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念 佛(1 / 1)
医神道:“若然我终究救不了他,那又怎么样?”
王绝之道:“我朋友受的不过是皮肉外伤,只要他未断气,以前辈的高明医术焉会救他不了?除非前辈无心相救而已。”
医神想了一想,说道:“这也说得是。”只是脸色有些难看。
王绝之道:“前辈请快起行,再拖恐怕我的朋友真的断气了。”
医神道:“也不必忙。你忘记了吗,我是医术通神的医神,纵是迟到一点,也有办法救治令友。你先等一等,待我把这里的物事收拾起来再说。”
他慢吞吞的收拾油纸。那张油纸虽然不小,却怎么也包不住这一大堆物事,尤其是那些难鸭。
王绝之催促道:“前辈,我朋友的伤势实在不能再拖。这里的物事,不如回来再收拾吧。”
医神摇头道:“这里的乡下人狡桧得很,我一走开,他们便把诊金都拿回了。你把老爷子送回来时,恐怕连这张油纸也找不到了。”
王绝之见到这鼎鼎大名的医神说话居然如此庸懒,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脱下外衣,快手快脚把鸡鸭丢在衣内,包成一包;再把其余物事包在油纸之内,捧着两大包东西,说道:“前辈请行。”
医神道:“我来拿,我来拿。”伸手便欲抢王绝之手上的两包“诊金”。
王绝之道:“快点赶路吧,我拿着便成了。”
医神摇头道:“这是乡民的一番心意,若然给你拿着,岂不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心意?”
王绝之自问不算蠢钝,可是实在想不通拿着“诊金”跟辜负乡民的心意有何关系,但为免跟医神相驳,唯有任由他拿回“诊金”。
两人沿着回路飞奔,医神的轻功实在稀松平常,且年纪老迈,比之一名不懂轻功的壮汉也好不了许多。王绝之得拖着他来跑,不免辛苦了许多。只是此时路程有期,比之先前茫无目的乱跑找大夫,似乎是好过一点。
跑了一段路,医神忽然嚷道:“停,停,停下!”
王绝之停下,问道:“前辈,什么事?”
医神苦着脸道:“我肚子疼,要拉屎。”
王绝之急道:“救人如救火,前辈,你忍一忍吧。”
医神的样子比王绝之急十倍,“尿可忍,屎不可忍。你试过拉肚子没有?”
王绝之心想也是实情,说道:“那前辈你快去吧。”
医神点了点头,急忙跑到草丛。
王绝之见他提着两大包东西,未免狼狈,好心问道:“前辈我为你提着东西。”
医神道:“不用了。”走到一处较高的草丛,悉悉卒卒的,想来是脱下裤子,拉起屎来了。
突然,一阵鸡鸭叫声响起,原来是包着鸡鸭的衣服散了开,鸡飞鸭走,一片混乱。
医神大声道:“快为我捉回这些鸡鸭,别让它们走失了!”
王绝之还能怎样?只有应道:“是,老前辈。”展开身法,鸡鸭手到擒来。只是鸡鸭四散,犹如风马牛不相及,要尽捉这五、六支畜生,不免东扑西抓,花上好一番工夫。
捉到鸡鸭之后,王绝之放声道:“老前辈,你的鸡鸭我已为你全数捉回了,你放心拉吧。”
谁知草丛之中,却听不见医神的回答。
王绝之连声叫道:“老前辈,老前辈!”
草丛之中,依然无人应对。
王绝之心知不妙,飞身跃至草丛,只见那包油纸依然还在,却哪里见着医神了?
他顿足道:“真是聪明一世,失策一时,怎么会给他使出这个金蝉脱壳之计!”
其实这也怪不得王绝之。他绝想不到,在江湖赫有名的医神,怎会是一名金蝉脱壳的骗子?
王绝之心想:莫非他已经知道了要救的人是石虎,他不要救,又知我绝不会罢休,所以先自逃了?
可是此时此刻,却不容他多想,沿着足迹,追医神下去。
医神的足迹似有若无,虽不至踏地无痕,也算不弱。看来刚才他的拙劣轻功,不过是有心拖延王绝之的时间罢了。
王绝之追了一小段路,碰见了一个人,不是医神,却是弓真!
弓真也在跑着,手持少阿剑,样子极是惶急,不知追赶着什么。
王绝之拉住弓真,问道:“怎么了?”
弓真急道:“石将军他……他给带走了。”
王绝之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是给谁掳走的?”
弓真道:“我也不知,只见到是一名蒙面人。”
王绝之道:“事情的经过究竟是怎样?”
弓真道:“你走后不久,石将军的情况急转直下,初时还能跟我说两句话,笑上三、两声。过了不久,逐渐变得气若游丝,别说是说话,便是呼吸透气,也有困难。”
王绝之点道:“我早知他不能挺上多久,才会这么心急为他到处找大夫。”
弓真道:“石将军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突然出现了一名蒙面人,几个起落,已经来到了石将军的身前。”
王绝之诧道:“蒙面人?”
弓真道:“不错,我见到蒙面人,立刻便欲上前挡住蒙面人,谁知听见石将军道:‘是你?’听他的语气,和蒙面人显然是旧识,于是我便放下脚步,静观其变。”
王绝之道:“跟着怎么样了?”
弓真遵:“跟着蒙面人道:‘石虎,你想活还是死,要不要我救你?’我听见他答应相救石将军,开心得心头一跳,更不敢打扰他们的对话了。”
王绝之皱眉道:“这人如果真是石虎的朋友,又何必藏头露尾,蒙面示人?只怕他此来并非安着好心,你不去拦住他,倒真的是错了。”
弓真由衷佩服道:“王大侠好聪明!如果当时有你在旁,石将军便不至于被人掳走了。石将军吟了一声,说道:‘你要救我,恐怕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着什么好心吧?’”
王绝之道:“就算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石虎肉随砧板上,只要能够舍得性命,明知对方是黄鼠狼也得跟他走了。”
弓真摇头道:“那时,石将军道:‘你救我想得什么条件,可爽爽快快的说出来。如果要干些狗皮倒灶、卖友求荣的勾当,我石虎宁愿死掉,也不要被你医治!’”
王绝之点头道:“石虎半生戎马,看似粗鲁,心计也未可小觑。他越是肉随砧板上,越得摆出不在乎生死的模样,否则便真真正正是肉随砧板上,任由对方漫天开价了。”
弓真道:“蒙面人道:‘我当然不会叫威名赫赫的石虎将军做狗皮倒灶、卖友求荣的事,纯粹是想跟石将军合作而已。’”
王绝之道:“合作,怎样合作?”
弓真道:“石将军也是这么问:‘合作,怎样合作?’可惜他刚说完这句话,便已昏倒,蒙面人见他昏倒,一点也没有迟疑,立即便把石将军抓起带走了。他出手既快又突然,我阻他不住,要掷剑伤他,又恐防误伤了石将军。”
王绝之颔首道:“就算是伤得了他,也不该掷剑。他纵有歪心肠,至少也得救活石虎才能打算,你如果杀伤了他,等于把救治石虎的一线生机也切断了。”
弓真道:“我当时也这样想。但我见他带走了石将军,心里头又放心不过,便嘱穗儿留在原地等你,自己追了上来。”
王绝之道:“听你所言,这人武功高强,你怎能追他得到?这一追却是多余了。”
弓真道:“我虽然追不上他,但碰到了你,也总算不枉此追。”
两人大笑。弓真笑了两笑,又现出了忧心忡忡的表情。
王绝之安慰道:“不必担心,这人带走石虎,是福不是祸,石虎落在他手,性命多半能捡回来了。”
弓真道:“话是如此说,可是这蒙面人藏头露尾,不知是何来历,安着的多半也不是好心。”
王绝之沉吟一阵,问道:“这蒙面人的身材装扮、言行举止,有何特征?”
弓真答得很快,他记心并不差,“他身材高大,足足长有九尺,身着一身犀革甲胃戎装,脚踏牛皮靴子,似乎是军人,而且军阶不低。嗯,他看来白皙多毛,定是胡人无疑……”
王绝之再问道:“他有没有兵刃在身,口音如何?”
弓真摇头道:“他只是空手,没有带上兵刃。至于口音,我到过的地方不多,可听不出来。”
王绝之隐隐猜着了几分,狐疑不定,“莫非是他?可是他一伙与石虎素不来睦,巴不得石虎快点死掉,为何却要相救石虎?”
两人口中说话,脚下又继续向前,沿着足印追踪医神。
弓真忍不住问道:“王大侠,我们现在走得这么急,往哪儿去?”
