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凤飞比翼(1 / 1)
第1节: 非妻 引子
第一部非妻
引子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唔,不妥,不妥,实在是大大的不妥!
“飞儿,怎么不念了?”
“爹爹,我总觉得这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甚妥当耶!”
“美好的女子,自然会引来谦谦君子的追求——当初我便是如此才娶到了你阿娘——有哪里不对了?”
“爹爹,明明是阿娘娶了爹爹您入门才是吧?”
“那是——”
“那是因为咱们关家的古怪家规嘛!女子当家主事,男子入赘进门——您不用说,飞儿都明白。所以飞儿才说这句话不通啊!”
“哦?”
“从咱们天朝第一关家来说,应该是‘谦谦君子,淑女好逑’!”
“飞儿,你才不过十岁而已,这《诗经》念念就好,不用这么认真追究——”
“爹爹,您这话可就错了!”
“哦?”
“我虽不过十岁而已,可也知道什么叫做‘未雨绸缪’啊!如果我如阿娘一般,做一个明目张胆的窈窕淑女,自然可以安心等待如爹爹一般的谦谦君子主动登门来逑,可我命苦,有那么两位云英未嫁、一直虎视眈眈瞅着咱爷儿俩的异母姨娘,我哪里可以安心做等待谦谦君子来逑的美好淑女去?”
“飞儿,‘明目张胆’不是这么用的。”
“爹爹,您才说了飞儿不过十岁而已嘛!这么认真计较我成语用得对不对做什么?反正我决定啦,既然我做不得明目张胆的窈窕淑女,那自然也没法子等着谦谦君子主动来逑!”
“……所以呢?”
“爹爹,我在真正当家主事接掌咱们整个关家之前,是不是一直要这么‘俊俏小哥儿’下去?”
“爹爹知道这样委屈了飞儿,可是——”
“可是为了不让我那两位异母姨娘‘祸起萧墙’,我这样的‘俊俏小哥儿’反而比较不招惹刺客,爹爹,您不用说,飞儿什么都懂,更明白您的一番苦心。”
“飞儿,‘祸起萧墙’用得也极为不妥——”
“爹爹,您又在计较没用的了!”
“……好,飞儿请接着说。”
“飞儿都忘记刚才说了什么啦!啊,对了,咱们在说‘谦谦君子,淑女好逑’!”
“……是,谦谦君子,淑女好逑!”
“所以,飞儿决定了,飞儿现在就去好好地逑谦谦君子!”
“……飞儿,你似乎未雨绸缪得太早了一点点。”
“不早啦不早啦!爹爹不是说过‘商机便在于先机’么?先下手为强,怎么会早?”
“……飞儿似乎成竹在胸了?”
“成竹倒不至于,不过现成的谦谦君子倒是有一个的。”
“哦?”
“爹爹,天底下知道飞儿身世秘密的,除了您和阿娘,还有就是大伯伯和大伯母等有限的几位,对吧?”
“是啊,知道的人越少,飞儿相对就越安全——飞儿,你所说的‘谦谦君子’不会是——”
“爹爹,您这么惊讶做什么?知道飞儿秘密又可以说是‘谦谦君子’的,不就是——”
嘻嘻,她虽然不能做明目张胆的窈窕小淑女,但还是能明目张胆地去追求谦谦小君子的!
这就叫做——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飞儿,你又在乱用成语了……”
[]
第一章但为君故
大雪纷飞。
压弯了青松,压折了海棠,压满了横枝斜疏的红梅。
怒放的红梅。
放下手中书卷,斜卧暖榻的少年漫不经心地瞥向窗外那雪、那青松、那海棠、那横舒轩窗的怒放红梅,斯文俊秀的脸庞上,却是冷淡至极的嘲讽讥笑。
好大的雪,纷落砸下,那青松尚且弯腰,那海棠尚且折枝,那枯瘦苍老的山梅,却做什么傲视鄙睨的样子,开出红红燃烧似火的漫天花朵来!
媚俗!谄媚!
寒风凛冽的雪冬,一切该是白的,苍的,冷的……绝望的!
闻之欲呕的药腥味扑来,少年厌恶地扬手一打,将半合的琉璃窗狠狠地整个推了开。
腊月的寒风呼啸着立刻扑进窗来,夹杂着大朵的雪花,狠狠地扑进窗来,狠狠地扑了少年一头、一脸、一身、一被,蓝锦的身,暖色的被,如墨的发,顿时缀满了大朵的雪花,只有那白的脸、白的颊、白的唇上,还是那苍白的颜色,比白白的雪犹寒了三分的白色。
仰首缓缓吐出一口冰凉的气息,少年扯过书卷,继续埋首其中。
雅致的屋内,地龙腾腾,火盆旺盛,却人人屏息,个个掩口,捧着滚烫汤药进来的小厮一动不动地缩肩躲在门后,朝着屋内的人连连打着眼色,却还是没有一个人胆敢将这汤药捧到少年眼前去。
第2节:第一章但为君故(1)
静默,是这院落这屋子每一年的、每一冬的、每一天的、每一时的习惯生活。
呼啸的寒风,呼啸着冲进屋子来,又无趣地打着哈欠蹒跚而去。
卧榻前的大丫环打个寒战,手指动了动,却还是垂首缩肩,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气息。
哟哟呵呵的笑声从院落的拐角处开始渐渐地传来,清清亮亮的,在寒风的呼啸里,紧紧地黏住了屋内所有人的耳朵。
埋首书卷的少年,随着笑声迅速地将书一扣,白的脸、白的颊、白的唇上,忍不住迅速地带上了淡淡急切的粉色,细长黝黑的凤眼,即刻从窗口探出去,一动不动地等待。
一刹那,屏息静默的人也立刻活跃起来,不等少年吩咐,跑出去将琉璃窗紧紧合起,拿拂尘掸去卧榻暖被窗几残雪的,慢慢变得温热的汤药也被捧了好久的小厮小跑地呈到少年身前,被少年一手端起看也不看地一饮而尽,热热的毛巾被拧干了递上来,少年将药碗一丢,马上接过擦了擦冰凉的面颊。
少了凛冽的风雪,少了静默的气流,暖暖的屋子,终于暖上了几分。
哟哟呵呵的笑声,清清亮亮的,终于从门口掀起厚厚的门帘转了进来。
“文哥,好久没见了啊!”
少年含着大大的笑,朝着门张开手臂,笑声里,白白的球飞也似的溜过来,寒气夹杂着山梅淡淡的清香,立刻将他淹没。
唇动,尚未言语,白白的球伸出白白的一只胖手,往少年双唇一贴,冷冷的枣子一般大小的冰球,带着微微的甜,顿时充斥了少年的喉口。
“好不好吃,好不好吃?”白白的球露出笑眯眯的一张圆圆的脸,细细的眉,小巧的一皱一皱的鼻子,薄薄的粉色的唇,束在两侧用红缎子系着的发角,大大的眼,笑眯眯地望着少年。任一旁的丫环解下厚厚的狐裘,脱去厚厚的鹿皮小靴,圆圆的身躯朝着少年一滚,便灵巧地钻进了少年的厚实暖被。
少年含着那越来越甜的渐渐融化的冰球,笑着看这笑眯眯的人儿放肆的举动。
“唔,还是文哥这里暖和啊!”不过十余岁的小少年半爬在厚厚软软的暖榻上,侧首眯着眼瞧着含着笑的少年温柔地将暖被往自己身上细密地抻了抻。
“我早和爹爹说过,要他照着文哥这里给我也布置一间这样的好屋子,可他老人家总是说我没皮没脸,不过一个商贾之家的傻小子,竟敢想朝着相国府上的大公子看齐!”说罢,小少年调皮地眨眨眼,呜呜地假哭一声。
“如果我是三叔,一定打你屁股!”少年终于咽下了那甜甜的冰球,笑着扯扯小少年的圆脸蛋,“学我这里有什么好!”倘若他不是自幼便病痛不断,每到深冬更是胸闷头晕,受不得半点的寒气,哪里愿意被禁锢在这地龙火炕的房子里一动不能?
“学文哥又有什么不好?”小少年大眼忽闪忽闪地瞅着少年,一脸的崇拜,“我刚刚在花厅听大伯伯说,文哥写了篇文章,说是什么国什么民的,”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虽然题目我记不得,可大伯伯夸赞文哥的话,我却还是牢牢记得的!”
“哦,我父亲如何夸我来着?”少年不当一回事地笑着。
“大伯伯说,假以时日,文岳必定是我朝无双国士!”胖胖的手用力地一挥。
“你这小孩子,懂什么国不国士?”少年并未露出半丝的自豪,只细长的手指点上小少年的额头。
“我十一岁啦,不是小孩子了!”小少年抓下在自己额头造反的手指,瞪圆了眼,“等过了年,我就十二了,爹爹也说等春天一到,就带着我到江南贩丝去,我终于要开始跟着爹爹学做生意啦!”数之不尽的骄傲与得意。
“去江南?”少年一愣,“你还正小,四书五经尚未读完,却去学做什么生意?”
“反正我这辈子也学不到文哥一般的大学问,也成不了文哥一般的少年状元,既然如此,我还是老老实实跟着爹爹去学做生意,将来接下爹爹的担子,做个铜臭的商人好了。”小少年依旧笑眯眯的,“反正爹爹早就死了要靠我光宗耀祖的心,只盼我好好地吃吃喝喝,平平安安地过完一辈子就行啦!”
“三叔他……”
“你的三叔说啦,虽然咱们不是亲兄弟,但总是同一宗族,一笔写不出两个‘关’字,等文哥你养好了身子正式出仕,他就到处嚷嚷去,说名扬天下的少年状元郎就是我们关家的子孙!哈哈,他早就盘算好了,他这辈子有大伯伯撑腰,而我这辈子呢,自然就是要推着你做靠山啦!”
小少年得意地哈哈笑,胖胖的手再用力地一挥,“自古不是就说‘官商勾结’吗,那我这辈子就勾结着文哥你好了!”
“胡说什么呢!”少年给小少年的话逗得忍不住地摇头叹息,“自己还说你快十二了呢,十二岁的人就是这么说话的么!再说,我和你可也不能是我父亲和三叔那样的结拜兄弟啊。”他故意刁难。
第3节:第一章但为君故(2)
“哎呀,我知道我文雅不过文哥你,那自然就说得粗俗一点了咯!文哥要是不爱听,那我换一种法子重新来说好了!”圆圆的脸皱成一团,真的开始认真思考。
“你还能想出文雅的说法来?”少年侧身躺下,挥手要屋子里伺候的丫环小厮退下。
“也不算文雅啦。”小少年微翻身,胖胖的身躯半压上少年的胸,很认真地敲敲脑袋,乌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含笑的少年,“要不,等我满了十六,我拿我家所有的产业当作聘礼,来娶文哥你回家好了!”双手兴奋地一拍,“这样我们就是夫妻啦,夫妻是什么?关系可是比结拜兄弟牢固多了吧!”
