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青子衿(1 / 1)
第97节:第四章故园黄叶飞(1)
第四章故园黄叶飞
八月十五的月亮尚未落下,天已微亮,略带凉意的风轻轻吹过来,淡淡合上手中的书折,她微微垂下眼帘,过了片刻,才摇摇头,慢慢抬起眼来,望着那一直安静地肃立一旁的中年汉子,笑道:“青和辛苦了。”
“夫人哪里的话,这是青和的本分。”青和恭敬地低头,声音平静,“这事原本昨日便应禀告夫人知道,但——”
“没什么,我知道。”她依然含笑,圆润的脸庞在淡金的阳光里微微发着光,深吸一口气,她叹道,“多少年啊,小飞一直苦熬了多少年,才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又沉默地笑了会儿,她将书折递回给青和,“这折子你直接拿去给关大人吧!”
青和接过书折,犹豫了下,有些话想说却又不敢。
“还有事吗?”她自然看到了青和的迟疑,暗中轻叹一声,细长的黛眉轻轻一挑,“青和,我知你的心思。但——”她再摇摇头,指指那折子,神情有些郑重起来,“如今,一切应以国事为重,其他,便不要说了。”
青和本是恭敬地低着头,听了她这话却是一急,立刻抬起头,急忙道:“夫人,您多虑了!青和并没有什么……而是……”却又说不出来了。
“我知你是好心。”她低声道,忍不住一叹,“只是都已经过去啦,我什么也不记得,也不想再记得了。你若有机会,就告诉那……”明亮的眼眸忍不住一黯,她声音微微发颤,“你就告诉那孩子,说、说不要总想其他没有用的,多多用功读书,才是正事。”
青和低着头安静地听她说完,恭谨地点了点头,施过礼后,无声地退了出去。
她也转身回了书房。
每到心乱如麻之时,她唯一会做的,便是步进平日里从不轻易跨足的书房,细细研一砚黄山松墨,在书案裁就的一叠上好宣纸前,端坐,凝神,提笔,慢慢写字。
可是这一次,走近书桌,圆圆的眼凝向桌上素白的笺纸,她手动了几动,却没有了拿起笔的力气。
心神,突然飞到那个好远好远以前的初秋,眼前,似乎是那一架架遮天蔽日的葡萄……
轻轻的呻吟,却在此时传入了她的耳。
她微微一震,无神的眼顺着声音望过去,远游的心神立刻归了原位。
那慵懒地斜卧书榻上的人终于酒醒,白玉似的手轻轻抚着额,薄薄的唇,许是醉酒的缘故,红润润的,让她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唧唧喳喳的鸟儿嘈杂声里,她那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相公老爷皱着英挺的眉头,缓缓地睁开眼。
“醒了?来,抬头,喝一点醒酒汤。”
她快步走过去,端起早已准备好的汤药,扶起他。
她那相公老爷听话地应了声,顺着背后搀扶的力量坐起来,柔软的靠枕塞进脊背与床榻之间,舒服地斜靠上去,视线依然有些看不清眼前事物的模糊,却顺从地张开唇。
“好难受啊。”
他皱眉呻吟一声,扭头拒绝再喝。
“自找的,怨得了谁?”她笑吟吟地小心捧着药碗,一只暖暖的手温柔地揉上他的眉角,柔声轻笑着与她那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闲闲斗嘴,哄他喝完那醒酒的汤药。
“……胡说八道呢。”
你来我往地笑闹了一刻,好脾气的相公老爷笑着拉下她在自己脸上玩闹的素手来,“好啦好啦,时候不早了,我该走啦!”
“你好不容易回家来一趟,多待一会儿吧。”话是如此,她还是扶着依然有些宿醉站立不稳的相公下了床榻,取来干净的衫子亲手替他换上,净脸,束发,样样不落地亲手与她的相公老爷操持。
“娘子,其实我也不想走啊!”坐在梳妆镜前,看那温婉的女子轻手替他束发,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无奈地叹,“谁叫我命苦哩,不做事哪里有银子来给亲亲娘子你买花红啊?”
“贫嘴!”不是很温柔地打他一下,阿沈也叹,“不过也是啊,倘若相公你不在将军府上做管家,咱们家只怕是真的只有我一个人操持家务了,若真是那样,我爹娘还不得心疼坏了,早就要大哥把我接回娘家去住啦!”
他们的家,虽简陋窄小,前后院落加起来才不过一二十间房子,丫鬟家丁护院厨子却也有十来个之多……都是她家相公老爷顺手从当差的主顾府上带过来“公器私用”的。
想起她孤单一人扫地打水洗衣做饭……一是头皮发麻,一是好笑到底。
第98节:第四章故园黄叶飞(2)
她自幼生长于世族官宦之家,向来只学四书五经、琴棋书画,虽学过女红,却不曾亲手缝制过一件衣衫,要她做一个事必躬亲操持家务的勤谨妻子,的确是为难她。
“娘子,比起当初你的手不能提,现在的你好多了。”她这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向来是很喜欢夸奖她的,“其他不论,单是娘子你做的清炖水鱼,我至少已经吃了好几年……也从不见腻啊!”
他的意有所指,让她忍不住笑弯了腰。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下次你回家来我不做那道鱼也就是了!”她拍拍他的脑袋,笑着应承。
“娘子啊!”他立刻转身搂住那圆润的娇躯,感激涕零地道,“那道红烧蹄膀也一起别做了吧!”
他虽然很喜欢他家娘子现在珠圆玉润的福气模样,可他也一直对十年前那国色天香、风华绝代的绝世佳人念念不忘啊!
呜,他喜欢美人。
“你什么时候不这么的‘玉树临风’了,我便停了我那道‘红烧蹄膀’,如何?”半眯的眼笑眯眯地瞅着显然想起了某些什么……有些流口水的相公老爷,阿沈狠拍他脑门一记,打他回神。
“哎哟!”龇龇牙,愤恨地从梳妆镜前站起来,顾不得欣赏一番自己的玉树临风,相公老爷抓起头巾便往门外冲,“你就这么对我吧,你就这么对我吧!小心我哪天拿七出之条丢你,哼!”
“我等着呢,路上小心啊,老爷。”她安然地挥挥手,目送她那依然是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相公老爷飞也似的飙走了。
望着那白衣翩然的背影,忆起刚刚看到的那折子,她不由再叹口气,却是带着淡淡的笑。
十年,十年,十年的汗水,而今,终于盼到了,可以落幕的,那一天。
长堤重筑……冬至大潮……愿以己身赴……以报国报民报君之恩……
夕阳渐落,晚风和煦,难得的一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终于盼到了可以落幕的这一天了啊!
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关飞老爷吁出一口长气,将手中的信笺乱七八糟地折一折塞进袖袋里。抬头,却见他那圆圆润润的亲亲娘子正似笑非笑地瞅着自己,便扮个鬼脸,笑眯眯地端起茶盏。
“好啦,还装什么啊!”圆圆润润的阿沈娘子莲步轻移地走过来,微弯腰,将那信笺从他袖袋里重新拿出来,站直,打开来,一目十行地看过。
而后,面色凝重沉思半晌,却也吁出长长的叹息。
“终于快要完了啊。”
关飞顺手倒杯茶递给她,仿佛没看到他亲亲娘子的神色,只笑眯眯地道:“是啊,终于快要完了。”
接过茶盏,她坐在她这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对面,将那信笺放到石几上,看着她的相公老爷,唇张了张,却什么也没有说。
“怎么啦,娘子?”关飞挑挑眉,淡金的阳光洒在白玉一样的脸庞上,说不出的俊秀美丽。
“这事……”阿沈略沉吟了下,低头抿口清茶,而后抬首,轻轻望向这已陪伴了她十余年的良人,不知为什么,心中一阵的酸痛。
“哦,你不必操心。”关飞却毫不在乎地摇摇玉似的手,笑嘻嘻地喝了口茶,而后才道,“我知这也有点……丧尽天良。”见她不甚赞同地瞪自己,便又笑嘻嘻地改口,“好啦,我知道我文采这辈子都比不上亲亲娘子你,成语用得不怎么合适——娘子,我可不可以先提个意见给你?”
阿沈笑着望他,没有说话。
“你中秋那晚可是很不够意思啊,娘子。”想起被他这亲亲娘子什么“鸟啊鱼啊山林啊乐啊”绕的醉酒,玉树临风的关飞老爷忍不住有一点点的愤懑,“就算我没学多少的诗书,娘子你也不该——”
“我也是为了让你好好睡一觉啊,相公。”阿沈扑哧一笑,而后正色道,“好啦,不要给我顾左右而言他,快点告诉我,这事你准备怎么做?”
关飞笑着再扮个鬼脸,见她瞪自己,忙乖乖举手回答:“还能怎么做啊?还不是背靠大树好乘凉,拿钱消灾呗!”
“那个皇二子……”顿了下,阿沈面色有些凝重起来,“他若好相与,也不至于十余年依然——”
“我的娘子啊!”关飞笑着打断她,似笑似叹地望着她,“你管他好不好相与,咱们又不同他打交道!这事娘子你不用管,我已经找到门路了。”
“……小飞。”看着没一点正经样子的他,阿沈不知该笑还是该恼该叹。
“阿沈,我一直忘记了问你,你这些年总想着去南疆探望你父母兄长,今春好不容易成行,却怎么只短短三数月就回来了?”关飞如何不明白她的担心,却笑着问她不相干的事。
“我本想这一辈子就那么陪在父母兄长身旁,永不再回京。”却见他还是笑眯眯地看着自己,没有丝毫的惊讶,便忍不住轻轻一叹,她笑道,“可是,我哪里能放心我的小飞从此一生孤苦?再听闻今冬京师恐有大风雪来袭,便急忙跑回来了啊。”
第99节:第四章故园黄叶飞(3)
轻松的语气,仿若在玩笑一般。
关飞也回她一笑,将石几上的信笺重抄回袖袋。
心中,则是一凛。
原来,这看似什么也不再理会、性子早已漠然了的女子,心思还是那般的敏锐!
想必,她早已知道了。
拖延了十年之久的皇位之争,即将再起风潮。
沉默了片刻,轻轻饮一口清茶,她微微一笑,便不再问其他,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
风轻轻吹抚着白白的衣衫,暖暖的落阳笼在身上,十分的舒服。
合起眼睛,深深吸一口淡淡的桂花香,心神慢慢沉淀,困意竟渐渐涌了上来。
风雪……痛哭……执手……红烛……圆月……婴儿……别离……
“阿沈,阿沈?”
她睁开眼,瞅着自己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懒洋洋地一笑。
“这事……还是让我来吧。”
“你怎样来?”挑挑好看的眉,关飞略从躺椅支起身子,也懒洋洋地笑。
“还能怎样来?”瞪从来不正经的相公一眼,将软软的手,抚上他微凉的额,阿沈笑一声,“我知你背靠着关大人,可——好啦,你撇什么嘴?我知你其实什么都计划好了,可我闲着也是闲着啊,这事,还是让我去同……同他说吧。”
“你去说么。”他依然懒洋洋一笑,覆上她的素手,“阿沈,这十余年,他虽常来探你……探你我夫妻,你却总是对他视而不见,怎么,如今终于肯理会他了?”
“哈。”她不在意地笑笑,手指顺着他光洁的额头一路下滑,拧拧他笔挺的鼻子,“一事归一事啊。我难道不知这事关系着什么?我自然信你,也信关大人,但——”
“但你终究怕他因着小小的心眼,给咱们一些磕磕绊绊?”关飞捉下她调皮的手,站起来,舒展臂膀伸伸懒腰,眼角不经意地瞥过不远处的院门,微顿了下,而后笑着朝他的亲亲娘子笑眯眯地眨眨眼。
“他不是那样的人。”阿沈笑着摇头。
“他不是那样的人?阿沈,你可还记得数年前关二那事?”
