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白衣临风(二)(1 / 1)
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白白面庞上是淡淡的笑,熟悉地转过楼后拐角,他手提长袍衣角沿楼梯上了二楼,寻到常坐的雅室里,稍微合眼休息了下,那中年汉子便走了进来。
“飞爷。”汉子低头施礼。
他淡淡应一声,并不抬头,只举手示意那汉子有话快讲。
“海宁知县唐顺潮昨日来京述职,今日早上托人送来五万两银子的银票。”汉子低声恭谨道,“他想总揽下海宁长堤修筑大权。”
他心立刻猛跳了下,却不动声色地合起眉眼,淡淡问道:“如今海宁长堤修筑大权是朝中哪一名官员担承着的?”
“去年起,由工部侍郎张同洲兼任,但张大人因病已于上月告假在家休养。”
“是……内阁直接委派的?”
“回飞爷,不是。张大人写了份有关沿海水患防治的折子,很受朝廷的赏识,而后就由当今圣上直接任命了。”
“今年海宁长堤修筑,朝廷共拨了多少银子?”他略微沉吟了下,又继续问道,“自五年前长堤决口重修,如今共撤换了几名官员,拨付了多少款项了?”
“今年朝廷共拨银三次,共计十七万六千三百两。”汉子微顿了下,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翻了翻,而后继续道:“共有八名官员,张大人在时最久。至于总共的款项,是一百三十九万四千九百两白银。”
“一百三十九万?”他冷笑了声,并不睁眼,只继续道,“中饱私囊的似乎不少啊!”
一个小小的县堤,五年,八任官员,一百三十九万两白银,几近天朝国库十分之一的税赋收入。
呵。
“海宁知县唐顺潮今早要小人回禀飞爷,倘若这一次飞爷可以助他心想事成,他愿意再送五万两的银票给飞爷。”
“口气不小,胆子也不小啊。”他轻声嗤笑,“他以前可曾修筑过堤坝之类?”
“小人打听过,唐顺潮曾在锦州任知县两年,是有过防治水患的经验。”明明午后的阳光照在身上,汉子却是浑身发冷,一动也不敢动地恭敬道,“姓唐这人为人如何暂时不知,但很奇怪的是他在锦州任知县两年,并未有贪污之说。但在海宁为知县不过短短一年,却已能呈献十万银给飞爷,另外,江浙巡抚也附来书信一封,推荐唐顺潮,言他修堤筑坝的确甚有经验。”
他不再言语,静静沉思了许久,才睁开双目,瞥一旁轻手轻脚走进来的酒楼掌柜一眼,笑了声。
“飞爷?”汉子依然在等候他的指令。
“好吧,既然他有修筑堤坝的经验,又有江浙巡抚推荐,他想要海宁长堤的修筑大权,也不是不可。”又沉吟了下,示意酒楼掌柜端过纸笔来,他执笔写了个条子,从怀中摸出一方小印,在条子上按了个隐约的印记,再将条子递给了那汉子,笑道:“你去先吓那个姓唐的一吓,告诉他飞爷我嫌弃他小气,不愿意搭理他。”
汉子躬身点头。
“他如果再求你,你便打个官腔,理也不理地抬腿就走。他此时若再掏银票给你,你就接,接了作势再走,他若一直掏你便一直给我收下来,直到他再不肯掏了为止。”玉树临风的俊秀面庞上是冷冷的笑意,“到这时,你还是什么也不要允他,直接走了就是;他若阻拦,你就将银票全部丢给他,他若接,你就回来,他倘若不肯接,却又不肯让你走,你便告诉他,你再去替他来探探我飞爷的口风。”
“是。”汉子并不问理由,只恭谨点头。
“如果真到了那时,你便拿着这条子去找内阁的……关大人。”眼眸,再次闭上,他淡淡地笑一声,“你将条子给他就是,什么也不要说。他若应承了,你就不用回来见我复命了;他若是不肯……”哼了声,长长的袍袖闲闲一挥,“你就告诉他,受人滴水之恩,难道不应该涌泉相报?!”
汉子不再多问,立刻行过礼下楼而去。
小小的雅室里,安静了下来。
他抬眸,见酒楼掌柜还束手站在一旁,便淡淡地笑了声,“扶风,你也有事?”
“没有。”名唤“扶风”的酒楼掌柜四十多岁的年纪,小小的眼睛小小的个子,浑身透露出的,却是极精明的气势,“我只是好奇阿飞这次的回应而已。”
“哦?”关飞懒懒地斜靠在椅中,懒懒地扫他一眼。
“上次我记得几乎是同样的事,山西大同的一个知府求飞爷帮忙说合一下采煤的定制,似乎一下子给您送来了二十一万两真正白花花的银子,你却怎么只收了银子却理也不理他?最后似乎还将此事泄露给了御史左大人,害得人家偷鸡不成还蚀了大米。”扶风摸摸小山羊胡,很有趣地问。
“山西大同的煤炭只开采税收一项一年就可以上交国库多少?扶风,你算过没有?”关飞轻轻一笑,仔细地瞧着自己保养得宜的洁白手指,漫不经心地道,“二十一万两,尚不足上交国库的五之一成,我的胃口难道就那么一点点?”
