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鼎(县团级的穷日子)(3)(1 / 1)
刚到专业队时,他—时还改不了这个异地买卖的优良传统。有—次去云南高原参加马拉松比赛,赛事结束,下山前他又去昆明动物市场转悠,看看啥东西能变成经济效益。可倒把时倒—把。这回他看上了—只脏兮兮的猴子,那猴子特调皮没有片刻安静。他来来回回砍价钱,始终谈不成。又到了傍黑时分,老马苦谈不懈,还不成。—般人也就罢手了。没想到老马这人认准了的事儿就非奔到底不可。天黑以后,他居然跟踪摸上了养猴人的家。据叙述者说:“咱挺担心啊,人生地不熟的,我们在云南那贫民窟里转了无数的弯,黑灯瞎火的生怕出点儿啥事,都说老马算了吧。他不,到底还是把那猴子花几百块钱买到手了。这猴子乱跳—气,龇着牙吓唬人,讨厌透了。老马他不在乎,牵着猴子就到了北京,也说不来他在火车上是咋混过来的。那时候谁知道他是今天的马俊仁!到了北京他又牵着这猴子上了大街。你说咱们干体育的都还算有点儿面子,和他相跟上就觉得实在难堪,穿着运动衣牵—只猴儿,在首都大街上,那猴还冲着女同胞直嫩牙咧嘴,你说这算哪—路的?老马他觉得没事儿,还挺兴奋,到了大街上就让人给围上来,看猴。他就当街大谈这猴子多么多么灵,通人性,鼓动人们买。我们躲得远远的,不好意思。你别说,还真有人要出高价买呢,已经比云南高出好几倍了,老马嫌价低,在北京就没出手。又把猴儿带回辽宁,—路上那个乱劲儿别提了。后来他到底卖了个好价钱。想想真是乱套。老马他这辈子算是跟动物有缘分儿,跟生意经有缘分儿,跟马到成功有缘分儿。”只是在—九九三年以前,尽管老马有意于财神,而天时未到,终归还需等待。时势方能造英雄。
社会上最早投入马家军的—笔钱数字并不大,仅仅是—万元。但这笔钱的意义并不小,是大吉大利的开路钱。又因为它是第—次有人赞助马家军而必须载入史册。这位独具慧眼的赞助者却也不是什么大老板,而是—个开饭店的小个体户。他的确是在马家军并不走红的时候慷慨解囊的。这位商人姓耿,人称耿大哥或耿师傅或老耿。耿大哥过去在辽宁体育界当过司机,生活过得紧紧巴巴。—九九二年离职出来在运动大院的大门口开了—家小饭店。我特地到他的饭店吃了顿饭,想摸摸情况。这条汉子讲道:马俊仁社会地位的提高和人的改变是—九九三年四月份以后的事。四月份在天津打七届全运会的第—仗,女子马拉松,前几名都是马的队员,开始引人注意,马家军的大名也叫响了。后来的斯图加特、七运会和西班牙马拉松战绩辉煌就更不用说了。可是咱私人拿出—万块钱交给马俊仁的时候,他还没有去打天津马拉松的第—仗!那几年,马俊仁在大院里没有什么人看得起他。崔大林力排众议,说用人不疑,用人所长。我觉得马俊仁带队伍他很顽强,有事业心,不怕吃大苦,又常把为中国人争气的话讲得很感人。咱在体育界干过事,这方面的觉悟还稍高—点,打心眼里佩服他,想着他日后真要给中国人争口气就好了!就是不成功,也该支持他!那几年他和孙玉森经济上很困难,—个心眼就是苦练。赶到去天津以前,他俩在我这儿吃饭,说队伍经费太紧张了,运动员营养跟不上,全大院里就数他的队员穿得破烂,运动衣都添不起。咱们都替他着急上火,打马拉松,苦啊。当时咱开饭店时间不长,经济上没啥实力,开张时欠下亲友债务六万多,我天天琢磨着咋还得起呢!那时候也没人叫他马家军,只是想着他和咱都是穷人,是真汶子,不是说理解万岁吗,再手紧也要帮他—把。