阿沈微愣了下,不知他为何提起这不相干的事来,便没有言语。
“数年前,南蛮攻我边疆,战场上我将士奋勇杀敌,英勇战死的将士有数万之多,是我朝自开国以来少有的惨烈战事。”
圆润的脸庞慢慢凝了起来,再不见笑意。
关飞却依然笑着,眼,再次扫过那院门。
“时关腾岳身为佑国大将,身负护国之责,但朝中却迟迟不发诏命他挂帅出征,他一时焦急,便闯殿前去质询……才知他竟然为一青楼女子而正酗酒失魂、不理朝政!关腾岳大怒,不顾伦理之道,将他狠揍了数拳——他这才如梦初醒,振奋了精神,开殿宣诏朝臣议事——这事,你知道吧?”
阿沈慢慢点了点头,而后轻轻接着说下去:“关将军终于率军出征,并大胜而回,朝廷却没有任何封赏。”
“是啊,当时为关二鸣不平的臣子可为数不少呢!”关飞凉凉一笑,眼却瞥那院门,哼了声,“你说,身为天朝圣主,却如此睚眦必报,何不是那样人,还是怎样的人?”
阿沈没有说话,圆圆的眼,微微垂下。
“好啦,我知他那其实是为了天朝的威仪,不管怎样,朝着天朝君王挥了老拳,总是要受一点点惩处的。”关飞笑着替人解围,“我想问的是,阿沈,你难道对天朝之主为了一青楼女子酗酒失魂不理朝政之事没有什么见解?”
“你又胡乱用成语了,小飞。”却没有关飞意料中的黯然或伤心,只是微微笑了笑,也站了起来,“我不过是一妇道人家,能有什么见解不见解?好啦,我看你是没有事闲得慌吧?我听说关家三公子快要大喜了,你难道不去帮忙操持?”
“你不要提这件事啊!”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相公老爷立刻抱头,显然很头疼。
“躲是躲不过去的,小飞。”阿沈笑着走到他身边,伸手安抚地拍拍他的手臂,“去了别忘了替我向关大人问好啊。”
“你怎么和关二府中的那个又黑又瘦的小尖脸说同样的话!”恨恨地挥一挥白白的衣袖,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人狠狠跺跺脚,眼,这次毫不遮掩地恶狠狠瞪向那院门,突然又轻轻哼笑了声,“阿沈啊阿沈,你先不必忙着要帮我此事,你且先问一问——一直说对你忠贞不渝的人,却是为了什么竟然移情别恋,还不理朝政!”
阿沈顺着他眼睛望过去,笑意,再也不见。
关飞却很亲热地拥住她,俯首,嘴唇很暧昧地贴上她的元宝耳,轻轻笑一声,“你说,我这般地拥你亲你,他,会不会龙颜大怒地将我五马分尸?”
不等阿沈回答,他将手一松,足尖轻点,便已经潇洒地跃过高高的后墙直接出府去了。
第100节:第四章故园黄叶飞(4)
阿沈微微叹一声,望着那慢慢从院门走过来的男人,垂袖,手,轻轻握了起来。
“珍珠……那年我的确是曾……酗酒失魂不理朝政。”
夕阳已落,夜色渐渐笼住所有。
那男人,慢慢走到桂花树下,慢慢走近她,黑眸温柔地凝着她,淡淡地道:“那的确是我的错,但……原由却绝非……绝非外界所言,是为了那青楼女子。”
她迎着他的眸子,没有说话,只微微点头,示意他坐。
“珍珠……”那男人顿了下,欲言又止,而后坐到躺椅上,却是坐姿端正,脊梁直挺。
“唐大人给小飞那信……其实你已经知道了吧?”她不再看他,只侧身也坐回自己椅中,仰首,望向那夜色中渐渐朦胧了的高高桂树,轻轻问道。
男人微愣了下,而后点头。
“那你——”
男人摇了摇头,见她并不望自己,便道:“珍珠,我对……关飞,从来不曾用过什么意气。”顿了下,他苦笑,“何况,我知他如此做是为了我天朝,但——”
“但什么?你舍不得那些——”收回视线,她淡淡望向他,唇角微扬,却无笑意。
“珍珠!”男人微微加重语气,打断她的恼怒,“你先听我说完。”再看她一眼,他叹息,“那些本就无多大用处却只会阻碍朝政施行的江浙官吏,能那般除去,该是最省事的法子。只是我却不愿是你动的——”“不是我,是小飞。”她平静道,“替天朝背了许多罪孽的,是小飞。”
“珍珠。”男人再叹,“不是罪孽,是天一般大的功劳。”
“既然如此,你还犹豫什么?”
“我只是——”
“你只是不想十数年的心血完结在了小飞手中?”她哼声一笑,却似嘲讽,“你只是惧怕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飞爷能轻易翻起滔天的巨浪,你只是怕——”
“珍珠!”男人难得地皱起眉,见她却依然平静地望着自己,明亮的眼睛一眨不眨,许多话到了嘴边忍不住又咽了回去,“我只是不想让你——”
她扬眉,静静等他说下去。
男人却长长叹息一声,而后苦笑,竟然妥协了。
“珍珠,你替我转告关飞,这事……我答应了就是。”
紧握了下手,男人垂眼,望着地上那随风轻轻舞动的桂花,面上表情有些黯淡。
“我如何不知道他是为了我天朝安宁?我……我虽然恼他怒他,却也是感激着他……这些年多亏他照顾着你……他为我……为我天朝做的,我一辈子不会忘。”
她震了下,明亮的眼睛也不由地垂下来,袖中的手慢慢拳起。
“你和他……”男人咬牙,垂着的眼,痛苦地合了合,握上那躺椅的扶手,“若你开心,我便也开……开心了。”声音,却是沙哑至极。
她并不抬眼,听他沙哑的话音,却是心中一痛,眼睛热热的,只觉酸涩。
“我其实这些年,这些年——”却突然又笑了下,男人不再说些什么,只继续望着那地上翻滚打旋的桂花瓣。
她如何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心中一片凌乱,眼角瞥到男人落寞的神情,竟是不忍。想一想,终究也淡淡地笑起来。
“珍珠?”男人似乎很是吃惊,立刻关切地看向她。
“我这些年……很好。”她又垂首,轻轻端起那已经凉了的茶盏来,沉默片刻,终究轻轻道,“你若是……你日理万机,如今天朝事务繁忙,你擅离,总是不好。”
男人用力一握那扶手,神色已是欣喜若狂。
她还是关心着自己啊……还是关心着自己的啊!
心中的激荡,令他几乎想大声地喊出来。
“……珍珠。”他略踌躇了片刻,而后笑着道,“这几日的天气很好啊,快要进冬了,趁着好天气,要不要出去走走?”
虽然只是一时的没话找话,但话语里,竟然带了不能隐藏的微微的期待。
她愣了下,突然冷冷笑了声。
“珍珠。”他不曾去看她面容上的表情,只望着那地上逐渐瞧不清楚的散落的桂花瓣,神情一如十余年来在她面前的温和可亲,“我就知道你……”顿了下,又笑道,“那晚我从珍珠儿这里回去,时候已经不早啦,可是咱们的由儿却还没有去睡,一直等在书房,见我回去了,便只缠着我说——”
“你说够了没有!”端茶的素手禁不住地颤了下,她不自觉地咬咬牙,“我早已说过,我不是什么‘珍珠’不‘珍珠’,我是阿沈,只是阿沈,已经做了别人妻子十多年的阿沈……你就不要再……再这么的……”
不要再如此的……纠缠……他何必要如此的……她一时的心软,却不是为了换他这般的模样啊!
她……她的辛苦,她的心苦,他……如何不知道?!
第101节:第五章思君长相守(1)
就如同,就如同……她一直明白着他的辛苦与心苦啊!
一直,明白着的。
“珍珠。”他只依旧低首,低低地轻声喊她,“没有过去。”他只低低地笑一声,却更似是哭,“珍珠一直一直在这里啊,如何的可以说是……是……”
她的心一颤,眼睛酸涩得几乎不能张开。
他是男人啊,是天朝最最显赫的男人啊,却为什么要将这种样子表现给她看,毫不犹豫地将这可以说是脆弱的神情显在她的眼前?!
“珍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我可以负尽天下所有人的心,唯有珍珠,唯有珍珠……”
“不要说啦。”
“这些年,其实我一直在后悔,如果、如果……”
他却说不下去。
即使后悔,却还是要,不得不去做。
“你……”她突然笑起来,笑声盈盈,却是带着无法言语的悲凉,“你不要说啦……都已是过去忘记了的事了,还提做什么?你难道不知……不知许多事,一旦过去,就再也不可能重回……”
无神地望向那月亮尚未出来的那空荡荡的天,望向那繁花落落的桂花树,她声音轻轻淡淡的,仿若在自言自语一般:“还记得那一年么?我十八岁的那一年,那一年的春天,那一年春天的夜晚……”
第五章思君长相守
那年,那年的初春,那年初春的夜晚。
花好月圆,迷离了所有,忘记了所有,只记得嘻嘻哈哈同她那一心扑在朝堂政务的夫君长篇阔论了一大篇子曰韩说、将她那夫君作弄得啼笑皆非、再也不能专心于政事后,原本打算便如此打发过好不容易才同国事天下事抢夺过来的良辰春宵,哪知,她的夫君竟将一个天大的秘密轻描淡写地说给了她听。
天朝大国,盛世即将开启,空虚的皇储之位,两宫的明争暗斗,朝堂上两派的针锋相对,臣子私下的尔虞我诈……
其实,这一切,她也是隐约知道一些的。
甚至,她也模糊地明白,当初,她会从众多的求亲者中选择了他,除了自己的意愿,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朝堂权势家族为了微妙的平衡不得不做出的决定。
但,从小被父兄保护得滴水不漏的她,宁愿相信的,还是自己看到的,对权势倾轧、皇储之争选择的,只是带着逃避心思的不闻不问。她想要的,其实根本不是那些令天下人人望眼欲穿的权势、身份、地位、荣华、富贵……只要身边的家人与她都快乐地一起生活着,只要她能在一寸之地自由自在地过着她想要的生活,其他,她什么也不需要。
虽然,她也明白,处在了她不得不的身份以及由此而必须负担起的责任,她的小小愿望,只是很可笑的,只是自己哄哄自己开心的虚幻而已,可她,在爱上这种虚幻的表象时,她不想被打破,她,想要继续简单而快乐地生活,哪怕它是假的!
也不知出于怎样的心理,在她夫君的殷切目光里,她头脑发热,作为对他不欺瞒自己、喜欢自己喜欢到将未来全权交付到她掌中的回报,一个她和父兄家人小心翼翼守护了十三年的惊天秘密,她也说给了他听。
她,根本不是因替当今的皇帝陛下挡下了一箭而被朝中人人尊仰的端仁太后亲封为郡主的、当朝内阁大学士、位列六部之首的天朝肱骨之臣沈家的女儿珍珠儿!
“真正的珍珠儿早在被端仁太后赐封为郡主、并改‘沈’姓为‘君’的第二个月,便因伤重不治而夭折,我,只是因儿时面貌与她相似而被沈家寻来充当替代的而已。”
望着她那略带错愕表情的夫君,她咬牙,再将一个小秘密附带着说给他听:“我还有一个双生妹妹呢,如果能寻得到她,那我和父亲、大哥辛苦守护了十几年的这个秘密便不攻自破啦。”
“胡说什么呢,珍珠儿。”极为短暂的错愕之后,她的夫君皱眉,伸手摸摸她披散肩头的黑亮青丝,语带警告,“这种胡话以后切切不可再说,即便是当做笑话也不准再说!记住了!”
