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长谈（1 / 1）
毓恒回到家时，已是日暮西沉。
亭湖路上已经有了些人的影子。他们身穿着土布烂衫，面色也都黝黑，疲惫。走起路来根本没个气力，就像飘荡无根的鬼魂一样。
夕阳的余晖，把整条街都镀上了一层金光。这样昏黄的颜色再配上这些破败的房屋和有气无力的居民，颇会让些诗人扑在墙边失声痛哭。
这样繁华的大都市，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角落。
然而哭完了，他们哪个不会去拍拍被尘土弄脏了的衣袖呢？华美的衣裳怎么能沾上这样的东西呢？
远远地，看见几缕炊烟，各家各户飘出来的菜想，满街撒欢乱跑的小孩又给这样“催人泪下”的情景增添了一些熟悉的味道——家的味道。
赵家的大门洞开。小孩儿的嬉闹声，妇女的交谈声，大人呵斥孩子的责骂声，一波高过一波地从里面传了出来。
毓恒站在门边，小心地往里看了一眼。心想着姑妈是否在里面。随后又下了一股狠劲儿，一溜烟地上了二楼。
还好，姑妈不在。
二楼的走廊上可谓是嘈杂不堪，小孩从这屋窜到了那屋，从这里跑到了那里。似乎有着用不完的劲儿。房客们的房间全都敞着门。从门口瞥几眼，就能看出主人的品位如何。而有的人，连“品位”二字都担当不起。
“哐”的一声，往在自己对面的房客关上了她的房门。这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女人，脸上的粉擦得有些厚了，看上去几乎没一点雪色。眉毛画得很黑很细，但是非常的不自然。她的眼睛低垂着，看着自己小巧的提包，她正把钥匙放进包里。
说实话，这个女人的五官长得还是相当漂亮的，瓜子脸，杏仁眼，长而黑的睫毛让那双眼睛闪着妩媚而撩人的光。
“哎呦！”她抬头时，看见毓恒站在自己的身边，不觉地惊叫一声。
毓恒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也吓了一跳。他刚要道：“对不起。”却被那个女人抢先开了口：“你是谁呀？是不是心来的……房客。”
“不，不是。”毓恒摆摆手表示否认：“我是房东的亲戚……”
“房东的亲戚？”女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露出一点轻佻的微笑：“那个老太婆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亲戚？”
她说起话来，速度很快，像是一连串的炮仗，一字接着一字，毓恒都不知道怎么答话了。
看着他傻愣愣地站在那儿，这个女人反倒“嘻嘻”地笑出声来。她扭着自己的水蛇腰从毓恒的身边晃了过去。看得毓恒直发愣——这样高挑的身材怎么不叫人心池摇曳呢？
突然，她转过脸，用眼角偷偷地溜了他一眼，向他抛了个妩媚十足的眼波。这样倏忽而来的暧昧把他给吓了一跳。他急忙把头撇开。这时，那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不是赵小姐么？”她的语气甚是友好：“你可是从不到而来的？这手上拿的是什么呀？”
婉颜没有回答，只是勉强一笑。随后急忙叫了毓恒一声：“表哥！”
毓恒向她笑了笑：“你好。”
女孩儿进了他的屋子，把手上的东西放在了桌上，是盆兰花。
“香不香？”她问。
“香。这兰花是你种的？”
婉颜点点头。
“真厉害！在杭州的时候，我也种过。可都没有成功。”
“的确不好养，”女孩承认道：“一开始，我养死了好几盆了。后来，总算有几株活了了下来，可就是不开花。我原以为它们开不了了。可没想到，到了冬天，它们竟开了。而且是在昨天一夜之间全开了。中午放学回家的时候，我还吓了一跳。”
“真的？那可真是匪夷所思。”毓恒望着桌上的花有些出神。
“哦，对了，姑妈呢？”他突然发问道。
话刚出口，婉颜的脸色僵住了，她的眼睛嘌了一下窗外：“她到对门打麻将去了。”
“那么……刚刚那位太太也是去打麻将了？”
“谁？”她似乎没听懂他的话。
“就是刚刚与你打招呼的……”
