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十五卷:不祥之感(1 / 1)
昨夜还定得好好的行程,今日他就突然改变主意说不去了。
嵇康突然的爽约让吕安郁闷无比,他本就是因为嵇康也在受邀之列才答应一道的,但有因约在先,他仍是悻悻然地拎着小包袱和郭遐周走了。
我凝着嵇康平静的侧脸,他不动如山,明明知道我的注视,却还是静静地翻阅着书,不愿意转过头来看我一眼。这几天吃饭时更是一句话也不说,整个变成了一个闷葫芦,有时候我说话他也不应答。而最近却不看书了,把看书的时间都拿来打铁。
就算我再呆也该明白了,嵇某人肯定在生闷气。
史书说“嵇康二十年来未见喜愠”,说他怎么怎么喜怒不形于色,结果我瞧着他脾气还闹得挺像那么一回事。而且,我完全不知道原因嘛……那晚上过后态度就变了……
这个疑问刚闪过,就见他突然转过来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一时间,心跳仿佛近在耳边。不知怎么的,总有点不安。
该不会是他碰巧看见那晚我和秦凌的会面了吧?我看着他,对上他的视线,张了张口:“叔夜,我……”
“我到院子里打铁。”他道,然后起身往外走。
独留我一个人万分不解。
“娘。”正想着心事,一道清脆稚嫩的童音就将我的思绪打断。抬眸向门口望去,悦悦被向秀抱着朝我甜甜地笑。
向秀对我颔首,“嫂子,我们回来了。”他说完便将悦悦放了下来,悦悦蹦蹦跳跳跑进了我的怀里。“娘,苏门山好漂亮啊!”
“是吗?”
“嗯!可惜爹和娘不在,娘,下次让爹爹带我们一起去好吗?”
“不要你子期叔叔带了?”
小脸顿时皱了起来:“子期叔叔也要嘛!”
我捏了捏她的鼻尖,“娘还不知道你啊。来,把这块毛巾拿去帮你爹擦汗。”
“喔,刚刚爹爹在打铁,他抱住我的时候一身汗味,熏死我了!”她吐吐舌头,接过了我手中的毛巾。
“你个小丫头,你爹是为了谁才这么辛苦的?”
“为了娘啊!”悦悦说得理所当然。
“嗯?”
“为了娘嘛!”她以为我没听清楚,又重复了一遍。“上次爹爹说娘的生辰快到了,所以他……”还未说完,她顿时捂住嘴巴,眼睛贼溜贼溜地转。“糟糕……爹爹要我不许说的!”
我怔然。
我的……生辰?算算日子,曹璺的生辰好像就是下个月初十……是这样吗?那么,在他这样辛苦的背后,我给了他什么样的误会?他心里又是什么感觉呢?
我蹲下身来,“来,把毛巾交给娘。”
悦悦疑惑地歪着头,“娘,怎么啦?”
“娘来就好。”
院子里的打铁声一下又一下,沉稳有力。
铁锤敲击声本该是嘈杂的,但却给了我特有的心安。多少次听着打铁声,多少次看着他的背影,多少次怜惜之情总会涌上心头。
我站在门边凝望着那双看了一千个日夜的深邃瀚海般的眼眸,他面沉如水,抿着唇的不怒而威,还有……剑眉星目下淡淡的青影。他讲究养生道,一向极其注重控制情绪,喜服食和睡眠。竟又一次为了我,情绪波动这般大,且彻夜无眠么?
“叔夜。”我唤了一声。那高大的身影顿了顿,淡淡“嗯”了一声,继续着手中的动作。我靠近他,轻柔地替他擦汗,“这些天累吗?”
