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九(1 / 1)
陆小凤和司空摘星没有在厨房找到老实和尚,却遇到了当初差点将他请进柴房的王伯。
王伯也算俞家的老人了,年纪在六殉左右,干净华丽的黑色长衫将这个小老头衬的很是精神。他一看见陆小凤,笑眯眯的称了声‘陆爷’,转身又去看那些正忙的长工。
司空摘星看了他的背影好半晌,疑惑的道[总觉得那老头不是普通人。]
陆小凤随意的点点头[我第一次见他时也那麽觉得,可就是想不起来。後来才忽然想到,他应该是四十年前就名震江湖的‘城南紫髯郎’马台南。]
[‘城南紫髯郎’马台南?!]司空摘星惊讶的睁大双眼。
那个看起来精明圆滑,瘦弱矮小的管家会是四十年前威武豪迈,凭一手铅鼎养丹剑名动黄河两岸的马台南?!
这小老头不要说紫色的胡子,简直是连一根胡子也没有,下巴光滑的连老太监也自愧不如。而马台南当年那一把黑的发紫的胡子简直和陆小凤的四条眉毛一样有名。
更何况,马台南是个用剑的天才,八岁学剑,十四岁有成,十五岁声名崛起,十七岁威震黄河两岸,此後独领风骚十三年,三十岁时神秘引退,不少人甚至传言他去了扶桑成了一派宗主!
这样的堂堂汉子会不惜改变形体,放弃所有的荣华富贵,窝在江南商贾的家里做奴仆?!而且一做就是几十年?!
但司空摘星相信陆小凤的眼光。
陆小凤一直有些奇奇怪怪的本领,没人知道他的身世,没人知道他武功的师承,但所有人都知道他有著两条和眉毛一样的胡子,朋友都知道陆小凤是个偶尔有点傻,偶尔有点混蛋,但却是个值得信赖的人,甚至是那些一心要陆小凤死的敌人,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可爱的。
[大隐隐於市。]陆小凤感叹的接了句[他的理由一定很苦,所以他连自己都放弃了。]
更名易姓,改头换面,放弃曾有的辉煌,放弃所有的亲朋好友,甚至放弃自己……这样的他,在孤灯如豆的夜里可有过後悔?在年华逝去的今天是否觉得不值?
这样的他,既然不想任何人认出他,那自己又为何不闭嘴?不睁只眼闭只眼的继续装傻?
所以他只知道‘王伯’,不知道什麽‘马台南’……
司空摘星也沈吟著,江湖中的暗涌惊险,不也有一部分正是因为的卧虎藏龙吗?
那些所谓名门子弟,鲜衣怒马,风流正好时有没有想过,或许路边拉胡琴的老头,在他身边服侍多年的老妈子,挎著篮子笑著卖花的小姑娘,都有可能藏著惊人的身手,藏著说出来会吓趴他的秘密与过去。
像花满楼,又有多少人在第一眼就看出这个总是笑的温柔宽容,长的俊美斯文,令人愉快的年轻人是个瞎子?又有多少人从第一次就知道这个瞎子有著令人咋舌的身世与武功,更有著让人敬佩的坚强。
对生活的坚强,对人性肯定的坚强,身在黑暗却充满光明的坚强……
两人正说著,却见老实和尚脸色惨白的冲了过来。
现在的老实和尚,不要说易容,连脑袋上的假发都不知到哪去了,露出个烧著香疤,急的满头是汗的光秃秃的脑袋。
[老实和尚,怎麽了?莫非是大白天的见了活鬼?]陆小凤笑嘻嘻的迎了上去,伸手在他脑袋上不正经的拍了一下。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和尚就知道……遇到陆小凤就没有好事……罪过,罪过……]老实和尚脸色苍白的喃喃念著。
[和尚定是去偷瞧人家大姑娘时给抓著了,却把罪过往我身上推。]陆小凤好笑的随口说了句,却见老实和尚原本苍白的脸忽然变的像只煮熟的虾子,忽然又变的铁青,简直比京剧的脸谱还多变。
不会……说中了吧……
[和尚,你……看见什麽了?]
[阿弥陀佛……和尚……和尚……和尚看见一对男女……阿弥陀佛……抱在一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还……还亲了嘴!]一咬牙,老实和尚闭著眼睛老实说了,说到最後声音已经微不可闻了,那阿弥陀佛到是一声比一响。
陆小凤和司空摘星不由哈哈大笑,他们还以为出了什麽事,原来是这和尚动了色心,触了色戒。
虽然俞家这种大户人家,手下的丫鬟仆人众多,有个这种事并不稀奇,但对老实和尚这种佛门中人的刺激的确够大了……
[好你个和尚,佛祖说的‘非礼勿视’你全忘了。]陆小凤拍拍他,调侃著[怎麽样,那小姑娘长的可水灵?]
