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到了最后(1 / 1)
团长在团部办公室里已经解开手上那封“机密”的卷宗,将里边的文件递给参谋长。参谋长看着那份题为“钢七连改编事宜”的文件,两个人的神情都绝对的沉重。
参谋长:“为什么是他们?”
王庆瑞:“因为他们最好。”
参谋长:“非得把最好的拆散?”
王庆瑞:“最好的,拆不散。”
虽然消息还没有公开,但一些人事上的调整已经在进行了。团长挺无奈地叹口气,倒似乎委屈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暮色下参谋长和几个团部军官正向七连走来,操场上几个活动的士兵齐齐愣住,因为从表情和阵势看,来的是七连兵一直哽在喉头的一桩心事。
甘小宁发着愣,手上的排球落地,一直滚到参谋长脚下。参谋长摇摇头,捡起那个球递到甘小宁手上。甘小宁有些茫然地接过来,和参谋长短暂的对视中,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悲怆。
高城和洪兴国在连部窗口看着,两人的面色一般的沉重。
洪兴国转身,戴上军帽:“走吧,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高城没有说话的勇气,跟在洪兴国身后出去。
会议室里,参谋长和几名军官面色沉重地在偌大的一间会议室或坐或立,都在等着高城和洪兴国两人的到来。参谋长手指间的一支烟已经烧出很长的一截烟灰。
高城和洪兴国终于进来,是极正式的装束,极隆重的表情。
高城:“钢七连连长高城报到!”
洪兴国:“钢七连指导员洪兴国报到!”
一名军官被他们喊得身子微微震了一下,挪挪身子将桌上的一本册子挡住。但高城的目光已经从那上边扫过。
高城的说话和眼神都像带着刀子,参谋长暗暗叹了口气,说:“没有什么指示,命令已经下达了,就在桌上。”
高城径直地迈向桌边,翻开了那本薄薄的名册,上边写着:
《七零二团第七装甲侦察连编制改革计划:首期人员分配名单》。
第一个跃入眼帘的名字便是指导员洪兴国,改任C团九连指导员。
下一个是三班的老兵白铁军,役期将满,提前复员。
高城一张一张地翻着,感觉着自己的心在一点点地凉透。
微风拂动,钢七连那两幅招摇的连旗显得有些无力了。
高城和洪兴国目送着带来坏消息的参谋长离开,洪兴国有些茫然地伸出一只手,高城会意地给了他一支烟,点火的时候却连打了四五次,都没有点上,洪兴国的嘴和手一直在抖,抖得很厉害。
两名抖得不成话的军官终于放弃,洪兴国将手上的烟揉成了一团。
外边活动的士兵传来一阵阵的笑闹声,那显得极遥远。
军报,值班警卫从屋里冲出来,问高城:“七连长,你干什么?”
高城头也没回,径直往前,推开了团报编辑室的房门。
张干事和李梦,看着高城几个进来,一时感到惊讶。谁也没见过这样的架势。
“有,有什么事吗?”张干事打量着高城。高城很沉得住气,先拿出一张团报抹平了放在桌上,再敬了个军礼,再接过许三多手里那杆“浴血先锋钢七连”,放在桌上,接着,便一字一句地问道:“张干事,您这报上写着大功六连打的孟良崮首战?”
张干事默然承认,高城说:“那一仗钢七连打没了五十七个,五十七条命,换回这杆旗,旗上有这七个字。”
张干事有点哑然,“浴血先锋”,那自然是给首战连队的。
“就算你们打的首战好了?”张干事知道了他的来意了。
高城的火气突然大了起来:“就算?好了?”
张干事说:“你要我怎么办?报纸都发出去了!”张干事想耍赖皮了。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两个人的火也越来越大。一个是拉不下面子,一个是听不得对方轻描淡写的口气。
“我要求您在这期团报上公开道歉!”
