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卷:口舌之争(1 / 1)
新婚半个月,我和嵇康的生活过得十分平静。
从长乐亭公主到平民女子的生活转变有点大,但是我却适应良好。
他看书累了的时候就打铁,我细细地观察过他打出来的各种农具,精致的造型农具令我赞叹不已。但是他只打农具,不打兵器,上次有个人来到铺子里,说是闻着嵇康的好手艺而来,希望他帮忙打造一把短刀,但被他冷言冷语地拒绝了。
打完铁后,他常常喜欢把自己冲洗得干净清爽,然后开始练字看书。
我站在旁边瞅了半天,没瞧明白他练的到底是哪一本古书。他握笔的手修长有力,写出的字如行云流水,刚劲清瘦,很是好看,就如同他的人一样。
那一天,我兴致一来,拿起他桌上的纸笔,兴冲冲地学他练字。啊,别小看我。在现代时候,我也和外公学过书法呢。
“你写的是……”
不知道什么时候,嵇康已经站到我身后来,微微倾身看着我写出来的字。
“怎么样?好不好看?”我有些紧张地问,虽然瘦金字体在公元1082年之后才有的,但是书法中的精髓应当是相同的吧?
“飘忽快捷,笔迹瘦劲,撇如匕首,捺如切刀,转折处可明显见到藏锋,写得舒展劲挺。”他眼底写满赞赏:“是相当独特的字形。甚好。”
听他这么一说,我连尾巴都要翘上天的,得意地笑起来,连眼睛都眯得看不见了,窝在他怀里扬起脸,邀功道:“我厉害吧?你有没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他勾起唇角,顺势拥住我:“这么得意?”
“当然。”我小猫咪似的在他胸膛蹭了蹭。“你是天下太学生们皆奉的第一才子,被你夸奖,是顶天的荣誉哦!”
他抚摸着我的长发,“子期喜爱书法,爱好收集各种字体。你这幅字可愿让他鉴赏?”
我瞪大眼睛,“我的字,让子期鉴赏?”子期是向秀的字,他也是一代才子啊。
他颔首,“他过些日子会搬进来,就近与我探讨《庄子》,收集书法字体是他的闲暇喜好。你的字体我从没见过,他该是会有兴趣的。”
我眯了眯眼,然后又窝了回去,叹道:“你对朋友真好。”
探讨庄子?才怪呢,明明就是向秀向他学习《庄子》。
“交友,贵在相知。”他淡淡道,并不多说。然后,紧了紧手臂,两人的身体贴得更紧,他的唇轻轻掠过我的发顶。“你做了一天的事。累么?”
“累啊。”我懒懒地说,转了个身,在椅子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嘻嘻,给我捶捶背。”
他低低地笑,双手在我肩上背上轻轻揉捏,力道拿捏得刚刚好,很是舒服。“或许我该跟你学学手艺,在这里开一家按摩店?为你贴补家用,省得你这么辛苦。”啊,一定大赚!我暗笑。
“按摩?是什么?”他问。
“就是你正在做的啊!”我开玩笑,“是个很好的点子哦。”
手顿了一下,动作停了下来,他淡声问:“你要这样替别人按摩?”相比于平时,语调平板过头了。
我回过头,心里惊了一下,那张俊脸刷地一下变黑了。脸上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那股阴森恻恻的感觉却是那么一瞬间就绕上心头。
我干笑两声,打着哈哈蒙混过去:“玩笑话。”
他瞥了我一眼,把我的身子转过去,双手又继续适才的动作,脸上依旧是那一号表情,就是没有表情。
肩颈不再那么酸痛,轻轻地打了个哈欠,我径直趴在桌案上打盹。
隐约间,有一双大手将我轻轻地横抱起来。
我迷迷糊糊地睁着眼看到他漂亮的侧脸,双手自然地攀上他的脖颈,“嗯?”
“去房里睡。”他轻轻道。
我微微一笑,甜甜的感觉在心里蔓延开来。“嗯。你要陪我睡一会儿。”一日日地相处下来,我已经和他亲密很多,他只是不喜欢说话,并不是冷情,所以,也敢大大方方地和他撒娇。
只见他顿了一下,看了看桌上未练完的字,转过头来看我略显疲惫的面容,点头道:“嗯。”
果然。
我在心里偷笑。
亲亲密密地把脸埋在他的肩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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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一室浓浓的春意。
新婚甜蜜的生活总是令人难以克制,连只是单纯地抱着睡觉都可以抱出火花来。
“慢点……”我轻叫。
因情潮所带来的震撼,身子不住地颤抖,喉间的□□差点化成难耐叫声,连忙咬住他的肩颈,强制将即将出口的吟哦压下去。他强而有力的律动,伴随着沙哑的低吼之后,我喘息着被他紧紧拥住。
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一同享受欢愉过后的余韵。
他吻着我的发,顺着他鼻尖滑落到我额头的汗珠异常煽情,他低低地问:“疼?”