“你说她？”婉颜指了指对门：“哼！她倒是想，可谁请啊……”
“什么意思？”
“她就是一个婊子……”话一出口，她的脸倏地红了，语句间停顿了片刻：“她反正不是什么好女人，妈妈老想把她给赶出去，可是她给的房租实在是太可观了；而且，在目前为止，她也没在我们家门口做什么出格的事，所以，这层窗户纸也没必要捅破……”
说完，她似乎有点不放心的地方，脸色很严肃：“你最好离她远点。“
“婊子”——“你最好离她远点”——严肃的神色，这让毓恒联想到了另一个人，那个画报里的女人。
“你知道郁清蓉吗？”
“怎么会不认识？怎么会不认识？”婉颜激动地说：“她可是这里最红，最耀眼的明星呢！
她的每场电影我都看！”
“她演得好么？”
“你难道没看过么？”女孩的语气充满了不可思议。简直就把他当作了怪物。
“没有。”他坦率地说。
婉颜听后，叹了一口气，长长的睫毛也垂了下来：“真是……太可惜了。”
毓恒觉得她还有话没说出口，心里非常地不舒服。脑子也跟着嗡嗡作响，好象有什么东西在左右着他的思维。他想继续交谈下去。可又不大敢和她交谈下去。接下来她有会说些什么呢？而自己又要问什么呢？
他不清楚，一点也不清楚。此刻，他的心里乱极了，连自己问的话都是千奇百怪。
“你觉得郁小姐和刚刚那位太太相比……”
“比？比什么？”她打断了他，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
“你觉得她们两个哪个美？”
“你真是奇怪，表哥！怎么把两个不一样的人硬拽在一起呢？”
“她们不都很美？”
“美？你在说什么胡话啊？郁清蓉是个天使！天使，你知道吧？就是黄头发的，长翅膀的仙女……”
“而那个女人，”她嗤笑了一声：“充其量就是只野鸡……”
“可有人说那位郁小姐也是个婊子……”
“胡说八道！”婉颜狂怒地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表哥：“这纯粹是诽谤！都是那些小报记者编出来的！现在她马上就结婚了，所有的谣言都要不攻自破了！”
“结婚……和那个姓许的老板？”
“是啊！”她诧异地看着他，“你真奇怪，刚才什么都不懂，连她的电影都没看过。可现在，有变得无所不知了！”
“我也是下午才知道的。”
“不过，你还是慢了点。她和许芝荃的婚事整个S市的人都知道了。再过几个月吧，等她把最后一部戏给拍完了，他们就结婚了。”
“今天下午我见过许先生了。”
“真的吗？！他长什么样？”
“你不知道？”
“不知道。他这个人挺低调的。而且郁清蓉很爱他，不让他在媒体上露面。”她回答道。
“他个子挺高的……”
“那是，清蓉的个子就不矮。”婉颜颇自得地说。“还有呢？”
“还有……他……”毓恒说不出了，他十分诧异自己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他英俊么？”婉颜明确了自己的问题。
“英俊？……不见得很英俊，但是不难看。”
他的回答，让女孩失望了。可她马上为自己的偶像找到了理由：“不好看不要紧，只要有学识就好。听说，他留过洋。”
“这我不太清楚。”
“诶，你怎么什么都不清楚。就连他的模样你都记不得了……”
“他的眼神很阴冷。”毓恒猛地加了这么一句。
“阴冷？”她吓了一跳，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谁？”
“那个许先生。他的眼神很阴冷，我在想，”毓恒的眼神突然变得惶恐不安：“他根本就不爱她，甚至说他有些恨……对恨她。”
“你瞎说什么呢？！”婉颜的眼睛瞪大了：“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也许明白，也许不明白”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婉颜，我有点累。”
“的确，你脸色不太好。”她注意到了：“要不要把张妈叫来，或许……”
“不，不用。我就想睡一会儿，你把门关了吧。”
婉颜不说话了，一声不响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