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第六十九卷:包藏祸心(1 / 1)
我丈夫突然露出淡淡的微笑,答得极满意,极快。“好。”
阮籍饮酒不语,向秀合上书籍,阮咸和王戎静然举眸。
虽然和结识了七贤十几年,但是对于山涛我却知道得极少。偶尔见面,也较少交谈。再者他入朝为官,事务繁忙,连竹林聚日都时常缺席,更是无从了解起。
只知道他为人深沉,待人宽厚,其余全然不解。
他这次究竟能不能把这事办成功了,我一点把握也没有。
嵇康淡笑说,“无碍,巨源颇有能力。察颜观色,能够握准时机上奏,再者司马昭一向信任他,若是有他的相助,就算不能够办成,至少也事半功倍。”
他们如此有信心,我便也稍稍安心。
却不曾想,司马昭的速度比之我们,何止快了一倍。
昨夜事情商定后,竹林六贤便在家里住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当山涛和阮籍准备上朝启奏时,被外面纷纷扰扰的传闻给惊得说不出话来。
吕安在昨夜已经被连夜流放边境。
如此悄然无声,如此如雷迅速!举民哗然。
一代名士吕安竟然就这样被流放边境。
让我们连为吕安稍作反抗的余地也没有。我悔恨不已,指尖狠狠掐进掌心肉中,定是昨天!定是昨天我离去后司马昭干的好事!
若是我能留下……若是我能力争……那么,是不是就会不一样了?
吕安不会被带走,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事变?
……心痛如绞。
吕巽的包藏祸心,吕安的蒙冤流放。让嵇康极其愤怒,再冷静,再淡定,他也无法压抑满腔的震惊和愤恨。
才高性烈,遇事便发,刚肠嫉恶。
这,才是我丈夫嵇康嵇叔夜的本性。
他挥笔断然写下《与吕长悌绝交书》。
昔与足下年时相比,以故数面相亲,足下笃意,遂成大好,由是许足下以至交,虽出处殊途,而欢爱不衰也。及中间少知阿都,志力开悟。每喜足下家复有此弟。而阿都去年向吾有言:诚忿足下,意欲发举。吾深抑之,亦自恃每谓足下不足迫之,故从吾言。间令足下因其顺亲,盖惜足下门户,欲令彼此无恙也。又足下许吾终不击都,以子父交为誓,吾乃慨然感足下,重言慰解都,都遂释然,不复兴意。足下阴自阻疑,密表击都,先首服诬都,此为都故,信吾,又无言。何意足下苞藏祸心邪?都之含忍足下,实由吾言。今都获罪,吾为负之。吾之负都,由足下之负吾也。怅然失图,复何言哉!若此,无心复与足下交矣。古之君子,绝交不出丑言。从此别矣!临书恨恨。
末了临书恨恨的决然,当下引起一片哗声和喧闹。
这就无需取证,无需任何证据了。
普天下,没有一个人会怀疑嵇康说的话,敬重崇敬他的人,何止这洛阳一城。
他的刚毅正直,不畏权贵,是让民间百姓连连称赞。
才貌风度,学识卓越,更让多少名流俊豪,在野名士文人为他倾倒了多少年。
那一封绝交书被众人竞相传阅后,不由得大惊,也痛斥吕巽的狼心狗肺和禽兽本性。
这样一来,士人们和百姓们的反声遍起。
司马虽然流放了吕安,目的达到了一半,可是舆论不断,纷纷扬扬,让他面对的局面更加棘手。
虽然一时间,朝中没有任何动静,可我知道,司马昭这样一来,便真的不会放过嵇康了。
我心理隐隐有了一个认知。
原来,当年他对阮籍的仁慈,就意味着日后他对嵇康的残忍。
我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
吕安被流放已有几月之久,期间,竹林七贤想尽了办法,也没能顺利在司马昭面前奏上一本。
连山涛也连连摇头直叹不可能。
人已经流放往边境,再无求情的可能和反转的余地了。
阮籍白眼朝天。刘伶仍然大醉,却醉得狂傲无比。阮咸向秀还有王戎,三人面面相觑,拧眉不语。
均是等待嵇康的回应。
我的头脑昏昏沉沉的,一边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昏昏欲睡。
嵇康的指腹一直温柔游走在我脸颊的触感,可是在听见山涛的话时,那抹温柔突然间消失了,只余下淡淡的温热。
纵使困倦难抵,我也蓦然惊醒。
看着他不发一语地起身要离去的身影,连忙出声唤住。
丈夫的脚下一顿,回身无奈地凝睇我。
“你要去哪儿?”
