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六岁的回忆（1 / 1）
终于能上网了,谢谢大家!顾不得失礼,我连忙跟着子由冲进苏家“长书房”.根据我的资料,苏家虽然不太大,但却有三间独立的书房,长子苏子瞻一间侧书房“洞仙阁”,次子苏子由的“踏莎阁”已改作如今的学堂,而位于学堂旁最大的长书房“谒金阁”属于夫子自己.难不成夫子出了什么事?
谒金阁外,初秋的地面浅浅地卷了一层淡金色的落叶,房檐上似睡似醒的鸟儿慵懒地互相舔着翅膀.气氛……如果不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实在平静得有些肃杀.
和子由探头望去,只见惊魂甫定的苏小妹在慌乱地收拾盘碟，破瓷片散了一地. 砚台的四周，残留下不少的糯米粒.砚台后,一个衣冠随意的男子嘴边，也是黑白斑斑，黑的是墨，白的是糯米粒。
只有一种解释: 夫子把砚台当成糖碟，蘸在粽子上的，是墨不是糖。
“小妹!”匆匆赶来的妇人叫来了下人替苏小妹“打扫战场”.
“你跟我回去.”她用不容质疑的语调对苏小妹说.
“娘!” 苏小妹的脸上爬上了一抹惶恐.她也有怕的人么?
“煮饭实验到此结束,子由你去叫任娘准备今天的午饭.至于老爷,还是我帮您洗漱干净了再去学堂也不晚.”她的眼光在我身上迟疑了一刻,终究还是说: “子由,有这么招呼客人的吗?”
“见过夫人.不过我不是客人,我只是夫子的学生呢.今日擅闯内府,还望夫子、夫人海涵。”
夫子一脸墨水，看不出是要“海涵“还是要责备。
“这不打紧。在学堂你是学生，进了我家门可就是我家客人了。况且方才，你不也是担心外子的安危么？”我第一次见到这么仁慈又不失威严的人，像一朵绝色牡丹，即使未盛开也抹不掉它雍
容华贵的王者风范。
“那我去准备，我知道清臣哥哥喜欢雪泥糕和……”
“你老实地回去呆着,交给子由吧.”这次发话的是夫子.
果然夫子一天都铁青着脸,讲解战国时脸色难看得让人以为赢政灭的是他家的天下.
夫子并不把一本本古书拿来照着讲,也不像姨父当年教二哥那般一大堆写作技巧，只是简单地讲解事实，然后由大家随意发表意见，他铁青的脸也一直不发表评论，直到日落西山，才清一清嗓子:
“今天诸位讲的都很精彩,不过老朽我今日稍感不适，没能仔细听个明白，三日后每人交文章一篇《六国论》,系统阐释自己观点.到时再分优劣。今天姑且散了吧。”
敢情我们热情洋溢地讨论了一整天，你还在回味粽子的味道么？
不过真正让我担心的，还是那篇《六国论》。我倒是背了不少文章，但要真动笔写，还是不免有些心虚。
战国的历史我毕竟了解的不多，课堂上以子瞻为首的大讨论似乎启我茅塞却又不能完全认同。
其实，我倒是很想听听子由的意见的。他和我一样，也没有在讨论中发言，只在子瞻发表完观点
后真心随着起哄声偷偷喊了几声 “好”，声音小得刚好彼此能够听到，随即滑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坏笑。子由这种笑是很美的，不似哥哥在湖边那种让人心痛的成熟，他，还是一个要不着糖的孩子呢。哦，又是糖么？
“恭喜你啊,再也不用碰倒霉的粽子了.”散了学, 子由并不急着回家。想起早上那一幕,我仍然忍不住窃笑.
“呃,我娘说她突然很想吃南方菜，所以请任娘做了些金陵的菜品，想请你也去尝尝。”散了学，子由仍然在抄写《后汉书》，看来他对子瞻的领先还是非常在意的。
让自己轻松点吧，子由，谁让他比你早出生三年呢？
任娘么？我倒真想见识见识。不过苏夫人不过今早匆匆与我见一面，就要邀请我做客么？想到夫子那张狼狈的粽子脸，我还真有点怕他。不过既然是苏夫人的邀约，也没有不去的道理。
那位任娘手艺还真不错，地地道道的金陵风味，汇聚了江南美食的精巧细腻、手工繁复与北方菜肴的醇香鲜美、余味无穷。不知苏家如何找到了这么一位好厨娘，可碍于学生身份，又不好问，只好满脸堆笑地将夫人的美意和任娘的厨艺夸赞了一番。夫子一脸不屑，说：“读了书的青年，还惦记什么金陵广陵的食物，契丹百年来屡次扰我北疆，如今更是派三皇子以祝寿为名来我大宋，定是又想要些什么好处。一年年这么给下去，大宋便一天天弱下去了。”说完，又狠狠地给自己灌了一口酒。
“要说大宋最大的弊端,只怕还不在对外,百年树木,根基为本,朝廷若是求才若渴礼贤下士,还怕国无良将、被动挨打么？”子瞻反驳道。
“日削月割，哪有不亡的道理？”
“国无良才，才是今日之芥蒂。”
“赂地力亏,祸之始也……”
“才不得用,怨之深也……”
........
