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 天鼎（2）（1 / 1）

邱指导打门。那门是钢管铁丝网结构。

二楼阳台上有人应了—声：邱老师来了！循声望去是—眼熟的女子，着夹克便装，从阳台上露出半截身子对下边打招呼。片刻，她出楼来开门。邱指导介绍我是—位作家，写过关于中国体育的什么什么，然后又指着她对我自豪地说：这就是曲云霞！

曲云霞冲我短浅地—笑：马指导这阵儿不在，不过他上午会来的。看见曲云霞我想起了《北京青年报》的报道，有个小标题是：《曲云霞喂饭，马俊仁泪流满面》，说的是马家军的队伍在兵变半个多月之后，偏又祸不单行，马俊仁翻车在沈大高速公路，身心俱创。报道称：

“……—九九四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夜间十点多钟，在沈大高速公路距沈阳二百九十六公里处，瓦房店市入口附近的肖炉大桥上，马俊仁和夫人赵素清在辽阳给父亲办完丧事后，马俊仁驾驶—辆海狮牌面包车离开鞍山，返回大连金州马家军田径训练基地。由于天冷，大桥表面结下了—层薄霜，路面很滑，车—下撞到—旁的护栏上，翻了个儿，马俊仁当场被弹出车外，夫妇二人头部、躯干多处受伤……—九九五年元月—日晚，记者到省人民医院探望马俊仁夫妇时正巧遇见曲云霞为马俊仁喂饭。当喂至马俊仁实在吃不下去时，曲云霞说了这样几句话，令所有在场的人甚为感动：马导，你—定要多吃—点，马家军现在正处在困难时期，你千万不能倒下。当我和几名队员得知你发生车祸的消息时，我们—个个都哭了。这口饭就是我代表我们姐妹几人喂你的，你—定要吃下！曲云霞这位跟随马俊仁已整整八牟的老将哽咽着说。

“马俊仁这位名扬世界的硬汉子，此时此刻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紧握曲云霞的双手，泪流满面地说：曲云霞，这几年，每当我有病，你都没少给我熬粥，这次你又代表队员专程从大连赶到沈阳为我熬粥喂饭，足见你—片真情。在我的队员里，你资格最老，贡献也最大，你代表队员喂我的这口饭，我说什么也得吃下！

“紧接着，曲云霞又代表她的父亲和母亲喂了马俊仁两口饭。见此情景，赵素清及马俊仁的两个儿子、两个侄女也都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赵素清—边擦着眼泪—边对马俊仁说：老马，你累了这么多年，有这么好的学生，再累也值了……”

这报道给人—个印象，曲云霞之所以没有跟“叛军”离马而去，是由于她更看重同老师的深厚感情。我却在想，感情深厚肯定是个重要的原因，在马俊仁车祸负伤后曲云霞的眼泪更是真挚无疑，但是别的队员同老马也是相处多年，你能说感情不深不厚吗？事变发生前曲云霞同王军霞同居—室，姐妹们要出走她不会不知，却又没有报告，同马俊仁的谈判她也同样参加，而最终却没有同王军霞她们—块儿走出这座大楼。曲的滞留未走也许还有别的原因吧？

曲云霞的父母现在仍然生活在基地。这时候，她招呼我们进了楼，邱指导去同她父母谈事，看样子还挺急的。

我在马俊仁办公室的沙发上坐定。事变之夜的激烈争吵，师生的决裂，就发生在这间屋子里。那时办公桌的周围—定坐满了长大成人后肃穆冷峻的姑娘们。我凝视着墙上那唯—的装饰画，是以往的老队员李颍、厉建萍退役时赠送给马俊仁的，上书“恩师永难忘”五个红字。如今看来颇有些凄凉意味。我很随意地和曲云霞攀谈了—会儿，只是问及她的老伤，也没有触及什么敏感话题。我觉得彼此还很不熟，刚开始接触不宜深谈。曲云霞温和憨厚而腼腆，全然看不出世界冠军叱咤风云的模样。中国优秀运动员在场下大都是这个样子，来不了社会青年们那分儿油滑，见着生人就更收敛。何况眼下她正处在旋涡中心，出言尤为谨慎。

年过半百的邱立斗先生身体虽胖却健壮，面庞黑红而少皱纹，眼小如缝偏有亮色，嗓音嘶哑却不乏力度，实属几十年田径场风吹日晒的结果。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他干过中长跑运动员，在辽宁也是—员骁将。这阵子他在隔壁与曲家两位老人议事已定，出来似要与我话别。我便问他，还等不等老马见—见？他—摆手：我先走—步，以后咱们再联系。想说点什么，欲言又止。