王绝之道:“找大夫去。”
弓真奇道:“石虎已被人救走,还找大夫来干嘛?”
王绝之道:“那大夫趁我一时不察,悄悄逃跑了。这口气我硬是咽不下……”
此时他们来到一条大江之前,大江足足有数百丈,唯一的一艘木筏摆渡正在大江中心,舟子撑篙使力移走木筏,医神站在木筏之上,神态悠闲。看他童颜鹤发、得意洋洋的样子,倒真像个出世神仙了。
医神居然还向王绝之挥动着手,声音隔江远远传来,道:“王公子,你不追过来,老爷子可要走了。再见,多谢你的绿玉。”
王绝之气得几乎吐血,差点破口大骂,只是回心一想,破口大骂只怕更添医神的得意,唯有忍口不骂。
若是换作以前,王绝之便是跳下江中,泅水狂泳,也非得追上医神不可。只是他经过姬雪一役之后,差点淹死,纵是给他天大的胆子,也万万不敢再跳下水了。
弓真大奇,问道:“王大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王绝之听了此话,急怒攻心,咚声晕倒。他并不只是因为医神,而是他受了内伤外伤无数,死命奔跑多时,早就筋疲力尽,此刻得知石虎已被人带走,那道气泄了下来,终于支持不住了。
第八章季子多金[本章字数:5582最新更新时间:2008-01-07 13:15:2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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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真待王绝之醒来后,回程与穗儿会合。欲返回崔家,但想想崔家死人太多,他们虽不怕鬼,却怕尸体发臭,无法逗留,于是走到五里外的一户农家,给了户主一两金子,户主腾出一所茅舍,供给他们暂住养伤。
日月如梭,过了大半个月,弓真的伤势早已痊愈,王绝之也好了七、八成。这天弓真早上醒来,忽然眼前一亮。
穗儿正捧着早饭进来,那是一碗胡饭、酥茶浆及梅子。她看见弓真的目光,脸上一红,佯装没见到弓真的异样,微笑道:“公子,请用早饭。”
弓真赞叹道:“你怎么换上了这一身打扮?真美,真美。”
穗儿道:“奴婢是公子的,公子是氐人,奴婢自然也是氐人,便应该如此穿着。”
只见她剪短了头发,打散一头丫环双辔,编了二、三十条小辫子,身穿斑斓纹衣服,看来活脱便是一名艳丽的氐人少女。
弓真心中感动,伸臂欲搂住穗儿,穗儿巧妙闪开,放下食物,嘻笑道:“公子,请先用早饭。奴婢出去了。”
身形一转,闪出房外。
她闪开弓真那一搂的身法,显然用上了易步易趋。这十多天来,弓真研习刘聪给他的秘效,他不识汉字,便叫穗儿把秘笈上的字念给他听,因而穗儿也学会了几招身法。遇到不明白时,就问王绝之,王绝之也不吝秘技,倾囊相授。穗儿天资聪颖,对这门身法的领悟居然比弓真还高出了几分,使得弓真几次欲图调戏终告失败,真的是作法自毙了。
弓真喝了两口酥茶浆,又见到穗儿探头进来。
她的样子似乎有点担心,“公子,恼了我吗?”
弓真道:“怎会恼了你?你对我这么忠心,这分恩情我不知应当怎样报答才足够。”
穗儿低头道:“奴婢对主人尽忠是应份的事,又怎能说什么报答不报答呢?公子对穗儿好,是穗儿的运道好,公子对穗儿不好,穗儿也绝不会怨上公子半分。”
弓真目光带着惋惜,轻轻抚着穗儿的头发,乐声道:“你运道很好,公子绝不会亏待你的。”
穗儿嘤哼一声,扑到弓真胸前,低声道:“公子,你对穗儿真好。”
弓真只觉怀里的穗儿娇躯如火,情欲不禁激动,禁不住朝她的樱唇吻了下去,忽听一把尖锐的声音在屋外大笑,“王绝之,看你如何赢得了我!”
两人连忙分开。弓真心道:“莫非有仇家来找王大哥晦气,动上手来?”
他关心王绝之,奔出屋外,只见王绝之和一人相对而坐,一枚铜壶笔直飞上半空。那人五官齐全,样子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唯一与别人不同的是,他是一个金人。
他头上戴着一顶紫金冠,锦衣用金丝绣了一支金麒麟,左胸还镶了个小金麒麟,两条手臂戴满了金环金钥,十根指头竟戴了二十三枚指环,不时发出叮叮挣挣的磨擦声响,金腰带足足有半尺粗,鞋底虽然不是纯金,鞋面都镶了一朵金玫瑰,他咧嘴大笑,一口牙齿,竟也全换上金牙!
在他的后面,站十名高大汉子,身披黄金甲胃,手持的兵刃也是金光粲然。不过黄金太软,造不了兵器,想来兵刃里头也杂了钢铁锡等的五金。十名汉子身旁,放着五个大箱子,均是黄金铸成,压得地面也沉下了小半尺。
铜壶凌空,将落未落,王绝之则手拈筹矢,欲发未发。
弓真知王绝之和“金人”是在玩耍投壶之戏,他在崔府招婿馆时,即常常目睹馆中少年戏玩投壶,所以也略识玩法。只是投壶之战通常把壶放在地上,以矢掷入为胜,然而像他们此刻将铜壶抛起来掷,却是见所未见。
铜壶一落,王绝之一声:“着!”
立将筹矢向东掷出,筹矢去得不徐不疾,然而竟不朝壶口掷去,而是转向西方飞出!
弓真大奇,无论如何,王绝之绝不是傻子,准头也绝不会这样差劲,“莫非我猜错了,他们玩的竟然不是投壶,而是一门我不懂得的玩意?”
“金人”本来大笑,看到王绝之这筹矢一发,却笑不出来了。
原来,钢壶落到一半,筹矢也发至中途。突然,铜壶向西飞出,势道竟尔快了十倍!这一着气劲内蕴,在半途突然换向,铜壶转折而飞,而且先缓后急,掷壶之人手上劲力运用之巧之妙,委实已达化境。
然而毕竟还是王绝之洞悉先机,技高一着。单凭看到“金人”掷壶的手法,已知壶势是先东后西,扰人耳目。铜壶向西飞出,其势甚快,竟然越过了筹矢。
铜壶再去一段路程,势道渐缓,筹矢的去势依然不徐不疾,终于追过了铜壶,穿过了壶颈之内。
王绝之这时方才微笑起来,弓真拍手赞道:“王大哥,好精妙的投壶绝技啊!”
筹矢进入铜壶,陡地滚了一滚,竟然从壶口反弹出来。
“金人”大笑道:“我早说过,你赢不了我的!”
原来他早有布置,铜壶故意镶有磁铁来算计王绝之。磁铁正面为吸反面为拒,他以反面镶在壶颈、壶底,筹矢是铁所制,自然进壶即给弹了出来。投壶用的筹矢虽有铁制,然而却少人使用,不太流行,常人戏玩投壶时,多以竹木作失,王绝之拿了铁矢,以为铁矢较重,反而更易着力,不以为问题,便着了“金人”的道儿。
王绝之不慌不忙,长身而起,拇指扣着中指,疾弹而出,正中矢尾,筹矢疾飞如昔,“叮”一阵清脆声响,洞穿了壶底,穿着铜壶,嵌进一棵树杆。壶颈磁铁的拒力不断相撞筹矢,铜壶不断振动,发出嗡嗡的声音来。
“金人”笑带嘲讥道:“王公子,输了游戏,拿我的壶来泄愤吗?”
王绝之谈谈道:“不,是你输了才对。”
“金人”道:“你明明是第二掷才进壶,还想抵赖?堂堂琅琊狂人王公子居然赖帐,传了出去,大大的贻笑江湖!”
弓真忍不住插口道:“那是你使诈在先。你的壶……”伸手把铜壶拉出,指着壶颈道:“这里镶了磁铁,不合规矩。”
“金人”道:“你就是弓真?”
弓真道:“不错,你又是谁?”
王绝之笑道:“弓兄弟,且让我来介绍,这位浑身是金的仁兄,便是东海金王金季子先生,天下多金之士,无出其右。”
弓真和王绝之相处十多天,听他谈论武林事故,名人轶事,已不像初到清河时一般无知,总算听过这位海内外藏金堪称第一的大商人。据说此人本名田崇,因在八王乱时囤积居奇,发了大财,疯狂累集黄金,成为金王,甚至改姓为“金”,易名“季子”,取共“季子多金”之意也。
弓真冷笑道:“东海金王又怎样,难道金多的人,便可以诈耍无赖不成?”
