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 树月的心之所向(1 / 1)
大雨下了六日,终于停缓。
上京的外围已经是一片汪洋。
原有的街道已经不复模样,到处都是泥淤坑洼。
尔弥此时下了一道王命更是惊怒天人,因为彩灯节将至,命家家户户悬挂彩灯,歌舞庆贺。但,雨水带来的洪涝灾害早已名不聊生,上京上下怨声载道。一边惊恐着王命而耗费工本的制造靡靡之物,一边在水上打捞自家人失踪的尸身,这造成了空前一片奇特怪异的景象。
第二道王命下达,令七公子凰羽于彩灯节携新妃芙蓉夫人造祭台,为民请愿祈福,四处张贴告示这道荒谬至极的旨意,四处拍案而起,据说软禁在内殿的大皇子景鸿知道之后,将案头都拍落一块砖瓦下来。
另朝颜之城方面快马来报,三皇子未央的兵马蠢蠢欲动,这真是上京做不太平的一年。但,京城禁止百姓外逃,若没有通关文书者,都是杀无赦。当然执行这道王命的人正是五皇子博应崖。他是了得其为的。
六皇子痕雨倾辅助凰羽治水,早已忙得疲惫不堪。当他将这两道王命急匆匆的携往上京西凰羽临时搭建的议会帐篷,凰羽看了一眼,懒懒的将那黄绢抛在了地上。
京中死伤其多,在大水之中失踪数百人,死伤与各种因素者近千人,官兵肆意屠杀近百人,几乎每十户人口之中有二户人家报家中有人伤亡。面对这种巨大的灾难,面对无辜的人的无力哀叹,无法庇护的国家还在这时候施行毫无意义的庆典,这无异于是天下奇谈。
从京外运石于山上堵截水流,日夜兼程的到各处决堤处查看治理,然后其余上京别处的官员也来纷纷效仿,某天天明,大雨终于是停了下来。
在此等情形下,民众们一边将悼念亲人的白色孝布隐藏,一边带着哭红的双眼接着彩灯。谁不畏惧王命?谁不畏惧生死?于是,高高的红布再次强行挂起来,彩灯也接起来,那些三日月湖转移的绣房花楼也被迫在各处暂居之所强颜欢笑的开放,大雨停下的第一日,离彩灯节还有二天,皇都派兵在上京中央的一片未退却的汪洋之中修建了高台,那是为祭天祈福准备的高台,而准备在彩灯节当日,公子携新婚的芙蓉夫人在此举行祭奠祈福的仪式。
就如同以往一般,没有人懂得尔弥的想法。但无论他再荒谬,最后都一定会执行。
那些心中无主的少女们,或许在这个晦暗的节气里还有少许期待。大概是因为七公子凰羽的名号在天下还算是靠前,无论什么缘由,只要能一睹公子的风采,即使他身边携手她人,也仍然是少女痴心梦幻的向往。
但她们并不知道,公子这传说中天下第一卓绝的人,此时活得有多么糟糕。
她们只以为他清心寡欲,聪明卓绝,不染尘土。但她们并不知道,他此时是心焦力竭,他并不如同她们幻想的一般拿着折扇在院子里吟诗作画,而他,是在真实的世界里。
和大多数普通百姓一般,在真实的世界里。
他的衣摆全是泥土,是因为他在夜里与那些指派救助的官兵一起涉水救人。他长出了微微的胡渣,是因为他几日几夜不是坐在桌前施令治水,就是奔往各处查探,根本来不及吃一口饭,只是偶然从游冉之身边接过一些羊皮袋装的水。他只换过两件外套,在这时还没有回过赋玉宫,大概他自己的宫殿早已被淹,不断接到孟梦的手信,但那些信件,他一封未拆,只做自己的事。因为他心里知道,那里,早已没有他期待的那个人。
游冉之见公子惊人的消瘦,痛心不已。
公子那日经过博应崖的城楼管辖,远远望见城门上悬挂的尸身,只见他双手握紧马鞍的绳子,虽面目不变,但那手中,握出血痕。
织云告知,树月或许已不在深宫青石殿。但,只是或许。那又能如何?她仍然受到那蛊药的控制………………生死未知。
公子隐忍,但何时才能忍无可忍,何时才能不必再忍???