她盯着他严肃认真的神情,心中一暖,扮个鬼脸点了头。
这充满秘密的初春之夜便如此过去,轻盈如风,不带一丝一点的痕迹——在她的记忆里,初春的这一夜留给她的,是她的夫君真的喜欢着她、她与他之间坦诚相待的美好记忆。
单纯的她,一直便如此幸福地回忆着这初春的夜晚。
直到她二十岁那年的深冬。
所有的坏事,似乎在一夜之间全爆发了。
先是极为喜欢她的端仁太后病重不治薨世,再是她的父兄因朝中大案牵连,被举家左迁外派至南疆从此与她远隔千山万水,再而后是……
再而后是,那个曾被她那好夫君当做玩笑胡话的秘密,那个破解秘密的唯一钥匙,姿态文雅、从容微笑着的女子,亭亭玉立在了浑身被冷水刺透、瑟瑟发抖狼狈不堪的她的面前。
第102节:第五章思君长相守(2)
于是,所有的一切,一切一切的美好,在可笑的事实面前,轻易地不攻自破,溃不成军。
那个初春的夜晚,那个曾经真实地存在了她心中的美好的初春夜晚,从此烟消云散,再也不复。
过去了的,再也不可能重新回来。
吁一口长长的气,从那繁花尽落的桂树收回视线来,她平静地转首,望向那落寞无语的男人。
那落寞的男人有些狼狈地躲闪过她淡淡的视线,依然默然无语。
“……你看。”
起身,轻轻从那桂花树的阴影走出来,清清亮亮的月光轻柔地洒在身躯上,星光萦绕,月光淡淡,微凉的夜风缓缓送来深秋的湿气。
男人抬眸。
天淡银河华地。
清亮的月光里,一枝老梅,横枝斜梳小轩窗,细碎的叶子,安然地一身黄衣。
他微微一震。
“昨日春风歌一曲,眼前故园黄叶飞。”
过去了的,便似这老梅的细碎黄衣,秋风吹过,飘然落地,归入尘土。
只静静地待到来年雪融时,化做春泥,更护花。
过去了的,故园黄叶飞。
仅此而已。
珍惜眼前,怜取眼前。
只待来年,花更好。
清亮亮的月光下,她侧首笑意盈盈,姿态雅然。
男人静默无语地看着这笑意盈盈的女子,圆润的身躯,圆圆的脸庞,圆圆的眼睛,甚至连盈盈笑意,也是圆圆,圆到了极致的美丽,美丽到了极致的圆。
就连那由左眼角至右下颌将一张圆圆的脸儿诡异斜分了的狰狞红痕,竟然在这淡淡的如华月色里,也分外地柔和轻软了起来。
这美丽到了极致的女子,却是为……为他、为这天朝盛世的开启牺牲了多少!
“终究有一天,你们会后悔你们曾经对她所做过的!”
老沈大人举年左迁远赴南疆之时,他前去送行,小沈大人冷冷地瞥着他,宽大的袍袖迎风猎猎,雅然淡定的神情一如他那不是亲生却犹胜亲生的妹子。
“如果不是这皇储之位,我和她,该是怎样的一对神仙眷侣?我陪她游遍从小她便念念不忘、长大立志要行万里路的这大好山河,她伴我读完这千千万万的国史战策、为国为民谋划万千的福祉……那该是多么多么的……”
冰冷的湖水带着这美丽到了极致的女子流浪出朱墙宫柳时,他失落失神失意,失神落魄地捏着满满的苦酒,喃喃失声,痛极而笑。
“为君之道,要以天下人为道,家国社稷,重于泰山。”
那时,关何尝不是因为心爱之人而痛断肝肠,却还在咬牙劝解着失魂落魄的他,更是在一遍一遍地说给自己听,“至于私人的情感……在我们责任了结之前,便……先忘记了罢。”
“私人的情感?先忘记了罢?”
他失魂落魄地顿时仰天大笑起来,笑声悲凉,似颠若狂。
“常言道‘自古忠孝难两全’,难道这情与政也不能兼顾么?”恨恨地一摔掌中的酒杯,他一脸的狰狞之色。
“你们都说我的珍珠儿太过活泼,太过自我,不能担起天下国母的重责。可是,我就是喜欢我的珍珠儿如此的模样!我的珍珠儿想笑就笑,想闹就闹,我就是喜欢我的珍珠儿真心开怀的笑容!”
忆起往日里夫妻俩偶尔打打闹闹的甜蜜时光,他狰狞的神色渐渐消了去,而后又恼道:“你再看那庙堂之上的人,想笑,不敢笑,想哭,不能哭。明明想笑,却要哭,明明想哭,却不得不去笑,一个个好似那庙堂里的泥胎,没有一点属于自己的真正的感情。可我的珍珠儿多好!她给我的,是我久违了无数时日的真心!真心!真心,你知道么?”
“可是,你真的忍心你的珍珠在那藏污纳垢的宫苑之中渐渐消磨了华贵的风采,慢慢也变成想笑不敢笑、要哭不能哭、想哭却笑、欲笑却哭的泥胎?”他握拳,那一向斯文祥和的臣子,而今神情却是全数被冷凝之色所取代,“你想一想,她为你牺牲了多少,而你,应不应该去为她做些什么?”
他一震。
为君该做些什么呢?
是禁锢她,要她循规蹈矩怯怯懦懦失去自我,还是……还是放她自由,让她鹰翔长空自得乐其乐?
真心相爱的两个人,要如何去为对方做,才是真心地爱着对方?
为君,为君。
想君所想,乐君其乐,为君,什么也值得。
所以,他,宁愿椎心刺骨,宁愿失魂落魄,宁愿借酒浇愁,宁愿寒冬独卧,宁愿遭人误解,咬牙,为君,放君自由,要君自乐其乐。
所以,她,宁愿刺骨椎心,宁愿落魄失魂,宁愿背亲弃家,宁愿骨肉分离……咬牙,为君,放君奋手一搏,要君施展抱负为民为国。
两个人,宁愿椎心,宁愿刺骨,为了对方,如此去做了,毫不犹豫,坚忍而决绝。
第103节:第六章青青子衿(1)
为君之道,只是一个字而已。
情。
合眸,深吸一口气,落寞的神情渐渐舒展,男人重新面含微笑,举眉看向依旧束立自己身前凝望着老梅淡月的女子,胸中一股轻暖。
“珍珠,一直忘了问你,今春珍珠儿去了南疆,不知岳……不知老沈大人小沈大人还有沈老夫人可安好?”
“好,多谢仁王爷挂念。家父家母以及兄长均安好。”她也笑道,神情已然恢复了原来的清宁,脚步轻移,复又端起那早已凉了的残茶。
他却探身,从她手中抢了茶过来,见她皱眉,一笑,“茶已冷了,再喝伤胃。”
她看他一眼,不言语,只慢慢坐了回去。
他轻轻拍一下手,早有在外院伺候着的侍从端着新沏的热茶快速地奔了进来,向着两人恭敬地伏身,将热茶小心地放到两人手边,又飞也似的闪了出去。
她暗暗叹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只在这男人殷切的视线里,端起热茶来,轻轻抿了一口。
“如何?今年新进的巫山春雨,我知珍珠儿喜喝此茶,特意从母后那里讨了一些。”男人笑着望她,“如果还合珍珠儿口味,我下旨要他们明年多进贡一些。”
“仁王爷可是那样的天朝君主么?”她淡淡一笑,将茶放下,圆圆的眼睛,看着那清澈热水中不断打着旋儿的细长茶叶,微微摇头。
“若能博卿一笑,便做一个烽火戏诸侯的幽王又如何?”男人也淡淡一笑,喃喃自语一般,见她又皱眉,便举手叹息道,“玩笑,玩笑而已。我岂不知,岂不知——”话语,却黯了下去,终至说不下去了。
他,岂不知这盛世天朝得来如何的不易,他,如何不知,为了这盛世太平,她,他,许多许多的人,付出的是什么。
垂下的眸,一阵酸涩。
“成全一个心爱之人的抱负,是为他而幸福,还是为自己而痛苦?”
他心猛地一抖,无神的眼,立刻看向那似是喃喃自语着的女子。
幸福,或许不只仅仅为了他;痛苦的,或许也不单单只是自己。
手,无意识地端起那热热的茶,他只觉眼眸酸涩难当。
“你……做出决定之前,必定痛苦地挣扎过,必定生不如死、痛不欲生过。”
何止痛苦地挣扎,何止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已经过了这些年,此刻只在瞬间闪过那些画面,他的心,依然有生生被剖割成九九八十一块的感觉,依然有窒息到无法呼吸的绝望。
“倘若时光可以倒流,倘若有再选择一次的机会,再回到当初的情景,你……可还会决绝地……”
再选一次的机会,再回到当初的情景,他可还会……还会……还会……
本已艰难的呼吸,顿时一滞。
“可时光如何能倒流?选择的机会,只有一次,也只有那一次而已。”
他低低一笑,笑声却是极致的苦涩难当。
是啊,时光如何可以重回,选择的机会,也只有那一次,仅仅只有唯一的一次,唯一的那么一次而已!
手中的茶盏,再也无力捧住,手一斜,热热的茶水,倾在胸前,他却仿佛没有知觉,任那火一般的烫热从胸口涌进心中。
“……总是记着过去,何不怜取眼前?终究,我们不论后悔苦痛,还是要往前走的。”
是啊,生活,总是要继续,再如何的悲春伤秋,日子,还是要过。
他微微一震,望向那面容平静的女子,哑哑的嗓音,似乎不是自己的了。
“珍珠……我,只希望你,快乐。”
她猛地合起眼睛,不忍再看。
第六章青青子衿
那一年,先皇病重,皇位之争,几乎到了最紧要最关键的时候,稍微的不甚,带来的,或许便是功亏一篑,或许便是无数心血的付之滔滔,或许便是……家破人亡。
为了他的志向,为了天下的苍生,为了身旁所有倚赖于他的家人臣子,他日夜奔忙,殚精竭虑,几乎要放进一切的心血。他曾居宫中数月不曾回府,除了朝堂事务其他一切不闻不问。他的府邸之中,因为有她,所以他放心,安心地将自己的后背,托付给了她。
无数的人依附着他,依靠着他,依赖着他,而他,却是……依赖在了她温柔温暖的怀中。
也不知什么时候起,曾经因为权势上的考量而刻意地讨好这个女子的思量,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慢慢转变了,每每看着她,他总是会有淡淡的笑容涌上心头,每每望着她,似乎再多的劳累,在她的灼灼笑颜里,便也再不算什么,每每凝着她,便总是再也无法克制地喜悦……
喜欢她啊,自头一回在宫中宴席第一次见到她,听她仰首用慢慢的语调吟着《出师表》,便情不自禁地喜欢上了她,世间少有的奇女子啊,从来不会去刻意讨好着谁,似乎只要父母兄长满意了,其他人再如何的眼光特异也不会放在心上,似乎只要家人开开心心的,其他,就什么也不求了。
第104节:第六章青青子衿(2)
一见倾心。
从此,胆小怯懦的世间女子面貌,再不在他的眼中,那时而鲜明爽朗、时而单纯可爱、时而神采飞扬、时而笑如春光的女儿容颜,从此,再也无法从他眼里心中剔除。
心中有了她,是因为权势上的考量,也是一见钟情,所以,毫不犹豫地去接近她,去仔细探听她的喜好,去讨好她那父母兄长,终于,大红的凤辇喜轿,将一身大红嫁衣的她,送进了他的怀抱。
喜欢她,如何可以不喜欢上她?爱上她,如何可以阻止自己去爱上她?