他见王绝之两掷方中,无疑是输了,是以一口咬定金季子使诈,方能挽回王绝之这局。
金季子淡淡道:“投壶所投之壶,壶壶不同,一向如此,何以说我使诈?”
弓真欲反诘,王绝之却截口道:“是的是的,金先生的壶极合规矩之至,绝无诈骗可言。”
金季子想不到王绝之应得如此爽快,得意道:“王公子,你虽然输了,也输得君子,不愧为一代人杰。”
王绝之道:“我没有输,输的是你。”
金季子怒道:“什么,原来你还想赖帐?”
王绝之道:“金先生,我想先向你说一个故事。武帝时,有一位投壶高手,叫作郭舍人……”
金季子听见“郭舍人”这名字,心头一震:真蠢,为什么先前我记不起这个人?
王绝之续道:“据记载,这个郭舍人一次御前表演,投壶时弹出再掷,多达一百余次。可见得只要一投得中,筹矢就是弹了出来,投者只需在筹矢落地之前接住,大可以将矢再投。这条规矩既得武帝御口承认,想来是错不了的。对也不对?”
金季子一时哑口无言,哼道:“不用狡辩了,这一局算你投中便是。”
王绝之道:“那目下轮到我来掷壶,你来投了。你已经输了一局,如果这局也是我赢,你便算是输了。”
金季子道:“原赌服输,我心甘情愿。”手一翻,指间夹着一根筹矢。
他用的自然是竹制的筹矢。
弓真心道:“原来他们是藉着投壶打赌,不知他们赌的是什么?”他虽然猜不中两人赌些什么,但值得“季子多金”的金王和琅琊狂人打赌的物事,必定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稀世宝物。
王绝之诡秘一笑,“我掷!”手臂往后挥去,铜壶疾射而出。
金季子笑得更诡秘,喝声:“着!”
竹矢激射而出。
竹矢飞出,犹如强管破空,发出嗤嗤声响。可是比起王绝之的铜壶,毕竟还是慢了一点点,壶、矢一“逃”一“追”,距离反而越拉越远,而且壶势强劲不衷,矢势却是渐缓,眼看是无法追得上的了。
王绝之这一着,却是算定金季子的内力比不上他,竹矢绝没有他的铜壶掷得那么远。
壶、矢势如流星,飞进了茅舍后桑林之中。金季子身后一名大汉随之奔进来桑林之内。
王绝之微笑道:“金先生,这一局恐怕你又得输了。”
金季子笑得比王绝之更愉快十倍,“恐怕未必。”
未见,大汉从桑林走出,手里捧着铜壶,壶中赫然插着竹矢!
弓真立明其理,嚷道:“竹矢是你手下放进铜壶的!”
金季子道:“弓先生,请你说话小心一点,别侮辱了我的名誉。你可有证据证明我没有投中铜壶?你亲眼看见?”
弓真辩道:“你的竹矢去势已弱,根本不可能投中铜壶。”
金季子不屑道:“我的竹矢内力运用之奇,岂是你这乳臭未干,不懂内力的小子所能忖测?”
弓真哑口无言,一时驳不上来,他的确不懂内力,有什么好说的?
金季子道:“王绝之,这一局是你输了。”
王绝之叹气道:“金先生既然硬要我输这一局,那在下也不敢不输了。”
金季子呵呵大笑,蓦地掷出铜壶,才道:“第三局来了,又该是你来投了!”
他这一着极为阴险。先掷壶,再说明,说完这句话后,铜壶已在半空,突然笔直落下,下坠之势比掷上之势更快了数倍。
铜壶瞬间已落至地面,王绝之却还未有竹矢??他掌中的全是铁矢。
王绝之长身一拾,从金季子身前取了一根竹矢。他和金季子相距足足有六尺,这“长身”如何能取得对方身前物事,真是耐人寻味。
他取得竹矢,随即弹出,竹矢擦地而出,竟然后发先至,铜壶落地之前,竹矢已落在铜壶底下,矢尖陡地一个转折,从横变直,铜壶看着便不偏不倚,套进竹矢。
弓真大声叫好,却见铜壶在纳入竹矢之前,突然片片碎裂,竹矢当然“入”不了壶中。
金季子问王绝之道:“你的竹矢有没有投进我的壶内?”
王绝之答道:“没有。”
金季子道:“那这一局是谁赢了?”
王绝之道:“是你。”
金季子盯着王绝之良久,又道:“愿赌服输,你得答应我的条件,是不是?”
王绝之叹气叹得更大声,说道:“是。”
金季子说道:“多谢你了,王公子。”大笑三声,飞身而去,竟丢下五个金箱子、十名手下不理。
十名大汉居然也不跟着金季子一起走,继续站在当场,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王绝之拾起竹矢,定眼瞧着,只是不停叹气,自言自语道:“输了怎么办?输了怎么办?”
弓真从来没有见过王绝之哀声叹气,心道:“令王大哥这位狂人也感烦恼的事,究竟是会是什么?”好奇问道:“王大哥,你输了什么给他?”
王绝之指指那五个金箱子,不住叹气道:“我输了,便得接受这五件阿堵之物。”
弓真听了这话,几乎比王绝之的样子更愣,“什么?!他又使诈、又作弊,竟是要王绝之收下这五个箱子。”
弓真好奇,上前打开箱子,可弓真毫无内力,要打开盖子,着实花了好一番的气力。
弓真道:“王大哥,箱内并无物事!”
王绝之道:“金箱子已经足够重死人了,里面还用得着有什么东西吗?”
弓真想了一想,应道:“说得也有道理。”
他见王绝之是一脸愁相,忍不住又问道:“你输了,便得收下这五个金箱子,假如你赢了呢?”
王绝之道:“假如我赢了,金季子便带着这五个金箱子走路,再也不来麻烦我了。”
弓真怪叫道:“这也算是条件?”
王绝之收起愁眉苦脸,正色道:“弓兄弟,你有所不知,金季子曾经帮过我一位好朋友的大忙,他求我的事,我难以推却。只是这次他的要求,却未免太为难了。”
弓真道:“所以他便提出用五个金箱子作为报酬?”
王绝之苦笑道:“正是。你以为我这样清高,连金子也不喜欢?”
弓真也笑了,“我差点这样以为。你是琅琊狂人,不食人间烟火也不出奇。反正你琅琊王家有的是钱。”
王绝之道:“可惜我跟家人早闹翻了,此刻浪迹天涯,天天需财。我一向大花大用惯了,省不下来,而且我是琅琊狂人,更是不能受气,当然更挣不到钱了。金季子正是知我在需财,以金子为饵,诱我答应为他办事。”
弓真禁不住莞尔,说道:“你既想收他的金子,又不想为他做事,所以你便提出投壶打赌,以决定此事?”
王绝之道:“正是。”
弓真道:“看来你倒真的是非常非常缺钱用。”
王绝之道:“你没听过吗?‘我为之为体,有乾坤之祖,内则其方,外则其圆,其积如山,其流如川。失之则仇弱,得之则富昌。无翼而飞,无足而走,解严毅之颜,开难发之口。钱多者处前,钱少者处后,处前者为君长,处后者为臣仆,君长者丰行而有余,臣侯者穷竭而不足。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是故忿争非钱不胜,幽滞非钱不拔,恐旧非钱不解,个问非钱不发。’如市谚:‘钱无耳,可使鬼。’凡今之人,唯钱而已。故曰:‘君无财,土不来,军无责,仕不往。’这时世,钱就是命,我不缺钱,谁缺钱?”
他说到一半,弓真已笑得打跌。王绝之却一本正经,嘴角也不抽动半丝笑容。
弓真笑翻,掩住笑得发疼的肚子,问道:“金季子求你干的究竟是什么为难事情?”
王绝之反问道:“你有没有听过‘羌人党’这名字?”
第九章真人[本章字数:6793最新更新时间:2008-01-07 13:15: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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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真没有答话,王绝之继续说道:“羌族,原出于苗族,散居于西域。殷周时代的西域,不过是今朝陇右,天水、金城、安郎一带,并非远至前后汉时张骞、班超所通的西域。”
“这个民族野蛮不化,以母亲的姓为姓,以父亲的名为为名,父亲死后,则收纳父亲的妻子为妻(也许自己的母亲,也许不是);兄长死后,则收纳嫂子为妻,所以整个国家都没有摞夫寡妇。他们民风勇悍,好战成性,以力为雄。”
弓真插口:“岂不跟今天中国的情况差不多?”