我左右摇摇头,看见他的眼里的自己面容嫣红,一双黑眸亮得吓人,“……不,你很温柔。”
他笑,轻轻吻住我额上那块丑陋的疤痕。
他不爱吭声,却比谁都体贴。似乎完全不介意我残破的皮相,每天晚上,激情难以自制的时候,他总是会吻住我的额,我的那道伤。
他对我说过。认真地说:“你,有种……不同于一般女子的美。”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狠狠地敲进我的心底,凝视着他还残留着因激情而溃散的水色瞳孔,那时候我才明白,有一种温柔,只需要一个眼神,和嘴角一个淡淡的,几乎不可察觉的上扬的弧度就可以将那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喜欢上他,这么简单。我曾说过,若他有心俘虏一个人,只需要一秒钟就够了。
嵇康将被子拉到我的腋下,然后搂了搂我肩膀:“你睡一会儿。”
“你呢?”我眨着眼睛。
他拉好被角,“我把剩下的那一篇默完。一会儿就回来。”他站起身,将床头的帷幔放下来,走了出去。
我抱紧残留着他气息的被子,躺在床上任由千般思绪在心头划过。
真不可思议。
来到魏晋时期,阴差阳错成为曹璺,代她嫁给嵇康……就像电影一样。
若是没有临走前姐姐的那个动作,我或许一辈子都不会成为嵇康的妻子,只会把他当成一个才高性烈的第一才子来仰慕而已,不可能喜欢上他,不可能依赖上他无言的温柔……
心上徒然涌上一股不安,我嫁给了嵇康,日子过得很幸福,那么,和那个长鸣公子私逃的曹璺呢?
那个原该是嵇康的正牌妻子呢?
转眼又半个月过去了。和嵇康相处的时间,让我一时有点忘乎所以,连这等重要的大事都没有再想过了。
思至此,我有些难过地闭上眼。不管怎么说,我才是那个半途中□□一脚来的人吧?嵇康要娶的,原本就是货真价实的曹璺。
指尖微微泛白。
“怎么办……”无意识地喃喃出声。不动声色地离开,让真正的曹璺回来?但是,可能吗?嵇康聪明绝顶,又岂是那么好蒙骗的。
况且……
一股莫名的怒气涌上。
是她自己要逃走,我才会阴错阳差的嫁给嵇康,和嵇康拜堂的是我,和他洞房的也是我许影。即便她回来,木也已成舟了。
但是,如果她不回来了呢?我就一直代替曹璺活下去,当个影子吗?
不能改变历史,那么,那我的家人呢?我知晓现在考虑这些太晚,亲事已经结成,我和嵇康是货真价实的夫妻了。可……一开始我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一个现代人,代替了另一个人嫁给了闻名历史的人物,这已经是一种天大的冒险。除非我能一直代替她到死,都没有变数,否则……
这样想着,一股悲凉环绕心头。
不管有多少理由可以辩解,但心里最清楚的那个答案却不断在脑海中放大:若是平凡的一个打铁匠也罢,但他是嵇康。他的一生在后世广为流传,为人所津津乐道。如此,我怎么可以因为一己之私而破坏历史的发展?
闭上眼。我深深吸一口气,这件事,我一定要弄清楚,必须要有个结果。
若是她想回来,那么我只能尽早离开他,让历史修正原位。否则……
我睁开眼,怔怔地望着他刚才握过的手,我现在是喜欢他的,但是还没有失去理智,可时间一长,对他的喜欢也就更加深刻,我没把握到时也能毅然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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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起得有些晚了。院子里沉沉的打铁声已经持续了好一阵子了。隐约还听得见从院子里传来阮籍和王戎的谈笑声。
我抿唇一笑,这几个男人的感情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好。
思及至此,我便开始着衣洗漱。
不管我觉得出去的时候,会看见什么样的画面,但是,那画面上总不可能会是一个年轻可爱,衣着华丽鲜艳的女子缠着我的丈夫大人。
我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但是直觉不喜欢那个笑得一副灿烂可爱的女孩子,别问我为什么。这是女人的直觉,女人情场上的战争胜利是离不开第六感的。
我虽然也觉得那女孩白皙的皮肤如软玉凝脂,若我的额上没有疤痕,我或许能与她拼个平手,但是出于自身的偏见,我不想把她夸得多漂亮。
我的善良可不是用来给情敌让座的。
那女孩围在嵇康身边,嘴巴一张一合,显得十分兴奋地说个不停。而嵇康仍是专注于手上的活,眉宇间略有丝不耐烦的神色。我微微一笑,嵇康打铁的时候话不多,而且不喜人家烦他。
阮籍和王戎斜斜地躺在地上,模样十分怪异。阮籍满眼通红,而王戎则十分神奇地直视着正午的太阳,眼不花,头不晕。
阮籍看到我,笑嘻嘻地坐了起来:“弟妹起身了?”
我含笑点头:“你们来了?”
阮籍厚着脸皮道:“我们今天是来蹭饭的。”
我忍俊不禁,“那我可不能让你失望。”
他眼睛一亮,脸上顿时泛起光。
这时,打铁声消失了,嵇康回过头来,“璺,醒了?”
