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到穷工人中看看(四)(1 / 1)
“俞市长,小刚说的是啊,这么多年,政府一直提叫企业办社会,办来办去,我们公司方圆一带的生活配套设施都办了,这一破产,可不只是幼儿园、小学校的问题啊。”坐在一侧的工人说,“还有医院、购物超市、澡塘、俱乐部、文化宫、图书馆,哎呀,多了,一整套设施,都没了。对,那句话叫什么呀,什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不能破啊!俞市长。”他的语气已是在祈求我。似乎只要我市长一句话,这企业就可以不破,真是这样吗?唉!
“俞市长,你是体会不到,我们在这里生活几十年了,今年我58岁了,从不到20岁,我就摆弄自行车,一辈子啦,什么样的自行车我都拆卸过,摆弄过、研究过,改革开放刚开始时,那时我们还叫Q市自行车厂,时任厂长的韩鑫就提出来走出国门,引进世界先进技术。当时,我们厂就与英国的世界名牌、兰陵自行车联营,生产出了世界名牌车,在中国第一个引进塑料喷涂彩色自行车流水线,那年韩厂长派我带一帮手艺好、技术精的工人去英国培训学习,我们厂很快就把人家那套技术和设备引来了。那时,同行的自行车行业没有不佩服咱公司的。我们的实力一下子由位于行业中不溜的名次提升到全国老三啊。你说说,全国的老三,说垮就垮了,说破就破了,这理通吗?几十年啦,咱自行车的光景一直不赖啊,这么多年,光咱公司为咱市创造的进项累计也有好多个亿了,政府能看着叫俺这公司完蛋吗?没了自行车,这方天就塌了啊,有人会说,怕啥,谁没两只手,到哪也能混碗饭吃。可是,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老工人,就不是这回事啊。好比一匹马吧,是好马、壮马时为这企业竭尽了力气,到成了老马病马时,企业不要了,不管我们了,破了产啦!人家别地方会要老马病马吗?唉,苦啊!”任师傅语重心长地叹息着。
“甭说我爸爸这把年纪,就是比我爸再小10多岁,也不容易啊!俞市长,你想想,就是再就业,四五十岁的人重新学个新手艺、新技术,容易吗?手脚也没年轻人麻利啊。自行车公司的工人,几十年一直围绕着这一种产品忙活,干这行一个个都是行家里手,离开了这个行业,另起炉灶,那得从头学啊,隔行如隔山。企业招聘人,宁可用20来岁的小青年做学徒,也不想用半路出家的‘和尚’,真是苦了他们。”任小刚并没有把自己划进这个范畴,他刚才自我介绍,今年才32岁。他是在为他的父辈和兄长们鸣不平。
“俞市长,你可千万不敢相信那报纸上宣传的什么再就业工程啊,一下子就就业了几百号甚至上千号人,一下子收入就多少元了,一下子困难就没影了,一下子好像工人阶级这个圈子就莺歌燕舞,歌舞升平了。有那么简单吗?有那么美吗?只要你到底下看看,就会知道他们说的再就业是咋回事,就会发现,那只不过是弄个手推车卖个包子,要么是摆个地摊卖点杂耍,如果几个人合伙租间门面弄个小店,那报纸就敢吹成是上规模的大商场了。更多的是去打工,去找新的婆家打工,这些能找到婆家的‘马’,就像任师傅刚才说的,都是些好马、壮马,年轻的马,就这种打工也极不稳定,今天干着,明天说辞就叫辞了。可那些老马、病马哪里去打工,现在满把的都是打工崽,人家不用崽,去用打工爷啊,嘿嘿。”这个工人代表说的是实话,我信。
这时候,司机大张来了,拿来一条帝豪牌香烟,边对秘书长解释道:
“对不起,你打电话时,我刚到人民大道那个加油站加油了,反正知道您们在这时间不会短了,误不了事,这一来,烟就送晚了。”
“没事,没事,大张,快,把烟打开,请大家抽。”老白笑哈哈地说。
大张去拆那烟,那个工人顺势取一包拆开,每人递上一支,边道:吸吸市长的烟,也是改善生活了,嘿嘿。
大家都燃上了烟,任师傅却把接到手的烟放了下来说,我还是吸丝绸之路吧,怕一改善,嘴吸馋了,再吸这种烟,吸不惯咋办,嘿嘿。
“不会的,任师傅。有白面包子谁还吃窝头,哈哈。”那个工人说。
“我有经验,包子吃上瘾了,再吃窝头,就是难咽下肚里。嘿嘿,还不如压根就不吃包子,一直吃窝头,也就不想那好事啦。嘿嘿。”任长民固执己见,又抽起他的丝绸之路。
这时小刚从里间为大张搬来个凳子,请他坐。大张却客气地说,谢谢,谢谢,您们说话,我得去停车那。然后就退了出去。小刚又拿起暖水瓶,为每人的杯子加水。之后,拿起一盒帝豪牌香烟,从里抽出一支,大口地津津有味地吸着,边接着任师傅刚才的话道,这抽烟与吃饭还不一样,爸,你不知道,如今窝头比白馍还贵,玉米和高粱比小麦还值钱哩,如今的人,细粮吃多了,都想吃点粗粮哩。嘿嘿。随着他的话音,客厅里一时间云雾缭绕起来,因为这里不像政府的会议室,装有排风设备,其中一个工人就把关闭的屋门稍稍打开条缝,与对面的开着半扇的窗子形成对流。
屋里暂时静了一会儿,老白把话题又引回来,问道:
“你说现在多大年龄的人称为打工崽,好找工作干?”
