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我还行吧?哪一天撤了老宋的职,我有办法弄饭吃。”
苏子昂想:小小的非法是很大的愉快。
“起步慢些,出门鸣笛,市区中速行驶,交叉路口别压着停车线,交警找茬我对付。好,我看你绝对行。”苏子昂注视宋泗昌每个动作,时刻准备扑救。假如出了事,不管是谁驾车,倒楣的一定是自己。宋泗昌技术比他想象的好,这主要是内心中的沉稳在起作用。苏子昂很少见到宋泗昌如此高兴,于是他也快活起来,不由地想起那位炮兵处长:妈的,要论拍马屁的功夫,老子比你高明多啦。
小车沿环城西路向郊外驶去。途中,苏子昂几次想替换,宋泗昌不干,说:“你眼红是吧?”
107靶场属于107师轻武器射击场,该师是人民解放军开放师,各种装备在陆军堪称一流,靶场设施齐全,区域相当开阔。凡是来访的外军将领和著名人士,都在这里观看各类军事表演。之后,还可以任意选择枪械,乒乓打一阵。
宋泗昌直接驶往靶场南端的射击台。一张铺着绿呢的长桌上,已放置着两支六三式自动步枪,两支五九式手枪,一支五八式冲锋枪和一支班用轻机枪,旁边还架设了一具高倍望远镜。长桌后面,有一只矮几和几张轻便沙发,饮料和水果也准备好了。射击台前方,百米处设置了全身靶,五十米处设置了半身靶。107师的师长和政委从休息室出来迎接,旁边还有几位担任射击保障的战士。宋泗昌与师长、政委略谈几句,然后请他们回去休息。从师长表情看,他挺想留下。宋泗昌道:“不必。统统回去,我又不是来检查工作的。把这几个兵也撤走,我自己打,自己装弹,自己验靶,一切都自己来。”
师长遵命撤出,射击台上只剩宋泗昌和苏子昂。宋泗昌先剥了只香蕉,边吃边说:“比赛,不然没意思。先从步枪开始,每样武器十发,然后冲锋枪、手枪。机枪不打了,机枪不如步枪有味道。我们赛三轮。”
“我要赢了呢?”
“回去你开车。”
“奖品太小器了。”苏子昂调整望远镜焦距,发现它是炮兵的观测装备,“而且原本是我的,你拿走后又奖给我。”
第一轮结束,苏子昂在手枪冲锋枪上环数领先步枪输给宋泗昌。第二轮也是,第三轮他在三种武器上都赢了。两人坐下休息,宋泗昌微喘,上半身姿势有点不正常。他说:“下次我把女儿带来跟你比,你肯定打不过她。哼,八一射击队要调她,我不同意。”
苏子昂真希望宋泗昌有个儿子。真希望。
“听说你近来身体不太好?”
“谁说的?”宋泗昌警觉,“我身体很好嘛。你是听谁说的?”
苏子昂一时语塞,其实他根本没听谁说过,只看他做理疗,顺嘴那么说了。
“到底听谁说的?值得保密吗?”
“我想起来了,军区王副司令到学院做报告时,跟我们高级班谈过一次。谈到你患椎尖盘凸出,久治不愈,后来用了他荐的一副江湖偏方,立刻控制住了。他的意思是夸奖那副偏方灵验,尤其是他荐的偏方;更尤其是他在不乏名医名药的情况下敢于弃正取奇,敢用偏方;人谓之伪,他谓之奇;人弃我取,我取人弃,进而转入对军事辩证法的咏叹。实际上,绝不是特意讲你身体如何。”
“王副司令常到指挥学院?你个直属总参,不归我们军区领导嘛。”
苏子昂后悔碰撞了宋泗昌心中块垒,不语。
“王副司令还说什么了?”
“有一点印象比较深刻,他强调对北伐战争的研究,认为那是国民党军最生气勃勃的早期阶段。交战各方的关系最终为错综复杂。”
“谈到什么人了吗?”
“没有。”
“反响怎么样?”
“很热烈。坦率说,就深刻程度而言,并没有超出我们在学院的研究深度,但是他一个老八路能这么讲,我们很佩服。”
“把他的讲话找一份给我,我要学习学习。至于我的身体,不好就不好吧,上午那个医生,也是他介绍来的,医道不见得高明嘛。苏子昂,你不愿意当我的秘书——我知道你不愿意,我很欣赏你的骨气。这方面(奇*书*网*.*整*理*提*供),你有三分像你父亲,苏司令去世之前,说过我一句预言:不得善终。”
“这太不像他的话啦!”苏子昂愕然。
“所以说,你小子并不了解你老子。”
宋泗昌走向长桌,取枪、填弹、上膛,卧入射击位置。苏子昂在背后注视他,见他动作稳重,持枪有力,神情十分坦然。他右腮贴于枪托,全身凝定,心神聚于远方靶心,食指慢慢动扳机,即将射出他的某种语言。
“别开枪!靶区有人。”苏子昂急道。
一个士兵在追一头乱跑的猪,已经闯进射界。猪很壮,看来是头发情的公猪,它东扑西窜,那兵总治不住院他。
宋泗昌仿佛没听见,仍然据枪瞄准。苏子昂顺着他枪势一看,正指向运动中的猪!士兵紧追不舍,人与猪相距不到两米。苏子昂不敢出声,此时最忌惊扰。那头公猪奔跑出快活来,竟如马一般跳跃,像团毛茸茸的浪头。砰,那猪在空中扭头,踢腿。士兵收不住脚,撞到猪身上。人和猪都摔倒了,过片刻,又朝这边看,表情不明。
宋泗昌起身提枪,问:“打在什么部位?”