“娶我?”少年这次真的是大笑出声,轻轻地捏一捏小少年翘翘的嘴唇,伸长手臂搂住胸前这胖胖暖暖的身子,喘了口气,才压下笑摇头,“为什么不是我娶你回家来?”
“我家就我一个孩子啊,文哥却还是有二弟三弟的!”
“所以我要被你娶回家去?”少年咳一声,板板染上暖色的俊脸,“你好聪明!”
“我本来就很聪明嘛!”小少年意气风发地扬眉,“我爹爹就说我是天下少见的聪明人!虽然读书学问比不上文哥你,可论起为人处世,论起变通之道,很古板很正直的文哥就比不上我啦!”
“哦?”
“好啦,好啦,我知道我说话也比不上文哥你的。”小少年扭一扭胖胖的身躯,很着急地问:“你到底同不同意?同不同意?”不等少年张口回答,眨眨眼又道:“刚才我喂你的好不好吃?”
“很甜啊,是什么东西?”少年暂时放下刚才的话题,微笑着。
“嘿嘿,是我春天的时候积攒下的枣花蜜。”小少年抓抓头发,似乎很不好意思,“去年你不是总嫌汤药苦喝着恶心么,所以我就想了好久好久,才终于想出这么个法子来!”
“……你将枣花蜜冻成了一颗颗的冰珠,然后拿来给我吃?”少年略一思索,立刻明白,神情不由更加的温柔,“我说这些时日你怎不来看我,原来你在等着冻蜜成冰!”哎,傻孩子!
“谁叫你爱面子不肯吃甜糕蜜水的?”小少年腼腆地笑,“我谁也没告诉哦,每颗蜜球我重新又拿山泉水冻了一层冰壳,任谁都瞧不出里面是蜜做的!”
“……不用说,这都是你自己偷偷做的。”叹口气,少年握住那胖胖的暖手,“你叫我说你什么好?这大冷的天,倘若冻伤了你——”
“所以啊,文哥,你答应不答应?”大大的眸子眼巴巴地瞅着他。
“答应什——”少年立刻明白过来,重重叹口气,“好吧,等飞儿满了十六,我就……我就答应被飞儿娶回另一个关家的大门去!”
“耶——”小少年立刻欢呼一声,忙不迭地跪爬起来,紧紧抓住少年的手,很认真地保证:“文哥,你放心,我到时候一定好好对你!我什么也听你的!什么也给你!我助你实现真正的国士无双的梦想,我助你实现胸怀天下的抱负,我助你成为天下第一的正吏名臣!我助你——”
少年不言语,只含笑望着兴奋的小少年。
“反正,”小少年抓抓头发,呵呵傻笑,“反正只要是文哥想要的想做的,我一定会帮文哥去做到!”
“只要我乖乖嫁给飞儿?”
“对啊对啊!”小少年仰首很认真地想了又想,而后大大的眼很郑重地望向含笑的少年,“我会给文哥幸福快乐,我会给文哥所有所有飞儿的一切!”
少年不语,只温柔地刮了刮认真的小少年软软的面颊。
大雪纷飞。
青松弯腰,海棠折枝。
只有那横枝斜舒的红梅,凌风傲放。
我什么也听你的!什么也给你!我助你实现真正的国士无双的梦想,我助你实现胸怀天下的抱负,我助你成为天下第一的正吏名臣!
我会给文哥幸福快乐,我会给文哥所有所有飞儿的一切!
所有所有的一切……
所有所有……
然后,然后,然后……
然后,她给了万贯家财当作聘礼,她给了一生不离不弃的诺言,她给了想要的幸福快乐,她给了所有所有的一切,帮他实现着国士无双的梦想,帮他实现着胸怀天下的抱负,帮他成为天下第一的正吏名臣,帮他……帮他……自己娶了娇妻美眷……
然后,然后,再然后,她与他,咫尺天涯,天涯咫尺,成为……陌路之人。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但为君故……
锐利的尖刀,狠狠地戳进了心底。
关飞猛地坐起,剜肉剐骨的痛,让他张口欲呕。
“小飞?”
身旁的妻子被他惊醒,拖着迟钝的身子坐靠起身,温柔地抚上他僵硬的肩背。
“啊,抱歉,又打扰你啦。”他回头,白天人前的玉树临风英俊无敌化成夜色掩映下的苍白无力,“你睡吧,我做了噩梦,定定神就好。”
第4节:第一章但为君故(3)
“要不要我倒杯茶给你喝?”妻子依然温柔地望着他模糊的表情,没有一点点被疏离的不满。
“不用,不用。”他勉强地笑一声,伸手扶着妻子慢慢躺下,犹豫了下,自己也枕回枕上,眼望着黑沉沉的罗纱帐顶,心神混乱。
“小飞,你说——”妻子微侧身向着他,慢慢地顿了下,才将手抚上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低低地笑一声,“如果咱们的女儿生下来,你要为她取个什么名字?”
他愣了下,才轻轻地附和妻子笑了声,“只要你喜欢就好。”眼,不敢让妻子注意地偷偷望向那圆滚滚的肚子,心中突然莫名的悲苦。
“你是做人家爹爹的,名字自然要你取才好。”妻子却不依他的讨好之语,一心一意非要逼他取一个名字出来,“快一点,你都拖了好几个月啦,也该想好了。”
“好,好,我想还不成么。”成亲数月,他越来越敌不过妻子的撒娇细语,安抚地拍拍妻子的圆脸,他略微沉吟,而后轻轻开口:“如果……等女儿生下来,咱们便唤她……由儿……由儿吧。”
“由儿,由儿,由儿。”妻子慢慢重复几声,声音渐渐低哑,抚在肚上的手微微颤起来。
“是啊,希望她长大了,可以自由自在,可以自由逍遥,可以自由……”选择自己要走的路,要做的事,要……嫁的人。
剜肉剐骨的痛,再次从胸口爆发,他却无事似的一笑,轻轻握住妻子颤抖的手,轻轻地笑。
“是啊,希望由儿……”妻子忍不住地哽咽出声,“小飞,等生下由儿,我们就到世上最清幽宁静的世外桃源去隐居,你教由儿读书识字,我做饭裁衣……”
“好,等由儿出生了,咱们就去隐居。”他勉强地笑,将妻子的手握得更紧,低低地哄她重新入眠。“睡吧,睡吧,明日还要早起呢。你忘了,明日是七夕乞巧,咱们还要去百岁寺上香,为……为咱们快出世的由儿祈福呢。”
“是啊,我真的差点给忘记了呢。”妻子反手握住他有些凉意的手,柔柔地一笑,“我真不知道上辈子积了多少的善德,这辈子才会遇到小飞这样的好人。小飞,你会陪着我吧,和由儿一起陪着我,陪着我好久好久,一直一直到白了头发,掉光了牙齿……”
声音轻轻的,低低的,直到慢慢消失。
他不语,只呆呆瞅着暗夜里两人交握的手,任心底锐利的细刀再度开始凌虐他的心与神。
由儿,由儿……可以自由自在,可以自由逍遥,可以自由选择自己要走的路、要做的事,可以自由决定要……嫁的人。
他无声地颤起来,张唇,笑,却只肯停留在咬紧的牙关里。
只是……这世上,哪里有如此的自由可以由他选择?
七夕乞巧,天朝待阁闺中的女子们多是在自家院落偷偷地设上香案叩拜上苍,求得姻缘、福报,求得月老红娘的一段红线。可他与妻子,却虔诚地提着香供去了百岁寺,求的,却是……由儿。
只是可惜上苍自古便弄人,无论如何地祈求祷告,月余后,妻子抓紧着他的手,咬牙一声不吭地苦熬了两天两夜,终于抱在产婆怀中的,却不是他们奢盼了好久好久的由儿!
那一刻,他与妻子谁也没有去看那小小的呱呱啼哭的婴儿,流泪的眼,无语凝咽。
而后,正逢八月十五的月圆,窗外的爆竹烟花几乎彻夜响彻天朝的国都。
仁王妃产下麟子啦,仁王被立为太子啦,太子代天祭神啦……
普天同庆的热闹里,他与妻子,却失去了他们最最心爱的由儿。
时光,一梭便是十年。
似乎一个眨眼,他已经从那单纯傻傻大笑的十一岁跨过了三十而立的门槛。
而今,不是他嚷着要娶文哥的十一,不是他哈哈大笑着真的娶妻的二十一,而今,是他的三十一,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三十一岁。
二十年,一笑,而过。
第5节:第二章白衣临风(1)
第二章白衣临风
秋高气爽,艳阳高照。
这样的好日子,实在是适合喝上一点点的老酒,再去郊外骑骑马、散散心,倘若累了,便卧倒在漫山遍野的红叶之中,小小地眯一会儿微醺的醉眼儿。
“阿飞,你到底在听没听我说!”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蓦地打断了他的青天白日大梦,没有一点愧疚地将他从美好的向往中扯了回来。
“听着呢,听着呢!七先生,您继续。”他面不改色地睁开眼,笑眯眯地举手,朝着几乎吹胡子瞪眼睛的老先生做个“请继续、我很认真地在听”的手势,要老人家继续说书……哦,不,是说事。
“你认真听才是怪呢。”七先生与他相处了不是一天两天,更不是一年两年,他几乎从这总要人不省心的孩子一出生就认得了,如何不清楚他有多少的花花肠子?“反正我是告诉你了,要不要去,你自己斟酌着办!”别人要他带的话,他都已经很负责地带到了,剩下的,他的确无能为力。
“不去。”
果然,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很干脆地从薄薄的嘴唇里吐出脆生生的两个字来。
“即便这次是你那大伯伯亲自邀你?”
“我前天才在路上遇到了我那‘大伯伯’。”哼了声,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很无聊地抓抓头,才不管这粗鲁的举止会不会破坏了他精心营造了十余年的斯文形象。“七先生,这都多少年多少次啦,麻烦您改改说辞吧,算我求您老人家了!”
“我再如何更改说辞,到头来也是你的‘不去’两字,既然如此,我何必要浪费脑筋?”七先生屈指弹这抓头也抓得很是玉树临风的人一记,惹来他瞪大的眼气呼呼的一剜,便摇首手捻长须而笑。
“既然您老人家知道我到头来也是‘不去’两字,那您何必每次还都与我浪费唇舌?”
“我如果不每次都浪费一番唇舌,如何对得起我的老主?”
“七先生,倘若我真的去了,你才是对不住你的老主吧?”嗤地笑一声,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突然很贼兮兮地凑近老先生,小声地道:“前两日我去东街茶楼逛了一趟。”
“哦?”七先生很给面子地也压低声音,“又听到什么流言啦?”
