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探望六一（1 / 1）
到了医院门口后，高城坐在车上不肯下来，望着我的眼睛里却氤氲着一丝几不可见的抑郁，“你，好好劝劝他，啊，别让他往死里钻了。”
“您怎么不亲自去劝呢？”我站在车前看着高城问道。
“我早去过了。我要劝着有用他就不叫伍六一了！”不提还好，一提高城便气不打一处来，“行了行了，这事你看着办吧！啊，我得先走了。”
眼见着高城扬手将门用力带上，小车扬尘而去，消失在我眼底。
我转身走进医院大门，在上楼梯的地方意外遇见了许三多。
“许三多，”我急忙开口唤道，“你这是上哪去呢？”
“成才，你醒了？”乍一见我，许三多喜的张嘴便笑，两排白牙明晃晃的有些刺眼，“你身体好点了吗？怎么不再多躺会？”
“躺了两天两夜还不够久啊？”我伸了伸腰，甩了下胳膊问道，“你干什么去呢？”
“我去给伍六一打点水来，”许三多朝我举了举手中的杯子，示意，“你是要去见伍六一吧？”
“恩。”我点头回应。
“那你上去吧！”许三多咧嘴一笑，“他们连长也在呢！”
“那行，你去打水吧！”我爽快点头，越过许三多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径直朝楼上走去。
刚到伍六一所在的病房门口时，就听见一记略带怒气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说一个人怎么就把韧带给跑断了？”
“那不就是，跑多了点，路程远了点，不就断了吗！”伍六一笑嘻嘻的解释声随后响起。
“你还笑得出来？”话音响起之时，桌子传来一记沉闷的敲击声，我猜是那连长正在气愤的拿手拍着桌面，“啥意思啊？啊，你这笑的啥意思啊？你当这条腿长我身上的啊？”
“连长，我也没啥意思，”我悄悄伸出半个脑袋，透过半掩的门缝往里瞅去，只见伍六一穿着一身病号服坐在床头，左脚包得跟竹笋般搁在一叠被褥上，“您瞪眼在这发脾气，我哭，这好看吗？这让人家看见，”伍六一边说边往门口撇了撇脑袋示意，正巧撞上我窥视他的目光，“成才，哎，成才，”伍六一脸上立刻浮现出一抹欣喜的笑容，“来来来，我还正想着你呢！”
见行踪已暴露，我只好推开门走了进去，先朝一连连长行了个礼，然后才转向伍六一责备道，“你腿都那样了，那天也不说。”
“说啥啊？”伍六一笑得一脸的无害，“那我还得哭着跟你撒娇不成？再说了，当时我自己也不知道它就会断啊！”
我直勾勾的盯视着伍六一的眼睛，知道他嘴里所说的‘当时不知道’这句话纯属虚构。
那腿是他自己的，痛不痛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就当时他那情况，连路都没法再走，说‘不知道它会断’，打死我都不相信。
“你，你先别岔开话题，”一连连长挥了挥手，将伍六一的注意力唤了回去，“现在你给说说，怎么办？这事要怎么办吧？成才你说说，”见伍六一满脸挂的无所谓，一连连长气得扭头朝我问道，“你见过这一条腿的兵吗？啊，还是一条腿的步兵！”
最后几个字，一连连长一字一句说得振然有声。
“行了连长，我该休息了。”伍六一嘴角含笑的朝连长做了个拜托的手势，“就算我不休息，你也总得给我留点私人空间吧？你没见成才站这里等着我啊？”
“那行，”一连连长点了点头，妥协的扔出最后一句话，“这往后的事你也先别急，团部体谅你这是一次意外，所以会给你特殊照顾。你就先安心修养着。”
说完，也不等伍六一回答，一连连长直接迈步走出了病房。
“听见没？”伍六一的眼神在瞬间沉了下来，目光有些黯然郁闷的朝我瞅了一眼。
“……”
我沉默着，没有答话。
我知道，所谓的‘团部特殊照顾’，一定是高城用尽了所有办法换来的。
而这结果，却不是伍六一想要的。
“一连司务长？”伍六一冷笑了一声，那气息仿佛是从鼻子里挤出来的一般，“真是高抬了我。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伍六一不耐烦的挥了挥手，朝我笑道，“你身体咋样了？当时你就那么直挺挺的倒了下去，我还真没被你给吓死。”
