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皇帝(1 / 1)
第九十五章 皇帝
月黑风高夜。
那晚秋本是高朗的天空,此刻星辰黯淡,月隐云遮。一个黑影快速的掠过长廊,将身后朱红的栏柱抛在窈窕的身后。分岔处脚步一停,轻巧似雁,悄无声息。若是从步法气息看去,竟与凤轻尘朱凝颇为相像。那人影踌躇片刻,突然向上一窜,一个倒翻,双腿紧勾上方宝顶悬梁,整个人如同绽燃而放的夜来香,半垂下身子,姿态说不出的美好。
片刻,两道人影掠来,其中一个问:“李大哥,没有人啊。”
另一人前后打量一番,也是有些疑惑。莫不是这几天保护那人太累了,出现了幻觉?那黑影像是感知他的气息般,向上微微勾起身子,正巧躲过那道犹疑的目光。
“李大哥,你看,我说没人吧?”前一人也跟着左右看了看,撇嘴打了个哈欠。“这万姑娘究竟是什么身份,皇上为什么派出我等保护,还不让声张?”
那姓李的男子皱了皱眉,道:“小许,以后这种话不能乱说明白吗?你身为锦衣卫,听命行事便可。该做的做,不该说的不说,这对你家族势力也是一种帮助,明白吗?”他自己何尝不是疑问?但陆大人也只是说让自己领人暗中保护此人而已。
“是是,李大哥教训的是。”听对方提及家里,许耀也是一身冷汗。他身为家族庶子,当这个吃力不讨好的锦衣卫,也是为了扬眉吐气,如何能自毁前途?见那姓李的微微点头,态度缓和,才暗暗舒了口气。
“小许,我还是不放心,去前面.看一看。你在这里等等,一会儿王图他们就来接替了。”说罢向前走去,想着仔细些总是没错。
男子的背影远去,许耀这才松了.口气,吐了吐舌头。他还是少年,困得也早。此刻伸展修长的身躯,好好打了个哈欠。自己这个上级,为人虽好,但未免太婆婆妈妈,他不禁好笑。梁上的黑影一双杏眸冰冷,打量着下方之人,片刻后悄然落地。
待许耀反应过来之时,嘴巴还.半张着。只闻见脖颈间一股似兰似麝的女子香气,一个冷冽的女子声音在耳边响起——
“想活命就不要动。”许耀刚想回头,却瞟见自己脖颈.上的那抹薄薄的银色,激得自己缓缓起了一层战栗。叹了一声,好凉的刀!
“前面是什么地方?”女子声音冷冰冰的,给人一种拒.之千里的感觉。但许耀直觉上却觉得此人一定是个美人。
“前面是太后寝宫——清仁宫。”许耀老老实实答道。
“万贞儿在哪里?”女子又问。
不知为何,许耀竟生出一些不适当的小欣喜,嘴.角也微微一翘。他生得清俊,这一笑也颇有些翩翩少年郎的味道,心知自己不能说,琢磨着一定要等到李大哥回来再做打算,便戏谑道:“你给我看一眼我就告诉你。”感觉脖子上一凉,那薄刃又近了两分,贴着自己的皮肉并未用力,却隐隐逼出了一丝血线。“好快的刀!”许耀不由赞叹,却未听女子言语,似乎是识破他的心意。后颈突然一痛,眼前一黑便人事不知了。
清风吹散连云,.月光照射下来,女子肤如冰雪,寒玉一般的脸上未带烟火之色,眉眼精致如画,竟是许久未见的苏嫣。将许耀放置在花丛假山之后,又点了他两处穴道,眼神一动。青丝掠过,一缕芳踪已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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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睁开如星双眸,其中不易察觉的银光一闪而过。万贞儿吃力的转了转头,看到了窗前的身影,瞳孔猛然一缩。
“醒了?”好似玉石的温柔声音,来人回头,湛黑的眸子温润如玉,弧线优美。只是站立,却立如松雪,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皇上?”如此卧病在床,如此良辰美景,本应是传说中的风流韵事。然一出口嘶哑的声音生生割裂了这份静好。贞儿心里苦笑,心说自己果然是没有女主命。下意识抿了口送到嘴边的茶水,冒火的嗓子缓了一缓。此刻才突然意识到,举着那杯子的一双手,居然是皇帝大人的!