王绝之点点头,应道:“除了杀人偿死之外,没有其他的法例禁令。羌人勇武,以战死为吉利,病死为不详,而且刻苦耐寒,妇人产子,亦不避风雪。”
弓真道:“你是汉人,当然不知野外胡人的生活的苦处。你以为他们不怕风雪吗?只是身处蛮荒,怕无可怕而已。”
王绝之默然一会儿,答道:“你说的也是。到股、周的时候,西羌多番乘乱作反,与殷人、周人大战多场,各有胜负,殷颂日:‘自彼错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
“到了春秋时代,秦国有一名羌族奴隶,名为无弋爰剑。他在秦国住了多年,后来逃回羌族,将秦人的文明教给羌人,自此羌人即懂得田畜,羌人遂奉无弋爰剑为祖先。”
弓真道:“就像你们自称为黄帝子孙一样。”
王绝之道:“正是,如今羌族一共分为八十九部,有大有小,大者十余万,小者数千人,时有增减,盛衰无常。他们或聚居在汉人地方,或在陇右、西域自据一方,受着汉朝的羁治。后汉末期,政治腐败,官将上下放纵,压逼、屠戮羌人。烧当、吾良、勒姐、封养、迷唐、烧何、当煎、滇零、参狼、先零、牢羌、狼莫、钟羌、沈氏、且冻、传难、巩唐诸族先后反叛,与汉人连场死战,有胜有负,历时百余年,终于被汉军击溃,但是从此羌、汉结成不可化解之深仇巨恨。”
“八王乱起,五胡继之,羌人乘时复起。其中一名羌人,声言羌人一日不建国,一日终被他族所欺,不论是汉人、今日管治北方的匈奴人,也是一样。这名羌人遂号召诸族羌众,联合起来,反抗汉人,也反抗匈奴,这就是今日羌人党。”
王绝之眼中露出佩服的神色,“羌人党成立不过五年,便已席卷陇右七州,号召三十七族共十七万余羌人。此人惊才绝艳,却是冠绝当世。”
弓真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王绝之道:“他就是与石勒合称为当世两位大英雄的迷小剑!”
弓真心神响往,“迷小剑,不知他究竟是一位怎样的英雄人物?”
王绝之道:“据说此人志向广大,有三王五帝之气度,当世人物无出其右。我早想会他一会了。”
弓真问道:“金季子要你办的事,跟迷小剑和羌人党有什么关系?”
王绝之道:“我收下他的五个黄金箱子,就得为他贩运五十辆大车粮食缁重,到天水接应羌人党。”
弓真不明道:“你说什么?”
王绝之解释道:“金季子是名大商贾,什么也买,什么也卖,据说他连父母老婆也曾经卖过,不知是真是假。这一趟,他接了迷小剑的一宗大买卖,就是把五十车粮食缁重送到天水去。”
弓真没有插话,静静听他说下去。
王绝之道:“迷小剑声言要成立羌人之国,天下群雄刘聪、司马睿、李雄、段匹单,甚至是域外诸胡如匈奴、突厥,每个人都不想他成事,都对他恨之刺骨,不欲杀之而甘心的。其中杀胡世家的轩辕龙,更视迷小剑为第一大敌,据说五霸中最少有两霸要临陇右督军,誓言杀迷小剑、灭绝羌人党而甘心。”
弓真大吃了惊,“王大哥,你还要运粮食、缁重到陇右去,岂不是困难重重,必定遇上无数险阻?”
王绝之笑道:“岂只是困难重重,简直是送羊八虎口,九死一生。否则以金季子之狷介成性,焉会给我这五个金箱子作为酬劳?”
他顿了一顿,又:“金季子在这一宗买卖中,所获更是不菲,不在话下,否则他明知奇险,怎会接下这买卖?嗯,迷小剑手头不见宽裕,居然付出巨金以诱金季子送货,可见得天水情况之吃紧,只怕已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
弓真急道:“此行既然如此险峻,那怎么办?”
他没有劝王绝之不去,因为他知道王绝之答应了的事,便是死一千次、死一万次,也是不会反悔的。
王绝之微微一笑,却不答话。
弓真忽然大悟,拍腿道:“你刚才是故意输给金季子的。你根本就想帮他这个忙。”
王绝之淡淡道:“我跟金季子的交情并不怎样,谈不上想帮他的忙。只是迷小剑英雄盖世,我早想会他一会了。”
弓真骇然道:“你只是为了会迷小剑,便为他运粮食到陇右,冒这九死一生之险?”
王绝之大笑道:“别忘记,我是琅琊狂人!”
十名金甲汉子是金季子留下来供给王绝之遣用的,身手俱都不弱。为首一容貌精悍,名叫向忠,正是王绝之和金季子投牙之时,飞身拾回铜壶的那一位。
茅舍后面是桑林,前面是一亩一亩的农田,农田以外,便是人走的大道。五十五辆大车、五十五名车夫早在路上等候,五十辆是货物,五辆则是载人,以供众人轮流歇息之用。王绝之坐的,自然是装潢最华丽的那一辆。
金季子说过,缁重货物须得在十天之内,送到天水。时间仓卒,王绝之半刻也不敢耽误,略微收拾行囊,便要起行。
他来到大车,只见弓真也跟了上来,问道:“你是来送我行?”
弓真摇头道:“不,我是跟你一起去天水。”
王绝之盯着他,“你不怕死?”
弓真道:“死自然是怕的。不过我既想成名,又想冒险,更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前往天水,所以怕死也得跟你一起去了。”
若是换了石虎,自然坚决不肯让弓真跟随,以免弓真死于虎狼路,可是王绝之就是王绝之,长啸三声,拍着弓真的肩头笑道:“你倒真是够朋友得很。好,我便许你一起跟我前赴天水,只是你如果在途中不幸战伤战死,鬼魂可不要来找我算帐。”
弓真道:“这个自然。”
王绝之端起面色,正容道:“还有,我并没有逼你跟我一起,是你自己要去的。所以,五个金箱子我亦不会分上一个半个给你。”
弓真忍着笑道:“是,是。”
他们正欲上车,只见穗儿收拾好包袱,也赶了上来,叫道:“公子,等一等穗儿。”
弓真诧道:“穗儿,你也要去?”
穗儿眼眶一红,说道:“公子,莫非你想丢下穗儿不理了?你去哪里,穗儿都要跟着你,服侍你。”
弓其关切道:“穗儿,此行沿途虎狼密布,极其危险,你还是不去的好。”
穗儿坚决摇头,“穗儿不怕危险!”
王绝之在车上笑道:“弓兄弟,我不怕你跟着我冒险,你倒怕这小丫头跟着你冒险,天下岂有这等道理?我告诉你,如果你不要她跟着你,我也不用你跟着我了。”
弓真满脸通红,无法回答。
穗儿看见弓真的表情,心中大喜,对王绝之道:“王公子,多谢你为穗儿说情。”她再问弓真道:“公子,现在穗儿可以上车了不?”
王绝之含着笑容,忽地笑容一敛,说道:“你们不必去了。”
弓真道:“什么?你改变了主意?”
王绝之道:“主意我倒没有改变,不过我们去不成了。”
弓真本想问王绝之什么去不成,突然,他也明白了。
四周响起得得的马蹄声,震动的稻采飞扬,泥飞水溅。现下竟有上万骑兵同时踏来!
弓真问道:“王大哥,是谁的军队,他们来干什么?”
王绝之答得甚妙:“总不成是你我的军队,更不成是专诚来请我们吃饭饮酒的!”
弓真一想,恍然大悟,无论是哪一方的总不会是件好事。更何况,这里是刘聪的国土,除了他或他部下的军队,谁能来到这里?
大军猛如熊虎,迅速冲至,只见四周密密麻麻、黑压压的,怕不有一、两万人,个个甲胃鲜明,身矫力壮,阵容整齐,旗帜鲜明,士兵或持兵刃、或弯弓持弩,上千枝强弩利箭已对着王绝之一伙人,就算他们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法逃过无数硬弩的强攻!
只见得旗帜两幅,一幅大大写了一个“汉”字,果然是刘聪的军队,另一幅上写了一个“石”字,为首将军赫然正是石虎。
石虎一脸苍白,显然伤势未愈,尚未完全恢复。
弓真喜道:“石将军,原来是你。”
石虎叱道:“战场之上,别无私交。弓真,你住口!”
王绝之却道:“既然战场之上,别无私交,弓真又何须听你的话住口?”
石虎道:“好一个刁嘴的王绝之。你为迷小剑运粮,本将军应该将你万箭穿心,以敬效尤。只是顾念故人之情,如果放弃粮车,让出路途,本将军可免你们一死!”
