工资啊。有的人节省点,一个月八块钱也可以过,有的人再节省点,一个月六块洋钿也活下来了,唉,作孽啊。”
他忽然叹起往昔来,到把景天给急上了,问道:“后来呢?你去买了一客来吃?味道怎么样?”
6 偷眼
周示楝挟了一筷子陈皮牛肉吃了,才慢条斯理地说:“我是在回想一下那味道,比这个牛肉,那是差远了。真不好吃,又老又腥,像嚼牛皮。这个是陈皮牛肉,那个就是陈年牛肉。不过‘燕云楼’也就卖过那一次,后来就再没见过。我猜他们是不知从那里弄了一对熊掌来,要么就是人家从东北带来了,转卖给他们。他们家的大菜师傅从来也没有做过熊掌,只好照着红烧鸭子来做了。”
景天听了捂着嘴大笑,说:“周伯伯,这个红烧鸭子和红焖熊掌也差得太远了,能好吃得起来吗?”
周示楝点头,再吃一筷子干烧明虾,说:“还是常吃的东西好吃,那些熊掌鹿唇的,放在相声里听听,放在电影里看看也就是了。你们想嘛,一只熊要长多少年?就算那掌好吃,像鸭膀鹅掌一样,可是老皮老爪的,再好吃也有限。像我们上海人吃三黄鸡,吃的就是一个嫩。老母鸡就只好笃汤,鸡胸脯肉要么蘸蘸酱油吃,要么片下来,做芙蓉鸡片。小景儿啊,你们这次去拍鹭鸟,可千万不要吃那些鸟儿们啊,焚琴煮鹤的事千万做不得。”
景天收起笑容,说:“你放心,我们不会吃的。我们拍这个片子就是为了宣传这个鸟类自然保护区,怎么会去吃呢。”
周示楝又对蒲瑞安说:“小安子,你也一样。”
蒲瑞安笑说:“不会的。”
周示楝说:“我知道你不会,但你现在事业也做大了,难免人家要请你吃饭,你又面和心软好说话,人家一劝,你就去了。”
蒲瑞安只好说我记下了,又指着刚上来的蜜汁火方请他多吃点,再对景天说:“女孩子不爱吃这个,景小姐来点扬州干丝吧。”把干丝转到她面前,自己吃一块爆鳝背作陪,放下筷子说:“我从前学中国画,老师出过两个题,一个是‘霜禽欲下先偷眼’,一个是‘踏花归来马蹄香’,后一句大家都知道这么画,前一个就把大家难住了。景小姐,要是你,你怎么处理画面破这个题?”
景天没想到这么快就考上了,也放下筷子说:“后一个是在马蹄上画两蝴蝶,这个我以前看书时看到过。这前一个,倒是扣上了这次的题。”心想我前两天找了那么多的诗啊词的,怎么没找到这一句,要是早有准备,也不至于今天这么难堪。说道:“我就是不懂,才向安先生请教的。”
“不是安先生,是蒲先生。”蒲瑞安任她叫了这么久的安先生,这才想起要纠正她似的,“我问你答,你答得不对,我再来纠正。”
景天的脸微微有点红,知道他是在给自己脸色看。明明两个人是旧相识,还曾经做过一个月的师生,又开了一个小时的车把自己从苏州送回上海。就凭这两点,也不该见了面装作不认识,一顿饭期间都爱搭不理的,只管缠着周示楝胡说八道。这么拙劣的掩饰手法,怎么骗得过眼前这个人?
周示楝看景天一脸的不自在,劝道:“小景儿说了不懂,才来请教的,人家虚心好学,你怎么真的摆起老师的凶脸来了?”
景天定一定神说:“蒲老师,这首诗我不熟,这‘霜禽欲下先偷眼’说的是什么我都不知道。”
周示楝说:“是嘛,你们没学过,怪不得你。这是林和靖的梅花诗,原诗有这么两句:‘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合知欲断魂。’要让我画,我也不知怎么下笔?小安子,你是怎么画的?”
蒲瑞安笑一笑,缓和一下气氛说:“过两天我拿画给景小姐看吧,你们什么时候走?”景天说下礼拜一,蒲瑞安说:“那好,那就这个星期六吧,我把画和脚本都准备好。”
景天瞪着他说:“今天都星期二了。”
蒲瑞安笑说:“那么你认为要多久?”
景天哪里是他的对手,只好说:“那我去找蒲老师好了。”
蒲瑞安点头,说:“嗯,那你直接来我家吧,要不要我开车去接?”
景天忙摇头,说不敢不敢,又问:“蒲老师家住哪里?”
蒲瑞安说:“淮海坊23弄7号。”
景天再一次瞪着他,说:“你家住淮海坊?”
蒲瑞安笑一笑,淡淡地说:“你呢?”
景天气鼓鼓的说:“新华路。”
周示楝看他们两人一来一去的说得有熟悉感了,一边吃着松鼠桂鱼,一边笑眯眯地说:“都是不错的地段啊。一个是民族资本家的大本营,一个是文艺界的老巢。要是换我年轻的时候,你们两个,就都是我专政的对象。”
景天和蒲端安听了都笑起来,一个说:“周伯伯,你自己也住康定路的。”一个说:“周老师,拿起笔作刀枪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周示楝说:“谁说的?我可是看到文汇报上有人在炮轰谢晋。”景天说:“那个作者神经病,想出名想疯了。”
蒲瑞安点头说:“是的,那篇文章我也看到了,我的想法和景小姐一样,作者是想借评论谢晋出名。在单位讲的是论资排辈,老人升上去,才轮得到年轻人,可是年轻人不肯慢慢等的,只好出奇制胜。不过走这样的捷径,名是出了,人品就不好了。”
周示楝指着蒲瑞安说:“小安子,我就喜欢你这一点,任何时候,都有原则。即使离开了学术界下了商海,也能坚持本我真心,实在难得。来,我敬你一杯。”蒲瑞安忙举起酒杯说不敢不敢,和周示楝碰了碰杯。
景天说:“我也要。”举起酒杯虚敬了一下,笑说:“周伯伯,这位蒲先生是不是就是你曾经说过的像孙道临邱岳峰那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