“我挺好的，倒是你，”我望着伍六一包扎严实的左脚，眼底徒然一酸，“还疼吗？”
“哎我说你，”伍六一微吸了一口凉气瞅着我，“说话咋象个娘们似的？我问你话呢，你就给我悠着转。”
“不是那意思。”我勉强在嘴角扯起一抹笑意，伍六一佯装的坚强倒映在我眼底，令我没来由的感到酸楚，“我想着，你还是做了那司务长吧！”
“怎么的，啊，你现在倒会劝人了？”伍六一笑得有些意外的看着我，眼底闪动着明亮的光点，“这当初我们一个连的人劝你去师部，你怎么就不听来着？”
“那不一样。”我反驳道。
“哪不一样了？”伍六一瞪了我一眼，问道。
我嚅了嚅嘴唇，想说话，犹豫了半晌后还是奄然放弃了。
看着我一脸的低落，伍六一再也提不起笑脸了，“我说你，来看我就这样对着我愁眉苦脸的啊？”伍六一长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进了那也是个好事，别尽想着欠我的。你那要真觉得欠我啊，就给我认真了干，别丢我的脸。”
听完伍六一的话，我习惯性的扯了扯嘴角想笑，却没有成功。
“你的腿，到底怎么样了？”停顿了数秒钟后，我跳过伍六一的话题直接问道。
“还行，”伍六一点着头笑了起来，“就钉了根钢筋进去，把钢筋当韧带使。还不错，走路丁玲哐啷的响。”
伍六一咧着嘴独自笑了半晌后，见我脸上毫无表情反应，伍六一的笑意僵在嘴角，逐渐消散。
“我知道你小子心里咋想的，”伍六一嘴唇抿成一条线，棱角分明的脸上刻着一丝沧桑，“从新兵连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我就喜欢你。有思想，有个性，有胆识。能跟我伍六一做成朋友的，不多。”伍六一直盯盯的凝视着我，眼神坚定而执着，“别人怎么说你成才我管不着，但你小子我是一路看着过来的。你有今天的成就，你‘枪王’的称号，绝不是我跟连长、沈明宠出来的。”
回视着伍六一的眼睛，看着他眼底遮掩不住的哀伤，我的心倏地一紧，右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拳，呆站在原地没动。
“那地方，跟钢七连不一样。”伍六一望着我接着说道，“别人不了解你，不会特意去顾着你。到那后，你就得重新开始。但也别让人家看扁了。我们成才，钢七连出来的‘枪王’，到任何地方也不输给谁啊！”
我下意识的咬紧牙齿，强忍着心底那抹即将汹涌而出的凄迷痛楚。
“行了，啊，行了，你来看我，我挺高兴的。”伍六一宛似喃喃自语般点着头，“走吧！你看够了，我也看够了。走吧！”
伍六一轻轻阖了阖眼帘，再次睁开时，眼睛就像秋天的湖水一样宁静而安详。
“走吧！别杵那了，”见我还站在原地没动，伍六一开口下着逐客令，“我想休息了，走吧！”
伍六一翻身躺了下去，背对着我不再说话。
一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在我身体血液里悄然散开。空到极点的心，就像烟花般开过瞬间后徐徐落下，留给心底的，是无际的黯然与忧伤。
我眼眶蓦地一酸，抬手向伍六一行了一个笔直的军礼，走出病房大门。
站在病房门口，早已蓄积已久的眼泪不知觉掉了下来。我感到心里有着一种了无生气的痛。想哭，却发不出声音，只能任凭泪水肆意落下。
病房里，传来一阵低沉的哭泣声，压抑里带着浓郁的心伤和绝望。
我知道，那是伍六一在独自舔舐着伤口。
他那样□□刚硬的一个人，怎么允许自己人前示弱——哪怕那个人是他生死相交的朋友。
那一刻，我的眼泪也忍不住的直坠而下。为伍六一，为我，也为逝去的钢七连，我想大哭一场。
那一天，隔着一扇门，我和伍六一在不同的地点用相同的方式来悼念我们逝去的，感伤我们失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