王绝之淡淡道:“战场之上,既无私交,你又何必顾念故人之情?不如放箭。”头也不回,反手指戳,点了弓真和穗儿的穴道。
他抓住两人的衣裳,发力掷向石虎,叫道:“接住了!”
石虎彷似早料到有这一着,双臂箕张,接住两人,交给身旁卫士,说道:“好好安置他们,奉以上宾之礼!”
卫士应道:“是!”接过两人而去。
石虎道:“王绝之,你把弓真交给了我,却想与粮车同死?”
王绝之道:“君子一诺,重于千金。我答应了人要做的事,定必践诺,除非我死了!”
他站在向忠和一伙金甲武士、车夫身前,显然立意与他们同生共死。
石虎冷笑道:“要你死,又有何难?”令旗一展,千箭齐发。
王绝之双臂一圈,气劲暴涌,没有一枝弩箭近得他三尺之内。
照说对付王绝之这等高手,应该连珠箭发,第一排箭手射完,第二排补上,第二排射完,第一排亦再度就绪,可以再射,如此周而复始,任你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法逃出无休止的箭雨。
然而一射之后,竟然无箭再来。
王绝之回头一看,只见身后众人竟然无人中箭,再看遍地的弩箭,矢头竟然全然皆折断,怪不得无法伤到众人了。
石虎喝道:“这一阵箭断了矢头,是报你当日在崔府舍命救我之德。如今一命还一命,你已无恩于我。”
王绝之道:“当日我并非有心救你。我救的只是弓兄弟和那三名女子而已。”
他不知石虎和张宾的关系如何,是以没有在石虎的部下面前提起“张宾”的名字,他虽是琅琊狂人,无事不行、无话不说,但是也有心细如发的一面,闯祸的事、伤害别人的话,倒是从来不做不说的。
石虎道:“本将军第一箭不杀你,却在第二箭杀你,是谓之惺惺作态,算不上报了你的救命之德。如今我大军退后三里之外,再让你先行一天。明天午时之后,本将军才追杀于你,你能不能逃脱性命,全仗你的造化了。”
令旗一挥,军队层层后退,井然有序,顷刻间走得干干净净。当年晋文公退避三舍,军队依然整齐有条,想来也不过如此。
王绝之喃喃道:“这人口口声声战场之上,不顾私情,偏偏满口皆是还恩报德,真是口不对心之至。”
石虎虽说放王绝之先走一日,可是带着五十大军货物,便是先走九日,也非得被石虎的胡族快马追上不可。所谓放他先走一日云云,不过是让他多活一天,而石虎也得多花一番跋涉而已。
除非王绝之放弃粮车,独自逃跑,还能逃生??这也许正是石虎的心意。
然而,王绝之是个何等执拗的狂人,他又怎肯这样做呢?
王绝之向众人道:“你们受人钱财而已,不该为钱而死。粮车之事,由我负责,你们须得赶快星散逃跑,否则便来不及了。”
谁知车夫、武土木然不动,没有一人应他。向忠道:“王公子,你有所不知,他们受人钱财,正是要为钱而死!”
王绝之不明了他言下之意,目光露出询问神色。
向忠突然一掌拍向大车,大车门户碎裂,他双手力提,拉出一件庞然大物来。
这个庞然大物,竟是一头给缚了口和四足的马匹!
一匹马怕整整有数百斤重,向忠竟能毫不费力的提起,举重若轻,原来竟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手。
他拔出佩刀,斩断缚住马匹的绳子和布帛。那马得脱羁绊,翻身而立,纵声长啸,显得十分欢喜。
向忠道:“此马是大宛名种,日行千里,由清河到华阳,不过一天一夜的路程。”
王绝之越发不明,“清河到华阳?去华阳干嘛?”
向忠道:“主人已快马赶去华阳,将会在孟州恭候王公子的大驾。”
他口中的主人,自然便是金季子。
王绝之叹道:“原来他在孟州接应我,我却只怕没有命去到华阳见他了。”
向忠道:“王公子此话怎说?在下早说过,乘着此马去到华阳,不过是一天一夜的路程罢了。石虎身率两万兵马,马多脚便慢,岂能及你一骑跑得快?”
王绝之冷冷道:“我答应了金季子,要把五十辆粮车平平安安运到天水,交给迷小剑。你如今却叫我单骑去华阳见金季子,我可干不出这种无信无义的事来!”
向忠连出数掌,又打破了数辆大车的门,只见里头满载着石头,连一根草也见不到,更遑论载着什么粮抹了。
王绝之正自奇怪,向忠道:“这五十辆大车载着的,全是石头。另外五十辆满载粮秣的大车,正在孟州等待着王公子。”
向忠又道:“主人早知石勒会派人截拿粮车,是以预备了这条暗渡陈仓之计。一方面在这里布置粮车,引人来攻,另一方面在华阳另行聚集粮秣,目下想来粮秣已齐,只等公子一到,便能启程。”
王绝之道:“金季子猜得到石勒会派石虎来攻我?”
向忠道:“石勒麾下七位大将军,支雄、孔苌正在长江与祖逖对峙,夔安、刁膺留守襄国大本营,石葱、张敬则在秦州围困迷小剑,目下在清河附近的,只有石虎一人。”
王绝之嘿嘿道:“金季子倒是神机妙算,居然算准了石虎不会杀我?”
要知他和石虎共战张宾,他没有对人说过,石虎、张宾更不会向人说起,他对石虎有恩之事,无人得知。
金季子又焉能算出石虎不会杀他?
向忠道:“主人只是料到石虎万万不会杀死弓少侠。刚才看到弓少侠落在石虎手上,小人以为倚仗已失,必死无疑,想不到公子居然和石虎也有故人香火之情,终于拾回了大伙儿的性命,如今想来,真是危险得紧。”
说到这里,脸上犹有惊悸之色。
王绝之心道:原来金季子也不是神机妙算,只是歪打正着罢了。笑道:“你主人能够料到石虎万万不会杀掉弓真,就算不是料事如神的诸葛亮,也是周瑜之流了。”
向忠道:“主人常常说,做买卖的诀窍,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他做买卖的本事这般高,得力于察言辨色、料人奇准之力不少。”
其实金季子老奸巨猾,当然另有后路;纵是他料错了,王绝之与弓真送了命,他最多不过是另找一名运粮人而已,有何损失?
这一招王绝之自然也想到了,只是免得为难向忠这等下人,不致说破而已。他暗暗决定,见到金季子时,定会有教对方好受的招数。
王绝之道:“很好,很好,我骑这匹快马往孟州去,你们呢?”
向忠指着其余九名金甲武士,“大车之中,另外藏有十匹快马。我们将策马分从十个方向奔走,以分散石虎的注意。”
王绝之瞟向五十名车夫与大车,说道:“那他们呢?”
要知道石虎的目标不在人,而在车,只要能够截住大车,阻得羌人党获得粮秣,石虎便算大功告成,甚至巴不得王绝之快点逃掉。是以石虎一军的众矢之的,却是在于这五十辆大车,因此王绝之才有此一问。
向忠道:“他们将会策车狂奔,有多远跑多远,尽量引开石虎的追兵。”
王绝之面色猝变,一字字道:“你可知石虎的行事性格?他追到大车之后,发觉车内全是石头,将会如何?”
向忠答得极快:“这五十名车夫,无一能够活命,而且死得极惨!”
王绝之厉声道:“你既然明知这样,还要他们送死!”
向忠道:“他们此行,明知要死。这是他们每人收下五十两金子的代价,明码卖命,公平得很。”
王绝之怒不可遏,重重掴了向忠一巴掌,捆得他牙血直喷,怒道:“五十两金子,便要买起一条人命?”
向忠脸颊由红变青,由青变紫,高高肿起了一块。他呸声吐出了两颗血淋淋的臼齿,用手接住,面不改色道:“乱世之中,五十两金子有时甚至可收买到十条人命。”
王绝之狠狠盯着向忠,良久,方才从齿缝道出话来:“你,说,得,不,错。”
向忠又道:“他们如果没有五十两金子,自己和一家妻儿都得饿死。有了这五十两,虽然他们死了,妻儿却可活下去,如果你是他们,你选择哪一样?”他的目光带着嘲弄的神色,“你以为我们这样做,是仁慈还是残忍?这班车夫还当我们是大恩人哩!”