“嘿嘿。”贼贼地一笑,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摸摸想象中的三尺长髯,一副玉树临风的宵小模样,“有人传啊,很多人都说亲眼看到的哦……你家老主的大公子——嘿嘿!”
“不会的吧?”七先生瞪大老眼,白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这种流言都传了十来年了,早就成了旧闻了,怎么还在传?”
“哎,话不能如此讲嘛!”很亲切地拍拍老先生的肩,算是一点点安慰,“谁叫你家老主的大公子太有名望太有面子了?自然坊间闲话不断嘛!”
“那你这次听到的闲话到底是什么?”
“也没什么啦!”笑眯眯地摇头晃脑着,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自我陶醉地慨叹一声,“还是老到掉牙的那一个嘛……不过这次据说是有数十人——数十人一起亲眼瞧到你家老主的大公子搂着很俊秀的一名少年大摇大摆去戏园子看戏去啦……很亲密很亲密地搂着哟!”眨眨眼,他意有所指。
七先生果然饱受打击,苍老的眼一眨不眨地瞪着传播小道消息传播得很陶醉的人,白白的胡子翘了又翘,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所以说嘛,我还是不去你家老主府上的好!”结论,就此定下。
“……阿飞,你给我从实招来……你什么时候去戏园子听戏了?”
“我?”张大嘴巴手指呆呆一指自己,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又跑到了自己身上,“我哪里有空闲去那地方啊?”他又不是没长脑袋,再蠢笨的人也懂得的,风头还是少出的好啊!
何况他的玉树临风风流潇洒英俊到没天理早已传遍京师,根本不需要再去人多的地方显摆一番啊。
“那大公子更不可能去啊!”平日里繁忙的政务压得几乎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了,哪里有闲心去那三教九流聚集之处!既没有时间更没有理由还缺乏……
“你真的没有去?”
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很干脆地摇头,以示自己的清白。
……
“大公子好命苦啊!”
连不顾身份可以前往三教九流聚集之地的动机也不存在,却传出那般可笑的流言,他都替大公子屈得慌!
“哎,七先生,你不要哭嘛!”很好心地掏出白白的帕子来递给老泪纵横的老先生,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摇头叹息,“谁叫你家老主的大公子太让天底下的男人们嫉妒?”
天之骄子,人间龙凤,前途光明灿烂不说,家中还有三妻四妾……哦,目前尚未有四妾……家有美貌三妻,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正可谓官场情场两得意,这种少有的事谁人可以不嫉妒啊?所以说传传他的流言小道消息也是情有可原的嘛!
“嫉妒就可以随便污蔑我家大公子有……有……断袖之癖?!”有就有吧,还一传十余年!传了十余年就十余年吧,可至今他还没见到大公子好事玉成啊!更让人伤心的是,被断袖的那个“俊秀少年”还在小人得意地一块跟着嘴碎之人一起传着小道消息!甚至还传得津津有味,兴奋异常!
“哎,正所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嘛!好啦好啦,等一下您不是要去你家老主府上共度中秋佳节么,快不要伤心啦,不然到时候让你家大公子看到问起来,你这不是给他添堵嘛!”很殷勤地帮老先生擦擦老泪,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很懂得抓紧时机,“那个七先生,既然说到中秋嘛,那个——”
“你真的不同我去?”七先生再问一声。
“不去!”坊间的流言很厉害的,他如此这般的玉树临风风流潇洒英俊到没天理,倘若被传了流言,可就不好咯……是非之地,还是少去为妙。
第6节:第二章白衣临风(2)
七先生见他双眼亮晶晶地望着自己,不由一笑,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来,果然见这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管家老爷两眼发亮地盯过来,便叹息地摇头,“好吧,既然不愿意同我回老主府上共度中秋,那这百两的银票……”
“七先生,我就知道您对我关飞是最好的啊!”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立刻笑呵呵地双手接过闪闪发亮的银票来,薄薄的唇吐字如飞,“您代我给大伯伯问声安啊,就说关飞有事,不能亲自去陪他老人家赏月吃酒,就说他老人家的好心我关飞领到了,等有了闲暇,必定登门赔罪!”说罢,转身就走。
“慢来,慢来。”很潇洒的白衣长袖却被老先生拽住了。
“七先生,您还有什么事要说?!”他叹息。
“你去哪里?”这次,终于轮到老先生笑得很……贼。
“七先生。”玉树临风的管家老爷很无奈地叹口气,“上次是您老人家说给我听了一则小小的传言,说是我夫人‘闺怨’颇深,想一想,我是有些日子没回家去探望她了。今日是中秋良宵,您说我要到哪里去?我还能到哪里去?”他自然是回家去陪他的亲亲娘子去嘛!
“那你另一位——”流言其实有时候也是很有可信度的。
“七先生!”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面貌立刻往下一沉,管家老爷变脸的功力在这铜狮关府是人人闻名个个惧怕的,即使是这府邸里的主子将军大人,“我尊您是长者,您待我如同子侄,何必偏真要说出一些无用的话来撕破了脸面?”
“阿飞!”七先生笑叹,“这都多少年了,你怎么——”
“七先生!您倘若没有其他事,我关飞就不奉陪了,告辞!”长袖一挥,他不顾七先生在身后一句句的呼喊,大步跨过后院的石径,往着出府的小门走去。
一路上,平日里玉树临风的俊秀面庞沉得死紧,吓得迎面走来的小厮家丁们个个噤若寒蝉,连恰好在府中闲逛的、那个很是爱吃桂花糖的瘦小女子也很识相地乖乖躲到一边,闪开了道路。
原本悠闲甚至想去郊外散心骑马饮酒的心,现在真的很灰暗。
他不是神人,从来就不是。他只是凡人,只是凡人而已,懂得七情六欲,懂得伤心开怀,懂得施恩图报,懂得……懂得……
突然冷冷地嗤笑一声。
他,其实什么也不懂吧。
上天从来就是喜欢开他的玩笑。
刚出了当差的主顾的府门,似乎已经等候多时的一个中年汉子便朝着他暗中施了一礼。
他站住,暗叹口气,本不想理会,可又怕真的耽误了什么事,只得微点了下头,带头走向不远处的一座普通的酒楼。
尚未接近,眼尖的酒楼掌柜已经笑嘻嘻地迎了过来。
他并不理掌柜,径自走了进去,四周环视了下,除了三两个临近宅子的老客,并无他人。老客们见他进来,忙笑着站起施礼问好。他随手打声招呼,这十余年来,他几乎已经将这小小的酒楼踏破,常来喝酒的人都知道他这威风凛凛的铜狮关府的大管家,很是喜欢来此独酌几杯。
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白白面庞上是淡淡的笑,熟悉地转过楼后拐角,他手提长袍衣角沿楼梯上了二楼,寻到常坐的雅室里,稍微合眼休息了下,那中年汉子便走了进来。
“飞爷。”汉子低头施礼。
他淡淡应一声,并不抬头,只举手示意那汉子有话快讲。
“海宁知县唐顺潮昨日来京述职,今日早上托人送来五万两银子的银票。”汉子低声恭谨道,“他想总揽下海宁长堤修筑大权。”
他心立刻猛跳了下,却不动声色地合起眉眼,淡淡问道:“如今海宁长堤修筑大权是朝中哪一名官员担承着的?”
“去年起,由工部侍郎张同洲兼任,但张大人因病已于上月告假在家休养。”
“是……内阁直接委派的?”
“回飞爷,不是。张大人写了份有关沿海水患防治的折子,很受朝廷的赏识,而后就由当今圣上直接任命了。”
“今年海宁长堤修筑,朝廷共拨了多少银子?”他略微沉吟了下,又继续问道,“自五年前长堤决口重修,如今共撤换了几名官员,拨付了多少款项了?”
“今年朝廷共拨银三次,共计十七万六千三百两。”汉子微顿了下,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翻了翻,而后继续道:“共有八名官员,张大人在时最久。至于总共的款项,是一百三十九万四千九百两白银。”
“一百三十九万?”他冷笑了声,并不睁眼,只继续道,“中饱私囊的似乎不少啊!”
一个小小的县堤,五年,八任官员,一百三十九万两白银,几近天朝国库十分之一的税赋收入。
呵。
“海宁知县唐顺潮今早要小人回禀飞爷,倘若这一次飞爷可以助他心想事成,他愿意再送五万两的银票给飞爷。”
第7节:第二章白衣临风(3)
“口气不小,胆子也不小啊。”他轻声嗤笑,“他以前可曾修筑过堤坝之类?”
“小人打听过,唐顺潮曾在锦州任知县两年,是有过防治水患的经验。”明明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汉子却是浑身发冷,一动也不敢动地恭敬道,“姓唐这人为人如何暂时不知,但很奇怪的是他在锦州任知县两年,并未有贪污之说。但在海宁为知县不过短短一年,却已能呈献十万银给飞爷,另外,江浙巡抚也附来书信一封,推荐唐顺潮,言他修堤筑坝的确甚有经验。”
他不再言语,静静沉思了许久,才睁开双目,瞥一旁轻手轻脚走进来的酒楼掌柜一眼,笑了声。
“飞爷?”汉子依然在等候他的指令。
“好吧,既然他有修筑堤坝的经验,又有江浙巡抚推荐,他想要海宁长堤的修筑大权,也不是不可。”又沉吟了下,示意酒楼掌柜端过纸笔来,他执笔写了个条子,从怀中摸出一方小印,在条子上按了个隐约的印记,再将条子递给了那汉子,笑道:“你去先吓那个姓唐的一吓,告诉他飞爷我嫌弃他小气,不愿意搭理他。”
汉子躬身点头。
“他如果再求你,你便打个官腔,理也不理地抬腿就走。他此时若再掏银票给你,你就接,接了作势再走,他若一直掏你便一直给我收下来,直到他再不肯掏了为止。”玉树临风的俊秀面庞上是冷冷的笑意,“到这时,你还是什么也不要允他,直接走了就是;他若阻拦,你就将银票全部丢给他,他若接,你就回来,他倘若不肯接,却又不肯让你走,你便告诉他,你再去替他来探探我飞爷的口风。”
“是。”汉子并不问理由,只恭谨点头。
“如果真到了那时,你便拿着这条子去找内阁的……关大人。”眼眸,再次闭上,他淡淡地笑一声,“你将条子给他就是,什么也不要说。他若应承了,你就不用回来见我复命了;他若是不肯……”哼了声,长长的袍袖闲闲一挥,“你就告诉他,受人滴水之恩,难道不应该涌泉相报?!”
汉子不再多问,立刻行过礼下楼而去。
小小的雅室里,安静了下来。
他抬眸,见酒楼掌柜还束手站在一旁,便淡淡地笑了声,“扶风,你也有事?”