老实和尚一僵,脸又青了几分[水灵,那姑娘是天仙似的人。是陆小凤都得丢了魂的……俞家小姐。]
[什麽!]陆小凤怦的跳了起来。
老实和尚从不说谎是三岁娃娃都知道的事,他断然不会骗人[那男的是谁?]
这回老实和尚不说话了,陆小凤心中电光火石的闪过些什麽,更急了,忍不住对著老实和尚光溜溜的脑袋就敲了一下[和尚,快说!否则别怪我说个和尚逛妓院的故事给大家听!]
[好!好!]老实和尚一听急了,忙捂著陆小凤的嘴蹲了下来,做贼似的轻声道[和尚本来是溜出去休息的,结果在後院梅林那见到了俞家小姐,和尚一时慌乱就藏了起来,结果见到另一个人赶来……後来就……就争执了起来,等争执完了,他们就……就……搂到一起了。那个男的……那个男的是……俞有希!]
[俞有希……那这个俞家小姐是大小姐?还是二小姐?]
[和尚不知道,脸上蒙著轻纱看不真切,但看那气质那绝色,定是俞家小姐没错!]
陆小凤呆在那……忽然狠狠的敲了老实和尚一下,扔下句[秃子,不早说!]後就像被射中的兔子一般窜了出去。
老实和尚委屈的抱著头,嘟囔到[和尚当然六根清净,不是秃子。]然後想开了什麽似的一笑[嘿嘿,陆小凤还没当上俞二姑爷就可能先戴了绿帽子,该急!该急!嘿嘿,还是和尚好啊,不怕成王八。]
***********************************************************************************************
[有些冷……该是要下雪了吧。]花满楼起身将窗子稍稍关上些,笑著说。
他记得雪,在七岁以前,他看过雪。
那份纯白的感动,现在仍留在心中,时时能记起。
那片片的雪花,轻柔,无法被掌握,也带著一丝丝寒意……
[恩。]低低的应了声,西门吹雪凝视著站在窗边的清瘦人影。
他本不是什麽多情的人,也对别人的心思从没兴趣。但奇特的是,他很自然的就知道花满楼的感觉,知道他此时想著雪。
看著花满楼唇边怡然的微笑,西门吹雪忽然问道[你这人这一生中,有没有真的烦恼过?]
这话本是陆小凤问他的,就在扬言要烧万梅山庄那次。
花满楼安静仔细的想了好一会,才笑道[没有,完全没有。]
他说的是实话。
任谁都看的出他脸上的笑意是这般满足与自然。
[那遗憾呢?]
花满楼迟疑了下,反问道[西门庄主有遗憾吗?]
这个白衣胜雪,孤傲的宛如远山上的冰雪,耀眼的有如冬夜里的流星,被江湖里用剑的少年奉为神祗的绝世剑客可有遗憾?
[没有,不会有。]肯定的回答,毫不迟疑的目光,炙热的让花满楼忽然对刚才的问题有些後悔起来。
西门吹雪没有再说下去。
只是端起有些凉了的茶喝了一口,冷的茶有些苦,但可以接受。
他没有遗憾过花满楼同样身为男儿,或是花满楼到现在还有些回避著他,更忽视因为花满楼的眼疾。
事实上他从没想过花满楼该是什麽样子的。
花满楼就是花满楼。
清瘦却不娇柔的身体,苍白却温和俊美的容颜,从容优雅的气度,冷静睿智的思考,对生活充满的感恩与怀抱希望,及……让所有人都为之叹息的眼疾……这一切的一切加起来,才是花满楼!
面对这样的花满楼,他不允许自己遗憾。
西门吹雪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麽,花满楼也很清楚。
他要他!