心,便在那总是盈盈的笑容里,不知不觉地动了,情,便在那相视一笑的心意相通里,再无可抑地生了,爱,便在那从不曾感受过的家的温柔里,疯狂地萌芽,疯狂地成长了。
其实是没有任何因由吧,喜欢她便是喜欢了,爱她便是爱上她了,一生一世,一世一生,再不想离开她,再不愿她离开他。
不知不觉里,他放心地依靠着的依赖着的,是她,惟有她,只有她。
渐渐地,她是他心中最坚固的山,却更是他……生命里最致命的,弱点。
得知她遇刺,得知她几乎生命垂危,得知她躺在床榻之上生死两重天,却是在……在她伤好之后,在她笑盈盈的一杯热茶里,却是她的兄长恨恨一掌击上他胸口之时!
她几乎与他阴阳两隔啊,却从不曾告诉过他,从不曾告诉过他,从不曾告诉过他啊!
那一刻,他颤若寒蝉,那一刻,他几乎魂飞魄散,那一刻,他,心跳不再。
从来不曾想象过,倘若有一天,她若不在他身边了,他若再也寻不到她了,他,会怎样,他,会是如何?
因为只这样的念头偶尔一闪,便立刻心痛得不能呼吸。
可这一次,它却如此突然突兀地用事实摆在了他的眼前!
他颤抖,他张唇,他嘶吼,他用力地扯动脚步,想奔到她身边紧紧抱住她!却是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做不到!
那一刻,他头脑混乱如遭雷击,那一刻,他心痛得不能言语不能呼吸,那一刻,他心底却更清晰的一如明镜。
他要她好好快乐地生活着,他要她去做她喜欢的任何事,他要给她想要的所有的自由自在!
等他终于沉静下心跳,站在他面前的女子,笑意盈盈,端庄文雅,灼灼风华,却、却……再也不是他心爱的她,却再也不是心爱的她了啊!
他后悔了啊,后悔了的!
却知,再也不能悔。
将她小心地牢牢地藏到谁也想不到的地方,将她从他身边驱逐,将她的自由快乐还给她,将她喜欢的生活捧给她,要任何人再也伤害不了她,要她好好地活下去。
为了她,他咬牙,心痛,窒息,痛哭,却还是要让她随着那静静的水流,慢慢从他身边漂远——
从此,一隔,十年。
十年,十年。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
但为君故……
拳,握得死紧,指甲刺进掌心,却觉不出一丝一点的疼痛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
“珍珠……”
他哑哑笑起来,黑眸,沉若深潭。
“只要,只要你……”
只要你在,在,就好,就好啊!
已足够啊!
真的,他已心满意足。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沉吟至今。
他不悔,不悔啊!
望着她,看着她,想着她,念着她,她在眼前啊,她在这里啊,她在这里啊……只如此,他已满足。
只如此,她笑着,恼着,恨着,却活生生地站在他的眼前,停留在他身边,这,已足够。
已足够了啊!
他不悔,从来不悔!
她看他一眼,如何不明白他的苦痛,他的无奈,他的……深情,同样的黑眸,却忍不住慢慢合了起来。
不忍……再看。
她……信他的情,却,再也不能要他的情了啊,再也不能了。
那年,她遇刺,几乎九死一生,几乎在黄泉门外苦苦挣扎了三天两夜,才堪堪从黑白无常手里夺回了一条性命……
她尚不到双十年华,她刚刚开始属于自己的生活,她刚刚可以有能力去决定自己想要的生活……她尚未来得及好好去看看万里河山……
每想起那一刻来,她总会偷偷颤抖,总会不由地打寒战。是人,都会怕死的吧。她怕啊,如何不怕,如何可以不怕?
其实她从不曾有过什么野心啊,她其实什么也不要啊,只要开开心心地生活着,就已经满足了啊!可她,因为朝堂权势之争,因为自己的小小私心,嫁给了他,嫁给了注定一辈子也不可能完成她小小奢望的他,却也喜欢了他,恋上了他……爱上了他。
喜欢了他恋了他……爱了他,爱上了注定要龙鸣九州的他……她是小小的燕雀,却如何不知他的鸿鹄之志?
第105节:第七章悠悠我心(1)
总想着,如果他抱负施展了,如果他一鸣天下了,如果他……即便自己死了,也是开心的吧,也是笑着的吧?
多奇怪的想法,多矛盾的念头?
生,死,她在乎,深深在乎;死,生,只要他开心了,其实她一点一点也无所谓,真的,无所谓。
所以,她遇刺的事,没有告诉他;所以,从他的谋士那里偶然得知她竟然或许会是他施展抱负的最大障碍时,她很潇洒地想也不想地决心改头换面,收敛起过去笑闹着的自己,端庄起来,威严起来,束缚起自己来;所以,她在见到那绝代芳华的仁王妃时,竟然心里一松,有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只要能帮助他施展抱负,她怎样也无所谓,真的无所谓,所以,那一夜,她能潇洒地跃入湖水,顺流而出,不复回首,甚至,毁了自己的容颜,绝了自己回头的路。
可是,可是,五岁以前的记忆,父母兄长的恩情,她无法忘,从来不敢不肯忘啊!
她永不能忘记那夜的那一眼,那代替她成为木偶一样的仁王妃,却是、却是——
她永不能原谅自己,她父母兄长的左迁苦寒南疆,竟然、竟然是因她的缘故,竟然是那皇后以她废存生死相要挟的结果!
因为她,亲人受着苦,她,如何可以,什么也不用做地依赖在他的身边,享受他的温暖怀抱。
羊羔尚且跪乳,乌鸦也知反哺,她,如何可以将自己的快乐幸福,建立在亲人的痛苦之上?
所以,她知他喜欢她恋她爱她,却,再也无法回到他的身边。
再也不能。
心痛如绞,却,只能冷冷看着他,淡淡望着他。
一生一世,一世一生,只能如此。
第七章悠悠我心
所以,属于她的,或者说曾经属于她的,即便还在等着她,她却要不起了。
所以,曾经的那些人,曾经的那些事,她,再也不知,再也不知。
眼眸,沉静似水,她用心于笔墨之间,静神敛息,手腕婉转,运笔如飞。
“夫人。”
静静屈膝跪于地上的年轻女子没有丝毫的不耐,只依旧低首垂眉,双手并举,将一页精致的宣纸恭敬地捧过头顶。
“你出去。我已说过,我不认识那些人,更不知那些事,你来找我,却是错的。”她淡淡道,继续写着她的字,对那女子瞧也不瞧上一眼。
“夫人,若非事情紧急,皇……宫中拿不定主见,奴婢定然不敢出现在您面前。”那女子语气平静,恭谨至极,却又带着些微的焦急,“求夫人看在……看在关大人面上,千万救、救——”
“关大人?”她冷冷笑一声,提笔沾墨,没有一点的停顿,“此事你去求关大人也就是了,却来烦我做什么?”
“夫人!”女子忍不住声音一高,而后立即又降下来,将身躯伏得更低,语气更加的恭谨了三分,“夫人心中所想,宫中也是知道,夫人这些年所受的苦楚,宫中更是一清二楚……宫中其他不敢有所求,只求夫人看在过去……过去‘一捧野花’的分上——”
她一震,手中狼毫顿觉重若千斤,几乎无力再握住,更不用说再继续写字了。
“夫人——”
“你不用说了。”
沉默一刻,她慢慢将手中狼毫放下,咬牙,终于伸手接过那女子一直捧着的信笺来。
只匆匆扫了眼,她便眉头锁起。
“夫人,事情紧急,请夫人——”
“两宫皇太后现在何处?”她打断那女子,暂压下心中的恼火,毫不犹豫地将宣纸一撕一揉,再往地下火盆一丢。
“本在西山佛寺礼佛,奴婢估计不一刻得知了消息便会即刻返宫。”
“那……公主伤势如何?”
“奴婢出宫时太医正在诊治,依奴婢看,公主只是借题发挥,其实伤势并无大碍,不说小主子平素里宽厚仁慈,只小孩子的力气,哪里真能伤了——”
“不管他是不是孩子,公主终究是东宫太后之女,只这冒犯尊长的一条,就够他吃一顿的了!”隐在袖中的手连小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她却依然面无表情,心中则在飞速地计算着。
“如果不是长公主挑衅在先,又口出——夫人,小主子只是一时气极,才一鞭子抽了过去……再则,长公主也立刻还了小主子一鞭子,虽然还不曾与小主子查验伤势,但奴婢却知小主子伤势恐怕更比长公主重了几分。”
“错了就是错了,再辩解多少也是无用的!”她冷冷一挥衣袖,深吸一口气,闭合了清亮的眼眸,咬牙,轻轻道,“你回去吧,不要再说了。”
“夫人!”
“我说了千遍万遍,我不认识那些人,更不知道那些事!”哼一声,她复又提起狼毫来,却并没有继续去写她的字,只凝着笔尖黑黑的墨,轻描淡写地道,“身份地位愈是尊贵,就更应该愈加的谨言慎行才是……我小时候犯了错,不论错误源头在不在己,都会第一个跑去祖宗祠堂跪上他三天三夜,却什么也不做辩解,任我爹娘生气劝说打骂,不跪到体力不支地晕过去,就是不起。”
第106节:第七章悠悠我心(2)
那女子震了下,而后砰地磕了一个响头,身形一晃,书房中便已没有了她的踪影。
合眼,咬牙,吸气,握着狼毫的右手颤了颤,再咬牙,猛地睁开双眸,将狼毫转到左手,拉过一张纸飞快地写下几行,不给自己任何迟疑的机会,将纸揉成一团推开窗随手丢了出去——
而后合起窗子,她站在桌前,复又右手提起笔来,却再也写不下去。
乌黑的眸,不泛任何波澜,她只静静立着,任穿窗而来的明亮光线慢慢暗淡,渐渐被黑黑的夜所代替,任鸟儿的鸣叫悄悄消失,寂静的夜色取代了所有。
“夫人,两宫太后回宫后先去见了长公主,公主只后肩微有红痕,将养几日便会无碍。”
窗外,一片的乌黑,什么也看不到,似有若无的声音,却清晰地传进她的脑海。
“小主子在宗庙跪了两个时辰,两宫太后先后去探望劝解,但……但君王有令,若小主子不向长公主低首认错便不许起身……东宫太后去见了皇后,皇后只按夫人吩咐,不声不语……后东宫太后携长公主带御医前去宗庙……小主子鞭伤在右前胸……也无、无碍,只需小心休养几日,就、就好。”
她心跳一顿,握着的狼毫不由有些颤抖。
只听窗外那声音继续小声道:“东宫太后大怒,训斥了长公主,并责令长公主同跪宗庙,后皇后至……东宫太后已连夜向君王求旨,决定携长公主从此后迁居西山行宫专心礼佛,再不理宫中事……君王再三劝慰,最终依东宫太后行事……”
她合了合眼眸,一直悬在半空的狼毫慢慢伸往砚台,饱醮浓墨,再慢慢提起。
窗外那声音停顿片刻,而后突然响亮了些许,似乎带了莫名的喜悦,“宫中要奴婢转告夫人,宫中从此后再也无事……其他无所求,只一心期盼夫人能早日……”
声音又渐渐消失了去。
微微的光亮从轩窗外悄悄地探了进来,天,似乎亮了。
她却恍然未觉,眼睛依旧凝着那笔尖要坠不坠的浓墨,一时心中绞痛,不能呼吸。
离开了,分开了,甚至从来不曾抱过一抱的那哇哇大哭的软软身躯,而今,第一次要为他做的,却是、却是——
狼毫落在写了半阕多的上好宣纸上,突兀的黑墨,似一滴泪,棱棱角角地滴落在纸上,遮掩了许多的字迹,她慢慢抬起手,慢慢张唇,狠狠地咬了下去。
咸咸的味道,从唇角蔓延而开。
垂落的眸里,却是,干涩的。
她就知道,属于她的,从来只有,那一团,糟糕的墨迹,而已。
“阿沈。”
她抬起眼,望着她那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相公老爷,扯动唇角,无声地笑笑。
“你几岁啦,还这么意气用事?”
