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探望(1 / 1)
在通州不比京里,在宫里时皇帝常常是到了丑时才睡,如今折子没有往常多,一般刚过子时二刻刻便就寝了,这六皇子想来是很了解皇帝的作息。不过于情于理,他这约我是断不能赴的。
心里却是很不安宁,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不管过去李萋萋与他有什么关联,我已忘却,现今他与李鸢也没有什么交情,这陌生男子的一约,这当朝六皇子的一约,于民女李鸢或是宫女李鸢都是不合时宜的,我实在犯不着在这儿焦虑不安。我就这么一遍遍宽慰自己赶快入睡,却越是睡不着。
过了丑时后,我想曾肃叡见我不来应该会回去了,可听见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心底又开始有些担心起来,也不知到几时才睡着的。
早晨几位皇子照例来向皇帝请安问好,却独独不见六皇子曾肃叡。皇帝问起,九皇子答道六皇子随从一早来报说他们爷昨受了凉不能来了。我留心着九皇子的神色,他也似是颇感意外。我心里却是凉了半截,难道他昨日等了一夜,下雨也不曾回吗?
好在皇帝并未多问,如常让他们退下了,只单单留下了十六皇子曾肃霁。本朝皇帝甚爱品画,而这十六皇子不仅有着与皇帝一样的嗜好,年纪轻轻却据说造诣颇深。皇帝单单把他留下来就是为了昨日曾肃燎献上地那幅宋代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
“十六,你看这幅如何?”面前这幅绢本《清明上河图》的包首是黄绿的花格锦,玉石的划子,引首是颜色地的小花鸟画,整幅画长约一丈七尺,宽约一尺,颜色早已不再鲜艳,但仔细看去仍是满面的灵动,市集嘈杂之声响于耳边。
十六慢慢地围着那幅画踱步,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只是呼吸似是极为缓慢。他时而俯下身细细观看,时而后退几步远观,半晌才抬头道:“比宫中所藏精妙数倍。”
皇帝点点头:“宫中所藏为假,我原先并不肯定,如今已是立显了。”我心底却是有些吃惊,收入宫中的珍宝也有假的吗,也不知这幅画曾肃燎是打哪里弄来的。
果然就听十六皇子道:“宫里那幅确是假的,不过这幅……不知四哥是从哪得来的?”皇帝看了他半天,笑而不语,忽然转头来对我道:“李萋萋,你没见过这幅画吗?”十六皇子一听这话,吃惊的看着我,但我却顾不得研究他脸上的表情,茫然的对皇帝摇摇头:“万岁爷,奴婢不记得。”
皇帝点点头,对十六皇子道:“是李傅山多年前送给你四哥的,老四早就跟我提过了,不过我也是这次来才看到。”
“若是李傅山所赠,儿臣便有了八分相信为真迹了。”十六皇子说这话时,眼睛却是在打量着我。李傅山,若所料不差,这该是我的亲爹之名了,这是我第一次听见我父亲的名字,心下忽觉空落落的。
这接下来的一整天,这个名字都在我的耳边徘徊,李傅山,我的父亲,所有的人,无论皇帝还是皇子们,似乎都对他敬佩有加,无法想象出他的模样,但他在我的脑海中,已有了一个背影,一个高大、脱俗,又有些寂寥的背影,这是第一次,我的那些忘却的已经逝去的亲人们,在我的心里有了形象。
而这样一种不真切的形象,这样一份对过去的模糊,并不让人舒服,就像是满身被藤蔓缠绕,它并未勒紧,只是缠着你全身,让你扯不下,除不去。
在这样的时候,来找我兴师问罪的九皇子,我自然也不会像往常一般小心翼翼陪着笑。
“我不去。”我觉得他的要求可笑无比,竟让我去看病中的六皇子,即使对他可能因等了一夜而病倒心存内疚,但也实在不到去看望的地步,我与他本就没什么交往。
九皇子似是没想到我回地如此干脆,张着嘴望着我,半天才又重复了一遍:“你要去!”
我不理他,自顾自地拿起一本书翻了开来,其实根本看不进去,只是不想与他为这事儿多费唇舌:“天色已晚,六皇子还是早归为好,即便此处不是宫里,皇子在宫女的房间逗留,也是不该的。”
“我才不管该不该,我要你去看六哥!”说完伸手来拉我,我竟然忘记了,这个九皇子根本是莽撞不讲规矩的主。
甩开了他的手,喝道:“九皇子请自重!再这么说这里也是天子驻留的行宫!”除此之外我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到底是个皇子,学过些规矩的,不安的望一下门外,低声道:“李萋萋,你嚷什么,不就是让你去看下六哥嘛!”他去关了门,转身道,“他现在的情况真的不太好,谁知到怎么就严重了,一个皇子昏昏沉沉的时候叫着你的名字,传出去就好吗?”
我一愣,情况严重,还叫我的名字?这的确是很不好。“这种时候应该叫太医,叫我去有什么用?”我去他就能好吗?
