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五章(1 / 1)
丫头走后,温易坠又来过了四次。
第一次,他问我,是不是早知道丫头的身份。
我没有回答,第一次提上茶壶来到温易坠的身侧,将泛着热气的佛手缓缓倒入那白玉制的茶杯里。
茶水快溢满杯子的时候,收了手,一句未留地转身上楼。
倚在二楼的软座上,我是可以看到楼下的一切的,自然地也看到了温易坠坐在那里一口一口品着淡淡清香的茶。
温易坠你可知,无论装在什么样的壶里,什么样的杯里,茶终究是不变的,只端看你是否用心在品。
天渐转暗的时候,温易坠早已离去,茶杯里的茶空了。
第二次,他问我,丫头好不好。
我蹲在茶馆外的井边,轻轻拨弄着新进的茶叶,抬头眯起眼看着那有些刺眼的阳光,风带起的空气干燥而又清新,很干净的味道。
趁着风从指尖溜过的时候,我曲起二指,随风拈来一张红贴,递给温易坠。
温易坠翻看着那张印着烫金双喜的红贴,看着看着,似有顿悟地笑了,轻轻地笑出了声,那沙哑的声音里带着微微的喜悦。
我转身看着那个眼角漾着喜悦的温易坠,轻轻开口问他:“你爱过她么?”
那句话,让温易坠微微一愣,缓过神的时候,很是坚定地说了一字,“不!”
那个字,不带着任何的犹豫,不带着任何的隐瞒,就像他从不曾向我隐藏过他对其他那些女妖精们的没心没肺一样,这一次,也是如此地干净利落。
不知是见我许久不再说话,只是那样望着他,亦或是他终于肯说了,他轻叹了一口气,向远处的溪流走去,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落下一句:“我一直将她当自己孩子般喜爱。”
第三次,他来到莫洛茶馆的时候,已经烂醉如泥。
温易坠斜斜地坐在围栏上,待得染青一脸愠色地将姜茶塞进他手里的时候,他才咧嘴笑了笑,说了声谢谢后,将那碗姜茶一饮而尽。
我想,也许冷风终于将他昏昏沉沉的脑袋吹至清醒后,他才定睛看到一样坐在围栏上的我。
我和他就这样坐着,及至月光洒满一室,他终是幽幽地开口了。
这一次,他终于将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故事,告诉我了。
故事的内容,其实是再陈腔滥调不过的爱情故事了。
内容很简单,大抵就是温易坠在和染青刚成年那会差不多的年纪里,喜欢上了族里青梅竹马的雪狼。
雪狼是高贵的,是狼族里的王族。而温易坠,却什么也不是,他只是王族里的伴读小厮。
雪轩是王族里最受欢迎的公主,最受人瞩目的焦点。而温易坠,却什么也不是,他只是站在雪轩身后的影子,默默地,没有声音。
然而,雪轩却是极欢喜温易坠,她常常会用那灵动的声音念着:温易坠,温易坠,最是温柔容易坠……
每每这个时候,温易坠的心就止不住地颤抖,他知道的,一直知道的,他喜欢着雪轩公主,不,那不是喜欢,应该更深一点,那是爱,是爱呵。从很久很久以前,但是他从不说,甚至连名字都不敢喊,每次总是毕恭毕敬地尊称雪轩为公主陛下。
直到雪轩成年的那一年,他朝思暮想的公主对他说,温易坠,我们在一起吧。
自那以后,温易坠便是如痴如狂地陷进了所谓的爱情里,他尽可能地满足她所有的要求,哪怕是冒着生命危险,他也从不推辞,即使看着雪轩开始学着周旋于四周的那些贵族和追求者们,他也不曾说过一句抱怨,他依旧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眼底心底映着的都是她无尽的笑颜。
只是美好的生活,往往是短暂的。
转眼之间,雪轩公主已然到了成家的年龄,王室开始为她挑选对象,在妖的世界里,各个族群里的王族血脉是不容玷污的,身为王族,只能和王族成亲。温易坠被远远地排除在外,最后王族里的庆殿下拔得头筹。
温易坠第一次鼓足勇气,向雪轩倾诉着自己满腔的爱恋,第一次鼓足勇气,向雪轩提出私奔归隐山林,接着是一次又一次,然而,最终换来的却只是心爱公主无情的打击。
“温易坠,我喜欢你,但不爱你,所以请不要让你在我心中的美好回忆消失。”冷冷地抛下话语,雪轩拂袖而去。
温易坠却是楞楞地在银杏树下站了一天,他还清晰地记得,就在这棵树下,雪轩漾着满脸的柔情对自己说,“温易坠,我们在一起吧。”
那个大红灯笼高高挂起的夜晚,那个全族共同喜庆的夜晚,温易坠出奔离开了族群。
于是,我们就这样相遇。
说完那个让我很是好奇过一阵子的故事之后,温易坠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笑容优雅地说道:“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其实我最爱的只有我自己。”
我抬头望着站立起来的温易坠,银白色的月光洒在他墨色的乌丝上,像极了夜空里的天河,安静地随风飘荡。
第四次,他来的时候,一袭白衣,带着浅煦的温柔笑容,一如千年之前我们的第二次见面那样。
只是身边不再有女子相伴,这是他这几百年来都一直如此保持的寂寥。
这一次,他浅笑着,似乎是第一次好好坐下来与我品着佛手里那股令人静心的香气,看着袅袅升起的雾气,他的眼里溢满笑意和温柔,哪怕那些只是表相而已,却是一扫他优雅中带着抑郁的蓝色风采。
那一天,我陪他从日落坐到日升,看着那朝霞弥着光彩,将湛蓝渲染成五彩。