我点点头,笑着走近他,拿起白色的手绢擦拭他脸上的汗,“累了吧?要休息一会儿吗?”
他扬起脸任我动作轻柔地擦着他的额:“你今天晚了许多,是累了么?”
这个人的时间观念原来是这么强,“也没什么。中午我做皮蛋瘦肉粥给你吃好不好?”
他笑,一双眼瞅着我,“又是新想出的菜式?”
我正准备点头,就听见那个女孩子错愕的声音:“嵇大哥!这是谁?”
阮籍眯了眯眼,很是看好戏的心态。“杜姑娘有所不知。嵇康刚在上月十五成亲,你照理该称声‘嵇嫂子’的。”
瞧着那个女孩那一脸被打击的震惊神情,我顿时秉着善良的心同情起她来。“杜姑娘是吗?今天中午就留下来,给你嵇大哥一个面子,嫂子亲自下厨让你尝尝手艺可好?”我笑得即温和又大方,俨然一副长辈看孩子的模样。
她瞪大着眼,不敢置信地把视线移回一脸平静淡然的嵇康身上:“嵇大哥,我不过就是到外省几月,你怎么可以趁我不在的时候偷偷结婚?而且……而且还是娶了这么一个丑妻!”
我眼底闪过一抹冷光,果然,我的直觉很可靠。这哪里来的没教养的女孩!拖回去打一百大板!说话粗鲁又不留情面,再打一百大板。
她的话一出,院子里本来和谐的气氛顿时凝滞了下来。
阮籍和王戎的笑意顿失,不约而同开口:“杜姑娘,不得胡说。”
向秀显然不喜欢这种戏码,知道接下来做不成活了,于是默默地放开风箱的手柄,默默地看了看场中一眼,默默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去,默默地进屋,我甚至可以想象他默默地坐下,然后默默地看书。
“我没说错啊!你看她额上的那一块疤痕,丑陋得令人心惊!嵇大哥,你怎么会娶这么一个丑妻!笙笙不比她强吗?!”
不知死活,不懂看旁人的脸色,不知悔改,再打一百大板!
“你可知道你嵇嫂子是谁?”阮籍脸上略有不快。
“是谁又怎样。”小姑娘不甘心地握拳低叫。
嵇康沉着脸,严肃地看着杜姑娘,眼底有暗涌流动,口气冷了几分:“璺是我八抬大轿,光明正大娶进来的。而且,侮辱我的妻子,就相当于是侮辱我。杜姑娘,留口德。”
侮辱第一才子嵇康?!这个重大的帽子扣下来,沉得这个杜姑娘委屈得眼泪汪汪。只见她一窒,然后愤恨地看着我,低叫:“你根本配不上嵇大哥。”
我依然笑眯眯,“从何看出?”
她鄙夷地盯着我额上的疤痕,“你看你长成这样!在外人面前,未免叫嵇大哥抬不起头来。”
我又叹气。她非要一口一个丑妻,我道她能说出多有建设性的话,不过尔尔。
我笑着斜眼看着嵇康,嵇大才子,有人说你老婆丑。
嵇康脸色不佳,正欲开口说话,我便温温地出声了:“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借孔子之曰,指责她以貌取人的肤浅,谦和得体,不失风度。
孰优孰劣,旁人一目了然。
嵇康的面色顿时缓和了下来。
王戎惊讶地瞅着我,而阮籍则是不留情面地笑了出来。“弟妹好才情!”
“可是我喜欢嵇大哥很久了!”杜小姐十分不甘地握拳怒叫。
我状似惊讶地回视她,“我并没有反对叔夜纳妾呀。”话刚落,就感觉手上的力道紧了紧,我仰头,看他一脸的不悦。我回给他一个安抚的微笑。
杜小姐呆了呆,“真的?”
我大度地点点头,“真的。这是男人的事,我们妇道人家不能插手,否则便是有碍妇德,但我希望那人是真心了解他,喜欢他。”
这位杜家小姐拼命点头,“我真的很喜欢嵇大哥。”
“那或许不尽然。”我说,看她不服气欲大作辩解的表情,我连忙开口堵住她的话:“其一,你不了解你嵇大哥。他并不是肤浅到在意女子皮相之美,而忽略内心所在的轻浮男人。”我抬眸,他也俯首凝望着我,目光宁静深邃。
我转过头,又道:“其二,你一口一个丑妻,一口一个美丽与否,这就是你潜意识里对叔夜的看轻,说得严重点,是对他人格的侮辱。”我字字珠玑,但语气却称得上温柔和善。
她呆呆地站立着,有些茫然,和不服气与愤怒。“可是,可是我……”她垂下眼,有些无措地咬着唇,唇咬得发青,楚楚可怜的模样,然后,她猛地抬起眼,瞪着我,脚在地上狠狠一跺,转身跑了出去。
我见状,笑得特别春风拂面。然后眨眨眼,对上几双揶揄的眼睛,无辜地问:“她不留下来吃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