小心翼翼捧起她的手,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难得地沉了脸,将伤药轻轻涂抹在那青紫的牙痕上,再拿白布与她缠裹上。
她只是笑着,却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你做什么要自责?”她的相公老爷不赞成地瞪她,“你就算将你的手砍下来,又有什么用处?”
她还是无声地笑。
“阿沈啊阿沈,我真是——唉!”
关飞恨恨地咬牙,将包裹好了的手给她丢回去,转头,不再说话。
她笑着,复又提起狼毫,饱蘸浓墨,依旧束立书案之前,手腕宛转,姿势十分的优美而有力,那苍劲力道更是几乎穿透纸背。即使早已看惯,关飞依然是忍不住暗自称好。
这曾在小小的五岁年纪便替先皇挡了一箭、被先端仁太后亲赐“郡主”封号、并赐以当今天子名讳为姓的女子,虽自幼便被沈家父兄严密地守护在府邸之内,但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博学多闻的才女之名在天朝之内却极是名声显赫。
记得当年她十五及笄,上门求亲的名门世家望族子弟数不胜数,即便是皇子龙孙,想将她迎娶进门的也是大有人在。毕竟,她除了容貌品学天下少有,她的家世,她的“郡主”身份,她天下唯一的尊贵姓氏,甚至她在当朝君王及太后眼中的地位,无一不为她的身价增酬加码。
然而,她选择的,却是当时的仁王、而今天朝的盛世君王——尚君德。
可以毫不犹豫地说,尚君德当时能以庶出皇子身份得继大统,除却他自身的才能,与他的王妃、郡主君珍珠的存在无不关联。
甚至肮脏的政治之争里,尚君德费尽心思迎娶到这当朝内阁大学士的爱女、与自己父皇有救命之恩、更是端仁太后极是喜爱的郡主君珍珠为妻,除了喜爱她的容貌品学,又何尝没有政治上争夺皇储之位的考量?
关飞至今仍清楚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这传奇女子时的鲜明画面。
春光明媚如斯,美人巧笑如斯,开朗活泼的个性飞扬,如同端仁太后一般不喜拘束、爱自由自在奔放热情的少女,是何等的神采飞扬,令人不自主地一见倾心。
第107节:第七章悠悠我心(3)
只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神采飞扬自由奔放不喜拘束的个性,让她深得端仁太后喜爱,无形中为她的夫君、当时的仁王殿下迈向皇储之位增添了不少的筹码;可也是这鲜明到世间女子少有的性子,让朝中古板的大臣们对她是否能担当起天朝国母的重任疑虑重重,更甚者,在某种程度上,她又是仁王尚君德迈向皇储之位的一大障碍!
一片的嘈杂,一片的混乱,情势在不利于仁王而偏向有当朝皇后支持的皇二子时,仁王尚君德咬牙,做出了一个从此改变了许多人命运的决定……
从此,君珍珠再不是那个神采飞扬自由奔放的珍珠儿,端庄娴雅、言行举止无一不堪称天朝女子典范的仁王妃君珍珠,在任何人无异议的注目下,缓缓走向了太子妃的宝座,更在怀胎十月一举得子后,最终登上了天朝女子第一人的宝座,“孝贤皇后”名动天下,至今十余年,后宫无一妃嫔能微撼其位。
而,站在他面前,手挥狼毫从容淡定微笑着的圆润女子,却是阿沈,是……是他的妻……是与他拜堂成亲十年了的普通平常的妇人,天朝最最平凡的妇人。
老天爷便是如此的造化弄人。
有情人,偏偏不能终成眷属,却只能是无语相望,几成陌路之人。
关飞无声地望着这温柔的女子,心思一时之间千回百转,不知是喜是悲。
“小飞。”
她却哑哑地开口了,依然在笑,却笑得极涩,手中的狼毫也在微微发颤,“当初你、你——”
“你想问我拿针刺胳膊的时候痛不痛?”关飞低低笑一声,似乎觉得她的问题很好笑,“如何不会痛啊,我又不是没有知觉!”
“可你——”
“可我还是刺了,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叹一声,终究忍不住地上前一步,伸手,将那快被压垮的人按到自己怀里,紧紧搂住,他叹:“谁叫、谁叫——”却也说不下去了。
她轻轻往那单薄的怀里钻了钻,心情,奇异地平复了几分。
“阿沈,还记得中秋那日你如何劝解我的么?”
两人相依相偎着沉默一刻,关飞突然笑起来。
她有些惊讶地抬头,望上那笑如春光的如玉面庞,眼睛一眨不眨。
“喂,喂,你不要这样崇拜地看着我嘛!”她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相公老爷瞪她一眼,伸手将她的脑袋又塞回自己怀里去,笑嘻嘻地道,“我已经得到你的身子啦,如果再不经意地拿了你的心,只怕你家老爷我就要驾鹤西归啦!求求你,千万不要再那样看我啦!”
她这一次终于忍不住地扑哧笑起来。
心里,如同云霁初开,暖洋洋的,再也不见苦涩。
关飞想了想自己刚才说的,也笑起来。
她随着他笑,眼,却有些失神地望向轩窗之外。
轩窗之外,老梅上黄黄的叶随着风飘啊飘,打着旋儿慢慢落到地上。
时间过得好快,一晃儿就是冬天了,雪尚未大落,愈来愈寒的天气,却提醒着她,又是一年了,似乎她什么也没有做,什么也没有值得她记到心里去呢,时间,却只一个短短的眨眼间,已经十年了,已经……十年了啊。
“阿沈。”
从轩窗之外收回视线来,她应一声。
“你心里这几日……很不痛快,是不是?”
她讶然望着自己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突然又笑起来。
“你笑什么啊!”
玉树临风的人难得地微微红了俊脸,将一双好看的眼学她一样地也瞥向轩窗之外。
“我笑……我笑我向来大大咧咧的相公今天也会安慰我这可怜的娘子了啊。”她笑吟吟地,伸手贴上她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的俊脸,慢慢摩挲,见那白白的面皮开始抖啊抖,抖啊抖,却又不忍心挥开她的手,不由笑得更开。
“你、你够了啊。”
“小飞。”她笑着收回手来,轻轻望着他。
他扬眉,也轻轻应一声。
“我……我……”
“如果你问我你做得对不对,那我可以告诉你,你做得对。”自然明白她在想些什么,关飞朝着她眨眨眼,笑道,“不要问我怎么知道,反正我就是知道了。”
“你又开始同我玩绕口令吗?”心情,却很奇异地平静了几分,她咬咬嘴唇,低声叹,“我从来不曾、不曾——”
“权势争斗,本就是不计手段。再则,不管那个闯了祸的孩子咱们认不认识,可那位长公主,我前几日还曾在二爷府邸瞧到过呢!”皱眉,关飞嫌恶地撇撇薄唇,“反正我早就看那位公主不顺眼啦,不过是仗着祖上积德有了尊贵的出身,可也太气焰嚣张心狠手辣了!动不动就抽人鞭子杀人马驹!”突然又笑起来,很得意地打个响指,“哈哈,想起来了,她五六岁时我就偷偷拿箭射过她!嘻嘻,我现在还记得啊,那时候她吓得哭到惊天动地,险些尿了裤子,我却也笑得惊地动天,差一点笑得滚到地上!”
第108节:第七章悠悠我心(4)
“那后来呢?不曾追查过么?”她知她这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是为了引自己不再伤心,暗叹一声,自然顺着,有些好奇地追问下去。
“自然追查啊,不过那以后就与我无关啦,你家相公多聪明,随便脑筋转一转,轻轻松松就找到人替我扛起了黑锅。”想起来,就爽啊!
“关大人?”
“才不是呢!”翻个白眼,玉树临风的人依然潇洒到底,“我总比她大了十几岁,黑锅自然是找和她年纪差不多的来背啦!哈哈!”
“是……关家三公子?”
“耶,娘子你好聪明啊!”笑嘻嘻地拍拍那圆润的脸蛋以示嘉奖,玉树临风的人笑得很得意,“谁叫他小时候总做我的跟屁虫?我当时正值青春年少,只想如何的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哪里想到有一个整天擦着鼻涕的小毛孩子跟在身边,所以不找他去找谁呀?”
想一想,明明还是昨天很清晰的事,怎么一个转眼,却已经过去了十数年,再回首,那曾哭着闹着笑着跳着跟在自己身前身后的孩子,却也已经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
果然,岁月真的便如白驹过隙哪!
“小飞,我倒不知道,你也有那般调皮的时候。”
“哈哈,难道你以为我一直是现在的模样?”
哈哈大笑两声,玉树临风的人紧搂一下怀中的娘子,叹口气,“我自小便同关家弟兄一起,关伯伯最心疼的,从来不是他那三个不怎么成器的儿子,却总是我这个结拜兄弟家的孩子。”想起往事,他不由唇畔含笑,清澄的眼眸望向轩窗,“我娘生下我后便去了世,我爹爹又事务繁忙,哪里能顾得了我?六岁之前我几乎是吃在关家,睡在关家,读书识字学武射箭,都是、都是七先生手把手地教我,那时我调皮,挨七先生板子可挨得不少。”
阿沈安静地窝在他怀中,听他轻轻说下去。
“这些年……虽然变故大起,我却从来不曾忘记过我在关家生活的那些年月。有时候闭上眼,依然能清晰地看到那些过去的开心时光。”合起双眸,他长长叹息,“阿沈,你不要以为我这些年总是避开关家,也十数年不曾再登过那朱红的大门,其实、其实,我却一直知道,我的心,在关家,一直一直在关家,从来不曾离开过一刻……”
她心一震,已知了他良苦用心,却只安慰地抚抚他不自觉颤抖的手臂,并不言语。
“年少时,眼睛里看到的,一切都是好的美的,便似那阕词所说:少年不知愁滋味……”眼睛,轻轻睁开,清清亮亮的,宛如一潭清澈见底的溪水,他再叹:“长大后,才知年少时的眼睛是多么单纯,才知而今,而今——”
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小飞。”沉默一刻,她也叹,“那你,曾悔过么?”
可曾因为如今的痛苦,去后悔从前所做?
倘若时光可以倒流,倘若有再选择一次的机会,再回到当初的情景,夫人可还会头也不回地……决绝地挺胸离开那人?
那不久前的月夜,曾有人轻轻问过她。
夫人做出决定之前,必定痛苦地挣扎过,必定生不如死、痛不欲生过。
清盈盈的月光之下,曾有人叹息地替她回答。
总是记惦着过去,何不怜取眼前?终究,我们不论后悔苦痛,还是要往前走的。
“总是记惦着过去,何不怜取眼前?终究,我们不论后悔苦痛,还是要往前走的。”
她猛地抬头。
“总是记惦着过去,何不怜取眼前?终究,我们不论后悔不管苦痛,还是要往前走的啊。”笑吟吟地望着她,玉树临风的那人扬眉,淡淡笑开,“我做什么要去后悔?当初既然选择了,如今自然要坦然地面对当初所结下的果子了,管它是酸是甜是苦是涩,既然选了,便酸也好甜也好苦也好涩也好,坦荡地接过来坦荡地吃下去好了。”
她一震。
“过去喜欢的,如今只要还是你的,便继续去喜欢好了,为什么要逃避?你管他冷酷也好无情也好翻手为云也好覆手为雨也罢,只要他是真心对你,只要他还恋着你喜欢着你爱着你,那就随他去好了,只要你高兴,去管那么多有的没的做什么?”