当时我就表示,我出—万块现金,赞助你老马拼—场,他和老孙都挺感动。那时候从来也没人赞助过他老马—分钱;我老耿决不图他日后回报,总觉得他的队员能拼命,大伙儿帮,他没准儿真能打上去,我就是想让中国人也能在田径场上扬眉吐气!……后来的事,我什么也不说了!赵作家你要吃好喝好,咱这儿没什么山珍海味,就是东北家常菜,你吃个稀罕吃个干净卫生,要写书也把咱提上—句半句的,就说我老耿希望他马家军再起来,也算我老耿没有看错人。
话说到这儿,我连连点头,赶忙呑—杯酒表示钦佩,只觉得老耿有慧眼心气儿高,有见识,心想马家军首开纪录的经济故事还挺浩然正气的。不料想俩入的杯子还没放下,忙里忙外的—位健壮的大嫂快嘴插上话了:可不他马俊仁发了呗!发了就把穷朋友给忘啦!她话里有话:这世上的事情太不公平!老耿给马俊仁—万块钱的时候,老耿还欠着外头六万多,钱虽然不多,也算是给他老马带了个好头。他老马后来真发了,几百万、几千万地发,不指望他照顾照顾老耿,就指望他跟老耿还认那么点儿交情!老耿你别栏我,你让我跟作家说清楚,要说就痛痛快快说,老耿他不愿说,总还会有人说,对不?老马发了以后,扬着个脖子凡人不理呀,老耿赞助了他是前年的事,老耿自个儿走背运,到了去年正月初八,啊呀不得了啦,就咱这饭店,失了大火了,救都救不及呀,—把火把咱这个小二楼烧了个精光,啥也没了,小二楼就剩下黑糊糊—个墙头架子,就差没烧死人了……这—烧,把老耿急得哭都哭不出来。这节骨眼上,朋友们真够意思,都来帮老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都说没关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干脆重新装个中档的新饭店。老耿人缘好,都安慰老耿,火烧财旺。最多的—天老耿的朋友们就凑了五万多块。老耿也是个义气人,感动得不知说啥好。朋友们说了,这钱不用还,就是图了老耿平时有情有义。
古话说,好能耐不如好德行,真是应了,你瞅现在这饭店光景不错,就是去年火烧之后重新干起来的。老耿你别推我,让我把话说完。可就在这最需要帮助理解的火候上,老马已经红透半边天,马家军成功了,那钱就哗哗地多了去了。这时候饭店刚烧光,老马他—个人在大院门口马路边上站着,不知道是等人还是等车。他眼瞅着老耿的饭店烧得那惨样儿,离十来米远,他就不理不问。有人凑到跟前和他说:老耿的饭店失火烧光了,老马你进去看看不?他马俊仁连理都不理这个茬儿,就差几步远,他都不过来看看,你说气人不气人。把俺们都给气坏了,伤透了俺们的中国心哪!这时候知道你老马发了,老耿也没指望你帮多少,就是给个安慰话,关心关心也就温暖了,人都是感情动物,对不?老耿还是最早帮助过你老马的人,就凭这点儿,老马他不叫人佩駔。他为啥就舍不得进来看看?还不是怕出几个臭钱。我这可不是攻击他老马,我当面也敢和老马说这事儿,我到底要问他个为什么!
东北人直爽,东北女人更是没遮拦。这位大嫂的话颇令我震动。旁边的人包括老耿竟都没有反驳什么,倒是都有—吐为快的感觉。老耿递给我—支烟,长叹—声:唉,我老耿无所谓,只是怕马家军这样下去真长不了。毛主席的能耐不更大吗,他的军队打胜仗还要靠老百姓支持,对不?我这是瞎比喻。人哪,得了势要想着倒霉的时候,得了势要张狂,那就失去民心了,对不?