“没有。”名唤“扶风”的酒楼掌柜四十多岁的年纪,小小的眼睛小小的个子,浑身透露出的,却是极精明的气势,“我只是好奇阿飞这次的回应而已。”
“哦?”关飞懒懒地斜靠在椅中,懒懒地扫他一眼。
“上次我记得几乎是同样的事,山西大同的一个知府求飞爷帮忙说合一下采煤的定制,似乎一下子给您送来了二十一万两真正白花花的银子,你却怎么只收了银子却理也不理他?最后似乎还将此事泄露给了御史左大人,害得人家偷鸡不成还蚀了大米。”扶风摸摸小山羊胡,很有趣地问。
“山西大同的煤炭只开采税收一项一年就可以上交国库多少?扶风,你算过没有?”关飞轻轻一笑,仔细地瞧着自己保养得宜的洁白手指,漫不经心地道,“二十一万两,尚不足上交国库的五之一成,我的胃口难道就那么一点点?”
“所以呢?”扶风很是虚心向学。
“贪得无厌的豺狼,我不要他蚀了大米,难道要我蚀了大米才开心?”洁白的手指拈起桌上的青花瓷杯,轻轻一转,尽显优雅。
……我的飞爷啊,如此说来,敛尽天下贪官之大财的您,才是那贪得无厌的豺狼吧?
扶风什么也不说,只顺势提起一旁的酒壶来,为这做起正事来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飞爷斟上。
“你不要暗中笑我,扶风。”黑黑的眼眸不经意地轻轻一转,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面庞立刻有了几分勾人的……
扶风猛地退离一步,不敢再抬头。
关飞却视而不见他带些狼狈的举动,只浅浅酌了一口清酒,仰首瞥一眼空空的窗外,声音微微大了一点,继续道:“这次那姓唐的能出手十万只为求海宁长堤修筑一权,一是他有信心可以修筑成功,想乘机在朝廷中混个好名声,也好顺便加官进爵;二来呢……他自然还是有一个‘贪’字在作祟。”
“既然知道他贪,你还应承他!”扶风顺他视线也瞥了眼,轻咳一声。
只眨眼,便听他楼中小厮笑嘻嘻的迎客声响亮地从窗外传了进来——
“哎哟,这位爷,这风冷飕飕的,站外边小心伤了您的身体啊,您请进,您请进!咱们酒楼可是您要什么酒就有什么酒啊……”
楼上的两人笑着互相望一眼,声音又低下来。
“你刚也听说了,五年里换了八名官员,花费了一百多万两的白银——你知道这些代表着什么?这代表着朝廷对海宁长堤根本无力从心!”
第8节:第二章白衣临风(4)
“海宁属于江浙,江浙却是二皇子的封地,朝廷自然是无力从心。”扶风耸肩一笑。
这是众所周知的嘛,二皇子历来与当今的皇上水火不容,自当初先皇在世为了皇位便几乎斗得你死我活了,当今皇上终于一登大宝,除了借助朝中势力之外,背后有巨富豪族支持也是决定因素。与此相比,二皇子除了“出身”胜过当今皇上之外,背后缺乏长期财力支撑,才最终无可奈何地认了败局。但即使如此,多年的经营下来,二皇子在朝堂依然有着甚为深厚的势力,在他的封地江浙一带,更是当今朝廷几乎水泼不进的一块死地。
朝廷想在人家的地盘上施行什么政策,即便是有利民生的仁政,但没有人家的点头答应,依然是不可能的。
“是啊。”关飞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笑起来,“如今好不容易有那位二皇子的手下进京来讨一个朝廷无力从心的差使,那当然要爽快地给了啊!”
“你指使清明这样那样地去继续掏人家的银票,还叫爽快?”扶风嘀咕,将杯再次为他续满。
“我若真的兴冲冲去找那姓唐的,告诉他,朝廷早就等不及盼着有人来接手那个肥缺了,那岂不是一点面子也没有?”关飞斜听呆了的人一眼,哼一声,“倘若我不欲擒故纵贪婪无边一番,你以为那姓唐的真会认为我能帮他促成此事?即便他相信了,背后指使他的那位皇子千岁呢?人家可是很聪明的呐!”
“你又怎样得知那姓唐的是二皇子底下的人?”
“想知道?”关飞笑眯眯地眨眨眼。
“你就不要卖关子,爽快告诉我吧!”扶风苦笑。
“不是我卖关子,只是……”关飞似乎很为难地沉吟了下,而后哈哈大笑,“只是我猜测的罢了!”
神采飞扬的,却气得扶风几乎跳脚。
“好了,好了。”挥手,关飞不再逗他,只将酒杯凑近,闭目细闻那酒香,“我自然有来源渠道嘛,你又不是真的不知。不过,你知道得太详细……又有什么用?”
只会惹来杀……平静无波的面庞一紧,手用力一握指间的酒杯。
“是,谁叫咱们是天下第一号的傻瓜呢,自然比不上天下第一的聪明人。”扶风如何不知他是在关心自己,心中顿时一暖,但瞅着他玉一般的面容,突然皱眉,低语几近无声,“阿飞,你看你这些时日瘦了多少!你就不要总操心那些有的没的了!说实话,咱们根本不是朝廷中的人,你管他什么君王什么二皇子呢!开开心心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该多好!”
“我有良师益友,有娇妻美眷,有美酒华堂,过得难道还称不上‘开心’两字?”关飞笑着,突然道,“想当初我家虽称不上是富可敌国,可也算得上是富甲一方,只可惜家中人口凋零,如今更是只剩我一人。唉,唉,想我爹爹泉下有知,不知会如何来骂我呢。”
他说得凄切,却一直面含笑容,眼中流光闪烁,文雅至极。
“你——”扶风却是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好了,今天是中秋呢,我不回家去同我那亲亲娘子亲热去,却在这里对着你浪费什么时候!”将尚未饮尽的清酒仰首一饮而尽,杯子随手往扶风身上一丢,趁着他手忙脚乱地接拾酒杯,关飞笑着双手一挥,便从开着的竹窗处纵身跃下。
“阿飞——”扶风恼叫一声,奔到窗口,却见一袭白衣随风微舞,那从不让人省心的人背着手一路晃悠悠地远去了,不由摇头,也唉了声。
……阿飞呀阿飞,其实,你何苦为了那早该斩断的……却咬牙,却狠心、却是不值得的人,去污了自己洁白的双手?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这小小的院落,虽然房舍不过十来间,但景致却依然是十分的好。小湖,石桥,桥下篷舟,湖边石径小路,路旁秋花灿烂,花树山石错落有致分布于房舍之间,浓郁的桂花香无风自飘,寻着香气慢慢踱到高高的桂花树下,一架秋千,一张石桌,桌上一盏斟满未酌的清茶,真真是一派秋日的悠闲。
他却叹口气,隐忍着心中不断泛滥、无边似的落寞,半倚着躺椅,将手中酒壶凑近细白的面庞,只细闻那酒香,却不饮。
而后,他看到他那已成亲十余年的妻子端着托盘笑意盈盈地走了进来,走进了他与她生活了十余年的院落。
这笑意盈盈的女子,有着圆润的身躯,圆圆的脸庞,圆圆的眼睛,甚至连盈盈笑意,也是圆圆——在世人眼中或许普通,但看进他的眼里,却是圆到了极致的美丽,美丽到了极致的圆。
每每看着她,他总是会不由得轻轻叹息一声。
他与她,其实,何曾相似!
她慢慢行到他的身边,将手中的石榴月饼放到石桌上,微弯腰,先从他手里拿过酒壶来随手向一旁的花丛一丢,再轻轻将温热的手轻柔地覆上他的额头,而后立刻忍不住皱紧了眉头——
第9节:第二章白衣临风(5)
“小飞。”她嗔怪地轻轻喊他。
他不答,只慵懒地从躺椅中半探起身,修长的手臂一拦,便扯她坐在了躺椅的扶手上,那张向来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面容则顺势埋到她胸口。
似是行走了长长道路的疲累,似是终于寻得了休憩的寸方之地。
她笑着叹口气,微微挪动身躯,让他靠得舒服一些,蜜色的手指轻柔地拢了拢他肩上的散发。
“唔,好多的味道。”默默在她胸前赖皮了好久,他才微微抬起头,直视着她微胖的面颊朝着她做个鬼脸不赞同地笑,“你不要告诉我晚饭又是红烧蹄膀啊!”她已经坚韧不拔地吃同一道菜吃了十年,她也已经够胖了,根本不需要再这么继续地毁容下去啊。
“不但有红烧蹄膀,还有你的清炖水鱼。”她笑,很乐意地听着他惨叫了声。
“阿沈……”他委委屈屈地再度埋进她丰满的胸怀之中。
“撒娇也没有用。”她拍拍他的头,柔声柔气的,仿若在哄骗不听话的小孩,“我买了青鱼哦,很好吃很好吃的。”
“……”他不是三岁的小孩!另外……他真的真的很想大声地抗议啊,他的娘子再这么罔顾他这为人夫的意愿下去,他的夫纲只怕是没有能施展的余地了啊。
“你肠胃不好,多吃点清淡的只有好处。”她笑着捧起他这张英俊到没天理的俊脸,引他看向石桌上的石榴月饼,“哪,你最喜欢的豆沙馅,要不要吃一点?”
他盯着那月饼,好久,方叹了口气,歉然道:“晚上吧。”
她却不理会他的拒绝,径自伸手拿了个月饼掰成两半,放下一半,再将另一半掰得再成几块,挑了块馅料多的捏到他嘴边,笑吟吟地看着他。
他叹,投降地张开嘴巴。
“好吃么?”
“亲亲娘子喂的,自然是味道绝妙,天下第一啊。”
“你啊!”
忍不住地扑哧笑起来,她笑,他也笑,一直隐在心底角落的落寞,终于缓缓消散了开。
“阿沈。”止了笑,他从她胸前爬起来靠回躺椅,修长的手指动了动。
“十年啦,你还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她垂眸,蜜色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手,细细勾画他指间的纹络,“你总是不肯听人劝,什么都憋在自己心里,其实许多事只要明白地说出来,不是很……很好吗?”他静静迎上她的视线却让她打了磕绊,语句不再流利。
……是啊,即便什么都明白地说出来,却依然是回不去了,过去了的,便再也回之不去了,不管你是愿不愿意,不论你后不后悔。
在那明亮眸子的倒影里,她望见的,是狼狈的那一张圆圆的脸,是……是那由左眼角笔直划过面颊划过人中唇角直划到右下颌的狰狞红痕,将一张圆圆的讨喜的脸诡异地斜分了的狰狞红痕,走在大街上从来没人胆敢直视的狰狞红痕。
她狼狈地抬起手,将那清澈的眼眸盖住,不敢再看那其中清晰的狼狈的倒影。
可早已经刻画入骨的,哪里是不看不望便可以当做从来没有过的!