笑吟吟望着她的人,笑眯眯地眨眨明亮的眼儿,如玉的脸庞上是骄傲的神采飞扬,“既然喜欢了恋了爱了,你管他在别人面前是什么样子,只要在你面前还是那个他,就好了啊。”
她愣愣看着,愣愣听着,愣愣想着。
“与其去担心有的没的,就不如去直接看一看好了,看他还是不是你心中的那个他,如果是,如果还是你喜欢的,好,就继续接着喜欢下去好了;如果真的不是你心中的样子了,如果真的不喜欢了,那就不要喜欢好了。”微微侧首,玉树临风英俊无比的人声如清泉,泠泠似玉,“不要总这样嘛,去看一看又能怎样?迟早,这一步,是必须要跨过去的啊,任谁也帮不得你,只有,靠你自己。”
藏在袖中的手,轻轻抖了起来。
什么时候,你才能睁开眼睛,认真地看看这个红尘,读读这个世间呢?
属于你的,喜欢你的,一直在等待你啊!
一直,在等着的。
眼眸,猛地闭合了起来。
即使在等着,她却,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
第109节:第八章沉吟至今(1)
第八章沉吟至今
于是,什么也不再去想,只安静地躲在小小的角落里,安静地和她那玉树临风风流倜傥英俊到没天理的相公老爷过着自己的平淡日子。
十一月初,海宁冬潮将起,毛遂自荐揽下长堤修筑差事的海宁知县唐顺潮上奏折,言称长堤初步修筑成功,君王龙心大悦,派人嘉奖,一并嘉奖了识人有功的皇二子。
十一月中旬,海宁冬潮,江浙巡抚率数十江浙官吏前去海宁长堤查看修筑进程,长堤竟意外被海潮击出十丈决口,江浙巡抚连同海宁知县唐顺潮及数十江浙官吏同时葬身大海,无一生还,尸身只打捞到仅仅七具。
海宁长堤决口事件震动天朝,君王大怒,一日三道圣旨,严厉苛责皇二子玩忽职守,降皇爵为郡爵,罚银一万两,并勒令其在行宫面壁思过不得出京返回封地江浙。
十一月下旬,天朝派出的新一任江浙巡抚到任,顺利替代皇二子接手了微微动荡的江浙政务,安抚了惶惑的民心,并接到民间密报,率兵突查皇二子府邸,竟从府中密室搜出长短兵器三万余件,并有天朝君王龙袍三件龙冠一顶。
天朝朝野震动,皇二子以图谋造反定罪,被剥去封号,降为庶人,君王念其乃同脉亲兄弟,不顾朝臣反对,免其死罪,只将其圈押至天朝皇陵,令其为先族守灵以洗罪责。
十二月初,皇陵守灵官员上谢罪折,言称看守疏漏,已降为庶人的皇二子失踪。
君王怒,严惩皇陵守员,并以此为戒,在朝中大肆苛察官员,修改条制,颁发严吏令,有功则奖有过必惩,一日间升迁罚贬仅二品以上官员即多达二十余名!
内阁尚书关文岳,则因病上书求告退离朝,君王怜其一门忠仁,其人更是功高盖世,多次劝勉挽留,但关文岳以每年秋冬痼疾缠身为由,坚决请辞离职返家,君王遂顺其愿,御赐“恭谨谦良”亲笔牌匾,连同诸多赏赐,皇恩浩荡放其辞官返家休养。
……
朝廷的权势争斗,拖延了近十年的皇权之争,至此,终于缓缓地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点。
任凭朝野内外民众坊间闹得轰轰烈烈、大风大浪,她依然悠悠哉哉地关在小小的家门里,过她已然过了十余年的生活。日子,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自在。
修了五年的海宁长堤同他有什么关系?修成了他捞不到好处,修不成他也捞不到好处。
一下子海龙王收走了数十条官老爷的性命同他有什么关系?收走了他摸不到好处,没收走他还是摸不到好处。
皇二子意图造反同他有什么关系?造了反他得不到什么好处,造不成反他也得不到什么好处。
官员升迁左迁同他有什么关系?升迁了他拉不到好处,左迁了他更拉不到好处。
听着家门外漫天的风言风语,她那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相公老爷摇头晃脑地如此言道。而后却在听到关文岳辞官返家后,一下子跳得三尺高,再而后,家中就很少再见到那玉树临风的身影。
她十余年来第一次瞧到了她那玉树临风风流潇洒的相公老爷狼狈地跳脚,也十余年来第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她惊,她叹,她合眸,她由心高兴。
从此,再也不惧了,从此,再也不担忧了,从此,再也不须烦恼,从此,可以开心了,可以开心了啊!
她的小飞,属于她的拥有了十年的她那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终于可以有情人聚在一起了啊,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有情人聚在一起了啊!
她由衷地为小飞开心。
或许小飞说得对,当初既然选择了,如今自然要坦然地面对当初所结下的果子了,管它是酸是甜是苦是涩,既然选了,便酸也好甜也好苦也好涩也好,坦荡地接过来坦荡地吃下去好了。
所以,她开始试着坦荡地,面对。
那个男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不看她的冷眸,不顾她的冷遇,笑着,温柔着,对着她。
深夜,匆匆而来匆匆而走,只想亲口再告诉她一次,那个绷着小脸安静地跪在宗庙一直跪了整整半夜的孩子,什么事也没有,要她千万不要担心。还有,那孩子,要他转告,他明白母……明白她的苦心,更开心她终于第一次……眼里看到了他。
午后,匆匆而来匆匆而走,只想亲口说给她听,那隐隐几乎从天朝脱离的江浙大地再也无须担忧,那皇位之争,终于,结束了,完结了,他,再也不用,再也不用——
第110节:第八章沉吟至今(2)
她却不置一词,只冷眼看着那男人兴奋着,开怀着,笑着……失落着。
他知她,她更知他,更知自己,更知道,当初的选择,她而今得到的果子,是……
那一晚,男人又匆匆而来,殷殷的眼眸,殷切而望。
“珍珠,难道,我们再也不能回到从前?”
殷切的眼眸,她合起双眼,不看。
“珍珠,一切都过去了啊!我们再也、再也——”哑哑的叹,哑哑的笑,从来不曾因为她的冷与默而稍减过半分半毫,一直笑着一直笑着,“珍珠儿,回来吧,回来吧!”
十年来,他第一次,对着她,说出“回来”两字。
那殷切的眸,那殷切的恳求,她心痛如刀绞,却用力地合紧牙关,用力闭紧了双眸,不听,不看,不闻,不语。
“珍珠。”那男人叹,笑着叹,“难道你还不曾原谅我?我、我——”却如何也却说不下去。
原谅?
她从来不曾认为他哪里做错,从来不曾生过他气,所以,他也不用求得她的原谅啊!
为君之道,必有不得不、必有一定要背负的责任,她知道啊,她明了啊,她懂得一切的一切。
所以,不要向她要原谅啊!
“珍珠,我知你恨……恨我当时不该舍弃了你……”哑哑地笑,却是十分百分千分万分的苦痛,“我知你想陪在我身边,无论艰难险阻,无论生死两难,可我、可我……”
因为喜欢着她,因为爱着她,所以,只想将她好好地保护;所以,只想要她好好地生活……她懂,她知道,她全都知道啊!
可是,他终究是舍弃了她,他终究是在风雨艰险里舍弃了她,而后一个人蹒跚而行!
其实,你……只是陷到了一个陷阱里:倘若以后再有不得不的时候,他,会不会还舍弃了你,会不会再如此的一回……只是被情伤了,便,再也不敢相信情了,仅此而已。
紧合着的眸,突然一阵的酸涩。
“珍珠,我——”
“我如今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她叹口气,不忍心再听他哑哑的笑,只合着眼眸,轻轻一笑,似在梦中呓语,“我已做了别人十年的妻子,我已和另一个人同榻而眠了整整十年,你,难道——”
“不要说了,不要说了!”猛地拔高的声音,带着十万分的愤怒,百万分的痛苦,却又猛地降了下去,轻而又轻地笑起来,“不要说了。”
“你,不在乎么?”她却偏偏要说,一定要说下去,“一切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一切再也不可能重回,再也不可能重回。”
“……”那男人似乎沉默了下,而后继续哑哑一笑,“我不在乎。”
声音,轻似无声,却又如同震雷,狠狠划过她的心跳。
她蓦然怔住,终于睁开了一直紧合着的双眸。
这个一直霸气着的威严着的男人,一身的伤痛与萧索,孤寂而落寞,却仍是笑微微地望着她,温柔地凝着她,哑哑地笑着朝她摇头,而后点头,“我不在乎,不在乎。我只要你回来,回来我身边。其他的,我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在乎。”
她眼眸一涩,隐在袖中的手微微抖起来。
不管他这些年收了多少女子在宫中,可他心里还是只有你一个女人……所以,什么也不用担心,什么也不用去想啦,一个男人心爱的女人,却被另外不相干的男人搂抱了十多年,可还是一心一意地等心爱的女人重回自己怀抱——只这一处,你已可以放下心,安心地接受他了。
她用力咬牙,将冲到唇边的满腔话语狠狠地压回几将窒息的胸膛,袖中的手指,抖得更紧,她却面容平静,轻轻笑了声。
“珍珠……”
男人难过的神色,她不忍看,转首,她仰首望向轩窗之外,墨墨的夜色里,无风,雪,却似乎落地有声,一片一片,犹如重锤,一下一下敲打在她已无知觉的心上。
她从不曾对他担过什么心,她从不曾想过是否可以安心接受他……她一直是他的,他也一直是她的啊!十年之前是,十年之后,依然是,依然是,依然是啊!
眼前,墨墨的夜色里,那笑盈盈的那绝色的娇颜,那左眼角有着嫣红小痣的芳华女子,却笑吟吟地望着她!
咬牙,咸咸的味道,溢满了口腔,她慢慢挺直腰背,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任那指甲狠狠刺进掌心,她咬牙,慢慢摇头。
“珍珠,珍珠……”
她想啊,想和他一起啊,可是!
“珍珠,你难道,不想……”
那男人,亦仰首,乌眸粼粼波光,一眨不敢眨。
她如何不想回到从前?好不容易啊,何其艰难啊,怎样挣扎着才行到了这一步,再也不用担扰朝中臣子议论——朝堂全在他掌握中;再也不必担心那固执而骄傲的东宫太后会如何地拿她来胁迫她的父兄,那老人,已是风烛残年,再也搅不出滔天的风浪……再也不须去担忧这个那个所有的所有,一切,都已好了,好了啊。
第111节:第八章沉吟至今(3)
她却,再也不能,再也不能……
“珍珠,不想着我,你也总该怜惜我们的由儿,我们的由儿——”
她颤抖,她咬牙,却依然不回头。
那一年,那一年的三九寒天,她流浪出了那朱红色的宫墙,伏在大雪的河岸,心中痛到极至,却只想笑。脸庞上血红的液体淌落,她毫无所觉。
那一年,那一年的三九寒天,她被小飞带回了家,小飞不容她拒绝,请来大夫为她医治那脸上刺目的伤痕时,她却被检出了身孕!她的腹中,竟然已经有了小小的骨肉!
骨肉啊,属于她和他仅仅剩余的联系的骨肉啊,她如何可以割舍?她要如何才可以割舍得掉?!
可,却在知道身怀有孕的第一刻,她唯一想到的,却是他,他的处境,他的未来,他所想的为国为民!
毫不犹豫地,她将这个消息逼迫小飞传给了他!