嵇康稍一犹豫,便道:“会见司马昭。”
“不许去!”我惊了,一字一句,咬牙道,指端无力,却执意紧紧揪住他的衣角,“我不允你去!”
嵇康皱了眉,亮若星辰的眼里倒映着我苍白的脸色,“这几月,你数次极力阻止我。可今仲悌被流放有数月之久,局势并未改变。我若不去,谁去?”
“谁都能去,就是你不能!只有你不能。”我满心凄苦地低喊,极力地哀求:“叔夜,就当是我求你……别去。”
嵇康山远横眉之间透着说不出的愧和悔,我知晓,这情绪已经缠绕得他苦闷不已。多一刻都是煎熬。
这次是吕安听从了他的话才落得如此下场,重情重义的他,若不做什么,宁死不会安心!
可这次是我。
是我在他身前挡着,不肯给任何解释,不肯让他去,不肯让他再插手,不肯他现在做任何事情……
以他的性子断不可能做到如此,可是为了迁就我,一拖再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吗?
“你也曾说过,仲悌是你的救命恩人,可为何你却要阻挡我?”
我死咬下唇,不说便是不说。
“今日,我非去不可。”
我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不住地摇头。
他凝睇了我良久,方道:“如栗在那厢已经将汤灸的药草备妥。在你下次睁眼之时,会第一个看到我。”
我眉头紧锁,脑中掠过无数念头,却想不出可以再阻止他步伐的理由。
在他的重情义下,任何阻止的理由和借口都是那样的卑微。
我阻止不了他。
我的丈夫,从来就不说能够随心所欲。
心底涌上一阵酸涩,眼眶顿时有些潮湿,“你要我于心何安……”
你可知你这一去,究竟会如何?
你可知我心里有多苦闷,多绝望。
愧对吕安,愧对你。
在历史和你之间,我究竟如何选择?
抛弃了家人抛弃了我所生活了十几年的现代,只为了见证你的一生。
可我居然在这当头犹豫……究竟何去何从,我不知道,如先知一般知道历史又如何?现下却也还是满心惶惑,不知所终。
轻轻地,不可察觉地发颤,“你……确要走?”
知我如他,眸子内顿时流光溢彩,美不胜收。“等我回家。”
嵇康是竹林七贤之首,日后注定流传百世的人物。
他自有他的风骨,我能做的,莫不是真的只能站在他身边,直到最后……而已么?
指尖,一点、一点、慢慢放开,我松开了紧抓住他衣角的手。
端坐于轮椅中,仪态恬淡,温柔地凝视他。“我等你。”
嵇康清风般地一笑,俊美不可方物。
去时如云般的纱袖,带走了决然和我满心的爱情。
“我爱你。”迎着风,我动了动唇,无声地说。
身后,是默默无语的六贤。
风过窗口,潇潇细雨无声寒。
却似痛非痛,连我也没有料到,这一别,再见已然生死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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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262年,即景元三年。
嵇康做《与吕长悌绝交书》,试图为友吕安驳清冤情。
这时流放在边境的吕安,因不堪心中苦闷而提笔如下一封书信:
“顾影中原,愤气云涌。哀物悼世,激情风厉。龙晓大野,虎睇六合。猛志纷纭,雄心四据。思蹑云梯,横愤八极。披艰扫难,荡海夷岳。蹴昆仑使西倒,塌太山令东覆平。平九区,恢维宇宙。斯吾之鄙愿也。岂能与吾同大丈夫之忧乐哉!”