“阿沈。”他依然轻叹似的喊着她如今的名,心中自然感受到了妻子无言的伤与苦与痛,修长的手轻轻握住覆在自己眼上的颤抖的手,柔声引她回神,“我突然想吃梨子。”
阿沈却不答,一双圆圆的眼眸迷蒙地瞅着他。
“阿沈?”他轻声再喊。
“啊,哦!我,我今天刚好买了梨子呢!我这就去拿给你!”起身,她欲离开,他却握着她的手反手一拉,将她扯坐下来,与自己共享同一张躺椅。
隔着薄薄的衣物,颤抖与沉稳的狼狈的心跳,终于平静了下来。
抬首望向天,入眼的却是漫天的洁白桂花,风吹过,花似雪一般地飘落下来,淡淡的香气,如云似雾,拢了她一身,覆了他一怀。
“你看。”两人默默坐了一刻,他终于放任了自己的渴望,将心底的伤与苦与痛也显到了妻子眼前,伸出右手将左臂的衣袖直挽上肩,他露出洁白如玉的臂膀来。
洁白如玉的臂膀上,靠近肩胛处,却突兀地布满殷红点状印记,密密麻麻又排列有序,似是图腾,更如隐隐约约的两个即将成形的字迹。
她心立刻一抖,眼眸酸涩难当,紧紧咬住舌尖过了许久才隐忍住痛哭流泪的欲望。
小飞小飞,你何苦总是这般折磨自己!
“多少回了呢?”
似是没看到她难过的神情,他仰头望天,目光悠然,平静的神色看不出丝毫内心曾经的绝望挣扎与锥心之苦,“我每为他办完一件事便在这里轻轻拿针刺一下,只一下,那么轻轻的一下,只希望这针刺之伤好了消失了,那么我也就少想他一些,念他轻一些了。可是,却总不知道我是怎么了,到了下一回为他再去做事时,做过了,做完了,再拿针轻轻在另一个地方刺一下的时候,总会忍不住重新再将以前刺过却刺伤消失了的地方再刺上一回……”
第10节:第二章白衣临风(6)
“小飞,不要说了。”她摇头,含泪的眸望着他茫然的神色,心如针扎。
“你看,每次只这么轻轻地刺一下而已,这里却慢慢成了这样子啦。”他云淡风轻地笑,俊秀的面庞洁白莹润,令人不敢逼视,“到头来,我倒不知道我是终于想要忘记他了呢,还是要像这两个快要刺成的字一样,一生一世再也丢不掉了呢?到底,我到底会是怎样呢?到底,我还要等候多久……”
他喃喃自语,云淡风轻地笑着,与身体散发的高温绝对不符的冰凉手指轻轻抚摩上臂膀上那隐约成形的字迹,神情苦恼却又眷恋十分。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每到此时,她总是口舌蠢笨得让她想掴上自己十巴掌,狠狠的,用力的!
可,可皮肉就算再如何的痛,又怎能比得过内心的苦楚,比得上内心的煎熬?
“阿沈,你这么难过做什么?”他望她似哭似笑的神情,突然轻轻一笑,“我今日只是高兴啊,高兴我,我……”他却没再说下去,只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来探手放到石桌上,笑着再做一个鬼脸,“我这些时日在二爷府邸里作威作福的,七先生终于受不了我,便送了我这一百两的银票,让我回家来同我的亲亲娘子共度中秋佳节啦!亲亲娘子,你高不高兴,开不开心啊?”
风流倜傥的样子,仿佛只在一个短得不能再短的刹那,所有的过往便烟消云散,不复再见。
“若你等一下吃完整整一盘的清炖水鱼,我自然高兴开心。”她如何不知他的心思,自然顺着他走,也极力露出欢喜的笑来,“七先生只怕是被你作弄得快掉光他那长长的白胡子了吧?”
“唔,七先生有长长的白胡子吗?”左手无事地一抖,衣袖从肩上滑落重新覆到手背处,他挑眉状似沉思,“我怎么一点也没印象?”
“你就不要作弄我啦!”她笑着推他一把,这一次是真的被他逗得笑了,“你明明知道我只见过七先生一回,”还是隔着红红的红盖头,“又已经过了这么久,哪里还记得他是否真的有长长的白胡子!”即便曾经有,已过了十年的时光,也只怕一切早已经物是人非、不复从前。
“那你到底从哪里记得他有长长的白胡子的?”他笑着追问,不肯轻易放过看她出糗的机会。
“我已经说了……是你告诉我的!”
“哦?我告诉过你吗?”长眉大眼的英俊面庞上是狭促的笑,“我只记得我同亲亲娘子在一起时不是风花雪月便是风月无边,怎么竟然会有时间浪费在一个长着长长白胡子的老头身上?不可能,绝对是不可能!”
“你看,你看,你刚才不是还说了这句话!”她被他作弄得快招架不住,圆圆的脸更要冒出熊熊的火光来,“我说你说过你便说过,你再说没有说过还是说过了!”
“温柔贤淑啊娘子,温柔贤淑啊娘子!”他闷声笑着提醒他这快要火山爆发湖边狮吼的娘子,“刚才我还听丫环们称赞娘子你是天底下最最温柔贤淑、最最宜室宜家的好夫人哩,怎么这么一个眨眼便这种样子起来了?注意形象注意形象啊娘子!”
“我本来就是天底下最最温柔贤淑……”好吧,尽管不乐意,她也得承认,这些年,在她这明面上是如何的玉树临风风流潇洒英俊到没天理、私底下实则常常喜欢玩弄一些恶搞小把戏的相公老爷的亲自教导及熏陶下,她其实早就……早就……
抬眼瞪着他得意的笑,她哼了声,圆圆的手指狠狠拧上他笑鼓鼓的面颊,听他哎哟哎哟地拱手作揖举手讨饶了,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优雅地站起身来,圆脸微扬,一派温柔贤淑地朝着亲亲相公温婉微笑,“相公,妾身这就取您喜欢吃的梨子去。”
“那就有劳娘子了。”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相公老爷颔首微笑,也是一派的……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老样子。
快速地转身,她忍住捧腹大笑的欲望,双肩抖抖地去取她那相公老爷要吃的梨子。
梨子……
清澈的眼复又迷离了起来。
梨子,梨子。
……离……子……
那一年的中秋之日,他与她,曾经历了离……子。
慢慢抬首,慢慢走出视线的那女子,依然是……同他一样的……落寞。
笑篱落呼灯,世间儿女。
世间儿女。
无论如何的挣扎,无论如何的否认,她与他,只是世间的儿女。
只是世间的儿女而已。
第11节:第三章秋宵醉梦(1)
第三章秋宵醉梦
中秋之夜,饮酒,赏月,谈天说地,自是好一番的风花雪月。
原本十分愉悦的心,却再也无法愉悦起半分来。
“今天是怎么了啊!”
忍不住地仰天长叹一声,慵懒地斜卧美人椅中,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关飞老爷一身的酒气,十指紧抠雕工精美绝伦的紫檀扶手,恨恨地将亲亲娘子送进口中的月饼用力咀嚼,实在是想……想……想偷偷跑掉啊!
视线所及之处,毫无一点点的遮挡,雅致的青石方拱的院门在月光下柔光莹润,仿若上好的玉,这本是赏心悦目得很,可柔光莹润的圈拱里,偏偏有两个极是不识相的人傻呆呆站在那里,斯文祥和的眸,杀人嗜血的眼,均是精光四射、虎视眈眈地紧盯着他的脸,这等光阴,要他还怎样地再继续风花雪月下去啊!
简直是……简直是……
“阿沈,要不咱们回房去饮酒作乐如何?”惹不起,他躲还不成么?
“为什么回房去?这里赏月饮酒难道不好?”瞥也不瞥门口的那两人,只专注地望着她那一脸懊恼的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相公老爷,阿沈淡淡一笑,将手中削好的梨子切片慢慢喂进相公嘴中与他醒酒,“你最恨的不就是门外那两个么,如今报仇的机会便在眼前,你却要放弃?”
“最恨的?”
他忍不住地低声笑起来,抬眸,望向天,点点的月光穿透桂花树的花隙映到白白的面庞上,一片的模糊。
“小飞?”
“阿沈,我从不曾问过你。”淡淡地收回视线转到倚在自己身旁的女子身上,关飞长眉斜挑,唇角微勾,“这些年来,你最恨的又是哪一个?”
“我?”阿沈未曾料到问题竟然转到了自己身上,怔了怔,见他始终认真地望着自己,便叹了声,缓缓地摇头而笑,“我从来不曾恨过谁。若非要说恨……”她自嘲地一笑,手指慢慢抚上脸上那刺目的红痕,“若非要说恨,我只恨这世道,只恨……只恨我的女子身份!”
倘若,倘若她不是……
“说这些做什么?”摇摇头,她执起石桌上的酒杯,笑着举杯,“鱼知溪水之乐,鸟知山林之乐,我之乐其乐,得之心而寓于酒也。”笑眼弯弯望向几乎傻掉的相公,她唇角弯弯如月,“老爷,敬你!”
关飞眨眨几乎要呆掉的眼,顺从地张开嘴,任他的亲亲娘子将满满一杯的酒喂进去。
天啊,他即便早就知道他家亲亲娘子自幼便饱读诗书,是天朝鼎鼎有名的大才女,可是,可是,在她抛弃过往同自己成亲的十年来,却从没如今日这般地对着自己掉过书袋啊!
什么鱼之乐、鸟之乐,我之乐其乐,什么寓于酒……酒?!
“我不能再喝……”慢慢模糊的视线扫过一旁空掉的酒壶,扫过月下拱门外那虎视眈眈的……
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相公老爷不甘不愿地双眼一闭,将心寓于酒去了。
她望着她那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不甘不愿的沉沉睡颜,终究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微微抬手一招,早有等不及的人飞也似的奔过来,小心翼翼地抱起一身酒气的相公老爷,仿若珍宝地护在怀中,对着她淡淡颔首,大步地向着书房去了。
她开心地笑了起来。
月圆之夜,终归还是有两个人要团圆的呢。
淡淡的清香,很是熟悉的淡淡清香,萦绕着唇舌之间,温柔,而又贪婪。
唔。
她无声地呻吟了声,醉酒的头脑昏昏沉沉的,重愈千斤的眼皮挣扎着撑开细细的缝,模糊的视线里,斯文地文雅地温柔地笑着凝着自己的,却是谁?
“文……”她无意识地低喃了声,疲乏的手臂想抬起,奢望着小心翼翼去碰触一下那睡梦里曾出现过千遍万遍的眷恋身影,动了几动,却连手指也指挥不动,终究力不从心地含恨放弃了。
他……又是在她的睡梦中么?又在她常常偷偷流泪的睡梦中么?