于是,那一年的中秋,那一年的花好月圆之夜,那一年的家家人人团圆的良宵佳节,她流泪咬牙,不曾看那团血肉一眼,从此与她,远隔天涯。
所以,她如何可以见那小小的少年,她如何可以去面对那小小的少年?
她什么也不曾为那小小的少年做过啊,乳汁,不曾给过一口;衣服,不曾做过一件;拥抱,更是从来不曾有过!十年,十年,除了那十月的怀胎,她为那小小少年做的,却是狠心地要他去跪那冷冰冰的宗庙,要他用那纯挚的眼睛,认真地看一回宫廷权势的血腥之争!那小小的孩童啊,却因为她,失去了自由,自一出生,便是、便是权势的筹码,便是、便是争权夺利的工具!
她,如何还有脸面,去看那小小的少年!
所以,她如何可以再与他相处,如何可以回到那十八岁时的快乐生活?
他,早已不再是他;她,也早已不再是她了啊!
能为他做的,可以为他做的,她全做了。
所以,她与他,再也没有了可以一起的可能,再也无。
咬牙,咽下满口的咸与苦与涩与痛,摇头,任那锤,狠狠砸下,任没有知觉的心碎成片片。
依然仰首,依然合眸,不忍看那男人的神色,不忍看那男人失落落地蹒跚而走。
窗外的雪,漫天飞舞,落地无声。
那伫立于雪中的疲乏的背影,一夜。
她无语,泪亦,无流。
从此后,那男人,再未来过。
心跳,慢慢回到了十年来的速度,却是轻松了许多。
雪,早已住了,天青云霁朗。
望着晴朗的天,她舒一舒衣袖。
一切都过去了吧,却总是会在半梦半醒之中,看着那个男人脚步蹒跚,背影落寞,她紧紧揪住心口,无语,不能呼吸。
心中时而清明如同明镜,一丝丝一点点的波动清晰地传进心底,却又时而迷茫得如同隔着浓厚的深雾,一切的一切只见模糊轮廓,无论如何地睁大了双眼,却还是看不清一点一分的细节。
“何苦呢,到头来,受折磨的,还不是你自己?”
她那玉树临风愈来愈潇洒倜傥的相公老爷偶尔回来,看她总窝在书房安安静静地读书写字的样子,沉默了许久,最终长叹一声。
她笑一笑,什么也不说,只手握狼毫,饱醮浓墨,尽情挥洒。
“你……”再一声地长长叹息,她的相公很蛮横地抢走她手中的毛笔,竟然笑着朝她扮了个鬼脸,“你够了啊,不要再这样了,你以为那个男人会这么简单地放过你?”
她还是还她这最近似乎很春风得意的相公老爷淡淡一笑,拿回笔来,淡淡一笑,“你总不如我了解他,他再不会来。”
那夜,她拒绝他,拒绝得毫无回旋余地,再无回路。
那样骄傲的一个男人啊,那么懂得她心思的一个男人,不会再来。
再也不会来。
“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手中的笔再一次被抢走,很帅气地轻轻往空中一抛,而后惊叫一声,快速地往后一闪一躲,总是白衣飘飘的潇洒样子却还是被狼毫中飞溅而出的浓墨弄得狼狈了几分。
她忍不住笑起来,表情终于不再淡然。
“……小飞,你说过的,要陪着我一生一世。”她突然道。
“……呃?”他立刻呆住。
“我才不管那个关家的大公子呢,你答应过我的,就一定要做到!”很严肃地抱住他,圆圆的眼认真地看着他,她很正色地重复以前曾经说过的话,“小飞,我就要和你一生一世一辈子在一起!”
“阿沈……”她那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果然被她作弄得有些手忙脚乱,顿了下,而后轻轻回搂住她,好脾气地笑着拍拍她的肩背,“好,好,我陪着你一生一世,一生一世。”
她眨眨突然酸涩起来的双眸,笑着搂紧她亲爱的相公老爷。
第112节:第八章沉吟至今(4)
“真是的……我才不信呢……看着吧,山快来啦。”
她那玉树临风温柔体贴的相公老爷不断地开始嘀嘀咕咕,她听而不闻,只依恋地汲取着他暖暖的温度。
陪了她整整十年,而今,这温暖的怀抱,终将离开她,去寻他自己的幸福。
合眸,她什么也不去想,只想现在,还握着他暖暖的手。
一起,笑。
而后,冬去,春归。
她那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相公老爷终于和心爱的人比翼而飞,去体会延迟了十数年才得之不易的幸福,自那日郊外一别,她暗自长叹一声,总觉得自己一半的心魂也跟着她的小飞游走九州山河去了,恋恋不舍之余,却对那个被小飞狠狠玩弄了一番的男人自始至终视而不见。
那男人竟然难得地没有动怒,只静静看着她漫步而归。
她那时还担心那男人会再次跟着她回她那居了十余年的家院呢。
那男人,却终究真的不再来,说不上到底是欣慰还是失落,她心中竟忍不住笑了声。
而后,日子一如既往,她无喜亦无悲,写写画画,偶尔接到她那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从远方寄来的几页信笺,已足够让她开心数日,然后立刻回信,洋洋洒洒写上许许多多相思之语,欲托鸿雁,末了却总是笑着,画个圈儿替,不忍心再打扰那两人好不容易才得来的甜蜜。
什么“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啊,小飞呀小飞,只怕你真的错了呢。
一切,便如此结束了罢。
然后,却到了,那一天。
七日不临朝。
即位十余年,甚少缺席早朝的君王,勤政爱民的君王,如何会有无事七日不临朝听制的唐突事?
同时,不显眼的,京师兵务开始调动,出入城门无户籍证者免,夜晚宵禁,无故夜游夜归者囚,官吏各归其部,停宴席止婚乐,外调官员到任者暂不返京叙职,京师外派者暂留归原职……
印着天朝玉玺的黄明诏书,一日之内连发十数道,而其中最为重要的就是:册立太子告天下书。
即位十余年,仅育有一位皇子的正值盛年的天朝君王,竟然在一夕之内仓促册立了太子!
诏书曰:皇子尚君由天资聪颖,品性温厚,深得朕心,在朕身後,必能继承大统。故特立为天朝储君。……
有异变。
有些发怔地坐在书房内,将这些明显的异动一一书写,她心中愈来愈惊。
这些异动,隐隐约约所指向的,只有一个,天朝盛世之君,身遭大变。
尚君德……身遭叵测。
身遭叵测。
狼毫,从指间滑落,她的心猛地一颤,只觉得刺骨巨痛铺天盖地地向着她袭过来。
一时间,她几乎呼吸不能。
身遭叵测……尚君德!
身遭叵测!
身遭……叵测!
张唇,却说不出一语来,手抖了好久,却也无法将手下的狼毫重新执起,只能呆呆地瞪着沾染了大片墨迹的宣纸,在眼前慢慢洇开,竟有了几分的……触目惊心。
触目惊心,触目惊心,触目惊心!
脑子中杂乱一片,她直觉手往外伸,唇开开合合数次,才终于挤出颤抖的两字来:“小飞!”
可,空荡荡的书房内,却再也无了那个玉树临风的身影,心一空,才想起她的小飞已经和着相爱的人凤飞比翼,早已不在她的左右!
“……”
手,不肯收回,固执地向着门口伸着,眼,却渐渐模糊起来。
那个曾经雪夜痴心守候在她这书房之外、痴痴守着她望着她的男人,而今与她远隔重重宫墙柳,即使她再如何地执手,即便她再如何地呼喊,或许……再也不会……来。
身遭……叵测。
那个爱了她恋了她舍了她弃了她却是守着她护着她的男人,或许,或许,或许……已经不在!
胸腹间翻滚拧绞,张唇,却什么也呕不出来。
模糊的视线,竟渐渐出现了那个男人,带着期待带着小心翼翼带着淡淡的伤带着微微的哀,安静地望着她,双唇颤颤抖抖,却是……无语……泪先流。
那个天下惟我独尊的男人啊,那个一掌撑起天朝盛世的男人啊,那个一次次地悲哀地站在她允许的范围之外,默默望着她的男人,那个情不自禁握住她手,无论怎样也不肯放开,只固执地在她面前……笑着叹着的男人,而今,凝着她,却是无语,泪先流。
泪先流!
她直觉伸手,十余年来第一次地去迎那男人的手……那记忆中一直温柔的温暖的手,却退缩回男人的袍袖之内了!
男人,悲哀地望着她,无语,泪,先流。
“……君……德,君德!”
她颤颤呼唤。
男人,却依然悲哀地望着她,泪,渐渐流满了面。
“君德,君德,君德!”
第113节:第八章沉吟至今(5)
她呼吸窒住,轻轻地不停地唤。
男人,模糊的脸,模糊的泪,模糊的悲哀,却突然消失了!
“来人,来人……”
她不顾一切放声大喊大叫,寂静的院落,却无一人进来。
“来人,来人,来人!”
唇张了又张,合了又合,才知自己,根本没有挤出声音来!
心,如被割成了三百六十片,片片都绞得她五脏六腑翻滚挤拧,再不得安生。
“来,人。”仓皇了的眼,仓皇地扫过身前的所有,似是剜了心,巨痛让她只想逃避,抖如深秋落叶的手,拿了几次,才将手边的砚台举起来,咬牙,举高,合眼,她狠狠砸下!
刺骨的痛从手心直袭已成碎片的心。
她却恍然未觉,如被风抽干所有精神气力的身躯,终于在痛中站了起来,只觉脚下虚浮,摇晃了下,她咬牙,踉跄着奔出书房,奔出小院。
“夫人!”
“夫人!”
破碎的尖叫,冲进她愈来愈模糊的脑中,她勉强凝住几将涣散的心神,用力吸几口气,渐渐恢复混沌的思绪,飞快地下令:去铜狮将军府!
可是,铜狮将军府朱红的大门开是开着,已不再是将军的将军却是不在,七日七夜,不曾回还!
七日七夜,不曾回还!
去曾经的相国府!
可是,卸任多年的老相国,不在府,七日七夜,不在府!
她所认识的人,她所有可能探听的人,七日七夜,俱不在。
神志,却在这一刻,奇迹似的恢复了平常。
一直颤抖的手,一直巨痛欲呕的心,这一刻,竟平稳下来,安宁下来。
她,似乎隐隐约约明白了些什么,可仓皇的心,却依然要她一意孤行。
或许,因为,她已无路可寻,她已无路可择,她已无路,可逃。
用十五年情丝织就的那张网,已朝着她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无路可寻,无路可择,无路可逃,无路可退,她,惟有,向前。
“夫人。”
“夫人。”
睁开一直模糊的双瞳,她轻轻叹口气。
慢慢走回卧房,卸下粗布衣,着上旧时裳。
打开柜子,从最底层的角落拿出沾满灰尘的布囊。
布囊,金丝织就,玉线绣成,端正华贵无比,尊贵无双。
布囊,暗色泛黄,气息陈旧。
这个布囊,她已十年不曾开启,她舍弃了它整整十个春秋,从不曾不屑不敢将它显在眼前,将它摆放心中,将它,握在手间。
解开盘龙绕凤的系绳,布囊翻转,倒在掌心。
柔光莹润,精雅端庄,仪态,天成。
皇后之玺。
盛世天朝唯一与皇帝玉玺并肩而置的,皇后之玺。
轻轻叹一声。
走出门,门外,一地的鸦雀无声,一地的头冠与背影。
曾经有说有笑,曾经闲话家常,曾经朝夕相处,曾经……
而今,再也不是夫人,再也不是丫鬟护院,再也不是看门老汉,再也不是伙房胖厨。
宫娥,廷侍,内宦,御厨。
而她,则是天朝女子第一人,天朝君王尚君德结发之妻。
孝贤皇后。
君珍珠。
“摆驾,回宫。”
唇角,轻轻弯起,眼瞳,流光微转。
曾经沉睡了十数年的绝代芳华,在天朝三月的春光里,轻轻叹息一声,迎风而展,再度,归来。
乌鸦鸦一片,跪地相迎,她并不理会,径直下了六十四台的步辇,径直走进那高高的宫殿。
径直走向那……沉睡在嵌金绘玉紫檀龙榻的男人。
饱满的前额,即使睡中,依然竖着浅川,炯炯的双目,而今覆在紧合的眼帘下,昂藏的躯体,静静躺在锦被之下。
似乎一辈子不再的呼吸,突然在这一刻,很奇异地通畅了起来。
还是那个男人啊。
墨色的浓眉,笔挺的鼻梁,坚毅的嘴唇,英气的脸庞,坚韧的……呼吸。
呼吸,他还在平缓地呼吸着啊!