苏子昂用望远镜观察:“击中前胸,好像贯穿了。”
“我瞄的就是那里。叫那娃子过来。”
苏子昂朝士兵打手势,士兵慢慢地、不情愿地过来了,脸上全上恼怒。到面前时,恼怒又变成惊惶。他看见宋泗昌的军衔。
“哪个单位的?”宋泗昌问。
“师部通信营。”
“叫你们韩师长来,跑步!”
战士敬礼,掉头就跑。
宋泗昌大喝:“等下,回来!”
战士又回来了。
“刚才那颗子弹,你害怕没有,离你很近呀?”
“没怕!”
“好,去叫师长吧。”
战士跑步离去。
“素质不坏。”宋泗昌赞一句,背着手在射击台上来回踱步。抓了只香蕉欲剥,又放下。
苏子昂想:就算你是中将副司令,这事也干得过分。他诡笑着:“首长,你好久不打猎喽。”
“刚才不是打了嘛!”
苏子昂竟怔住,无言。
韩师长跑步赶来,呼哧哧喘,到跟前,咔地敬礼:“首长没事吧?”
“韩正亭,你怎么管理靶场的?猫啊狗哇乱窜,刚才又跑进头猪!你们是开放师,一举一动都显示军区部队的素质。如果今天是军事观摩,你也这么乱来吗?好在只是头猪,要是个人怎么办?话又说回来,跑进个猪比跑进个人更丑!你说是不是?要吸取教训,靶场四周,一定要有严密措施。不光是打靶时插几面小旗就算了,平时也要控制人员接近,不要养成菜场风气……”
韩师长连连颔首,脑瓜内像在记录。
“还有你!”宋泗昌猛然转向苏子昂,低吼,“眼珠子塞哪去了?这么大个猪跑你枪口上,你还看不见,一枪把人家的猪放倒了,丢人喽!你当兵也二十年了吧?射击一塌糊涂!你给我向韩师长赔礼道歉。”
苏子昂心跳都没有了,他觉得自己跟傻子一样,朝韩师长挪了两步。韩师长赶紧阻止他。
“那个小战士不错。”宋泗昌侃侃而谈,“弹着点离他很近,他一点不慌。不是吓傻了,是确实有胆子。要搁在实弹学习里,他会相当从容。”
韩师长先笑出一点,再整个儿笑开了:“通信营的架线兵,单兵活动能力强。全营个个这样。”
“别吹!”宋泗昌轻轻跺足,“在靶场边呆惯了,也是一个原因。好,我会再来的,告辞啦。”
“饭已经准备好了……”
“谢谢,不吃。下次没通知吃饭就不要准备饭。”
返程是苏子昂驾车,宋泗昌闭目小酣,车身的起伏从他身上反映出来,应该是睡得深透了。快到武陵路时,他突然睁眼问:“你在想什么?”
“今天再次领教了权威与艺术是怎样结合的。”苏子昂眼望后视镜,通过它看宋泗昌。
“哼!我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体会呢,雕虫小技。有人连这点本事也没有,老想当官。”宋泗昌又闭目。
进入宋美龄为马歇尔修建的住宅,宋泗昌跳下车。一位少校已在楼厅等候。他迎上前敬礼,匆匆向宋泗昌报告了几句,宋泗昌稍一思索,朝苏子昂走来。
“本来要留你吃饭,现在我有事,不能奉陪了,你自己进去吃吧,我已经让人给你备饭了。听说有活蟹,便宜了你。酒在橱子里,别喝醉。”宋泗昌停顿一会,正色道:“你的任职愿望,我考虑过了,现在给你最终答复,你给我听清楚:毕业之后,你暂时不能提拔,还是干原职,炮团团长。原单位撤并了,再给你找一个,恐怕不如原先部队理想。如果你坚持转业,我不留人,也不发话帮你,你好自为之。”
宋泗昌登上“奔驰”,迅速离去。
苏子昂不等车后那缕蓝烟消失,大步走出马歇尔公馆。内心自语着:孤独而凄凉,和来时一样。
5
第二章
5.优秀的生命难以被容纳
苏子昂沿着武陵路左侧人行道行走,与行人的方向逆反。脚踩到落叶时很舒服——他告诉自己应该舒服。现在他没有什么可自责的了,该做的事情已经从容地、厚颜无耻地做了,将来就不会因为没这么做过而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