游冉之痛恨尔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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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的风微微吹打山岚。不敢想象那么大的雨过后,竟然能在这样的山上看到月光。
白衣服的少女坐在山岚的侧面,她和朋友们原本栖身的洞穴就在不远的后面。她抱着自己的膝盖,注视着山下城都泛出的点点灯光。
有一块黑色的长衣轻轻搭在她的肩上,她回头,那个人却已经不见了。她四处张望,问道:“静雁,静雁…………为什么躲我?”
那个人不答,少女站起来,摇摇晃晃,扶着树干:“静雁,你在哪里?”
她走了几步,极不方便,她滑了一跤,脚上都是泥土,她支撑着手臂,一只手,稳稳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了。
接着点点月光,是那张一如既往的苍白的脸,他仍然挂着黑色的斗篷,从头罩到脚跟。他的眼睛还有些红红的,仿佛是哭过。
他就是这么一个脆弱的,易碎的人,却偏偏,受到诅咒………………
少女猛然抓住了他的手,抓得很紧,她忐忑的说道:“静雁,不要走………………”
他迟疑。
他不想走的………………他是喜欢她的………………待在她身边,前所未有的感觉温和,不因为她曾经带着光和火焰来到他的世界,而是因为,她有一颗爱护别人的本性的心灵。
但,他不能不走,他不能原谅自己一次一次的亲手伤害她…………无论是在青石殿,还是在那片莲池的水中…………他变身之后,几乎要杀了她,他有自己的意识,却好像完全无法控制那怪物的身体,他记得一切,虽然她没有问,也不提,但他记得一切………………他看到结界的解开,看到她坠落在水底………………全身是血,他吓坏了………………他以为她会死…………但他知道她也不会死,自己的心就更痛…………因为只有他明白,那种不死但会受伤的痛感究竟是什么。
“我怕我自己………………”他痛苦的说道。
少女轻轻的摇头,握紧他的手:“我只知道总有一天,你能战胜他…………那一个自己的一部分…………我…………我没有怕你。所以,你别消失…………”
是谁,一个个离开她的眼前,总觉得心灵越来越脆弱。
黑暗中渐渐会害怕,是因为心无所依。
想嚎啕大哭,但是却不知为何不敢,或许只是因为,有时候意识到整个世界只有自己而已。即使是哭泣,也无法带来任何力量,只会让自己越来越脆弱。
“树月,你冷吗?”他问道。
她的心灵,和他的心灵,因那一滴血而相通着。
她摇摇头。“我不冷…………”她抬眼看着天上的月光,“静雁,月亮对你有伤害吗?”
他握住了她的手,仍然是没有人气,也无法带给她温暖。他抬眼,也能直视那样的光线。
“别担心,没有。”他答她,眼神柔和。
她仿佛得到一个高兴的答案,脸上有了微微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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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是在她身旁坐下来。就靠在那棵大树下。
她还是注视着下面的城市,那里一盏盏的灯亮起来,虽是换了一具陌生的身体,她的神情,却有着明媚与忧伤。
洞穴里有她的本体,大概到了后天早晨,她就会回到自己的本体中,但也是后天早晨,她必须与滹光赶往洛水流域——————他们在那里添置了船只,一同探寻研究所遗迹,那或许是,能力者之间的最后一战。成败,都没有时间了。
她就要死了………………
这个结局,不断地从树月的心灵之中,传送到静雁的心里。让他一阵一阵的闷堵,痛心。
她在那一战的虚幻中窥到了真实的未来。
她窥见了自己心口涌出的鲜血,事实上对于那个叫滹光的少年的要求,她原本可以拒绝。那少年并没有说“树月一定要和我走。”但,她没有拒绝。
但………………怎么能这样???难道没有别的方式???树月………………她有喜欢的人了………………
这么温暖的一颗心,为何要被迫与喜欢的人分开??而且是永远的分开???那个被留下来的那个人呢?????
静雁觉得心灵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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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月,如果你现在不拒绝我,是不是表示,我能和你一起走?”静雁突然问道。
“不是——————”
她果断的拒绝,但似乎为自己那种下意识的果断而心惊,她转回脸来看他。“静雁,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当然不能和她一起走…………
因为她可能再也回不来。
若是与泪再一次战争,再发生猫理那样的事怎么办????她无法容忍自己眼前再有朋友死去。
静雁伸出手,指着那城中的一个地方,道:“树月,你看下面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亮光?”