眼瞳,慢慢热了起来。
侧身,坐在男人身边,俯身,轻柔地掬起他乌黑的发,似水般从指缝滑落,点点的银光,刺痛她的眼瞳。
还是那个男人啊,还是那个以天下人为道,将家国社稷看重于泰山的男人啊。
十数年的光阴,似水的流年,似指间银光点点的发,一瞬间滑过。
沧海,桑田,原来便似小飞所说,不过是,有情人的弹指一瞬间。
那些苦与痛,那些别与离,那些舍与不舍,那些弃与不弃,那些悲,那些欢,那些忧,那些愁,那些纷纷扰扰,那些是是非非,瞬间,一片空。
而今,一切依旧。
斯人如玉,玉似斯人。
却已,白了少年头。
轻轻俯首,热热的唇吻上那眉间的浅川。
她轻轻叹一声:我,回来了。
第114节:第九章但为君故(上)(1)
第九章但为君故(上)
不用任何言语,挺胸端坐殿堂中央,自有人在身前跪倒,一一细禀。
君王之伤乃是那日回宫途中,被皇二子党羽余孽袭击所致,伤在胸腹,为剑刺之伤,伤深三寸,未及心肺,大幸。只流血过多,且君王历久劳神,精元虚耗,气虚脉弱,亏损之症历时已深,而今数症并起,以致昏迷七日不见清醒,但天佑我皇,虽病势凶险,幸无性命之忧,只需慢慢调养,待精元充沛,便可龙鸣天下,长寿万年。
微颔首,挥手,太医依命起身。
君王昏睡之前已下旨意,命关老相国暂还朝,总理朝政,关滕岳复职,依旧执兵部,并兼九城巡视史,可调令京师各部兵马,护卫皇城。
点头,再挥手,殿前侍郎却依然跪于殿前,犹豫许久,才颤颤道:“另有君王亲笔谕旨:因太子年幼,尚不能负天朝军政之责,孝贤皇后才能可佳,今令代朕监国,有关朝中重要政事,若相国及各部无法决断,可奏于皇后,由皇后定夺,此外,朝中官员升迁调派,皇后也可直下懿旨,朝中官吏不可阻挠。”
她微怔,望向殿中,却见官吏俱严整肃立,并无一人面有诧色,更不曾起言反驳。
视线,转向老相,老相微微一笑,再向关滕岳,也是朝着她沉稳点头。
也罢。
稍加思索,她面容平整,不露欣喜之色,更无怯然之意,只平缓地下达懿旨:大赦天下,为君王祈福。
朝中事政由关老相国决断,六部官员各归其职,各司职责,不得无故懈怠。
官员调职恢复旧制。
取消京师宵禁。
宴席婚乐一如从前。
停止京师出入盘查,不得借搜查叛党余孽之故扰民,如有违者,严惩不贷。
下旨召沈老大人一家返京序养天年,加封沈明朗为太子少保,入阁理事。
言罢,沉静如水的眼眸缓缓扫过殿中之臣,臣子们依然严整肃立,待她语罢,则躬身领命,齐齐道一声“谨遵懿旨”。
她稍惊,其他不论,只她说的那最后一条,召自己双亲与兄长返朝,竟然无一官吏驳她倚仗皇后之势为娘家一族谋利!
望向老相国,却是朝着她微微点头!而铜狮大将军,竟暗暗朝着她微微一笑!
不由长呼一口气,她挥手,散去臣子。
站起身,返回内殿,令太医们分班轮值,不必再齐聚殿中。
再见到的人,却是让她长长怔住,再也无法回神。
笑意盈盈的女子,圆润的身躯,圆圆的脸庞,圆圆的眼睛,甚至连盈盈笑意,也是圆圆的,圆到了极致的美丽,美丽到了极致的圆。
她直觉抚上自己的面颊。
就连那由左眼角至右下颌将一张圆圆的脸儿诡异斜分了的狰狞红痕,竟也在女子的脸上!
同她……依然一模一样的女子,笑盈盈地望着她,仿如与她隔镜,相望。
时光如箭倒退而回,那一年的冬季,那一年刺骨冷风中,笑意盈盈的女子,突然出现了眼前!
她大震,怦怦心跳似乎就在耳边,脑中杂乱一片,眼睛,却莫名地热烫起来。
女子只笑微微地望着她,仔细打量过她,而后轻轻叹了口气。
然后,女子问她,天下间的女子,一生一世,所为何来?来者为何?
她无语。
她怔。
女子又问她,天下间的女子,一生一世,一世一生,要的,是什么?要如何的来过?
她呆住。
她沉思良久。
女子轻轻叹口气,慢慢将自己的答案说给她听。
女子说,身为女子,这一生一世所求的,所能求的,也不过是能有一处遮风挡雨的歇身所在,能有一世一生的温饱。
女子说,身为女子,有一口饭可以果腹,有一件衫可以暖体,有一寸地可以栖身,有一片自由的天地可以任她生活,这已足够,已是全部。
女子还说,身为女子,什么追求啊,什么志向啊,应统统弃而舍之,敬而远之,厌而恶之。因为,这是天下间女子的命。
她立即摇头,张唇,欲驳。
女子却笑着也摇了摇头,继续道:于天下间的女子,托身于一良人,所求的,论到底,其实还不是为了一处遮风挡雨的歇身所在,为了能有一世一生的温饱?
她用力摇头,却不知该如何的来驳。
女子继续道:男女情爱,虽自古有之,更是流传至今,人世间时时处处似乎俱有之,可你看那昔日的阿娇长门赋,文君沽酒,那十娘怒赴江,香莲卖琴……哪一段金宵玉露到头来换得的真是个花好月圆只羡鸳鸯不羡仙?即便真的有个痴情男女,可能互守一生一世的又有几个?男子或许不薄情,但太易多情!三妻四妾,家妓舞娘,哪个男人肯一生一世只守着一个女人痴情到老?
第115节:第九章但为君故(上)(2)
她默然。
女子再叹口气:身为女子,便是如此,便该如此,便要如此。女子要三从四德,为何要三从四德?因为天下间,只要投生为女子,这便是宿命,无处更改,无法更改,也,无须更改。
沉静地望听呆了的她一眼,女子笑微微地一声叹:这是天下女子之哀,可如何不是天下女子之幸?争情争爱,争得头破血流,争得黯然伤魂,争得青丝一夜成白发,或许笑之,喜之,幸之,可到头来,还不是伤之,哀之,泪之,悲之,还不是黄粱一梦?
既如此,倒不如一切看破,舍之,弃之,厌之,恶之。
总胜过镜花水月,一场空。
“……伤心失望之前,我宁愿不要这伤心失望!”她喃喃低语,心中悲喜交集,竟不知该笑该哭。
“所以,我看透而舍,你,则逃了。”
女子怜惜地望着她,一模一样的容颜,却是截然相反的神情。
她一震。
“我没有因为什么而蹉跎了我的青春年少,于我,安乐一生,衣食无忧,便是平生所愿,结缘良人从不是我所求所想。”一模一样的明亮眼眸里,映着的是知足常乐,“但如此于你,却是,太委屈。”
眼睛热热的,她竟然说不出话来。
“数年前,南蛮攻我边疆,战场上我将士奋勇杀敌,英勇战死的将士有数万之多,是我朝自开国以来少有的惨烈战事。”
女子微一沉吟,轻轻道:“时关腾岳将军身为佑国大将,身负护国之责,但朝中却迟迟不发诏命他挂帅出征,他一时焦急,便闯殿前去质询……才知他竟然为一青楼女子而正酗酒失魂、不理朝政!将军大怒,不顾伦理之道,将他狠揍了数拳——他这才如梦初醒,振奋了精神,开殿宣诏朝臣议事——这事,你可知道?”
她迟疑片刻,而后点头。
女子微微叹一声:“知此事之人,皆只淡淡道他一句‘风流’,我却知道,他酗酒失魂、不理朝政为的不是绝色红颜的不肯依附,而是为绝色红颜决然伤害自己容貌的决烈手段!”
她顿时呆了。
“你从不曾想过罢,当年你决然而去,决然到再不回头的破釜沉舟,给他的是怎样的伤痛?他是要这天朝万里江山,要这天下无双的权势,要施展他的一腔抱负!可他,还要的,却是你,只有你,惟有你!你为了他,宁愿忍痛离宫隐姓埋名,宁愿成为天朝最最平凡普通的妇人,宁愿……再也不是你……”
指甲,狠狠刺进掌心,她咬紧牙,紧闭双眼,竭力控制发抖的身躯。
女子静静望着她,望着她的颤抖,还是轻轻地叹,“你为他牺牲了多少,同样,他便也为你牺牲了多少。他如何不想让你一刻不离地伴在他的左右,他心烦意乱难以下决策,常常会莫名地苍茫回顾,他是在找你啊!可次次寻你找你落空时,他自嘲地一笑,你可知那笑容多苦多涩,多难受?”
她茫然地点头,再摇头,摇头,再点头。
“可他,却不愿禁锢你,却不要你循规蹈矩怯怯懦懦失去自我,却是……还是放你自由,让你鹰翔长空自得其乐!”
真心相爱的两个人,要如何去为对方做些什么,才是真心地爱着对方?
女子怜惜地望着她,轻轻一叹,“他道……直到我爱上那个人,才明白我宁可负自己的一颗心,却舍不得束缚她的眼睛。”
直到我爱上那个人,才明白我宁可负自己的一颗心,却舍不得束缚她的眼睛。
她重重一震。
“当初我不知天高地厚,一心只想助他施展抱负,成为以天下人为念的盛世名君。”
痴痴一笑,她眼中含了泪,望向一模一样的容颜。
“我自恃聪颖,在家又跟在哥哥身后学了不少治国安邦的大道理,总以为可以为他分忧,为他分担一点忧劳。可看在有心人眼里,我却因为是女子,是……不可涉政!呵呵,因为是女子,所以不可以干扰国计民生,所以,不可以影响到一个或许是未来君王的任何决定……”
“……你如何不想隐忍,如何不想像世间所有女子那般地唯唯诺诺?可是你做不来,真的做不来。”女子轻轻接过她的话语,叹,“他更不忍心要你成为想笑不敢笑、想哭不能哭、想哭却笑、欲笑却哭的泥胎!所以,他忍痛,送你远远离开他。”
“是啊……送我远远地离开他。”
而这,才是他狠心舍弃她的真正原因,从不曾对外人道过的真正因由。
朝臣的非议,几度的遇险,皇后的威吓与排挤……他是一人之下、却天朝万万人之上的仁王啊,哪里肯会将心爱的人放在危险之中?!
只有她的快不快乐,才是他从来挂念于心的。
眼,有些迷茫地望向窗外的朗朗碧空,她唇畔含着模糊的笑,似是恼,似是不甘,却,更似是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