王绝之苦涩莫名,纵声长啸,飞身上马,绝尘而去,啸声凄苦切切,连连不绝。
向忠看着他的背影,说道:“这样的真人,生逢这样的乱世,怪不得要变成狂人了。”
杀人佛经
第一章九死一生浑闲事[本章字数:8830最新更新时间:2008-01-07 13:19: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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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一所宅院,临于大河之前,形貌古拙。
宅畔挖了一条大沟,引水入宅,河水流进大如宝塔的水车。水车位于大冶炉之旁,车叶运转、鼓动风箱,冶炉火焰更猛,宅院氤氲白茫一片,难以视物。
金季子精赤着上身,穿着一条犊鼻,满头满身大汗淋漓,本来戴满身体的诸般金器:金冠、金项圈、金镯、金指环、金腰带、金靴统统不翼而飞,至于那一口金牙,因他紧闭的嘴唇,谁也瞧不见。
看见滚烫的金汁从冶炉流出,金季子露出笑容,像是亲眼看见亲生孩子出生的父亲。
还得再练七次,金汁里头的杂质才能尽除,成为十足纯金,可以铸成形状、锻造花纹。金季子手下造金人才虽多,但只有他本人才可以冶出、炼出、铸出、锻出完美无暇的金器出来。
因为世间绝没有人像他对金这样专注、这样忠心,忠心得像佛图澄对着他的佛、葛洪对着他的道,谢伯对着他的剑,那么的一心一意、一往无悔。
这时,一个人、一匹马,人似风、马如龙,人如龙、马似风,陡然而至,奔到金季子的身前,陡然而停。
马,是来自大宛的良种名驹,人,自然是王绝之。
金季子见到王绝之,满怀欢喜。他来华阳,本来就是为了等候王绝之。
他一脸堆笑,露出满口金牙:“哈哈哈,原来王公子除了轻功快绝,乘马也是快绝,我本以为你在午时之后方能赶到,谁知大清早你便到了。”
王绝之一言不发,飞身离马一而起,迎面一拳往金季子挥去。
金季子大吃一惊:“王公子,你干什么?”使出“分金手”,左右两臂顺起顺落,截住来拳,低步急退。
但是王绝之这一拳来势太急,金季子反应虽快,招数虽妙,毕竟还是挡之不住,一拳正正击中嘴巴,金季子精心铸练的金牙和着尊贵的鲜血喷出。
金季子的武功虽然比王绝之低上许多,本来也不至于一招便被打塌嘴巴,但是他作梦也想不到王绝之一人来到、二话不说,立时动手。这样一来,别说是动念挡架退手,连头脑也摸不着,已然中拳。
王绝之得势不饶人,乱拳打出,叠声喝道:“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这冷血无良的大财主、大恶霸!”
金季子中了一拳,痛得头昏脑胀,吓得心胆俱裂,一身气力消失得无影无踪,任由王绝之打得杀猪般的大叫。
东海金王富甲天下,手下高手岂会少了?见到主人受袭,纷纷扑出,最厉害的兵器、最狠毒的招数纷纷朝王绝之身上递了过去。
王绝之袍袖一拂,先来的四人只觉内力扑面,呼吸停窒,攻出的招式再不能递出半分。王绝之乘此空隙,正正反反再掴了金季子数十巴掌。
这时,一柄刀、一把剑、一根枪同时攻至。
刀、剑倒还罢了,那根枪招沉力雄,直夺王绝之小腹的大赫穴,正是临漳山、火齐坞的独门绝技“火齐枪法”。这一枪使得招拙藏繁,去势内力非同小可,尽得火齐枪法的精萃。
王绝之脚尖外撇,避开刀剑,左右跃进,喝道:“火齐枪法何足道哉,看我一招破除!”戟掌如刀削下,枪杆一分成二,掌心一翻,朝来人面上抹了一抹。
江湖谁人不知王绝之武功绝顶,这一抹下来,使枪那人哪里有命在?那人掩住面门,惨叫了几声,忽然发现自己还没有死去,脸上也没有什么痛楚,方才省悟:王绝之那一抹根本没使上内力!
高手一潮一潮的涌上,瞬息之间,王绝之击退了十一名高手。他见来袭高手越来越多,情知无法再殴打金季子下去,往后一跃,身形如炮弹飞出。
这记弹跳去势急如流星,给他撞到,哪还得了?众高手识得厉害,四散闪退,无人敢阻。
金季子爬起身来,摇摇欲坠,身旁侍从连忙扶着他。他骂道:“饭桶!”
腿功连发,蹴得身旁的人一个一个飞出,有的甚至发出喀喀的骨裂之声。
他的金牙给打脱了三颗,鲜血不住流出,除了鼻青目肿之外,全身都给王绝之打得红红青青、淤淤肿肿,痛楚难当。但他自然深知王绝之手下留情,没使出真力,否则一轮重掌打下来,非得把他打成一团肉酱不可,他又岂能安安稳稳的站在此地?
王绝之见到金季子的狼狈模样,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
金季子怒道:“你干嘛出手打我?”
若非对方是武功盖世的王绝之,若非他明知王绝之适才留了手,若非他有求于王绝之,以上三项只消少了任何一项,他早已遣令这里众高手一起涌上,把这个打得他一脸霉气的狂人千刀万剐了。
他,东海金王金季子,自从成名发达以来二十年,何曾吃过这样的大亏!
王绝之冷冷道:“我王绝之做的事情,从来不会向人解释。不过若然不告诉你,你这一生也不会服气。你可还记得那五十名车夫?”
金季子摸不着头脑:“什么车夫?”
他的牙齿崩缺,嘴巴破风,说话的声音又是含糊,又是古怪,极为可笑。
王绝之道:“就是你给了他们每人五十两、然后送他们去死的五十名车夫。你恃着几个臭钱,草菅人命,我就瞧不上眼,揍你一顿泄愤!”
金季子心道:那伙贱民受人钱财,替人消灾,原来就该死!可是见到王绝之凶神恶煞的样子,哪里敢吭出半句话来?
王绝之道:“你是想说他们受你钱财,就得替你消灾、心甘情愿为你送命,对不对?”笑了一笑,淡淡道:“如果他们不是死得心甘情愿,刚才我便不是揍你一顿,而是把你砍成五十截,以祭他们在天之灵了。”
金季子又气又怒,心道:我操你这个狂人的五十代祖宗!为了这些死不足惜的贱民,你便来耍弄老子。如果有机会,老子不把你砍个五十截以祭我的金牙。我不姓金,跟你姓王,叫王季子!心中怒极,脸上却是不露声色,只是捧着金牙,重重呼痛。
王绝之道:“我愤已泄过,私事办完,再说公事。你要我押运的粮食大车,已经预备好了吗?”
金季子一直担心王绝之揍人泄愤之后,拍拍屁股便走,不再管押运粮食之事,此刻听他提了出来,方才放心,点头道:“一共是八十辆大车,正在路上等候,随时出发。”
王绝之忽然感到身后一股凛冽的杀气。只有第一流的高手、杀过无数的人,还得正要杀人的时候,才能发出这种逼人如剑的杀气。
他不假思索,冲天拔起,扭过身来,见到身后人的面貌,心下一凛:哦哦,原来是他,怪不得杀气如此旺盛!
他正欲劈掌而下,教训这位吓了他一跳的仁兄,忽然见到另一人突然阻在他的身前,身法快得有如鬼魅。
王绝之看清对方的容貌,一笑道:“如果我用武功胜你,不算英雄!”瞬息之间,身形转折七次。
他转了七次身法,那人一样转了七次,仍然拦在他身前,轻功之高,竟不在张宾之下。
王绝之自然知道,来人轻功虽高,武功却是远远不及自己,只需出掌驱逐,那人不得不退。可是琅琊狂人王绝之是何等执拗的一个人?要他出掌发招逐开来人,岂不是自承轻功不及?
这是他万万不会做的事。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肚腹微微鼓起,蓦地喷气而出,身子飞退向后,快胜闪电流星,正是易步易趋的绝招“夫子奔逸绝尘”。诀窍是以丹田喷出真气,加速去势,以气御轻功,的确是举世无双的身法绝学。
那人轻功虽高,却也相形见拙,与王绝之的距离拉远至六尺,况且王绝之是后退,他却是向前跑,这轻功比拚,始终是逊了一筹。
王绝之得意非凡:“伏飞鸟,我还是胜了你!”提气一冲,冲出了伏飞鸟的拦截。
等他冲出,一把大刀早在等着他,拦腰朝他劈去,持刀者正是刚才杀气旺盛那人。
王绝之对持刀者可不如对伏飞鸟那么客气,一拳击出,以硬破硬,大斩刀被他的掌风荡开,第二拳已到持刀者的胸口,持刀者无法再进招,只好回刀招架。
只一招之间,王绝之已转守为攻。
王绝之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轮到我进攻了了!”