走到式样古朴,雕花精致的窗台前,轻轻的抵住,将那个与自己身高相仿的人困在里面。
不是完全相容,甚至靠紧了有些地方还抵的疼,但这样很好,很真实。
花满楼微微一僵,但没挣扎,渐渐的放松下来。
未关紧的窗户泻进一丝冷风,与西门吹雪身上的寒气相近,但贴著的地方,却像被火灼著了一般的热了起来
……
与记忆中一样的,带点寒意的轻触,从耳根那流连,渐渐散开,在遇到他双唇的一刻,变的激烈而狂热。
环抱著的右手霸道的缠上花满楼修长的脖颈,正抵著下颚的食指轻而确定的施著力,不允许他退开,柔缓而暧昧的摩挲同时给两人带来一阵颤栗。
不再满足於轻吻,带点撕咬,张狂的好似要将他吞了一般。
花满楼在心底轻叹一声,认了似的随他放肆。
他从没想过会和这个本该毫无关系的西门庄主有这般的缠绵牵连,但从他进入万梅山庄的那天起他又隐隐觉得他们该是这样。
[阁下这样的态度,我可否认为与我所想的一致?]将他转过身来,额抵著额,西门吹雪一贯冰冷的声音有些暗哑。
他贪恋的看著,看著花满楼那本是苍白俊美的脸上,因气息不顺而带起的潮红,那有些红肿的双唇微微张开著,努力的吸进冰冷的空气来稳定气息。
[此刻,西门庄主不妨做此认定吧。]再喘了一口气,花满楼的笑容才恢复了平时的怡静。
他心里知道,这不是友情。
友情是靠累积的,互相信任,温馨但没有欲望。
但这种感情却是刹那间迸发的,激烈、缠绵而且充满碰触的渴望。
敏锐如西门吹雪,也一定能发现其中微妙的差异。如果他敢说这是‘友情’,那才是真正的混蛋。
想著西门吹雪若知道他此刻的想法一定会不赞同的冷哼一声,花满楼不由轻笑出声,他从未因自己的眼睛感到多麽的遗憾,但此刻的他的确遗憾。
遗憾无法见到这衣白如雪的绝代剑客,遗憾无法见到这张手底描绘出来的,当如刀削般锐利强硬的脸。
[据说西门庄主吹的一手好笛,在下可有荣幸请教一曲?]微微拉开些两人的距离,花满楼提醒自己这是在俞家。此刻的他们,实在不适宜有过於亲密的举止,刚才已经逾越了。
西门吹雪在江湖上是人人景仰的剑神,心性高傲而且冷酷无情,更是没有弱点。
这些都不能被轻易打破,绝对不能。
西门吹雪没有出声,花满楼的心思他很清楚,虽然有些不以为意,但顺著他又何妨。
等他将这性情温和,但坚定了心思就不轻易动摇的人带回万梅山庄,他有的是时间慢慢厮磨。
花满楼无法看见,此时的西门吹雪目光深处闪动著热切,一如他当年捧起剑的刹那,一如他见到一套新奇的剑法,一如他第一次在梅林凝视著他。
笛声悠悠扬起,清寒中带著缠绵,却又飘忽的难以捉摸。
花满楼静静的听著,忍不住和了一曲[幽鹭慢来窥品格 双鱼岂解传消息绿柄嫩香频采摘心似织条条不断谁牵役粉泪暗和清露滴罗衣染尽秋江色对面不言情脉脉烟水隔 无人说似长相忆]
这首‘渔家傲’虽说是心血来潮,但此时读来,反而悟出了些以往不曾有的心境。
西门吹雪持著翡翠色的笛子,捋了下那下垂的一缕红缨,忽然道[‘夜雨寄北’更好。]
花满楼好气又好笑的摇摇头,觉得自己若是真唱‘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才叫疯了。
西门吹雪眼底含著笑意,刚想说什麽,却被有些慌乱的脚步声打断。
陆小凤出现在门口。
***********************************************************************************************
子时。
人未眠。
花满楼静静的坐在岭梅亭中,嘴角泛著温柔的笑容。
雪,夜雪。
果然如他所料,开始下雪了。
夜晚的雪更细致,片片落在岭梅亭上,落在岭梅亭下面的荷花池里。
那声音在花满楼听来,似是轻声曼笑,又似窃窃私语,他凝神听著,脸上的神情在享受中带著一丝纵容般的宠爱。
一个闺房大小姐,在这种时刻约人会面无疑是不妥的,甚至比俞二小姐当时的举动更不妥,但不得不承认,这种时候反倒是可以认真说事的时刻。
陆小凤跟他提过俞二小姐口中的‘秘密’。
与老实和尚无意中撞破的事合起来,到极有可能是俞大小姐。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俞大小姐想下的杀手到是合情合理,可他们总觉得还有什麽不妥,好似哪一环漏了。
脚步刚刚响起,花满楼就微笑著转过身[俞……]
那人一震,疑惑道[花满楼?]