突然地转移话题。
树月摇头:“我不知道。”
“没有听过花灯节吗?”他问。“上京每年一次的花灯节日,要和心爱之人将花灯放在河中,表达爱情的自由浪漫…………明天就是花灯节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下面的灯光。
为了布置那样的节日,即使在这么巨大的灾祸面前,人们也不得不笑,连夜赶制着花灯。但树月看到那城市的外围,原本富丽繁华的街区,都已经在一片汪洋水海之中,灯火明暗交替,那些蚂蚁一般大小的人们仿佛还在奋力堵截洪流。这是多么奇怪的景象。
“树月,”静雁伸手指了一个方向:“你看那里——————”
树月顺着静雁的手。
黑暗中有了微微的一些光,但不是很集中,树月更换了身体,于是没有任何力量,她只有普通人的视力,她看不到那么远。
“那里,是赋玉宫。”静雁的声音淡淡的说道。
树月的心猛然一颤。
“你心里想的那个人,或许就在那里。你看,你们隔得并不远。或许有一盏灯光下有他。”
静雁缓缓说话,转过头来看她。
树月怔怔的看着那处地方,她紧紧抿着自己的唇,没有说一句话。
她想他………………她想见他………………………记忆中全是他的微笑,他的言语,仿佛能够闻到他衣袖中的熏香与书卷,仿佛伸手就能握着他的手………………神啊………………她是如此的想他………………
她的唇在颤抖,虽不是她的心,却依然疼痛。
刻意被自己忽视的,往往是记忆中的最深。
那瞬间,相思如狂。
她几乎想不顾这一切,飞奔至他的世界,呼吸他的全部………………她几乎想紧紧的握着那双温暖的手…………但她如何面对他??如何告知他…………他说与她,永不相连…………那不是真的,但,她却真的会为他带来灾厄劫难………………她喜欢他,但,不愿见他不幸…………越是痛苦,越是思之如狂,越……………………
如果再不能相见……………………
如果这一次错过就是永远的错过………………
不不不!她怎么可以这样想???她早已做了决定,就在那被带往青石殿的一日,就在她看到自己未来的那一日…………就在她决定,为了阿缘能平安幸福的那一日………………
放弃他,放弃他的爱和温暖…………
不……………………
和时间无关,那记忆深植骨髓,深植心灵………………她爱他……………………神啊,她竟然………………爱他………………
她想见他,她想见他————————哪怕一秒也好,哪怕下一秒是世界末日………………
树月猛然将自己的头埋入膝盖,双手扣着,将衣角攥得紧紧。
她听到静雁微微的叹息。
他仿佛从她身边起身,脚步从近到远。
不知道过了多久,山风拍打着她的衣服和长发,她猛然间抬头,身边已经空无一人。
不远处的洞穴,灯光已经熄灭,月悬正空。
她扶着树干缓缓站起来。她喊了一声,静雁,但是四下空无一人。
山下的城镇,仍然是灯火闪亮。
这仿佛是她此生做过最艰难的决定。
但,她歪歪倒倒的站起来,然后,朝黑暗中那条下山的小道,缓慢歪斜的走去。
她走得不顺,月光不是很亮,她只能扶着道旁的树木极慢的走,她无法自如的控制得来的身体,也没有能力,这是她作为普通人前所未有的时光。
但她还是渐渐的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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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洞穴的火光重新亮起来。
“走远了吗?”一人问道。是舫柯的声音。
“大概是。两人都是别扭的性格。”傅雪衣缓缓说道。“她那么费劲,那小鬼完全可以说帮帮她下山的…………”
小鬼吗?舫柯暗自心想,绝不是普通的鬼魂。缠绕在他身边的气,很危险。虽然不说名字,不说来由,但,术士的本能不易出错。
“这蛇肉味道不错。”
火架上噼里啪啦的燃烧着,发出滋滋滋的声音,这第三句话的主人正在豪迈的开口。看得出他心情大好,平时用来杀生的工具现在变成了吃蛇肉的最佳餐具,这个人就是滹光。
“那小子,用这么老套的办法泡妞绝对是没前途的。”滹光对某事表示了自己的评价。
舫柯汗颜,“那位施主…………呃,黑谷的蛇当真能吃吗?”