虽然面无表情,但他仍是停下来,配合我的动作俯下身。“没事。”
“你要多休息,累垮了,我会担心。”
他的眼眸沉静如水,我的目光灼热烫人。
双眸对上,紧紧纠缠的视线犹如冰与火,是极端,却也能够两厢交融,相濡以沫。
我的手离他的脸这么近,只要拿开手中的布块就可以毫无阻隔地描画他深邃的轮廓。
末了,他淡淡一笑,“嗯。”然后举起手中的锤,继续打铁。
我柔柔笑着站在他身边,一双眼睛跟着他的身影转。
他极少说过情爱的甜言蜜语,对我也没有轰轰烈烈的誓言。说实话,穿越过来的生活,并没有像我以往看的小说电影那样大起大落的剧情,但比我想象中的要平淡真实。
他一切的心意全部付诸在行动中。
外人都说他出尘俊美如仙人一般,思维超然惊才绝艳。但他之于我来说,也是实实在在的一个男人。他打铁养妻女,宁静致远,家里三天两头雅朋满座,有酒有文章,不管从任何方面看来,他都是两种极端——可以出仕入朝,如嵇喜所说将必有一番大作为,却也适合归隐山林,修身养性。
这样的丈夫,我恋着他,他想着我,真是……得之我幸啊。
我不会离开他,不管是谁来,不管他来了要干什么,我都不会离开我的丈夫。
我虽未解释什么,嵇康也明白我心里想的,虽然他不明究竟是什么事,但能感觉到我希望他相信我。那日之后,他恢复了往常那般。
过了六天,我接到秦凌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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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诉我,在觅人茶楼中,择“龙凤戏水”字号的那间雅房里会面。
我敛眉,悄然将信笺收进怀里,笑了起来,扬声唤道:“悦悦。”
“诶。”厨房里传来她含糊的应声,这小小猪肯定又在偷吃点心了,嵇康也不看着点。“娘,我来了。”门口很快地出现一个圆圆胖胖的身影。
悦悦穿着我亲手做的淡蓝色袖衫,浓眉大眼,甚是可爱。那双清澈灵动的眸子溜溜地转,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殊不知嘴角的糕屑泄漏了她的秘密。“娘,找悦悦有什么事情?”
我拿起手绢擦拭她的嘴角,“你刚刚又在厨房偷吃,是不是?”
她眨了眨眼,“爹爹难得不在嘛!”
我佯装不高兴地板起脸:“娘可还在呢!”
小小猪歪着头,奶声奶气地道:“可刘伶伯伯说娘是纸老虎,爹爹是真老虎啊!”
……这个刘伶。
我有些无言以对,便转了个话题:“过几天娘带你去外面玩,吃好多好吃的点心好吗?”
“好啊!”一听见有吃的,悦悦立刻笑眯了眼,兴高采烈的样子。“娘不要骗人喔!悦悦会提醒你的!”
“娘保证不会骗人。”我举起手发誓,“对了你爹爹呢?”
“娘你去集市的时候爹爹就出门了。他说要去阮籍叔叔家里,还说中午不回来吃饭呢!”
阮籍家……
我突然想起,上次曾听王戎说过阮籍的母亲最近旧病复发,最近嵇康去的勤,是意味着病情加重吗?他担心阮籍,我是知道的。这样想着,我也就到厨房着手炖些汤药,准备送过去,出门前就了嘱咐向秀照顾好悦悦。
阮家是大家族,门户修葺得十分讲究。红墙绿瓦,线条庄严而不呆板,黑底金子的牌匾上是龙飞凤舞的大字,阮府。那是阮籍的亲笔,据说是有一次心血来潮写的,非要挂在上头不可。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到阮籍家,门口的仆人看见我也认得,鞠了个躬就请我进去。
“老夫人身子还好吗?”我问。
“老夫人不太好,最近每天不能食不能眠,阮爷很是担心。”阮爷是指阮籍。仆人又道:“嵇先生刚到没多久,就在里头呢。嵇夫人请进吧。”
我颔首,熟门熟路地进了屋,穿过走廊就到了阮家花园的小道上。两旁的杨柳垂下迎风摇曳,很是幽静。我抬眼向东南方向望去,嵇康和阮籍站在屋前的凉亭低声说着什么,阮籍一愣,末了点点头,还附上一声长叹,眉宇间不见平日里的嬉笑,儒雅清秀的脸上扬起浓浓的愁绪。
看来阮老夫人的病情真的不太乐观。
“璺?”嵇康转了个眼看到我,有些惊讶,浓眉微微挑起。
阮籍闻言也一同望了过来。
“我听说老夫人旧病复发,特地炖了些补药来看望她老人家。”我朝他们走近。“现在可好多了?”
