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1 / 1)
我没有好声气,“不上学有什么不好?怎么着都是混饭吃,非要把我撵去上大学吗?”
“凶什么凶啊,不上学就去继续当民工呗,谁也没拦着你。”
“……”我想反驳什么,但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两手插在裤兜里没有说话。杨文萍忽然走过来拉住了我的手,把一卷纸塞进我手里。我立刻意识到那是一叠钱,赶紧往回推,她忽然眼睛红了,在我的手上拍了一巴掌,把自己的手收了回去。
“我倒是希望你不去上大学呢。可我知道你就不是属于儿的虫,你早晚还得飞出去。这钱我攒了好多年了,就几百块钱,但都是我两分两分卖茶水攒出来的,我攒了好几年,也相信了你好几年,我知道你一定能考上大学……”
她的泪水从眼睛里溢出来,扑扑地落在胸前,我的眼睛也湿润了。
她挤挤眼睛,又打了我一巴掌:“哭什么哭,你现在是叫穷日子给困住了,只要让你飞出去,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出息。去吧,到外地去念书,将来有个好前程,也帮扶我一把,别让我在这里一辈子卖茶水……”她又哭了,我怔怔地望着她,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没有再去工地,因为我知道如果按照现在的状况坚持到开学,我一定连走路的力气都不会有。但是我也不能在家里呆着,稍不留神就可能露出马脚让爹娘看出我现在的状况,我必须很快离开家,所以我借口休息两天,在家里静静地等待录取通知书。
很快就收到了录取通知,我的第一志愿是北京的一所著名师范大学,我被录取了。
有了杨文萍给我的几百块钱,加上我的老师给我的一点钱,我又向同学的父母借了几百块钱,总算是凑够了一千多元钱。就赶紧花三十九块五买了一张前往北京的半价硬座火车票,做好了赶赴北京的准备,同时也对自己手上的钱做了充分安排。这一切,我的父母还不知道,他们还在为我和妹妹的学费发愁,还在到处借钱,还在考虑是不是应该让我的那个只考上了省内自费大学的妹妹继续念书。
离开家的那天清晨天气阴霾,爹娘很早就出去扫大街了,妹妹们睡得很香,我吃了一个干馍馍,喝了一点水,把这几个月挣来的钱仔细地数了又数,把借来的钱也都放进去,码得整整齐齐地,悄悄塞进了妹妹的枕头底下。
“娘,让妹妹念书。”我心里说,留了一张字条给我的娘亲,就背着简单的行李出门去。几乎身无分文地赶往北京,我不知道未来的路在那里,也不知道我会在陌生的北京城遇到些什么样的事情。那个时候我只盘算一件事儿,那就是一到北京就开始打工。老师对我说那里是打工者的天堂,只要肯努力,哪怕洗盘子也能坚持把大学念完。
尾声
更新时间2009-3-14 15:18:30 字数:2345
我的奶奶终究没有见到我最后一面,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悄悄离开了人世,结束了七十多年的人生苦旅。家人说奶奶临死的那个夜里一直在叫着:“我的儿,我的儿。”我知道奶奶一定是在思念着远在北京念书的我。在离开家乡的十多年里,我仅仅见过奶奶两次,那两次会面都让我刻骨铭心。我常常做梦见到那奶,她眼里含着混浊的泪水斜斜地靠在二叔家的厨房门上,目送我坐着长途汽车离开家乡。夕阳照着奶奶枯瘦的身子,那一幕变成了我生命里永远的回忆和怀念。
然而奶奶也许并不知道,我用所有挣来的钱把妹妹送进大学之后,带着老师和同学借给我的连学费也不够的钱到了北京,迎来的是一条并不平坦的求学之路。在工地的那一段时间的劳动挣断了我的肠子,也瓦解了我的健康,我抱病在北京艰难地维系着学业和自己简单的生活,苦苦支撑了两年。这两年是我人生路上无比暗淡的两年,也是无比艰辛的两年。我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也消磨了所有的热情,却终究未能换回一个全家人苦苦期待的美好未来,两年之后的一九九六年十月底,我彻底失去了学业,而且负债累累。那个时候我已经病入膏肓,离开北京的那个清晨,医生打电话告诉我,如果不及时治疗,我剩下的时光不到两年。我就想一片挂在树梢的深秋的枯叶,越是想要挂在树梢就越是感觉到风的劲,霜的严。就像宿命注定一样,我最终在风霜里飘然落地,终将零落成泥碾作尘。
我决定把剩下的两年时光留在我的家乡,那片我无时无刻不在眷恋着的土地,那片包容了我童年所有欢乐悲伤的高原小山村。我背着行李赶往山村的时候,我的爹娘还不知道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还在为了我的中途失学埋怨着不懂事的儿子。