于是一顿普通的晚饭变成了这父子间的大争论，当然子由还是没发表什么意见。最后谁也说服不了谁，子瞻索性让夫子也写一篇《六国论》，在课堂上匿名讨论，没想到不服输的夫子一口就答应了。
苏夫人送我到门口，说；“李公子见笑了，外子与犬儿一向互不服输，子瞻太锋芒毕露，还是子由让我省心。”
“哪里哪里，苏公子才华横溢辩才无双，在下一直景仰。多谢夫人款待，夫人是长辈，直呼清臣其名即可。”想起以前爹偶尔回来一家人在一起，也常有这般父子间的争论，若是旁人“见笑”也罢，我怎会不知越是随意的表现方式中有着越浓的感情？
“既然这样，那么子由送清臣回去吧。”
“不用”，想必子由一定想马上回到踏莎阁去继续抄写《后汉书》，我也不忍心多打扰他的时间，“舍下并不太远，不劳夫人费心。”
“那么我来送吧！”苏小妹不知什么时候钻了出来。
“走吧。”子由说着已打开了门，朝屋外走去。
匆匆向夫人行了礼，我疾步追上子由，逃开耳后一串串女孩的具有穿透力的喊疼声。
夜色如墨浓得定格了时间, 子由一言不发,默默地走在我身边.跳动的灯焰将他的脸照得微红,深黑的眸子像极了坠落的星辰. “子由你先回去吧,前面就是我家了.”我不想耽误他太多时间,恐怕他这会儿走着夜路,满脑子还是先前抄写的《后汉书》的内容吧.
“不碍事,你不是说前面就到了么?”
“子由何时开始抄写的呢?”
“六岁,爹送我去雅州天庆观上小学.我第一天进去,就看见夫子贴在墙上的大哥的帖子,于是就
下定决心要和大哥一样出色.大哥是那种各方面都很出众的人,而我,除了个子高,就没什么比得上他的.”跳动的灯焰照出他脸上一丝淡淡的苦笑。
六岁么,就是我还在金陵乔装公子随我哥哥们引酒狎妓逛青楼,争赋论诗出风头的的年纪, 子由已经在这个强大的哥哥的阴影下,开始这没日没夜的抄写了么?
“那时我真饿很沮丧,心想大哥天生什么都好,我无论我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他,就悄悄地溜了回来,也不敢回家,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一处荒宅.”
“荒宅?”我心生诧异,难不成是东园?
“后来大哥不知怎么找到了那里,我躲在湖这一边听见他在对岸喊我的名字.”
八成错不了,有湖的庄园在眉州屈指可数，而东园因遭了查封，又着实荒败得不像样子，所以早就落了个类似鬼屋的名声，除了我和哥哥，并没人靠近。
“我一直躲在湖边，又累又饿，不知什么时候竟然掉到湖里去了，大哥才找到我，救我上来，还他发了火，怪我竟然这么不珍惜生命，说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天生的才能，仅练字一项，他也是从六岁入小学起从《诗经》开始抄的。” 子由顿了顿，“后来我就跟着他回去了，我一路上都很害怕，也不向他解释，也但大哥没有再生气。遇到观里的管事司监，他说是他一时兴起带我出去玩的，我因为发了烧，没受什么处罚，但大哥被罚跪了一夜。”
原来每个人的六岁都有一段故事么？我突然笑起来，问道：“子由，有没有人说过，你们家小妹是更像你，还是更像子瞻？”我不禁想，若是子由没有接受正规教育，没有一直生活在一个完美大哥的阴影下，没有极强的自尊和自制力，他会和苏小妹一样活泼开朗，坦率洒脱么？
幸好他也曾经有过孩子的一面，不像我二哥，一直包容着别人的任性，自己却从未卸下过责任的包袱。命运从没怜悯过他一丝轻松的快乐，又匆匆结束了他沉重的生命 。心像跌入一座寒潭，彻骨的寒冷如夜色般肆意蔓延。
“今天的课题,你怎么看呢?”没想到子由会征询我的意见,我一时茫然,脑中全是吕夷简迫害我们家的场景,不由额头渗出冷汗.幸好是晚上,没人会注意.
“你不舒服么?”他竟然敏锐地观察到了这一点.
“我给你讲个故事好么?几年前有个宰相,因为不满几个副相地位的人支持新政削弱旧权,就想剿灭他们的势力.但是新党人数繁多,又有下级官吏的支持,也不能鱼死网破.所以那个宰相就编造借口先罢黜了为首的参知政事和门下侍郎,然后新党就再也没有能和抗衡的领袖了.而有一位中书侍郎本来就反对新政,因而站在宰相这一边,没有参与新党,但当宰相利用完他之后,就给他强加了罪名,流放了海南.”
“那位参知政事和门下侍郎就像新党的城墙,守住了他们就能保持元气.” 子由分析到, “而那位中书侍郎,也算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
“是因为‘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么?”
“清臣,权利和爱一样,是不容分割的.”残灯焰影拉长了他的脸颊,我低下头,在影子里轻轻拨弄着衣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