当我将《诗经》翻至最后一页的时候,温易坠终于开口了,眼神里染着几不可见的懊悔和忧郁。
于是,我放下书卷,右手支着下巴,第一次用心地听他诉说那段他和小丫头离开的日子。
那段曾经我以为他永远不会开口告诉我的日子。
开初的时候,温易坠并没有发现小丫头懵懂的情动,依旧是温柔地照顾着她,疼宠着她,一如他将丫头寄托在莫洛茶馆之前。
不仅如此,温易坠甚至带着她,和那些女子相处,那些或温柔,或热情,或清冷,亦或蛇蝎的女子们一起。
然而,渐渐地,他发现无论是怎样的女子,都和小丫头处不来。温易坠打心底是将丫头当自己的孩子般对待的,既然丫头不喜欢那些女妖精,正好就有正当理由提出分离,温易坠也乐得和每个相处过的女妖精来段露水姻缘,这样也省去了每每厌倦了一个还要往莫洛茶馆里跑的不便。
这样的日子,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
温易坠大概不会想到,每每自己和其他女妖精亲热时,丫头总是强忍着泪水,又总是默默地退至一边。
温易坠以为,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就这样带着丫头浪迹天涯,也是可以的。
直到有一天,温易坠遇见了一个女子,一个长得很像雪轩的女子。
事情开始往温易坠不可预知的方向走去。
温易坠知道对于这个长得很像雪轩的女子,他也只是比对待其他女子来得更加温柔了些,却是从不曾想就和她永远在一起,毕竟之于温易坠而言,这个世界早已没有了他要的爱情。
可是,丫头不知道这一切,她看着温易坠以不同以往的温柔对待着那个女子时,她的心慌张了。
第一次,丫头在温易坠和那女子调情的时候,撞开门冲了进来,一把推开了女子,却因此惹来了温易坠的愠怒。
那之后,丫头一言不发地哭着离去。
当温易坠再次寻着她的时候,丫头只是紧紧地揪住温易坠的衣襟,泣不成声。
那时,温易坠才醒悟到一切。
可惜,他早已无心,他早已无爱,更何况他对她只是一种对孩子般的疼宠,再无其他。
温易坠知道唯有早早地斩断丫头的妄想,才不会让她越陷越深,但温易坠也知道她无法让他对丫头说着对其他女子说过的话。
于是,他只有狠心地推开丫头,用残忍的语调,用一句又一句残忍的话语凌迟着丫头的心,也凌迟着自己的灵魂。
“丫头,不要爱上我哦~!那会是件很痛苦的事。”
“丫头,我不会爱你的。”
“丫头,你只是我捡来的一只玩物罢了。”
“丫头,如果爱上我的话,我可是会不要你的。”
“丫头,我不需要你的爱,那对我毫无用处。”
他那样说着,不忍看丫头眼底被刻画的累累伤痕,于是转身离去,不再回头看向丫头。
说到这里的时候,温易坠攥着拳头,身子微微发抖,直至我复又招手取来一壶热茶,为他倒上,他才含着感激地望了我一眼,将茶一口饮进,轻声说了句:“谢谢。”
继而又缓缓开口。
他轻笑着从丫头身边离开时,却不曾想会遭到偷袭。
袭击他的是那个长得很像雪轩的女子,她翘起唇角,眼底带着血腥和怨恨,这让回过神的温易坠不禁苦笑,自己果然到了该遭报应的时候了。
他不加抵抗,闭上眼等待着女子给自己致命的一击,他想就这样死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只是等了半天,却等到温热的血液溅上自己的脸颊,还有自己熟悉的□□声。
睁开眼,看见的却是那个笨笨的丫头,为自己挡下的致命一击。
后面发生的事,他忘了,他零星地记得自己似乎杀了那个女子,然后抱着半昏迷状的丫头哭了。
可是,那个傻丫头,却只是笑着对他说:“温易坠,哪,哪怕你不爱我,我,我也,还是会一直,一直,爱着你的。”
说着,说着,温易坠又一次掩住了眼,我知道那眼底的伤怕是永远也化不掉了。
轻轻叹息,为他再斟上一杯茶,静待着他未竟的话语。
“现在知道她很幸福,我很替她开心,真的很替她开心。”
说完,茶也不接,直直地起身离开了。
那道影子被拉得长长的,长长的,依旧是一匹孤独的狼。
其实,再后来,他又来过一次,只可惜我不在,没有遇见。
却不曾想,这一次未能相见之后,却是再也无法相见。
在漫长的岁月里,只要没有什么茶客贪早来品茗的话,我总是改不了每天当阳光倾泻一屋时,才懒懒地起身,任由一头青丝垂落至地,缓缓地踱步,打开边上的门,那扇通往那个不见光亮的斗室的门,喜欢在里面慢慢欣赏着自己的藏品,眯着眼,一样一样地欣赏着,欣赏着那些藏品里的每个故事,直至第一位客人上门,自从染青接手了茶馆里的大部分工作之后,我更是常常在那仅有微弱萤火的斗室里,把玩着,每一个编号里的藏品。
这一天,当我如往常踏入斗室的时候,那个编号216113的盒子却散发着淡淡的蓝光,那是记忆饱和的信号。
当再也无法拥有记忆的时候,那些收纳藏品的盒子会发出淡蓝色的荧光,这也宣示着一个生命的终结。
这一次,离开的人是温易坠。
我缓缓地走到那个盒子跟前,就像当初缓缓走向温易坠一样,站立在他面前不言不语,用手指轻轻勾住勾环,拉开盒子,果不其然看到了,那颗作为代价的狼牙正被蓝色的光圈包围着。
静静地将盒子阖上,我沉默着走出斗室,一个转身来到了二楼的露台,享受着阳光带来的温馨的同时,终是忍不住轻轻叹息,不知又要等待多久才能寻着一个陪我一起共品佛手的茶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