是男人的声音,不是很低,但的确是男人的声音。
花满楼也一怔,随即笑道[俞公子,幸会。]
[幸会。]俞有希点点头,借著挂杂岭梅厅四角的风灯打量起这个人。
他是十岁以後才回到俞家的,从没见过花满楼。
江湖上对花满楼的传言并不多,但提起他都是极敬重的。
像花满楼这样的人在突然变成瞎子後能活下来就已经值得敬重,更何况他活的甚至比大多数人都更好。
[花公子好兴致,如此深夜还出来赏雪?]俞有希淡淡的说了句,走到亭子的栏杆旁,凝视著只有片片雪花的荷花池。
[能聆听到雪花盛开的声音实在是人间一大幸事,俞公子不也是夜半赏雪的风雅之人吗?]
虽然看不到,但花满楼大致能猜出俞有希是什麽样的人,他的声音冷淡而随意,却带著股深宅大院特有的深沈与涩暗。
在远处的陆小凤心里也起了种怪异的感觉。
他忽然明白了‘都镜剑法’的诡秘处,俞有希是男的,他平坦的胸部没有经过任何修饰或遮掩,女扮男装的人陆小凤见了很多,他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那略微嫌厚的冬装下,绝对是和他一样的,属於男人的躯体。
可他身上又有著阴柔的气息,而且带著丝幽怨的雅致,最要命的是这种气息出现在他身上非但不觉得怪,还很合适,要命的合适。
而他俊美的外表也给人种异样的妖魅,尤其是那双眼睛,那是俞家特有的眼睛,随意的轻轻扫过也能让人心底一颤,俞二小姐用这双眼睛凝视著他时,他差不多是落荒而逃。可俞有希的这双眼睛比俞二小姐更摄人心,如子夜般漆黑,带著星辰的闪亮,又隐著股高深莫测的神秘。
但最让陆小凤难以招架的是,这样一双不应该出现在人间的眼睛偏偏出现在了人间,这样一种不适合任何男人的脸的俊美偏偏适合俞大公子,俞有希。
[阿弥陀佛,陆小凤真不是个好东西。如此凉夜却趴在姑娘家闺房的房顶上。]一阵风吹过,老实和尚轻飘飘的落在陆小凤的旁边。
这个房檐就是俞二小姐住的那栋,陆小凤将俞家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转悠了一遍,发现就这里看岭梅亭最合适,高低远近都正好,所以陆小凤和花满楼打了个招呼就趴这了。
他本来想和西门吹雪一起来,西门吹雪看了眼没理他,没想到老实和尚到来了。
[嘿嘿,阿弥陀佛,和尚你是好东西。好东西怎麽也趴这来了?]陆小凤摸摸胡子,笑道。
[哼,我佛慈悲,和尚不妄动嗔念。]老实和尚双手合十,打定主意不被他气死。
[和尚,你觉得俞有希怎样?]
老实和尚用力的看了好几眼,才叹道[这样的施主,一则在九天之上,一则在十八狱下,就是不该出现在这人间的。]
陆小凤点点头,没说话。
一个像俞有希这样俊美无双,身家显赫的富家公子,前途无量的武林少侠应该是什麽样?
意气风发、自信满满、勃勃生气,鲜衣怒马、仗剑江湖、诗酒人生、年少轻狂……无论哪一样都是理所当然的。
但俞有希却让人觉得异常的涩暗,一种本不该属於他的涩暗。
他的沈默与锐利不是西门吹雪那样的高傲冷酷,而是压抑。
花满楼曾说过,西门吹雪是真正冷傲的人,不是行为轻狂,而是只遵循自己的原则,甚至甘愿为它放弃一切。
陆小凤和西门吹雪相识的时间更长些,却也没有了解至此。
但他承认,花满楼是对的。
[夜深了,告辞。]淡淡的点个头,俞有希向外走去。
[走好。]花满楼也微微一笑。
两人都没问对方为何到这来,花满楼也没问为何俞大小姐下了请柬却没付约。
很多事情本不需要问,一次次的相逢就会在有意无意间留下些疑问也解开些疑问。
今晚俞有希的出现,花满楼的诧异,俞有希自己的一怔都印证了陆小凤心底的一个还有些模糊的猜测。
他没有忘记自己说过的话,这世上只有十二样东西可以让他完全相信,花满楼的耳朵就是其中一样。
所以陆小凤忽然身行一动向外掠去,一个起落後就不见踪影。
他去找西门吹雪,西门吹雪并没住在俞家,他去找他商量一件事。
一件非让他答应不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