居然有人这么使用黑谷第一妖物鹤晴的召唤笛,滹光突发奇想,用笛子召唤蛇出来宰杀了烤着吃,没想到味道很不错。
汗…………
“那边那个烤好了。”滹光指指角落那个。
傅雪衣毫不客气,他独臂一抓,剥了一个来吃,味觉大好,递给身边的舫柯:“果然好吃。”
真的没问题吗???舫柯看着这奇特的场景。回想许久前这少年不死方休的狠斗,而傅雪衣原本是个单纯到莽撞的少年,这二人,大概都是性格奇怪的人吧,现在竟然能和平相处,真是不可思议。
滹光吃着美味无比的蛇肉,突然抬起头来,看着傅雪衣,看得对方一阵恶寒。
“你那是什么眼神???”傅雪衣寒毛直竖。他当然不是怕他。但那小子,怎么看都不是好东西。他当然了解对方完全是那种本能的动物型性格至上。说不定一下子把他惹毛了,就动手起来。
“喂,我问你,”滹光将蛇谷抛在火堆上:“你和树月的那个人熟吗?”
哪个人????没头没脑的!
傅雪衣差点骂出声来。但,眼前这小子一刀劈了鹤晴那个妖怪,也算是…………解他杀父仇人其一的大恨…………
“你说谁??”傅雪衣抬眼,觉得莫名其妙。
“他大概在问七公子凰羽。”舫柯说出了滹光想了解的答案。眼神微闪。看来这叫滹光的少年和树月的同伴关系,十分复杂。如果没记错,前几次见面都是兵刃相向。但,并非纯粹的仇恨。竟然如此复杂。
“我和他不熟!”傅雪衣狠狠的把木头扔到火堆里,啃着蛇肉,断臂不是公子之错,父亲的死也当然不是公子之错,公子心系天下,何错之有?但肯定是哪搞错了,如此的儿子,有一个如此叫人咬牙切齿的老子,不恨都不行!“从我懂事开始听到这个人的名号开始,这里的女人每个见到他就好像发花痴一样。”
“呃………………”
舫柯心想,这个评价很带个人情绪,绝不中肯。
那大概就好像研究所每个女人见到诸宸都发花痴一样的道理。滹光暗自心想。
“能让树月做出意想不到的举动,应该不是普通人了。”
滹光说道。
他与树月为敌,可以说非常清楚树月的性格。能力强,要是逼到极限,也会不顾一切,但平时的心智比普通人柔软,和十雨纱鸦,都不是一类。说起来,纱鸦脑子虽然单边,但确实比树月乐观了很多。
树月来到这个世界以后,很多举动确实都让其他能力者诧异。和那个人,应该不无关系。
滹光也曾想过如果在研究所那个世界里没有遇到雷爵会怎么样,那么后果可能会比现在可怕得多吧。
“七公子应该是极好的人。”
“他不是下旨娶了那个什么芙蓉夫人?”
舫柯与傅雪衣几乎是同时的说话。但是似乎表达的意思是相反的………………
滹光眸色微微沉。
“公子有自己的苦衷。”舫柯在这一路上总是在和傅雪衣争论这个问题。因为他确信当树月站在公子身边的时候,他看出公子眼中对树月的关心绝不是一种虚假。从旁人的眼中看到对那女子的情谊,公子的确是喜欢树月的。
“那就算他和树月是有缘无分。”傅雪衣答道。“按照皇家的规矩,难道王还会把神剑主人身份的女人指给自己的儿子?那真是天大的笑话。”
“哼。”滹光嗤之以鼻:“这算什么!”
“那你有更好的建议?”傅雪衣反问。
“把那些人都杀了。”
滹光果断的说。
傅雪衣脸色一寒……………………
滹光神色反而平静:“只要爱是真,何必在乎别人?你们这世界有一句话你听说过没有?见神杀神,见魔斩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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舫柯心神大动。
他突然觉得,这名叫滹光的少年,勇猛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