“文……哥……”努力撑开的眼隙,她一眨也不敢眨,只贪婪地盯着记忆里那一直一直只属于自己的熟悉笑容,剜肉剐骨的痛,再次在心底泛滥。
“是我啊,是我啊!”熟悉的笑容,温柔得似能滴出暖暖的水来,轻轻抚慰着她心底的剧痛,疲乏的手,被紧紧地握了起来,紧紧地,“别哭啊,不要哭啊,飞儿,十六岁的飞儿从来是不流泪的。”
是啊,是啊……十六岁时的自己,是如何的神采飞扬,是如何的意气风发,钱庄商铺遍布天朝国土的巨富豪门,被掌握在的便是自己那一双小小的手中。长发束肩,白衣猎猎,即便爹爹拉着她手含笑长辞之时,她也不曾哭过,不曾流过一滴的眼泪,她永远记得的,她是笑着给爹爹送行,笑着给爹爹磕头,笑着送爹爹安心而去的!
十六岁时的自己,是从来不会不肯流泪的!
“我……不……”用力地扯动凉凉的唇角,她努力地露出笑的模样,要眼前心底这一直真心待她的人放心,“我……不哭……才……没有哭!”
“是,飞儿如何会哭?”斯文的、熟悉的、眷恋的声音便似从她一直痛一直痛的心底浮出来的,温柔地、爱恋地抚过她的眼,抚过她白白的面庞,抚过她笑着的薄薄唇角,抚过她寂寞荒凉了好久好久的心田,“飞儿最喜欢笑的,是不是?文哥生病的那些年,飞儿向来是哟哟呵呵笑着来陪文哥的,是不是?”
第12节:第三章秋宵醉梦(2)
是啊,是啊……每年的大雪纷飞之际,哟呵哟呵笑着去那处地龙腾腾、火盆旺盛的屋子的,去陪那个寂寞的、几乎绝望的病痛少年的,似乎真的是自己,那个还圆滚滚胖乎乎的自己。
“飞儿最喜欢文哥的啊,明明说好了等飞儿一满十六,就来迎娶文哥回另一个关家,给文哥想要的一切,给文哥所有的幸福快乐!”轻轻的,低低的,叹息似的声音在她一直痛一直痛的心里慢慢地绕啊绕啊,温柔地、爱恋地缠绵了她的全身全心,让她心甘情愿地一动不能,“飞儿从来不曾忘记,是不是?”
是啊,是啊……她怎么能忘记,怎么能忘记那大雪纷飞的日子里她笑眯眯的誓言,她很聪明地拿一颗枣花蜜珠子交换来的誓言?不曾忘啊,永远也不曾忘记!
十六啊,十六岁了,文哥,就是她的啦!就是她的啦!就是她的啦!
可是,可是,可是……
可是,终于十六岁了的自己,高高兴兴去做新衣衫的自己,大笑着要爹爹等着做高堂等新人跪拜的自己,第一样要做的,却竟是要送走亲爱的爹爹!
爹爹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她才刚刚跨过十六岁的门槛,她才刚刚兴冲冲地试穿了大红的新衫,她才刚刚送出了富可敌国的聘礼,爹爹,竟然就走了,再也不见了,再也见不到了。
她,还是哭了吧,偷偷躲在文哥的怀抱里,偷偷地哭了好久,哭了好久,而后擦干眼泪,笑着,为爹爹守灵,为爹爹举幡,为爹爹送葬,为爹爹守孝三年。
然后,然后,然后,笑着,看她心爱的文哥一鸣天下,看她心爱的文哥抱负施展,看她心爱的文哥去做那无双的国士,看她心爱的文哥……娶得娇妻美眷!
她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着,剜肉剐骨地看她心爱的文哥着上大红的新衫,却还是一直一直笑着的。
然后,然后,然后……“他”一直笑着也娶了娇妻美眷,也终于着上了一次大红的新衫!
然后,然后,然后,天下再也无人知那关姓的巨富豪门,再也无人得见那长发束肩、白衣猎猎、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小少年。再见的,是那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白衣秀士,是那甘愿居于鲍鱼之肆、敛尽贪官拔皮钱的淡漠飞爷。
一个十年,又一个十年。
笑着,一直一直笑着走了过来。
“飞儿,飞儿,飞儿,飞儿,飞儿!”急切的,迫切的,痛断肝肠的声音,深深刺进他满是欢喜的心里,如那纷飞的鹅毛大雪,压弯了青松,压折了海棠,压满了横枝斜舒的红梅!
迷蒙的眼,终于摆脱了酒醉,淡淡地张了开。
清晰的视线里,斯文的文雅的温柔的,泪流满面的,却是哪一个?
“你知,我最恨的,是哪一个么。”阿沈的话,出现在心底,他淡淡地笑着,眼凝着那斯文的男子面庞,淡淡地笑。
“……飞儿。”男人低低一叹,举手盖住流泪的眼。
“是啊,我其实谁都不恨,只除了……飞儿。”男人的剧烈震动,他视而不见,只依旧淡淡地笑,“我很恨很恨飞儿的,恨死他恨死他!”咬牙,他猛地抬起手,将自己左肩的衣袖用力一扯,露出每日每时都让他痛极恨极的那两个隐约的字型来,“如果不是他,我如何能到这个地步!”
男人却依然举手盖着流泪的眼,滚烫而冰凉的泪渍,轻轻蔓延到了那隐约的字型上。
“你又何苦哭?”他仰首躺在榻上,慢慢地叹口气,满怀的心火与痛与苦,竟然奇异地被那滚烫而冰凉的泪渍渐渐地浇散了,“男子汉大丈夫呢,你哭什么!”
“飞儿,飞儿!”盖在眼上的手依然盖着,男人又低低地叹了声。
“好啦,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他慢慢叹着气,勉强举起手拍拍男人几乎痉挛着的身躯,“我都没后悔过,你又后悔什么?即便后悔了,难道十数年的光阴还能重来?即便光阴能重新来过,你能做的,我能做的……选择,还是,只有那一条路,而已。”
“不!”男人低哑地笑起来,“我如果能再选择一次,我绝对不会……”他哑笑,“是啊,我绝对不会后悔,不会后悔当时所做的一切,不会后悔当时……”哑笑低嘎起来,“不对,我会后悔,我绝对会后悔……我不会……”
“你能这么反反复复、语无伦次上一回,我就满足啦!”他轻轻一笑,醉酒的昏沉再次涌了上来,清亮的眼复又迷蒙,声音也渐渐含糊,渐渐低去,“真的,我满足了,不要哭……”
“飞儿,飞儿。”男人终于放下了捂眼的手掌,眷恋地抚上他安静的睡颜,哑哑低语,“等我啊,飞儿,再耐心地等我,快了,快了,一切,真的快要结束了。”
手指,颤抖地抚摩上那洁白臂膀上刺目的红印,他俯首,怜惜地轻轻吻上去,轻若蝶翼,只怕弄疼了从来不哭的人。
第13节:第三章秋宵醉梦(3)
“等我啊,飞儿,等一切结束了,我们去骑马饮酒,我们去游历长河大川,我们去……”
淡淡的笑容,慢慢浮上了那沉沉睡着的容颜。
他痴痴地望着,一时间,亘古永远,沧海桑田。
叽叽喳喳的鸟儿嘈杂里,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关家老爷皱着英挺的眉头,缓缓地睁开眼。
唔,早告诉他的亲亲娘子了,他不能多喝的。
“醒了?来,抬头,喝一点醒酒汤。”
柔柔的,细细的,含着笑的,每次听他都喜欢到骨子去的清泉一般的女儿话音,缓缓流淌进他昏昏沉沉的头脑里。
他听话地应了声,顺着背后搀扶的力量坐起来,柔软的靠枕塞进脊背与床榻之间,他舒服地斜靠上去,眯盹的视线依然有些看不清眼前事物的模糊,却顺从地张开唇,有些酸辣的味道立刻蔓延了口腔食道。
“好难受啊。”
他皱眉呻吟一声,扭头拒绝再喝。
“自找的,怨得了谁?”笑吟吟的埋怨,温热的手指却轻柔地揉上他紧缩的眉角,今日的阿沈似乎十分的开心。
“如果不是你哄我灌下了那最后的一杯,我到哪里自找去?”不要欺负他这醉酒之人好不好?倘若不是那最后的一杯,他哪里会有现在的狼狈样子啊?
“如果没有我灌下你那最后一杯,你又到哪里去找来一夜的好眠?”她笑着继续揉着他的眉角,对他瞪过来的凶恶视线视而不见,“你啊,向来是嘴硬得如同石头。”
“我在你这亲亲娘子手指下,软得就似一滩春水,哪里是如同石头?”关飞仿是听不出她的言下之意,伸手抢过她手中尚未喝完的醒酒汤厌恶地皱眉一饮而尽,满口的恶心味道让他突然起了满怀的委屈与懊恼,想也不想地抓过亲亲娘子正揉他眉角的素手一口咬了下去。
“哎哟……”
“哼,让你再设计我!”清晰了的视线盯着亲亲娘子手背那整齐的两排牙印,满腔的委屈懊恼如退潮一般地又忽而退得干干净净,“痛不痛?”啊,咬在亲亲娘子手上,痛的,却是他这为人夫的心啊!
“我咬你一口就知道了!”作势也抓过他洁白的手掌,她瞪他,圆圆的脸上,却是纵容十分的暖暖笑意。
他望着她包容的笑脸,突然眼睛酸涩了起来。
当年会想也不想地冒天下之大不韪迎娶这笑意盈盈的女子为妻,一是自暴自弃的冲动,一是恨人恨己的报复之心,一是同病相怜的施舍,一是……一是……一是……
“阿沈。”他反手握住那温热的素手,酸涩的眼却望向身上的丝被……不敢望她坦荡荡的眼眸。
“又怎么啦?”她依然笑意盈盈的,耐心地等他梳理杂乱的心思。
“你……怪不怪我?”咬牙,他问出十余年从不敢问的那句话。
你,会不会怪我,怪我利用了你,怪我禁锢了你,怪我牵掣了你,怪我害了你……骨肉分离,怪我要你……爱人分离。
骨肉分离,爱人分离。
全是因我之故。
你,会不会,怪我。
“这次你真的醉得不清。”阿沈静静看了他许久,才笑着叹一声,“无缘无故的,从哪里冒出这样的傻话来?”手,温柔地抚上他有些散乱的发,她摇摇头,“咱们不管怎样,是……是拜过堂的夫妻,夫妻夫妻,小飞,这十余年了,你难道还与我生分?”