我重新踏上故乡的土地,已经物是人非。我跪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对着生了杂草的坟丘庄重地向我的奶奶磕头,泪水打湿了青石板。我又特地去了一趟柏木山,到了我爹当年摔断腿的地方,狭窄的青石路盘旋在山颠,白云霭霭,山岚氤氲,松涛阵阵。我爹的鲜血曾经洒满这条狭窄的青石小路,那是爹人生的痕迹。我必须看看这里,看看有着我爹生命痕迹的地方,否则我短暂的生命将会多了一些遗憾。
有一天中午我教完课从乡村的学校出来,经过麦田的时候忽然遇到了杨文萍。她的容颜依然像花儿一样美丽,站在碧绿的田埂上,妩媚地朝我笑着。她的身边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军官,英俊威武。
“这是我爱人。”杨文萍笑着说,然后眼睛忽然红了。她眨眨眼睛,竭力地把眼泪收回去,笑着对我说:“我们来看看我爹,也看看你。”
胖子杨财一年前在盗挖都兰的吐蕃古墓的时候被埋在了墓里,再也没有出来。大家才知道这些年他原来一直在从我的家乡的那些山丘一样耸立着的吐蕃古墓里盗挖文物,那些旷古伫立着的巨大坟丘上面的千疮百孔都是杨财的杰作。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陪着杨文萍夫妇到了都兰的草原上,在一座巨大的坟丘前烧香拜祭了她爹杨财。杨财就静静地躺在那座古墓里,永远也不会出来了。那里已经成了受保护的文物群落,胖子杨财受了先人的福泽,也被永远地保护了起来。
我最牵挂的便是莲花姑娘,但是一直不敢去看望她。终究在一个阳光明媚下午,我经过她家门前的时候遇见了她。她穿着花布衣裳站在门口,像是一直在等候一样,看见了我便嫣然一笑,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
莲花姑娘脸上的雀斑没有变大,依然很好看。但她已经成了别人的媳妇,怀里抱着一个很可爱的孩子,脸蛋上和她娘一样有着几颗美丽的雀斑。莲花邀请我去她家里喝茶,端上来的是一杯浓香的奶茶,她说我走后的十多年里她一次也没有喝奶茶;她说她小时候喝够了,这辈子都不会再喝。她说她以为当年那个阳光下给她奶茶喝的男孩子有一天会回来给她奶茶喝,她等了十多年,最终成了别人的媳妇。那个瞬间我忽然觉得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动,原来孩子之间的感情也是真的,我以为那仅仅是一个懵懂的游戏。
家乡的蓝天像透明一样美丽,鸟雀高翔,鸣声嘹亮。我怔怔地站在莲花姑娘的面前,听见屋外碧绿的田野上有牧童扯开嗓门儿唱着花儿:“听说我那个尕妹妹啊,病下了啊,把阿哥的心疼烂噢。白大布里裹冰糖唉……”
我却从此不会再唱起花儿,我的花儿在我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就唱完了。我也没有再去莲花家里,我想她一定会在那个小山村里怀着一份美好的回忆走完人生的道路,就像我们的祖祖辈辈一样。
不久之后我返回了省城,回到了我曾经生活十年的那个地方,因为我的心里还有着牵挂,我的爹娘和妹妹们都还生活在清贫之中,在我仅剩的两年时间里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尽可能多挣一点钱留给我的爹娘,我的妹妹,我亲爱的家人。
我热爱生活。虽然生活给了我太多的磨难和残酷,但我一直没有学会放弃,在乡间度过了短暂的逃避现实的半年之后,我坐上隆隆的火车返回了北京,一头扎进了北京的茫茫人海。我将用我剩下的两年生命为我亲爱的家人创造一点希望和依靠。
我离开省城的头一天晚上,刚刚开始不久的夜市上发生了一件震动省城的大事。一个年迈的老汉在夜市上卖烤羊肉,城管队员吃了烤肉不给钱,老汉据理力争破口大骂,就被那些酒足饭饱的年轻人暴打了一顿,砸烂了他的摊子并且强迫他跪在地上承认错误。老汉愤怒地挥动剔骨刀割断了自己脖子上的动脉,喷进出来的鲜血据说有三尺高,热血浇得那些年轻的城管队员全身透湿,老汉在人们惊恐的喊声中惨淡地笑着闭上了眼睛。
事情发生在市公安局正对面的街上,那个自杀的老汉就是曾经和我娘一同下乡又一同回到省城的马正梁。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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