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1 / 1）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
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
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浪淘沙》
1979年9月初，正在上海音乐学院读大三的程慧芝，经同学的介绍，第一次见到并认识了梁尚文。
那个时候，振奋人心的改革开放正在举国上下如火如荼地开展着；那个时候，年轻的莘莘学子们也正风华正茂着，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理想，那就是要在学校学好本领，将来为努力实现四个现代化而贡献自己的力量。
恰同学少年，年轻的心，火热的梦；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在上海复旦大学的老图书馆前，四个如花似梦的年轻人见面了。
美丽大方的何芳芳是程慧芝的同班同学，她的男朋友周建国，是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的大三学生，也正巧是梁尚文的同班同学。
快到国庆了，何芳芳想请周建国帮她们班编写一个音乐剧剧本，由于时间仓促，剧本必须在一个星期之内全部完成。周建国忧心忡忡地告诉何芳芳，这个任务对于目前的他来说，实在是太艰巨了，他不敢打包票。何芳芳也是千求万请地说，她已经答应同学们了，总不能让她丢这个脸吧。周建国想了想，就想到了他的同学兼舍友，梁尚文。
于是，周建国请来了梁尚文，而何芳芳则请来这个音乐剧的女主角程慧芝，他们约好在复旦大学的老图书馆前见面。
年轻时候的梁尚文，虽一表人材，但有些木讷，所以他一开始并没有引起程慧芝的格外关注。
周建国与何芳芳为他们各自的同学作了介绍后，就直截了当地说明了他们的意图。
先是何芳芳简单地向大家描述了她对剧本内容的大概意思，而周建国则与一身斯文的梁尚文当场热烈地讨论起剧本的写法来了。
一旁的程慧芝，意外地被梁尚文的渊博学识与别样见解所吸引，对他立即改变了看法。
接下来的几天，因为何芳芳的母亲在医院做手术，周建国陪着何芳芳一直在医院里照顾着，所以关于剧本的所有事情都只好交给梁尚文和程慧芝两个人了。
谁也没料想到，就那么短短的几天，程慧芝竟无法自拔地恋上了梁尚文。直至二十多年后，程慧芝还会常在睡梦里享受着那几日的美好时光。
在那几天中，复旦大学的图书馆里，草坪上，自习室里，食堂里，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两个年轻人的身影。他们总是在认真地交谈着，偶尔也有争论和沉默，终于引来其他一些同学怀疑的目光。
他们坏笑着问梁尚文，是不是交了个漂亮的女朋友？不管梁尚文怎么解释，都没有得到他们的认可，梁尚文只好作罢，懒得再和他们说不清道不明地了。
剧本完成后，程慧芝就不怎么再来找梁尚文了，她要和同学们在学校开始紧张地排练起来了，其中只有两次来过，那也是由于需要修改剧本内容的原因。
梁尚文当时并不知晓程慧芝的内心想法，也只是把她当作自己人生中的一位朋友罢了。他仍然一如继往地研究着自己感兴趣的中国古典文学作品。
可是，十一过后，程慧芝与何芳芳再次一起来找梁尚文与周建国了。
何芳芳说，在那个剧本的指导下，她们班的音乐剧获得了所有节目的最好评价，所以她和程慧芝是特地来感谢他们的。
其实，我们最要感谢的还是梁尚文同学，对吧？何芳芳看了眼周建国，又朝程慧芝挤了挤眼，很暧昧地说。因为从医院回到学校后，她就知道关于梁尚文和程慧芝的“新闻”了，当然那也都是周建国告诉她的呢。
最后，何芳芳说要请周建国与梁尚文一起去她的老家过周末。何芳芳的老家在上海郊区的崇明岛上，那儿真是水清风幽啊，所以她的爷爷奶奶就坚持住在那儿了，而不愿意随他们来到城市生活。
程慧芝清晰地记得，那个周末的四个年轻人，感觉像是生活在陶渊明所描述过的桃花源里了。
程慧芝单恋着梁尚文，一直持续到他们即将毕业前夕。
那天晚上，梁尚文和周建国一起观看了程慧芝和何芳芳她们那届学生的毕业汇报演出晚会。
晚会结束后，何芳芳建议大家一起去酒吧喝一杯。梁尚文一时为难犹豫着，却被周建国一把拽了出去。
酒吧里闪烁着忽明忽暗的吊灯，来来往往的大多是年轻人，而且相当一部分都是像周建国与何芳芳一样的，手挽着手，肩并着肩的。梁尚文有些不习惯，想转身要走，却又被身旁的程慧芝给拉住了。
在幽幽暗暗的人群和灯光中，梁尚文第一次极其认真地对视着程慧芝的双眸，他突然像感觉到了什么似地，紧张不安起来，手心出了一大把汗。
然而，程慧芝一直都紧紧地握着他的汗手，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一边的周建国与何芳芳尽情地说笑着，喝着，好像完全忘记了梁尚文与程慧芝的存在。
梁尚文与程慧芝似乎并没有什么要说的，就一起喝着中度的红酒，并且不停地喝着。