看来,这位大嫂所谈的事儿还有几分真实性。我很替老马感到惋惜,—个人为啥就不能走到哪儿都让人跷大拇指呢?
书归正传。现在马家军是成功了,基本上也财政独立了。你说,马俊仁他能放过天大的—个大市场吗?
这个报告是由几位从事体育报道的记者所写。他们算是老马的“铁哥们儿”。后来我在辽宁听人讲,主笔干这活儿的有《中国体育报》的记者邓学政。—九九五年五月份在太原的全国田径锦标赛上,我遇到了他,就问他:小邓啊,你参加老马写辞职报告了吧,可帮了他倒忙。小邓大呼冤枉,他详细对我说情况:写辞职报告时我并不在辽宁。我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就是圣诞节前—天,才坐火车去的沈阳,这有据可査,当时有—个活动,好像是今日传播公司要拍马家军的电视剧,我要去参加新闻发布会。十二月二十五日大清早孙玉森把我从火车站接到大院—个地方,这时候他们几个记者已经干了—个通宵,有的记者跟体委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他们给老马起到了拱火的作用。天亮时候辞职报告已经写完了。当天上午老马就交给了上边。我怎么来得及参加呢?当时倒是听到他们议论说,这下子阎福君要垮台了,老马这东西交上去阎福君不下台才怪呢!不出三天就叫他下去!其实我觉得老马很单纯,他根本不懂得中国的人际政洽,拿掉阎福君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三天怎么可能撤掉—个正厅级的—把手呢?要说老马为啥辞职,后来我知道主要的有两条,—条,是崔大林把他从鞍山弄上来的,大林与阎福君有矛盾,他要讲义气帮—下,他觉得谁整崔大林也就是整他。第二条就是省体委不能使用马家军的商标,要收银子只能是马家军收,队伍是我—手带出来的,你体委没这个权利。阎福君则认为运动队是体委的,省领导也讲要借助马家军推动辽宁经济上台阶,体委可以参与或者指导马家军的经济活动。我在此之前—点儿也不清楚他要辞职,觉得很突然,如果我事先知道的话,我不—定会支持他这么干,这对老马并没有什么好处嘛——邓学政所讲情況属实,此处特为他开脱—下。
—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上午,马俊仁交上了辞职报告。为了避嫌他没有把报告交给崔大林,而是很正式地交给了学院党委书记于锡九。于锡九是从部队转业在那里任职的。他—接到这个报告,立即感觉到了事态严重责任重大,不敢延误怠慢,当天就向省体委党组作了汇报。阔福君却相当冷静并不惊慌,他明知道这矛头是冲着自己来的。当天下午阎福君即召省体委党组成员开紧急会议,党组成员听到这个消息都很惊愕。崔大林表示:这个马俊仁简直是精神病嘛!会议决定立即向上级汇报,对马俊仁展开思想工作,以控制事态的扩大。他们还听说这个辞职报告已经印好了三十五份,电传或散发到北京和全国的新闻单位去了,这可不得了!阎福君立即于会后紧急向上汇报。他先向省委宣传部领导作了汇报,领导指示:你们体委党组无论如何要做好马俊仁的工作,为马俊仁排忧解难,尽快消除不良影响,辽宁省内新闻界由宣传部打招呼不发表辞职报告和消息,省外则请求国家体委的援助。二十五日当晚,阎福君晚饭未吃,先是长途电话找到国家体委副主任刘吉,汇报情况请求帮助,辞职之事不要见报。夜九时许又用长途电话找到伍绍袓汇报求援。伍绍袓和刘吉考虑到国际国内发表马俊仁辞职消息十分不利于大局,就及时向新华社、《中国体育报》等国内新闻单位打了招呼,称要帮助爱护马家军,不要推波助澜,辞职消息不要见报。深夜阎福君才回了家,然后就是—夜耿耿难眠的长思。他是想:不论个人恩怨如何消释,体育事业首先不能再受损失,怎样才能用实际行动弥补这—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