“所以呢?”扶风很是虚心向学。
“贪得无厌的豺狼,我不要他蚀了大米,难道要我蚀了大米才开心?”洁白的手指拈起桌上的青花瓷杯,轻轻一转,尽显优雅。
……我的飞爷啊,如此说来,敛尽天下贪官之大财的您,才是那贪得无厌的豺狼吧?
扶风什么也不说,只顺势提起一旁的酒壶来,为这做起正事来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飞爷斟上。
“你不要暗中笑我,扶风。”黑黑的眼眸不经意地轻轻一转,玉树临风英俊到没天理的面庞立刻有了几分勾人的……
扶风猛地退离一步,不敢再抬头。
关飞却视而不见他带些狼狈的举动,只浅浅酌了一口清酒,仰首瞥一眼空空的窗外,声音微微大了一点,继续道:“这次那姓唐的能出手十万只为求海宁长堤修筑一权,一是他有信心可以修筑成功,想乘机在朝廷中混个好名声,也好顺便加官进爵;二来呢……他自然还是有一个‘贪’字在作祟。”
“既然知道他贪,你还应承他!”扶风顺他视线也瞥了眼,轻咳一声。
只眨眼,便听他楼中小厮笑嘻嘻的迎客声响亮地从窗外传了进来——
“哎哟,这位爷,这风冷飕飕的,站外边小心伤了您的身体啊,您请进,您请进!咱们酒楼可是您要什么酒就有什么酒啊……”
楼上的两人笑着互相望一眼,声音又低下来。
“你刚也听说了,五年里换了八名官员,花费了一百多万两的白银——你知道这些代表着什么?这代表着朝廷对海宁长堤根本无力从心!”
“海宁属于江浙,江浙却是二皇子的封地,朝廷自然是无力从心。”扶风耸肩一笑。
这是众所周知的嘛,二皇子历来与当今的皇上水火不容,自当初先皇在世为了皇位便几乎斗得你死我活了,当今皇上终于一登大宝,除了借助朝中势力之外,背后有巨富豪族支持也是决定因素。与此相比,二皇子除了“出身”胜过当今皇上之外,背后缺乏长期财力支撑,才最终无可奈何地认了败局。但即使如此,多年的经营下来,二皇子在朝堂依然有着甚为深厚的势力,在他的封地江浙一带,更是当今朝廷几乎水泼不进的一块死地。
朝廷想在人家的地盘上施行什么政策,即便是有利民生的仁政,但没有人家的点头答应,依然是不可能的。
“是啊。”关飞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笑起来,“如今好不容易有那位二皇子的手下进京来讨一个朝廷无力从心的差使,那当然要爽快地给了啊!”
“你指使清明这样那样地去继续掏人家的银票,还叫爽快?”扶风嘀咕,将杯再次为他续满。
“我若真的兴冲冲去找那姓唐的,告诉他,朝廷早就等不及盼着有人来接手那个肥缺了,那岂不是一点面子也没有?”关飞斜听呆了的人一眼,哼一声,“倘若我不欲擒故纵贪婪无边一番,你以为那姓唐的真会认为我能帮他促成此事?即便他相信了,背后指使他的那位皇子千岁呢?人家可是很聪明的呐!”
“你又怎样得知那姓唐的是二皇子底下的人?”
“想知道?”关飞笑眯眯地眨眨眼。
“你就不要卖关子,爽快告诉我吧!”扶风苦笑。
“不是我卖关子,只是……”关飞似乎很为难地沉吟了下,而后哈哈大笑,“只是我猜测的罢了!”
神采飞扬的,却气得扶风几乎跳脚。
“好了,好了。”挥手,关飞不再逗他,只将酒杯凑近,闭目细闻那酒香,“我自然有来源渠道嘛,你又不是真的不知。不过,你知道得太详细……又有什么用?”
只会惹来杀……平静无波的面庞一紧,手用力一握指间的酒杯。
“是,谁叫咱们是天下第一号的傻瓜呢,自然比不上天下第一的聪明人。”扶风如何不知他是在关心自己,心中顿时一暖,但瞅着他玉一般的面容,突然皱眉,低语几近无声,“阿飞,你看你这些时日瘦了多少!你就不要总操心那些有的没的了!说实话,咱们根本不是朝廷中的人,你管他什么君王什么二皇子呢!开开心心好好地过自己的日子,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