攻势连续不断,一拳未中,又是一拳、又是一拳、又是一拳,每拳均运足了内力,似乎他对持刀者心痛恶绝,立心不把对方打死,也得打个半死不活、受伤残废,方始罢休。
金季子连忙叫道:“伏飞鸟,快点拦住王公子!”
王绝之一拳正欲击中持刀者的胸膛,伏飞鸟的身子像一张纸般硬生生**两人之间,身法诡奇莫测,果然不愧是以轻功闻名江湖的飞鸟坞坞主。
他不愿伤及伏飞鸟,然而这拳的气劲已发出了一半,却如何收力?
只见王绝之脸色蓦地转青,非但将余下一半的其力撤回,拳头竟然还能发出吸力,将已出的拳力也吸收回来,半点也伤不着伏飞鸟。
这招名为“亢龙有悔”,是王家易学神功最最难练的一招,却没有太大的用途??高手交战时,只会唯恐出招不够狠、内力不够强,唯恐对方不快死,哪有花上许许多多日日夜夜的苦练,换回一招撤回内力的功夫?
也只有王绝之这样执拗要强的人,方会花了整整一年时光去练这记既无聊、又无用的“亢龙有悔”。
王绝之出道多年,这次还是第一次用得着“亢龙有悔”,大笑道:“一年苦功,终于没有白费,果然好玩得要命!”
在场自然无人听得出这句话的含意,不过既然王绝之是琅琊狂人,说出一些疯疯癫癫的话、做出一些疯疯癫癫的事情,也没有人觉得奇怪。
伏飞鸟抱拳道:“多谢王公子手下留情。”一脸坦然。
他以为王绝之武功卓绝,撤回掌力是易如反掌的事情,谁知内里大有乾坤,如非王绝之刚巧练成了“亢龙有悔”,他的一双脚已跨进鬼门关了。
金季子道:“王公子请住手。高先生和伏坞主是我重金礼聘回来,偕同公子此行,以为助拳的。他们得闻公子武功盖绝当代,难得一见,忍不住印证几招,以作请益而已。”
高先生就是持刀者。他叫高玉,是横行东北的一名独行大盗,好淫掳掠,无所不为。他奸过淫过掳过的人,从无活口,刀下杀过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江湖中人无不对他切齿痛恨,欲杀之而甘心。只是他武功既高,人又机警,眼下当逢乱世,人人自保不暇,也无人制得了他。不过刚才若非伏飞鸟及时反身挡住,这位人人欲杀之而甘心的杀星已被王绝之一拳击碎五脏六腑。
王绝之冷冷道:“这种引证并不好玩。”
金季子居然也承认:“的确不好玩。凡是会致命的玩意,都不会太好玩的。只是王公子武功天下第一,怎会失手于高先生、伏坞主二人之下?这是大家深知不疑的。”
王绝之道:“不错不错,假如我连他们也打不过,又怎能将数十辆粮秣运到天水去?不如死掉算了。”
金季子默不作声,以示默认。
高玉冷冷道:“出手向你讨教,是我高玉的主意。我对金先生说,我向来独来独往,不会屈于任何的号令之下,金先生却要我受你节制,我说:‘嘿嘿,这可得王绝之的武功胜过我才成。如果他不如我,该当他听我的号令才对。’”
王绝之道:“如今你知道我的武功比你高了,要不要再打一场?”
高玉道:“不用了。大丈夫光明磊落,胜了就是胜了,败了就是败了,你的武功之高,系我生平仅见,佩服佩服。”
他杀人虽多,奸淫虽众,对于武功方面,倒还不失为一名汉子。
王绝之道:“如今你肯听我的号令?”
高玉道:“不错,你武功高,你是英雄,我高玉甘心为你差使!”
王绝之道:“我想你明白两件事。第一,武功高的人未必是英雄,英雄也未必一定懂得武功。像你这样的人,武功就算比轩辕龙还要高,也成不了英雄。”
高玉一生唯力是图,见到王绝之武功的神奇高绝,早就折服,此番虽是听到了逆耳之言,也不愿出言驳斥??如果换作由别人说出来,早就给他乱刀分尸了。
王绝之道:“第二,我的武功如果比不上你,你便不想听我的号令。然而你的武功既不如我,我又怎用得着你的帮忙?”
高玉听得呆住,但为王绝之气势所慑,答不上话来,低头道:“你既不用我帮忙,那就拉倒算了。”
王绝之问金季子道:“金先生,我有一事想请教。”
金季子说道:“请说。”
王绝之道:“高玉向来独来独往,为什么他为你效力?”
金季子迟疑着,这本该是他和高玉的协定,可是在王绝之坚定如铁的眼光下,却不由得不和盘托出来:“这阵子势道不好,豪宅巨户已给来来往往的军队杀得掳得干干净净,余下来的则家家户户联结成坞,共抗外敌,下手大不容易。所以嘛,高先生本来是‘上’草为寇,逍遥快活的,现在也不得不‘下’海当一当护院,以谋稻粱了。”
王绝之道:“你给了他什么好处?”
金季子道:“一千两金子。”
一千两金子虽然不是小数目,可是要使动高玉这样的高手为他卖命,而且干的还是如此危险的事,数目可就绝对不多,反而是少得可怜。可见得高玉的境况确实窘迫,金季子的压价也是压得太狠辣了。
高玉听见金季子连这个也透露了出来,脸上也落得尴尬的神色。只是对话的两人均是他不能得罪的人,如果出言截住他们的对话,更形小器,只得装作若无其事,任由两人讨论他的窘迫状况。
王绝之道:“一千两,你全数付给他了?”
金季子笑道:“当然不是,你看我像是这样的蠢人吗?他如果失手,我岂不是血本无归?”
王绝之左看右看,金季子虽然缺了几颗金牙,并且给他打得一脸霉气,顾盼之际,眼神仍露出狡猾精警的光芒。
他点头道:“你虽然是一名给打得鼻青目肿的倒楣鬼,却绝非一名蠢人。你只付了订金给他?”
金季子给王绝之揍了一顿,还出言揶揄,气炸了心肝,强行忍住怒气道:“不错,先付三成,事成后再付余下的七成。”
王绝之道:“先付三成,那是三百两金子罗!”
金季子道:“不错。”
王绝之道:“三百两金子,就是遭逢这个比金贵的乱世年头,也是一笔很不少的数目,足够十口之家舒舒服服的吃上一辈子了。”
金季子道:“不错。”
王绝之道:“那我便放心了。”反手一抓,捉住了高玉的脉门。
高玉惊道:“你,你干什么?”脉门受制,半边身子酸麻,什么气力也使不出来了。
王绝之叹道:“你跟我本是一路的人,此来是为了跟我并肩作战,在情在理,我无法杀你。只是我如不杀你,又怎对得住给你杀害的无数亡魂?我见你也还是一条汉子,今日便放你一条生路,但你以后再也不能害人了!”
他内力涌出,高玉只觉上身如遭火烧,下身如坠冰窖,寒热交煎,两股截然不同的内力在丹田相合相冲,痛不欲生,惨叫数声,便已晕了过去。
王绝之使出了睽卦的一招“上火下冰”,将高玉丹田内力折腾得半分不剩,方才松手。
金季子叹气道:“高先生武功高强,作为公子此行的开路先锋,不无助力,我才以重金邀他过来……”
王绝之冷冷道:“我可用不着这样的开路先锋。”
他何常不知,一人难以敌万,有高玉这样的高手作为臂助,对已大为有利,可是要他跟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高玉合作,倒宁愿战死算了。
金季子看着手下抬走了高玉,说道:“八十辆车大车,一共一百六十名车夫,轮流行车。这一百六十人,全部是身手矫捷的好手,上马能战、下马也能战,而且均是百发百中的神箭手。有他们同行,不啻一路精兵。”
王绝之道:“你居然有一路精兵,看来你的手下倒真不少。”
金季子道:“在乱世做商贾,跟官兵当贼差不了许多,没有一定的实力,怎做得了大买卖?”
拿着掉了的牙齿,犹自疼痛难当,心道:若非我吩咐了手下放你进来,就是以你的身手,也未必能够闯进这里。真是失策!
王绝之见到金季子摸着嘴巴,心里偷笑,忽然见到了一条狗。
这狗是一条寻常的黄狗,没有任何特异之处。这种狗的肉质最美,远胜世间诸狗,王绝之也不知吃过多少回了。然而这狗似乎一点也不怕王绝之吃掉它,走到王绝之的脚下,一边乱吠,一边乱嗅。
金季子道:“这条狗叫皇甫一绝,也是我专诚请来助你一臂之力的。”
王绝之怪叫起来:“皇甫一绝?”