不知什么时候，程慧芝迷迷糊糊地看到自己在一个黑乎乎的房间里了，正躺在一张舒服的双人床上，床头还亮着一盏暗红色的台灯。她疲倦地朝左边翻了个身，却发现还有一个人也正躺在床上呢。程慧芝倏地清醒过来，警觉性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而床上的那个长长的家伙却纹丝不动着。
程慧芝非常好奇，感觉那个人好像还是自己所熟悉的呢。她轻轻地俯下身去，借助幽暗的灯光，打量起那个人的脸庞来。
咦，这不是梁尚文吗？他怎么会在这里？这里又是哪里呢？程慧芝皱了皱眉头，忍住梁尚文身上微浓的酒味，头痛地想着。
梁尚文肯定也是喝醉了，所以这显然不是他干的。那么，就只有何芳芳和她的男朋友，周建国了。程慧芝听何芳芳说过，周建国自从实习起，就在外面独自租了一套公寓，这里也许就是他所租的公寓房间吧。
程慧芝努力地回想着之前的一些事来，却觉得头疼得实在厉害。她安静地凝视起梁尚文熟睡着的面颊，这张她日思夜想的脸庞，此刻正鲜活地躺在她的眼前，而且就在充满无限暖意与暧昧的灯光之下。
程慧芝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吻起那张散发着酒味却又充满着无比诱惑的嘴唇来。她本想吻一下就走开的，却突然被紧紧地抱住了。程慧芝怎么也没有料到，熟睡中的梁尚文竟然回应她更加热情的吻来。程慧芝无力地挣扎着，却没能挣脱开梁尚文那双紧紧拥抱着她的双手。
幸福？这就是幸福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此生也无憾了！程慧芝在半梦半醒之中，觉得自己终于找到幸福了。
可是，事与愿违的诸多事情，也是人间的常客了。
大学毕业后，何芳芳与周建国双双去德国自费留学了。程慧芝由于优异的成绩以及她父亲也曾经是音乐学院的老教授，就被学院留校任教了。而被学校评为优秀毕业生的梁尚文，却悄悄地从学校消失了，连向程慧芝道个别都没有。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程慧芝在学校为新老师安排的体检中，发现自己怀孕了。
您的意思是，我的亲生父亲——就是那个叫梁尚文的吗？沈思文听完程慧芝痛苦的回忆后，亦急忙痛苦地问道。
——程慧芝无声地点了点头。
就是——梁文心的爸爸吗？沈思文极不情愿地问着。
几年前，你周叔叔和何阿姨从德国回来，告诉我说，他有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小的是儿子，而且，那个女儿好像就叫文心——程慧芝望着痛苦的沈思文，辛酸地说道。
——那，您为什么要和我爸结婚呢？——我是指把我从小养大的现在的爸爸！沈思文略带同情地问着。
我不想放弃音乐学院的教师工作，更不想放弃你！我也曾试图联系过你的亲生父亲，可是我无法跟他一起生活在那样闭塞的小镇里，而你现在的爸爸一直都对我很好，他从我上高中起就一直照顾着我和你外婆。你外公去世得早，所以你外婆就想让我早点儿嫁给他，以便有人照顾着。当你外婆得知我怀孕时，她整天以泪洗面地劝我去打胎，我却固执地想把你生下来。你外婆请你现在的爸爸也来劝我，他却没多说一句劝告的话，只坚定地对我说：你想生就生吧！有我呢！我当时真的是没有任何更好的办法了，所以，在上班一个月后，我就和他结婚了，然后第二年春天里就生下了你。你知道，妈妈为什么给你取名思文吗？程慧芝说完长长的一段话之后，突然问起沈思文来。
您说过，您很喜欢《文心雕龙》，而且在我从小抓周时，我也抓了那本书，所以您就取了其中的首字。沈思文回忆着说。
不仅仅是这样啊！程慧芝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的亲生父亲叫梁尚文，而且，他也很喜欢《文心雕龙》的啊！程慧芝意味深长地望着沈思文，觉得他越来越像他的亲生父亲了。
思文——思文——沈思文默念着自己最敏感的一个名字，突然感觉陌生了起来。
嗯——那么——我——哦，梁文心的爸爸知道您怀孕的事情吗？沈思文又吞吞吐吐地问道。
我当时没有告诉他！实际上，我到现在都没有告诉过他！思文，对不起！程慧芝又忍不住地抽泣起来。
妈——这不能怪您！——这么久了，您先回房间休息吧！沈思文从沙发上轻轻地站了起来，关心地说。
思文，你——程慧芝擦了擦眼睛，十分抱歉地支吾着。
我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沈思文趿着那双异常沉重的棉布拖鞋，缓缓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如果梁尚文真是我的亲生父亲，那么，梁文心就是我的妹妹了？！我，我怎么突然之间就成了文心的哥哥啊？上帝啊，您一定是在开玩笑吧？那么，求求您了，请您告诉我，这只是您的一个玩笑而已！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沈思文无力地躺在床上，任自己的大脑胡思乱想着。
迷迷糊糊地，他好像看到文心正坐在学校诗社的活动室里，为他朗诵着她的第一篇爱情诗歌：
千古一爱
爱从何来
来自青梅竹马
来自两小无猜
千古一爱
爱从何来
来自默默守候
来自一生等待
爱得深呀
爱得真，
爱得痛呀
爱得切，
那
“爱”字，
——到死，
也没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