看对方瞪圆眼,一副难以置信的眼神,朱祁镇静静看着,几日来心里滋生的波澜慢慢平复下来。略带贪婪的研究着对方精彩的表情——惊讶、怀疑、惊喜、郁闷……
“我睡了多长时间?”想起一事,贞儿问道。感觉得到空气中滋生的暧昧气息,连她自己也有些管不住自己蹦蹦跳着的心。真没出息,不就是对方看着你吗?她自我唾弃着,眼神摆向一边。
“半天光景而已。”听对方回答,贞儿不由一愣。半天?她还以为自己又睡了三天呢。这该死的脱线毒药,这般没有规律?却未料到,唤她早醒的却是另有玄机。
“陈太医说你辰时会醒来,我便来看看。”几日牵肠挂肚,却终是狠不下心来。略带愧疚却又实在割舍不下,心中叹了口气。
“哦……”贞儿答应一声。
“暖儿……”
“别叫我暖儿!我早就不是什么方暖了!”打断对方的话,贞儿心虚的转头看向里侧,心头火起。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已经决定放弃了,但听到那句“暖儿”,心里怎么就搂不住火儿呢?
房间内,两人突然有些沉默,最后还是贞儿摸摸头发,结结巴打破尴尬道:“这么快醒来,可能是然儿还给我的这个镜子有用吧。泛阳,你听过吗?”突然想起那个把镜子送给自己的冰雪美人,贞儿心里色迷迷的意yin了一把。
“听过,是展门至宝,当年江湖上的圣手神医特地送与展门门主的。”显然是没想到这镜子还有这个来历,贞儿一愣,但随即疑惑。既然是展月隐的东西,什么时候跑到鸿衍行那个老妖精手上了?他和展月隐是什么关系?月隐令的秘密,他又知道多少?
见那床上瘦了两圈的小脸一脸凝重,浅眉蹙着,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还未想通,朱祁镇心里一疼,突然很想把眼前之人抱在怀中。被自己的想法一惊,俊脸上已是红晕,看得床上的贞儿一呆。
“贞儿,还记不记得上一次你问我先生之事?”贞儿听见那两个字,如同吃了苍蝇一般,脸色一下子臭了下去,心肠也冷了几分。淡淡点了点头,晶亮的眸子听着对方,示意对方继续。“你可知兵部侍郎于谦?”话音一转,如玉般的黑眸紧盯着那张小脸。
“于谦?”贞儿心下一突,但面上还是故作迷惑的样子,“是于大人吗?我自然知道的。上次落水,还多亏他帮忙。只是提他最什么?”看着对方清澈如许的眸子,有一种骗人的罪恶感。
朱祁镇看对方故作镇定的眼神,心里被狠狠揪了一把。唇边苦笑,手指抚上对方眼睛,轻轻的好像触摸珍宝,“贞儿,你知不知道,你说谎的时候,话总是格外多。”做贼心虚的某人身子一僵,定定看着那依旧温柔却难掩心伤的男子,嘴里突然很苦。
“我有我的理由。但你若是信我,就不要再重用王振了。”黑曜石般的眼睛闪过坚定,向来软性子的她却不知为何,此刻就想抽风的撞撞石板。哪怕是头破血流,好歹是尽了心意。至于能否改变历史,改变眼前之人的命运,就不是她可以决定的了。塞外风沙,远不适合眼前温润似茶的男子。
“你让我如何信你?”温柔的话语,却像是尖利的刀,划过贞儿心肺。猛地抬头,看着那缠绵痛彻的眼神,突然明了——
此人也是痛的吧?
“先生如我,犹如父兄。我……”听到对方这样说,贞儿心里冷笑,但却又偏偏能理解对方这种心理。她身为甄家子孙,向来重视感情胜于一切。他人对己一份好,恨不得还人家十分。想来王振此人,在朱祁镇年幼失怙,最需要父爱的时候,伸出双手,给了他那个可以依撑的怀抱。对于一个孩子,即使是富有天下的天子,在诡异孤绝的皇宫里,哪怕是一点温暖,也值得义无反顾的追去吧?
不管是不是十恶不赦,不管是不是作奸犯科,他对自己好,自己也要对他好。这种心理贞儿懂,但在朱祁镇身上,却不能赞同。原因两个字——皇帝。
因为你是皇帝,所以你远要比其他人孤独寂寞。因为你是皇帝,所以你必须有着极强的控制欲,疑神疑鬼刚愎自用都是必修课程,直到养成习惯。因为你是皇帝,所以你要有用人的手段,提升还是贬谪,赏赐还是惩罚,都不可能按照自己的本性而断。因为你是皇帝,所以你必须要有钢铁一样的政治手腕和一颗不易撼动的冷酷的心。
而朱祁镇,如同江南春雪的温陌男子,如何能做到如此?
便是做到,可能自己也不会有机会与之如此呼吸相闻,眼神相交的时刻吧。那一句不信,却是包含了多少相信的亲昵,贞儿头一偏,右眼角冰凉的液体迅速的滑落,如同流星,再无痕迹。这样的皇帝,他失败无疑。但这样的男子,却让她心疼无比。
“你是好人。”良久,贞儿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心中压下一句:可惜却不是一个好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