李梦接口道:“搞笑了,你没事吧?”语气太损,许三多还好,高城和伍六一立刻看得李梦打了个战。
“您也可以不道歉。我这里有两个兵,想比什么,擒拿格斗、登山越野、徒手攀缘,哪怕是机枪对着突突,我们这一律奉陪。您要觉得玩粗的有失身份,咱们团局域网上文着辩,陆海空三军、装甲步兵战术,只要不是风花雪月的娘娘腔,我陪着你辩。”
张干事哪里受过这个,嚷嚷着:“你这不是借题发挥吗?你们连解散又不是我的主意,找管事的吵吵去!”
高城却寸步不让:“第一,七连还没散;第二,散了番号也在,那叫改编不叫解散;第三,这事跟七连散不散没关系。”
张干事躲避高城目光,东张西望地寻找救援,终于看到了一位,便喊了过去:“黄参谋,你说他们这是不是借题发挥?”那黄参谋没好气,说:“我瞧是你太不懂野战连队的那本经。”李梦看看这样下去不是个道理,只好硬着头皮说:“行了行了,你们回吧,我们会商量的。”
李梦说说也就罢了,错就错在他动手推人,而且推的是高城。高城根本没动,伍六一手晃了晃,李梦一只手被捏住了,痛得身子都佝偻了下来。
张干事一看急了,呵斥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动手吗?”
高城垂下眼一看说:“七连从来不爱磨嘴皮子。”
张干事终于发现,这根本就不是用团机关的威严就可以解决得了的,脸就有点发白了。高城也没有动手的意思,可他手上却乱抓了个东西,像是要自卫的样子,抓起的竟是一块印章石。
围观的人忽然分开了,是团长王庆瑞走了进来,他皱着眉看了一会儿高城问:“这里在干什么呢?”
高城还未说话,后边的黄参谋先说了:“报告团长,咱们团报出了笔误,连队找上门来啦!团报说是大功六连打的孟良崮首战……”
张干事以为来了救星了,忙说:“是校稿时没看见,团长您说这不是无事生非吗?”
团长点着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伍六一已经放开了李梦,团长没瞧见一般,在几个人中间踱了两步,忽然狠狠一掌拍在桌上。
“无事生非?”团长怒吼着,“你告我这是无事生非,我倒想问问啥事值得你惹是生非?”
团长突然拿了一块刻好的印看着:“这个吗?”
张干事提心吊胆地望着。
团长明显是想砸的,看了看又放下来了,说:“刻得倒是真好。不过你这样的人才……没了我不会可惜的……黄参谋。”
黄参谋答应着:“有!”
“给张干事安排,去四连生活一个月。”
张干事脸顿时苦成了一团。
团长踱到高城跟前,看着,高城半分不让地对视。团长微微地叹了口气,嘴里刚刚说出钢七连三个字,旁边的高城马上无声地敬了个礼。团长望着高城笔直的手势,他的奖章,他的帽檐,他的黑发……不由得轻声问道:“你们的荣誉感在血液里吗?”
“在骨髓里。”高城平淡地回答道。
团长的眼眶一时有些湿润,他很想伸手碰碰这名不驯的部下。
“钢七连对团部还有什么要求吗?”团长问。
“在团报上声明刊印错误,别的没有了。”高城说。
“走了的兵,要走的兵,他们有什么要求吗?”团长问。
“没有。”高城说。
“有的话要跟我说。”
过了很久,高城才点了点头。对他来说,那是他这连长的最后一次反抗,从此七连的命运就算是定了,一批批的名单下来,一批批的人走掉,他的连像是被一支无形的枪瞄上了,一枪一个,绝不落空,他却不知道向哪里还击。高连长忽然体会到什么叫内疚。
七连的人在众目睽睽下走过走廊,他们是胜利者。
两杆连旗无力地耷拉在许三多和伍六一肩上,他们又是败兵。
几名校官在这尉官和几名士兵身前让开,眼里写着惋惜又写着尊敬。
无论如何,我们是败者。最后的时刻,可以显示最后的骨气,表现最后的悲壮,可最后,就是最后,所有人都知道,已经到了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