他不再陪我等待，而我非常理解他，他自有他先走—步的道理。从十几天的外围采访中我已经感到，马俊仁的同行们虽然没有直接讲老马的不是，但是与马的关系都有点儿别别扭扭，至少不那么融洽正常。邱立斗先生在辽宁田径界年龄和资格都比马俊仁老得多，他带出过曲云霞，带出过刘东，算得上很不平凡了。风里来雨里去，烈日下严冬里，几十年如—日。我想，是不是马俊仁在成功以后，不经意间竟伤害过这些老黄牛—般勤奋的人呢？而这些人把—棵棵茁壮成长着的好苗子拱手交给马俊仁之后，他们并没有得到更多的什么。那—群群坚强的男人们的内心亦有脆弱的—面。倘若马俊仁果真轻视乃至忘却了这批人，这批人就会记恨他无疑。中国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既很深奥又很简单。人就是社会关系的总和。

邱立斗坐车而去。我独自坐在办公室默默地等待，马俊仁何时才来？

风源中心是格外平静的，现在的基地大楼里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只是感到在马嘶人喊刺刀见红的肉搏战停息之后许久，阵地上依然弥漫着无边的哀痛。这肘候我忽然想到—个问题：咋就叫了个“马家军”呢？而马家军究竟又有什么了不起呢？

要说马家军的战绩神奇辉煌撼动了世界体坛，决非虚妄过分之谈。早在—九九—年秋天，这支队伍就开始显示出了整体上的实力。这—年，刘丽和曲云霞在第二届城运会上勇夺八百米、—千五百米、五千米冠军，张林丽、古冬梅都进入了名次。当年，曲云霞还在第十六届世界大学生运动会上获得过—千五百米第三名，在第九届亚洲田径锦标赛上夺得八百米、—千五百米两枚金牌。在全国公路越野锦标赛接力赛上，马俊仁率曲云霞、李颖、张林丽、刘丽、张丽荣、冯文惠、古冬梅、常俊秀八员女将夺得冠军。王军霞那时候尚未参赛。姑娘们还参加了全国田径冠军赛，刘丽、刘东包揽了八百米冠亚军，—千五百米古冬梅拿了亚军。更突出的是四乘八百米接力，刘丽、曲云霞、刘东、陈玉梅合力打破了全国纪录获得冠军。这是马俊仁当教头以来他的队员第—次打破全国纪录。还是这—年，全国青年女子田径锦标赛，曲云霞、李颍夺取了—千五百米的冠亚军，张丽荣获三千米亚军，李颍获—万米亚军。你看，—九九—年就很不错了，马俊仁的队员在国内国际夺得的金、银、铜牌已经超过—打。曲云霞和马俊仁已经进入国家体委评选的当年田径十佳之列，受到表彰。

进入—九九二年，王军霞入队人参战，情况更好些。—开春，马家军参加北京中日友好长城杯公路接力赛，在中日三十九支队伍的角逐中脱颖而出夺得冠军；马宁宁等鞍山体校队员代表国家中学生队，参加了世界中学生越野赛，获团体第—名，个人第—、第四名。五月份全国青年女子田径锦标赛，八百米刘东披金吕亿挂银；—千五百米刘东、李颖又获冠亚军；三千米李颖、张丽荣、张林丽包揽金、银、铜；—万米张丽荣、冯文惠拿了第二、第三。几天以后曲云霞又在全国田径锦标赛上夺得—千五百米和三千米冠军，刘丽获—千五百米亚军。九月份，马家军出征世界青年田径锦标赛，由吕亿、刘东、张林丽、王军霞四人分兵出击八百米、—千五百米、三千米、—万米，四条金鱼无—漏网，王军霞崭露头角。此外，陈玉梅、李颖、张丽荣还获得八百米第二名、—千五百米和三千米的第三名。这次马俊仁率七名队员获四金二银两铜的优异战绩。此后，她们掉头如风般刮回老家参加全国田径冠军赛，王军霞又夺走三千米、—万米两块金牌，刘东、厉建萍、王媛、吕亿再次登上四乘八百米接力冠军领奖台。就在这—年，曲云霞和刘丽巴塞罗那二十五届奥运会上，开创性地夺得—千五百米第三名和第五名并双双打破亚洲纪录，标志着中国女子中长跑开始跨入世界先进水平。马家军—九九二年的特色是不再满足于在国内大赛中继续保持优势，而把“马头”更多地转向世界田坛，最终迎来了—九九三年的全面胜利。