若非他见到金季子一脸严肃,不像说笑的样子,早就把这条乱吠乱嗅的“皇甫一绝”一脚踢到九霄云外了。
金季子道:“不错,皇甫先生跟尊驾的名字一样,也有一个‘绝’字。”
王绝之叹气道:“我的‘绝之’不算绝,这条狗居然叫作‘一绝’,才真的是绝不可言。”
忽听得一名女子道:“这名字是我取的,你认为取得不好?”
只见这女子面如美玉,目似明星,随随便便挽一个高髻,身上随随便穿一件白色长袍,随随便使用一根带子扎住,隐约可见里面什么也没穿,只消拉开带子,便纤毫毕现。她却是毫不在乎,随随便便的踢哒着鞋子,走到王绝之的身前。
她的肩头赫然站一支纯白色的老鹰,老鹰顾盼间神骏异常,一双鹰爪深深陷进了女子的肩头,隐约见到长袍下被抓的鲜血,女子却是似乎毫不觉疼。
王绝之见到女子,瞧了她足足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论谁见到这样的女子,都会说不出话来。
女子说话的语音温柔得像雪花,语气却比王绝之还要坚定强硬:“皇甫一绝的鼻子天下无双无对,这就是它的一绝。”
金季子拍手道:“英绝眼力最精,皇甫一绝鼻子最灵,绝无艳驯兽之技举世第一,是为‘鸟、兽、人三绝’。王公子得他们相助,此行必事半功倍。”
王绝之道:“原来姑娘叫绝无艳。”
皇甫一绝见到绝无艳,再也不睬王绝之,走到她的身后厮厮磨磨,显得极是亲热。
绝无艳道:“英绝和皇甫一绝负责为我们探路,看看前路有没有埋伏。”
王绝之不得不承认,用一支鹰和一条狗代替人来探路,的确是一条高明的计策。无论如何,鹰能见到的、狗能嗅到的,总比人所能知道的为多。
他喃喃道:“鹰的肉太韧,人家的兴趣不大,倒还罢了。这条狗味道太好,恐怕探路不成,反而给人烹了下来补身。”
绝无艳说:“皇甫的武功很好,不会给人烹掉的。”
王绝之听得目瞪口呆,傻了,“这条狗也懂武功?”
绝无艳道:“轻功倒还可以,练内功时,皇甫总是静不下来,那就差了一点,功力比不上英绝那么精纯。”
王绝之拍着额头道:“傻子,我以为我傻,居然有人比我还要傻上十倍百倍。”定一定神,才道:“你的鹰眼力第一,你的狗嗅力第一,你呢,你又有什么第一?莫非是耳力?”
绝无艳道:“说得好,我正打算多养一支耳力第一的编幅。”
王艳之道:“你既然不是蝙蝠,那你的一绝究竟是什么?”
绝无艳淡淡道:“我也什么了不起,不过皇甫和英绝的话,只有我才听得懂,皇甫和英绝亦只肯听我一人的话。”
王绝之道:“‘公治长,公治长,南山有支羊,你吃肉,我吃肠’,你有公治长的本事,已经十分了不起了。”
绝无艳道:“那我够资格跟你一起上路吧?你不会像对付高玉那样对付我?”
王绝之赶紧道:“不会,决计不会。不过我还有一事相询。”
绝无艳道:“王公子还有何赐教?尽管请问不妨。”
王绝之道:“这些鸽子有何奇技?是懂得高深武功,还是眼耳口舌鼻心有过人之处?”
他指的绝无艳身旁的两笼鸽子,每笼装有十支,一共是二十支。
绝无艳摇头道:“统统不是,这些不是我养的。”
金季子插口道:“这些鸽子是我给你们的。”
王绝之拍掌笑道:“金先生真是有心人,定是恐防我们途中嘴馋,故意留这一群鸽子给我们,红烧鸽子,确是世间美味。”
金季子轻咳数声,忽然问道:“王公子,你可知你运着这批粮食,有什么人是欲除你而甘心的?”
王绝之眨眨眼道:“你倒说来听听。”
金季子道:“石勒麾下七大将军的孔苌、支雄分率五万精兵,将天水包围得水泄不入。如果他们知道有人运送粮食援助迷小剑,至少分出两、三万军队来对付你。”
王绝之耸耸肩道:“这个我早就预料到了。你还忘了提石虎,他发觉我使了一招金蝉脱壳,不衔尾追来才怪。”
金季子道:“迷小剑一伙人意欲成立羌人之国,是胡人汉人的公敌。为了将他歼灭,杀胡世家和石勒也尽释前嫌,一起参与此役。单就在天水,杀胡世家已驻了一霸三雄十一友,可说是精英尽出。如果给他们知道你去救援迷小剑,恐怕杀胡世家也顾不得你是汉人,尽倾高手也得将你杀灭。”
王绝之道:“还有没有?”
金季子一口气道:“除了杀胡世家之外,鲜卑的慕容、字文、拓跋、段四大族亦尽倾高手,据说李雄也派了人来,誓杀迷小剑而甘心。江左的司马氏则由祖逖亲自率领七十七名高手到来,其中还有许多人是王、谢两家的子弟。”
北方乃是刘聪的地头,是以司马氏、李雄、鲜卑四族、杀胡世家均无法遣派军队进攻羌人党,只能派高手前来合夹。
王绝之听了一大堆高手的名字,却毫无害怕之心??世上根本没有令他害怕的事情。他道:“我问你这几支鸽子是不是用作红烧的,你倒罗哩罗唆的喋喋不休,述说什么高手沿途找我晦气,难道不觉得答非所问吗?”
金季子道:“此行奇险无比。这两笼鸽子均经训练,一笼飞回来,一笼飞到天水,如果你通上了危险,可以放出鸽子,向我或迷小剑任何一方求援。”
王绝之大笑道:“迷小到此刻自顾不暇,哪里有余力救我?如果遇上了连我也不敌的危险,凭你这副德行,焉能救得了我?这两笼鸽子,看来还是红烧最妙!”
大笑声中,王绝之偕同八十辆大车、一百六十名好手车夫、一名轻功高手、一个女人、一条狗、一支老鹰、二十支鸽子,浩浩荡荡的往天水而去。
金季子目光远送王绝之离开,手里还握着三颗血淋淋的金牙,眉毛拧成一团,不知心中想些什么。
他的亲信唐阿訇道:“主人,这王绝之如此辱你,难道你便放他轻易离开?”
金季子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我不是放他走,而是放他走进鬼门关。”
第二章快刀和汤[本章字数:5967最新更新时间:2008-01-07 13:20: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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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吹牛,王绝之出道以来,只有他盯别人的梢,从来没有人盯过他的梢??他的轻功这样高,谁盯得了他的梢?
可是如今他领着八十辆大车,犹如拖着八十块又大又笨重的绊脚石,再也没有更容易被盯上的目标了。
他们在出发的第二天,就给盯上了。
盯梢的一共有四拔人。
第一拔只有一个人。那是一名老得头发眉毛和胡子牙齿统统掉落一干二净的老人,额上的皱纹多得几乎到了头顶心,谁也猜不出他的年龄??因为谁也没有见过像他这么老的人。
王绝之总觉得老人有点眼熟,不知从何处见过。谁都知道王绝之记性超群,否则也练不成一身绝世睥睨的武功,况且这样老的人,只消见过一次,是决计不会忘记的。偏偏王绝之却半点也想不起来。
老人虽老,身手却是半点也不老,四拔人之中,倒以他的身手最为矫捷。
王绝之一伙人不停行军十二个时辰,轮流在车内休息,老人却一身甲胃武装,健步如飞,连鸠杖也不用,连跑十二个时辰,精神却半点倦容也见不着。
第二拔是两名妙龄少女,长得一模一样,一看就知是双生姊妹。王绝之对她们的兴趣最大,多次从车后仔细查看过她们的容貌,发觉一姝颊下有一颗小痣,另一姝则没有,这便是两女面目唯一的分别。
至于她们的发髻服式,相差可就大了。一个梳着凌云髻,一个梳着随云髻;一个额贴鎏金花黄,一个耳挂珍珠耳环;一个衣裳杂裾垂膝,赶车时下罢飘带,翩然若似仙子,一个被服褂裳,赶车时阳光掩映衣衫,曜耀目光,有如游龙乘云。衣饰争妍斗丽可说是难分轩轾。
两女也雇了大车,轮流赶车、轮流休息,赶车时还不忘取出荔枝、槟榔、桑椹、石榴、薄桃、柑桔诸零食来吃,看她们优闲的神态,活像出门郊游的名门淑女,哪里有半分盯梢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