“不,我没有!”猛地抬首,焦急的视线迎上的,是那笑盈盈的圆脸。
“我知道你没有。”笑盈盈的圆脸上,是他很熟悉的温柔,“你啊,不过是太正直古板了些。”所以,才将所有所有的不好都推到了自己的身上,“不要想那么多,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就好。”
“我哪里正直古板了?”他很是脸红地扭扭身子,有点不好意思面对他家亲亲娘子的温柔,“你是不曾听过那些人如何地骂我呢,说我——”
唇,被轻轻地捂了住。
“小飞,别人说什么也不要去听,不要去听。”很认真地摇头,阿沈微皱眉头,“那些见都不曾见过你面的人,说的话便如同粪坑的粪,臭不可闻,你受得了我还受不了呢。”
“哈,阿沈,亲亲娘子,你说粗话!”拉下唇上的手,那张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面庞上,如今是很得意的小人嘴脸,“向来是知书达理的阿沈呢,文文雅雅的,竟然也会说粗话!哈哈,我去告诉七先生,一定吓得他说不出话!”
“这还不都是你的功劳么?”被抓住小辫子的人依然云淡风轻得很,优雅地拈出兰花指顺顺耳边的垂发,嫣然一笑,“老爷,为妻侍奉了您十余年,自然该是万事以您为准,处处向您看齐的嘛!”
玉树临风的细白面皮很受惊地抖了抖,这次,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第14节:第三章秋宵醉梦(4)
油腔滑调的嬉皮笑脸……好熟悉啊,好熟悉啊!
“相公?”
“阿沈,我真的有点怕你现在的样子耶!”他在家人面前,向来是有话就说,“你知不知道,前几日关腾岳新收了一名‘侍寝’的丫头——你笑什么?我也是不信啊,那个才是真正的正经古板人物呢,竟然也干起了捻花惹草的勾当——那个又瘦又黑又矮的小尖脸说话神情语调几乎同你现在一模一样啊!”
害得当时做了帮凶的他如今听到了这熟悉的油腔滑调,不能不头皮发麻啊。
“天下的女子,本就是如此啊!”嬉皮笑脸地摸上那细白的光滑面皮,笑盈盈的圆脸上是隐忍不住的作恶因子,“只有亲亲相公您啊,是真的单纯到了极点的傻……孩子!”
“胡说八道呢。”笑着拉下在自己脸上玩闹的素手来,好脾气的相公老爷不当一回事地笑笑,“好啦好啦,时候不早了,我该走啦!”
“你好不容易回家来一趟,多待一会儿吧。”话是如此,阿沈还是扶着依然有些宿醉站立不稳的相公下了床榻,取来干净的衫子亲手替他换上,净脸,束发,样样不落地亲手与她的相公老爷操持。
“娘子,其实我也不想走啊!”坐在梳妆镜前,看那温婉的女子轻手替他束发,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无奈地叹,“谁叫我命苦哩,不做事哪里有银子来给亲亲娘子你买花红啊?”
“贫嘴!”不是很温柔地打他一下,阿沈也叹,“不过也是啊,倘若相公你不在将军府上做管家,咱们家只怕是真的只有我一个人操持家务了,若真是那样,我爹娘还不得心疼坏了,早就要大哥把我接回娘家去住啦!”
他们的家,虽简陋窄小,前后院落加起来才不过一二十间房子,丫环家丁护院厨子却也有十来个之多……都是她家相公老爷顺手从当差的主顾府上带过来“公器私用”的。
想起她孤单一人扫地打水洗衣做饭……一是头皮发麻,一是好笑倒地。
她自幼生长于世族官宦之家,向来只学四书五经、琴棋书画,虽学过女红,却是不曾亲手缝制过一件衣衫,要她做一个事必躬亲操持家务的勤谨妻子,的确是为难她。
“娘子,比起当初你的手不能提,现在你好多了。”她这玉树临风的相公老爷向来是很喜欢夸奖她的,“其他不论,单是娘子你做的清炖水鱼,我至少已经吃了好几年……也从不见腻啊!”
他的意有所指,让她忍不住笑弯了腰。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下次你回家来我不做那道鱼也就是了!”她拍拍他的脑袋,笑着应承。
“娘子啊!”他立刻转身搂住那圆润的娇躯,感激涕零地道,“那道红烧蹄膀也一起别做了吧!”
他虽然很喜欢他家娘子现在珠 圆玉 润 的福气 模样,可他也一直对十年 前那 国色天 香、风 华 绝代 的 绝 世 佳 人念念不忘啊!
呜,他喜欢美人。
“你什么时候不这么的‘ 玉 树 临 风’了,我便停了我那道‘红烧蹄膀’,如何?”半眯的眼笑眯眯地瞅着显然想起了某些什么……有些流 口水的相公老爷,阿沈狠拍他脑门一记,打他回神。
“哎哟!”龇龇牙,愤恨地从梳妆镜前站起来,顾不得欣赏一番自己的玉树临风,相公老爷抓起头巾便往门外冲,“你就这么对我吧,你就这么对我吧!小心我哪天丢七出之条给你,哼!”
“我等着呢,路上小心啊,老爷。”她安然地挥挥手,目送她那依然是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相公老爷飞也似的飙走了。
……小飞啊小飞,什么时候,你才能睁开眼睛,认真地看看这个红尘,读读这个世间呢?
属于你的,喜欢你的,一直在等待你啊!
一直,在等着。
第15节:第四章旧园依然(1)
第四章旧园依然
想 他 玉 树 临 风的关 飞老 爷,是 如 何 的精 明
能 干,是 如 何 的 聪 慧 绝伦,是 如 何 的 狡 猾 世 故…
…结 果,或 许是 太
过 忘 形 的 缘故 ,只那么 … …幸 灾 乐 祸… …了一点点,真的 只那么幸 灾乐 祸了 一点 点而已 ,便 很幸 运地 绊到了 当 差 的主 顾 大人 的 痛脚 ,结 果…… 结果,被迁怒 地一 脚 踢 到了……踢 到了……
“飞二爷,老大人正在花厅等 着您呢,您看您是……”
雄威的相 国 府前,朱 红 的 正门大开,衣着齐 整的两排 带 刀护 卫一左一右地将他……押……在正中间,他是想 跑也跑 不掉的啊!
“飞二爷?”过了耳顺 之年的 相国 府总 管很亲切 地 再问候他一声。
“朱总管,您老近来可 好?”自古唱 戏的戏文 里不就总在说什么“宰相门前七品官”么,他客气一点是应该的,“关飞来得 匆忙,那个……” 很是脸红地递上手中 提着 的四色糕点,他笑得尴尬,“您老 千万 别介意啊!”
“飞二爷!”结果朱总管的老脸比他还要红上三分,“您什么时候这 么见外啦?想当初您小的时候可从来没对 老朽这么客气过!”
说客气……才真的是客气,那时候同府中三位少爷一起座次排下来的“二爷”,每次见到他不偷偷往他身上丢个爆竹烟花什么的,已经很是对他“客气”了……至少,他没有过七先生那么可怜的……一觉醒来,满床的……泥鳅!
不由挥一把深秋的冷汗,朱总管笑得再亲切上几分。
“飞二爷,请进吧!”
玉树临风的飞二爷也冷汗直落地笑。
“那个……这个……我突然想起还有点事,所以那个……这——”
脖子突然一痒再一紧,他心大惊,反手一拍——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腰间一麻,他反拍的手立刻凝固在了半空,轻飘飘的暖风从悬空的脚底下钻进潇洒的白衣长袍。
“谁……”被衣领勒紧了的脖子虽然不至于让他呼吸不畅,但想威风地喊几句壮胆的话,却还是无能为力的,“有胆……挑!背……雄!”
“有胆当面单挑,背后偷袭算什么英雄?”笑眯眯的一张脸从肩头冒出来,调皮地朝一脸愤懑、不能再继续玉树临风的人眨眨清亮的眼,顺便再悠闲地晃一晃举高的胳膊,算是打声招呼,“飞二哥,好久不见,你怎么还是这句老话啊?”
“三……”修长的身躯跟着一阵晃悠,细白的面皮这一下想不红都不行了,气啊!
“是啊是啊,我是关老三,却被你平白压成关老四的、那个你小时候很是喜欢偷偷捉弄到哭鼻子的关老三……你说什么?亲兄弟,不用这样讲礼数?哎,这话是怎么说的?飞二哥,难道您没听过另一句老话吗?亲兄弟,明算账!哈哈,说不出来了吧?飞二哥,太失望啦,您不是挺能动嘴皮子的么!”
哈哈哈,关老三笑得很……神清气爽,很……满足。
能爽快地得报年少时的无数箭之仇,岂可不曰之以足?
“……”
怒!
“哟呵,飞二哥,你千万不要这么瞪眼睛啊,会破坏您的玉树临风英俊无敌的形象啊!”
“……”
眼角瞄到朱总管偷偷笑皱的老脸皮,他呻吟一声:让他死了吧!
“飞二哥,您怎么不——”
“三弟,好了,让小飞下来吧,多大的人了,再这样胡闹成什么样子?”
淡淡的一声不是很认真……应该是没有一点认真姿态的……念叨,让他终于从悠晃的半空落了实地,腰间的麻穴随之一松,凝固在腰侧好久的可怜胳膊也终于可以自由垂下了。
……
看也不看那张依然笑眯眯的脸,其他的闲杂人等更是不在飞二爷他的注目范围之内,长袖一摔,飞二爷他惹不起躲还不行么!
“飞二哥!”长长的袖子被死皮赖脸地拽住,“我这不是同你闹着玩么?不要气,不要气我啊!”
“三爷,您说的什么话?”玉树临风的细白面皮很潇洒地笑一笑,手指轻弹,扫一扫长衫上的尘土,半眯的眼冷冷一瞥,被死皮赖脸地拽住的袖子立刻回归自由,“关飞不过是低三下四的底下人,能让堂堂的相国公子如此另眼款待,乃是十世修来的福气,怎敢生气?”
“飞二哥——”
“适才在府前踌躇许久,实乃关飞粗鄙,战战兢兢,深恐污了白玉庭地,哪里敢登相国之门?如今再亲眼得见三爷的金面,更是惶恐不安,关飞不敢再扰,就此告辞!”
冷冷地一笑,头也不回,他举步就走。
“飞二哥!我错了还不成么!我这就与你赔礼道歉!你就不要生我气了好不好?我是因为太久没见飞二哥了,这不是高兴么?”
“哎哟,真是折杀关飞了!”冷眼看那青年忙不迭地躬身作揖,他还是冷冷一笑,绕过青年继续走他的路。
想看他出丑?想同他斗嘴皮子?嗤,惹怒了他,他才不管是不是以大欺小!
“飞二哥!”
“小飞,你就不要逗三弟了。”叹息似的声音轻轻传过来,似是无奈,又似是含着淡淡的笑,“你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他就要娶妻的份上,就饶他这一回吧!”