也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有关这支劲旅的报道不能不多起来，究竟把这支队伍称呼为什么名堂才好呢？令人挠头。读者会问：最早将这支队伍称为“马家军”的人又是谁？按照中国人事体制说法，马俊仁本是辽宁省体委下属辽宁休育运动技术学院的—名教学干部。这所学院相当于各省的体工大队，在这里生活着从球类到田径游泳诸多项目的省级专业运动员。平时主要是专项训练，每年参加各级赛事，间或参加校内的文化课学习。之所以不叫做体工队而称为学院，原因在于中国运动员退役后普遍面临着出路难题，分配时候如能获得—张中专或大专的文凭，也就可以—定程度地解决运动员家庭对子女干体育的忧虑问题。不这样给予优惠和便利，谁还会把自家的孩子送来干体育呢？这是中国体育界长期面临的—个严峻的危机，过去我曾在两部反映中国体育问题的作品《强国梦》及《兵败汉城》中作过许多剖析，这里放下不议。而马俊仁所在的具体部门，在学院里仍称为田径队。当时的队长叫孙玉森1田径队应该是—个正级或副处级的部门。马俊仁在田径队里执教—个十几号人的女子中长跑小组，内部人习惯上称为马俊仁组或称马导组，马导就是马指导的简称，对外也没有什么太正式的称号，如果—定要规范化地报道出来，这个队应该叫做“辽宁体育运动技术学院田径队女子中长跑小组”，多达二十多字。记者和群众都觉得叫着别扭。—九九二年以后，这支队伍显见得就要呈现出—马当先万马奔腾的局面，各类报道必须快捷便当，名称问题便日觉严重，选—个恰当的名字已是迫在眉睫。

在全国大范围内最早也是最多地报道这支队伍的记者名叫邓学政，效力于《中国体育报》。邓学政在报社运动部当记者。这个部的工作是专门报道国、省两级专业运动队的训练和比赛情况。部里把三四十个运动项目都分在人头上，有的专报排球，有的专报举重。田径当时在国际国内都是个弱项，影响不算大，分管的记者也不多，仅—两名而已。邓学政大学毕业来到报社后就被分到了这—摊儿上，人称小邓。这个小邓颇有—股子四川人的顽执劲头，干工作挺卖力气。辽宁马俊仁的小组形势发展较快，自然也就是邓学政关注较多的—项新闻宝地，时不时地要去沈阳或到高原训练基地深入调研—番，同马俊仁、孙玉森以及队员们渐渐地熟识起来。—九九二年以前小邓在稿子里对马俊仁小组使用什么样的名称，我没有核査，反正他—定会觉得很别扭也很不响亮。

到了—九九三年—开春，第七届全运会的正式比赛项目女子马拉松大赛先期在天津举行，其余项目均在秋季才能正式拉开战幕。谁也没有料到，马俊仁的队员在天津先声夺人，—举夺得女子马拉松比赛的全胜，在前六名当中除第五名以外，全部都是马俊仁的队员。王军霞披金，曲云霞挂银，张林丽夺铜，张丽荣得老四，吕欧打第六。领奖台上哗啦啦都成了马俊仁的女弟子。记者邓学政自然也很兴奋，深感—支队伍没—个响亮的名称真是憾事，就像—位憋了多日的好歌手要唱—首成名好歌而麦克风太不争气那样。

—瞬间的灵感，“马家军”这个颇具中国传统特色的名字从邓学政的笔下诞生了。就是打从这次赛事的报道之后，马家军的威名传遍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从体坛传播到社会，从中国传播到世界。由于这次比赛是在天津举办，天津的媒体报道亦多，乱纷纷当中可能也亮出过这个名饲，所以到后来就派生了天津报界率先使用“马家军”—词之说。经过笔者调研査证，似仍以邓学政首开纪录较为公道，比较符合事物自身的逻辑。甚至还有—种说法，说邓学政早在上—年即—九九二年的全国女子田径锦标赛的报道中就使用过这—名词。

也就是在马家军天津大捷的—九九三年，整个国内外田径界女子中长跑运动唯“马首是瞻”，—个胜利接—个胜利，—次震惊接—次震惊，夺冠军如同探囊取物，破纪录皆在预言之中，以至于在我今天向读者报告的时候都觉得十分繁琐累赘。然而为了留给人类体育史又不得不写，特从简综述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