阮籍扯起一抹浅笑,抬手示意一旁的丫鬟接过我手中的药罐,侧过身对着我道:“多谢你的挂念。可惜家母身子骨差,现在不宜见人,就……”
“已经这么严重了?”我问。
阮籍无奈地摇摇头,“老人家的病来得快也来得重。府里手忙脚乱的请了个大夫来看,也没什么起色。”
我的视线移到嵇康身上,他立刻就明白了,“我方才替老夫人看过了,情况不容乐观。现下是靠着药物在支撑。”一句话,背后的意思已经十分明白了。老夫人的去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阮籍的双目泛起血丝,眼下有浓重的青影,显然是几天几夜没有睡好了,他望着门的方向喃喃道:“娘她这一辈子该享的福也享了,这时候走也没有什么好挂念。”
他说得很平淡,可我知道他心里是苦的。
阮籍和嵇康一样自小丧父,由母亲一手带大,现在老夫人老了病了,他怎能不着急不苦闷。嵇康抿唇不言,双目如星,拍了拍他的肩:“我明日再来看老夫人。”
阮籍回以一笑,“你不必天天过来。我很好。”
和嵇康一道出了阮家大门,我余光瞥见了一道水绿色的倩影。抬眼望去是一个女子站在对街门口,眼睛瞬也不瞬地盯着阮家大门口,精致秀丽的脸庞漾着深深的担忧和不安。
“叔夜啊,那是……”我问道,话说回来,刚刚我来的时候好像就已经瞧见了那女子站在门口,一直站到了现在?
那女子对上我好奇兼探究的视线,脸一红,连忙羞怯地钻进了屋子里。
嵇康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了一眼,恍然道:“前阵子刚搬来的一户人家。怎么?”
“喔。她认识嗣宗?”(注:阮籍,字嗣宗)
嵇康略略思索了一下,才摇头道:“我不是很清楚。”
我耸耸肩,和他并肩一道走着:“最近阮府忙翻了天吧?那女子很是担心嗣宗的样子,从早晨就一直盯着阮家大门站到了晌午,看样子很在意他呢。”
“你……”嵇康偏头看着我,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只是突然想起,嗣宗大你近十多岁,可却至今未娶亲是吧?”
他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轻笑着,抬手捏了捏我的下巴,淡淡揶揄道:“你喜欢管这等闲事?”
我勾唇,挽起他的臂膀:“嗣宗条件好,可是至今未娶亲,形影单只的难免有些可怜嘛。”顶着正午的太阳,集市上的人少了许多。
“那也与你无关啊。姻缘是冥冥中注定的,该是会聚在一起的人,无论如何最终都会成眷属,但若是无缘,不管旁人如何插手,也都是无可奈何。”
“但千里姻缘一线牵,若是不牵,何成姻缘?我很乐意做件好事!”
“为夫仍然坚持己见。”
“我亦然。”
“为何女子都喜欢无聊?”
“为何男子都这般无趣?”
我的丈夫淡哂:“璺。你又无状了。”
路上我又闲着和他扯了几句,他时不时回应着。
我和嵇康且行且谈,携手同行,而且时不时地拌嘴。
正说着,对面的街角冷不防冲撞过来一辆马车,嵇康忙将我拉进他的怀里,避身闪过。我有些恼怒地看去,只看到那匹棕色的高壮马儿长嘶一声,车始终跑得飞快,还时不时地不甚撞到了路边的摊子,惹得摊主不快,频频发出抱怨和怒骂的声音。
即便如此,那辆马车的人却视若无睹,扬尘而去。
风吹动,隐约间,马车的帘布被微风轻轻吹扬了起来。
“哪有人在人来人往的集市上这么驾车的!”我对着马车离去的方向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抱怨。
“算了。我们回去吧。”嵇康面无表情地掸掸我沾上灰尘的衣角,瞅了瞅那辆马车,然后揽过我的肩,轻声道:“走吧,悦悦和子期还在等我们呢。”
“也是。”我颔首,刚走几步,却忽然觉得莫名的如芒在背,就好像刹那间有股目光紧紧地锁住我。
我向来遵从心里的感觉,不由自主地回了个眸,发现那辆本该绝尘而去的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停在了街角处。
而且,那道视线好像就是从那辆马车里笔直地射了出来。
是我的错觉吧?
“怎么了?”嵇康半侧过身来。
“倒也没事。”我连忙回过头微微一笑,“不过,你精通医术。下次去看望老夫人时,别忘了带上幅药,虽然不能医治好,可是凭你的话,减缓老夫人去之前的病痛应属不难吧?”
嵇康淡淡地颔首:“自然。这是我目前唯一能为嗣宗做的事情了。”
我听罢自然是安心许多,回程的路上,脚步自是轻快许多。
可心里不知怎么的,总有股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