“关飞是下了地狱的人,哪里有去见佛祖的幸运?”冷冷笑一声,他头也不回。
“即便是阿鼻地狱,不是还有一尊地藏王菩萨吗?”极是斯文尔雅的声音这次真的带上了淡淡的笑意,“好啦,不管看在谁的面上,你就饶三弟这一回吧!”
“是啊,飞二哥,你就饶了小弟吧!”
“关飞哪里敢同堂堂相国家的公子称兄道弟?实在不敢高攀!”话虽如此,他向来火气上来得快,消得却更快,热乎乎的胳膊圈上肩来,他甩了两甩,便随他去了。
“好了,招呼打过了,快进府去吧,小飞,父亲还等着你呢。”
梦里常常涌现的淡淡梅香从身侧飘过来,他僵了下,而后转身目不斜视地便往那朱红正门大踏步地走去。
第16节:第四章旧园依然(2)
“飞二哥,大哥好可怜。”偏偏黏在他肩上的讨厌鬼还不识相地戳他的痛处,“他虽然从来不说,其实我们都知道,他想念飞二哥想念得紧,这次知道你肯来帮我筹办婚事,他比我还高兴!飞——”
“你说够了没有?”一把扯下肩上的累赘,他哼一声,“大爷可是朝之重臣,国之栋梁,平日里为国为民还操劳不过来呢,哪里有时间想些有的没的?就算有时间,大爷也是堂堂天下闻名的少年相国、清白如玉的正吏名臣,还是不要同我这臭名远扬的国之蛀虫有丁点联系的好!”
“飞二哥!”
“我妄自菲薄?”他继续冷冷一笑,“你难道不知世事?兰花之馨,鲍鱼之臭,如何可以关联?大爷如何地不易才走到了如今的地步,你不要害了他!”
“大哥根本不在——”
“可这堂堂的相国府在乎!这天下子民在乎!这盛世天朝在乎!”眼,不知为了什么,一下酸涩得几乎不能视物,他咬牙,仰首望天,双手紧握成拳,在长长的衣袖内轻轻颤抖。
我,在乎。
……
那一年,她年满十九,从爹爹的坟前归来,脱下粗麻的孝衣,洗去三年的尘埃,满心欢喜地,要去迎回她那斯文尔雅的文哥,从另一个关家回来属于她之所有的这个关家。
可是,三年前风平浪静的朝堂,而今已被山雨欲来的紧张所取代,空虚的皇储之位,两宫的明争暗斗,朝堂上两派的针锋相对,臣子私下的尔虞我诈……剑拔弩张,朝臣惊颤,正式出仕的少年状元郎,陷于波深浪急的漩涡中央,不动则溺,动则倾覆!
形势险峻至极,她的文哥却温柔地朝她笑笑,要她静候些时日,等时局稍微缓和,他便立即身着红衫被她娶回家去!
可是,她岂是没心没肺之人?她岂会不懂得文哥处在了不得不的身份以及由此而必须负担起的责任?几乎从出生时便联系在一起的命运,早已互许了十数年的终身,岂是单单一个“静候”便可以的?
文哥,你可还记得,我曾说过,我要助你实现真正的国士无双的梦想,我要助你实现胸怀天下的抱负,我要助你成为天下第一的正吏名臣!
我要给你幸福快乐,我要给你所有所有飞儿的一切!
于是,咬牙,她罄尽所有能力,罄尽所有家财,只为了,她的文哥。
国士无双的梦想,胸怀天下的抱负,天下第一的正吏名臣!
那双总是洁白如玉、总是稳稳握住她手教她写字作画的修长手掌,注定沾染不得一丝一点的尘埃。
所以,一切沾染尘埃的琐事,请让她来,偷偷地来。
为了助他,平日里哟哟呵呵从不知愁的白衣少年郎,明里暗里使尽手段,为他打探消息,为他拉拢一切可用之人。爹爹虽常夸她聪慧过人,深知为人处世,通晓世故之道,可她毕竟年少,平日里又被爹爹和文哥保护得太好,即便有着八面玲珑的手腕,却时常偷偷地想着想着便哭了出来,只这时,才知道平日里的文哥是如何的不易,一步一步行走得是如何的艰难。
可是,他们毕竟成功了啊,或者说,离成功,只那么一步之遥。
辛辛苦苦呕心沥血了多少时日,不眠不休流泪流血了几多春秋,他们,怎忍心一切轻易地付诸东流?不可以的啊,绝对的不可以!
……于是,那位与二皇子争锋的仁王殿下,忍痛割舍了他心爱的女人,而她的文哥,则咬牙舍弃了与她的誓言,冷冷的鹅毛大雪中,身着大红的新衫,手牵大红绣球,笑着拜过天地的,却不是她,不是她!
笑着答应要被她娶回家去的文哥,到头来,却娶了,别的女人。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又不可以是我?
那红烛喜堂宾客盈门的一夜,她扑倒在冰天雪地之间,失魂落魄,嚎啕大哭,痛断肝肠。
宫墙河柳之下,羸羸弱弱的女子,静静望着她狼狈的模样,一声叹息。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又不可以是,我!
她愕然抬头,渐大的雪花之中,她望见的,是一张模糊的女儿容颜。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又不可以是,我?!
她呆呆地爬起来,呆呆地抹去满脸的泪,呆呆地走了过去。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又不可以是,我。
手,犹疑地伸去出,再握得紧紧地收回来。
触手的冰冷,一直延续到她的心底。
……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又不可以是,我?!
……恍恍惚惚地,穿起同样大红的新衫,扯起同样大红的绣球,咬牙,合起眼眸,她同样跨步走向铺天盖地的鲜红。
已成冰凌的心,空落落的,似乎原本曾经添得满满的一处地方被人偷偷掠了个一干二净,不知痛也不知冷,耳边的叹息、心底的失落,却只凑成了脸上的微笑,笑得开心非常。
第17节:第四章旧园依然(3)
那一刻,她知道,属于文哥属于飞儿的过去,真正地过去了。
时光,再也不复回。
从此,她,再也不是她。
……朝之重臣,国之栋梁,闻名天下的少年相国、清白如玉的正吏名臣。
他与他,如何的不易才走到了如今的地步?
所以,他,在乎。
即便堂堂的相国府可以不在乎,即便天下子民可以不在乎,即便这盛世天朝可以不在乎。
但,唯有他,不可以不在乎。
“是……哪里敢当……多谢伯父大人惦记……一切俱好……不敢称辛苦两字……”
端端正正挺腰坐在黄梨木大椅中,垂首敛眉,神色恭谨,他战战兢兢回答上座者的垂问,一点玩笑也不敢开,全部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地谨慎回答,平日里的玉树临风潇洒随意忘记得干干净净——在这里,在此时,他,什么也不是,只是关飞,只是关飞而已。
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贪婪无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切,在这光瑕如玉的相国府里,一切的一切,所代表的,只是污秽,只是肮脏,只是令人作呕的下贱勾当。
盛世天朝的堂堂相国府邸啊,寄寓的是攸攸的天下子民,寄寓的是开启盛世的天朝大国,寄寓的是为国为民谋划万千的富祉。
他,不敢在这光瑕如玉的相国府邸,再抬起他的头来。
因为,惧怕玷污。
因为,他,在乎。
……
“住……这里?”他迟疑地再问一句。
“是啊,飞二爷。”朱总管似乎没看到他的迟疑,笑道,“这些时日府邸正在大肆修整嘛,西院客舍一带刚重新铺了桐油,气味还没散尽。老相国说飞二爷也不是外人,就安排住在这书房跨院好了。”
“朱总管,你替我多谢老相国的厚待。”顿了下,他带些轻佻地笑一声,“不过关飞只是二爷府中的下属罢了,被派过来帮忙操持一些杂务,不用老相国如此相待的。这书房跨院是大爷处置国事政事的机密要地,关飞实在不敢——”
“阿飞。”朱总管笑着举手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我知道你的心思,不过,你如果再这样自贬下去,我可真要替老相国和大爷二爷三爷不值了。”
他怔住。
“你是怎样的人,老相国一家又是怎样的人,我清楚,你更明白。”朱总管慢慢沉下脸,平日里总半合着的眼睛锐利地看着他,直到他不敢再笑得那般故意的轻佻,“以前的事咱们都不想提,可以。可这许多年过去了,该经历的都经历过了,该闯的风浪也都平安闯过了,你,也该……好好地歇一歇了。”
他眼睛猛地一涩,心中莫名地酸痛起来,张唇,他却说不出一字来。
“时候不早了,三爷成亲日子说到就到,我这把老骨头是不怎么中用了,这府里开销琐碎,我还能支撑一二,但府外的事,可就全靠你了。”从怀中掏出一叠记满人名官职的纸来,朱总管笑着塞到那个还在愣愣的人手里,“拜堂那天,要邀哪些官员来府,可就全靠你甄别了。”
挥挥手,朱总管便走了,摇头晃脑的,甚至还哼着小曲子,完全没有刚才的正经严厉。对于关飞的异样,更似是不曾看进眼里。
你,也该……好好地歇一歇了。
手捧着那薄薄却又重若千斤的一叠宣纸,他狠狠地闭上了双眼。
从七品供奉的侍郎主簿,到五品带刀的巡城史,再到三品红袍的中郎将,一品紫带的尚书国相……只仅仅大致地将京师之内的大大小小官员圈画了一番,玉树临风的飞二爷就头疼地再也玉树不了临风不得了。
唔,不管如何的低调低敛,总是堂堂一国宰相的少公子、当朝主宰的亲幼弟、东宫太后的亲内甥、当今圣上的亲姨弟……的大婚吉日,任谁也不敢不来祝贺一番喝杯喜酒,任哪一个也不能不想得到一纸烫金、盖着相国大印的大红请柬。
难题,就在这里。
大大小小上千名官员,哪一个也可以不请,却哪一个又不能不请;请来了,何人前去迎接,座次如何排列?就座了,酒菜如何摆放,侍者要用几人?
从小小的从七品主簿,到正一品的紫带极臣,甚至到皇爵郡主亲王,一一邀请迎接款待宴席下来,不能一视同仁,却又不能不一视同仁。
……头疼,头疼得很呐。
手中上好的狼毫有些烦躁地往圈画了好几遍的宣纸上狠狠一丢,玉树临风不再的飞二爷手支下颌懒懒瞥向纱窗之外,脑子中依然打滚在青衣红袍紫带之间,优雅的眼则慢梭梭地瞥过纱窗外的草木花树长廊仪亭。
他暂居之处虽名为“跨院”,但总是世族豪门大贵之家,通常的区区谦辞之下,往往是极致相左的大开大揽、大气大合。例如这“小小”的一处跨院,便有三进三堂大小六七十间的挑高青瓦大房,各进堂房由长廊或直或折一一相连,廊中人来人往,廊下仪亭或坐或站,等候的,不是各地进京述职的外省官员,便是前来聆听下谕的京师大小要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