九皇子用异样的眼神瞅着我:“你不知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吗?若你昨日去见了六哥,也不会有今天的事。”说到最后,竟然怪起我来了,我若去见的话,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我刚想把这话说出来,他却盯着我意味深长地道:“你确实是忘了,当年的你怎会如此对六哥,怎会如此对我?”说完一脸的无奈痛楚。
他说的可怜,我的心也软下来了,或许我们曾经真的要好,如今他们对我也许还是一样的感情,我却忘记了所有,一副巨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换谁都会觉得难过的吧?终于无奈道:“晚点我找空去吧,不过你得帮我支开不相干的人。”越少人看见,也就少一份是非。
他听了十分高兴,忙点头答应,又和我约了时间,才满意的离去。
当我按约定的时间到达湖边的时候,九皇子似是已经等了很久,因皇子们并不住在岛上,是以我还得乘舟到对岸,九皇子曾肃嵻亲自划浆。但显然他没怎么做过这活,一路小舟摇摇晃晃,让人头晕。他与曾肃燎想比,差的极远。
不过亏他安排得当,我一路上并未遇见什么人便进了六皇子住的小院,院内也只有俩个像是他们心腹的小厮守着。
曾肃叡的确病的不清,才短短一天的时间,似乎清减了,脸上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再无平日的一点红润。此刻他头上捂着帕子,汗珠顺着脸颊下流。
“太医不是来看过吗?怎么还这样?”即使是一个不相干的人,看到这幅病中模样,我也还会不忍的吧。曾肃嵻指挥旁边的丫头重新换了帕子,无奈的道:“刚刚已经吃过药了,太医说若能好好发发汗,会有好处。
我点点头,忽听这六皇子嘴中呢喃着什么,仔细听来,才发现的确是叫我,一会儿是李萋萋,一会儿是李鸢,后面还有什么话,只可惜听得不甚清楚。
九皇子曾肃嵻已带着丫头退了出去,只留下我和床上未醒的曾肃叡。此时我才觉得自己来错了,我并不能帮他医病,这样来看望算什么?给人知道指不定会生出什么事。忽然曾肃叡口中叫着“水”,我忙喊来人,却半天没有人应,只好自己去倒了一杯,送到床边。犹豫了半天,终把水先放在床沿上,将他扶起,喂他喝水。
他缓缓地咽了下去,慢慢睁开了眼,看到了我。那眼睛先是没什么神采,定着看了半晌,眼里忽然放出不属于病人的光芒,惊喜地道:“你终于来了!”但声音却是低哑地。
我觉得他似是误会了什么,忙解释道:“是九皇子一定要我过来……还望六皇子保重身体。”我与他拉开距离,他似是浑然不觉般,只是重复着“你来了……你来了……”看那样子,的确是病还没好。
此刻我开始害怕李萋萋是不是与这六皇子有过一段情,看六皇子的模样,对我实在不同。若真是有过什么,我今次真大大的来错了。先不论我与曾肃燎之间的事,如今我实在不想招惹这个六皇子。
“六皇子!”我郑重地开口,他终于不是刚刚那幅痴迷的模样,安静地望着我。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过去李萋萋与你究竟……究竟发生过什么,但如今,我是李鸢,不是李萋萋,我是乾清宫婉人李鸢!”我刻意咬重最后几个字。
他呆呆地望着我,忽然笑道:“我可以再向父皇求你!”口吻如孩童般。“不可能!”我直接道。别说我跟曾肃燎有一个聿儿,就算没有,聿儿的娘亲是那个已故四王妃李氏,只看皇帝这样把我留在身边,也不可能许给某个皇子的,要不然我根本就还呆在四王府中。
曾肃叡听到我的“不可能”,脸上如死灰般,哑声道:“你终究是不愿意,不论是当年还是现在,不管是李萋萋还是李鸢……”他垂下头去,忽又抬起不甘心的望着我:“究竟为什么你看不上我?你看上的是老四吗?还是老九?究竟是哪一个?”
怎么扯上九皇子了?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可是我与曾肃燎已有了一个儿子,这是不争的事实。“李鸢只想好好活下去。”我没有想着要跟着谁,我只想好好活着,“与你,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
“无论如何吗?”他苦笑道,“与我,无论如何……你爹当初说,无论如何,都不会将你许给我……现在听到你亲口说……”他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盯着我问:“老四的那个孩子,是,是……”我无声地点点头。
他望了我半晌,忽然大笑:“好!太好了,真好!”他肆无忌惮地笑,笑声却很虚弱,我正想劝阻他,他突地自己收了声,望着帐幔:“可是,什么都是有可能的,你记住。”
当我从他屋里出来的时候,脑中还是他说那句话的表情,那么阴森,却又显得决绝凄凉。九皇子送我出门,不住问我跟六皇子说了什么,怎么好像听见他笑,我却只是摇头:“我实在不该心软跟你过来。”
出了小院门直接去湖边,迎面碰到陈媛媛跟卢玉嫦,躲已是来不及,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去,两人给九皇子行了礼,对我却是投来好奇的目光,像是不明白我怎么会这么晚从六皇子九皇子的小院出来。
我也顾不得了,只得催九皇子快步向湖边走去。我觉得今天是我醒来之后,最为后悔的一天。只是不知,这个后悔会不会真的让我“悔不该当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