这信,其实吕安是将自己和嵇康的志向做了极端形象化的描绘,暗指对政治和自己的冤案的极度不满。是吕安对嵇康的诉苦,也只是一封单纯的书生义愤之信。
可却不想,这信嵇康还未收到,便落到了司马昭遍布洛阳城的眼线耳目手里。
对他来说,根本不必深入文章所指,反而直接断定这是二人谋反的罪证,非常恼怒。
又恰逢这时嵇康求见,意在上门替吕安申冤,为他的冤案作证。
钟会会心一笑,附道:此是天助他也!证物在手,不得嵇叔夜不认。
如此。
司马昭沉思半晌,决定照钟会之谏,指令一下:“收押谋反罪之人——嵇康嵇叔夜!与此同时,将边境吕安速速召回,一同治罪!”
钟会必然不可能就此作罢。
但要处置一个名震天下的大名士,司马及其党羽就算再权倾朝野,也断不敢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韪,仅仅以这封书信为证据诛杀嵇康,定然会引起民间众怒,文杰俊豪、在野名士们平时隐逸则罢,若是揭竿而起为嵇康申冤,届时局面便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钟会凝眉作思,蓦然一笑:“大人勿担心。现下有一人,必定比我等更加棘手难做。”
司马昭扬眉:“何人?”
“山巨源。”
我端坐于轮椅之中,面色如水,貌似波澜不惊,凝着眸淡静地听着山涛的叙述。
“这么说,山兄一直都知道,让叔夜出仕为官,是最好的自我保护法么?”
阮籍、王戎、还有如他一般,全身隐逸官场。
“他的刚性不容。宁死不屈于司马乱政之下。”他温叹道。
山涛通达时势与人情,所以当他道起第一次发觉司马昭暗暗留意嵇康开始,我丝毫不惊讶。
“从毌丘俭起兵造反,叔夜欲相助后,便命钟会暗暗留意他的动向,网罗罪名等待时机。”
即使知道嵇康厌恶官场,他也不得不咬牙举荐,在司马眼底下,嵇康更为安全。
“叔夜并非意识不到山兄的好意,而恰恰是孤傲嫉世的性格和刚毅无比,反而觉得备受侮辱。”
窗外明月星稀。
风一阵惊慌,耳边是山涛温淡的嗓音。
但和他额上暴起的青筋相比,看起来十分不搭。
“所以当钟会找上门时,我就已经动摇了第二次举荐叔夜的心。”
“那么山兄可曾想过,若是你此举一荐,叔夜当如何?”我犀利地反问。
他幽深地看着我,不假思索地道:“拒。”还未等我说话,他又脱口而出:“现在情况危急,若是这时还犹豫不决,当真是要坏大事的。”
我沉默不语,凝眉深思。
一派平静的外表下,却是涩味涌上舌尖,苦不堪说。
他说得没错。
他并非不知道钟会打的什么主意,但生和死,只在嵇康的一念之间。
“若是他能暂时放下孤傲的性子,应允了举荐之说,那么或许能自保,入官场之后,才有可能为吕安平反。……但若是他的决绝仍和以往那般,便正合了钟会和司马昭的意。”
对极了!
真是该死的对极了!
眼下只有这么一个方法可行,实属万不得已的下策。
山涛一直细细观察我的表情,察觉有变,知道我松了心,这才咬牙狠道:“我会再次举荐。被误解又何妨。若叔夜能活着,才能够卯足了精力来怒斥我啊!”
话中带着苦笑。
我闭着眼,掩住即将奔腾而出的温热液体。
今此一生,我都不会再嵇康之外的男人面前示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