正抽烟的一个工人不假思索地说:
“三十岁以下的人,还好办,三十岁以上的人,要看具体情况了。若是身怀绝活,这类人多大年纪都不怕,但身体得好。若是病马,有什么绝话也没人要,没人愿意为病马治病的。要是有一些一般的技术,到40岁以内,也还行,若是会有些难度的手艺,这就看用人单位了,只要这手艺对上口,年龄也不是问题,但身体却是问题,老弱病残的马,到哪都难。可是,你想想,秘书长,有绝活的才有几个,少得很啊。就是有手艺的人,也少啊。再说,先前能算得上的手艺,眼下有的都不算手艺了,都被现在的技术代替了,现代的设备替代了。早先许多手工干的活计,用现在的技术和设备,能干得又快又好又精密,这又淘汰了许多陈旧的技术啊。所以,现在的手艺人的面,越来越窄了,越来越少了。”
“你说,现在下岗,无业的人,多是没技术、没手艺的,年纪大的了。”老白问。
“也有那有技术、有手艺的,就是这手艺只能在他们原来的生产天地施展,离开这天地,就像鱼儿离开了水,像我们自行车这行业的许多工序,都是这样。你说吧,我们自行车的车型设计,色彩配方、烤漆还是喷塑、还有模具,直到车钳铇铣,多了,哪一道工序都有手艺,甚至绝活。可一离开自行车这行,就不好用上,至少不能马上用上。如今招聘人的单位,都是急功近利,恨不得叫你一进厂就上岗当主力用,哪里下本钱让你去培训培训的。这也是我们大企业,现代化生产的通症,适应能力不强啊!”
“那就别叫大企业破产嘛。我就想不通,先前咱的自行车不仅在国内畅销,还出口到国外,亚洲、美洲、欧洲,特别在东南亚一带,销量很可观啊。咱就不能到国外建个自行车分公司,把富余的人员充实到那里,又挣了钱,又安排了工人。”
“又胡想哩,小刚,国内这公司还弄不成哩,到国外办厂,成本多高啊!”任师傅对儿子的梦想很不以为然。
“爸,国外办厂,成本也不见得都高,你把厂设在柬埔寨、越南一类的第三世界,那里消费水平比咱中国低得多了,成本哪里高得起来。”
“小刚这想法倒很新鲜,过去咋没听你说过,嘿嘿。”坐在一边的工人说。
“算了——算了。别争论这了,这不是咱们工人想的事,咱只要能保住总公司不破产就行了。”任师傅不想再扯这种意想天开的好事。
“没关系,任师傅。年轻人还是很敢想的嘛,怎么想就怎么说,我才能知道大家在想啥,想干啥。”我用眼睛又对视一下那个工人和任小刚,“你们把咱公司的情况弄个材料,重点突出职工们的想法,职工们的建议,职工们的要求。弄好了交给白秘书长,我们在市长办公会上研究。不过,在这中间,任师傅,我还要拜托你们做好职工思想工作,不要聚众上访。有啥问题,派职工代表,找政府去。老白,记住,凡是自行车的职工代表来政府,随到随见……
这是一次很有益的接触,我回到办公室,还在回忆刚才在任师傅家的对话。这时候,值班室突然来电话,告诉我,自行车公司总经理合达贲要求见我。大概是他听说我刚才去了他们的经理小区和三生活区,这就追踪过来。我吩咐值班室,叫他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