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1 / 1)
这个“试思”就是“试想”,“尝试着去想一想”。总之我觉得更像是一种假设。这两种理解究竟怎么才对,不可能把古人从地下请出来问个明白。但是至少可以容许从这两个思路去理解,看怎么才更通。比如贾平凹,他是写小说的,但很多文字写得有点诗意。我就可以在他的书上写个批语:“试思贾平凹当初发愿不写小说,而去写诗,那会写出什么样美妙的诗篇来呢?”就是这个意思。脂砚斋这条批语其实就和另一条批语“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差不多,也是一种设想之辞。只不过一个是赞扬曹雪芹的诗才,一个是赞扬他写传奇剧本的能力。对后一条批语偏偏戴不凡也不这样理解,他把这条批语断句为:“余谓雪芹撰此书中,……”还在“书中”后面去拟补一个“诗词”的字眼,不但意思变了,文字也不通了。
杜春耕:其实这两种断句都是一样的。
邓遂夫:怎么会一样呢?戴不凡添了一个衍文——“诗词”,把这两个字加方括号补进批语中,成了“余谓雪芹撰此书中〔诗词〕,亦为传诗之意”。他就以此得出一个结论:曹雪芹仅仅是撰写了“书中诗词”,因而并不是这部书的作者。所以我以前反驳他的文章中,就说他是自己添一个东西来作为靶子。
杜春耕:戴不凡这样做当然不对,他那样断句我也不太同意。但是我感到如果按你的断句,戴不凡的观点也解释得通。
邓遂夫:解释不通。他那种“增文解经”的断句,的确能达到说明曹雪芹不是“撰此书”,而只是“撰此书中诗词”的人的目的。但按我这样断句,“余谓雪芹撰此书,中亦有传诗之意”,只把抄误的“为”字校改为“有”字,“中”字也就成了“其中”的意思,这就明明白白地传达出曹雪芹确是“撰此书”的作者。怎么能和戴不凡那种否定曹雪芹是《红楼梦》作者的观点联系得起来呢?
杜春耕:你的这个断句,我以前看得最仔细了。我为什么认为有了“雪芹撰此书”也不影响戴不凡的观点呢?因为曹雪芹假如有二次创作的话,这个“撰”字也用得上。古人编书就叫“撰书”,他把别人的文章编在一块儿也叫“撰书”。如果曹雪芹根据(别人的)一部稿子再去改编,也可以叫“撰书”。这个“撰”字同样可以适用。
邓遂夫:你这样看,戴不凡可不这样看,所以他才去改那个批语。
杜春耕:所以我说戴不凡多此一举嘛!我知道戴不凡要强调的意思——他认为有这个“撰”字,他的观点就被否定了;其实有这个“撰”字,对他的观点并没有妨碍。
《红楼梦》成书问题对话录(14)
邓遂夫:他并没有否定这个“撰”字,但只承认是撰了书中诗词。
杜春耕:他等于说是曹雪芹光写了诗词,没写其他的。但实际上我认为,对他来说要不要这样断句,一点关系都没有。
邓遂夫:怎么没有关系呢?不那样断,“雪芹撰此书”就是铁定的了。像他那样断,就可能证明曹雪芹只是撰写诗词的人了。
杜春耕:其实“若云雪芹批阅增删,则开卷至此这一段楔子,又系谁撰?”已经说明这是雪芹撰写的了。戴不凡也承认这个楔子是曹雪芹写的,那么这个“撰”字又有什么关系呢?哪怕书中只有百分之十的东西是曹雪芹写的,都可以说是他“撰”的。这个“撰”字对戴不凡没有什么妨碍。
邓遂夫:戴不凡认为原创意义的作者不是曹雪芹,他当然不否认曹雪芹作了一些修改工作,作了一些改编整理工作。改编也可以称编撰。
杜春耕:可戴不凡当时没有想到哇。他的观点是,曹雪芹在石兄的旧稿《风月宝鉴》基础上,妙手新裁,出了一部《红楼梦》。现在就有这么一个问题。我理解这段批语,“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等于是说:“《红楼梦》这本书要题成《风月宝鉴》不太合适,因为在(改编过的)《红楼梦》里,《风月宝鉴》的内容比较少。”现在他为什么又要把这个第三稿题为《风月宝鉴》呢?就因为曹雪芹原来曾经有过一本书叫《风月宝鉴》,这本书是曹棠村写的序,现在棠村已经死了,他们现在看着这个新改出来的稿子,再想想曹雪芹原来的那本《风月宝鉴》,两边一比,虽然关系不是太大,为了纪念曹棠村,还是勉强地把《风月宝鉴》这本书作为全书的书名——对这句批语,我就是这么理解的。
邓遂夫:你主要是把稿本的先后顺序理解错了。我想再问问你:你认为这段批语是不是针对着楔子中“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这句话来批的?
杜春耕:对呀。
邓遂夫:既然是针对这句话来批的,那么在时间上就应该是在甲戌年或甲戌年所形成的那个本子上作的批语,不会批于甲戌本以前。因为甲戌本以前所作的批语,一般都规范成双行夹批了。现存甲戌本的前五回在过录时没有采用双行夹批的形式,但也是过录成旁批的。所以凡是甲戌本上的眉批,从理论上说都只可能是阅评甲戌本手稿或甲戌定本形成以后所加的批语,绝不可能是在书名叫《风月宝鉴》的那个书稿上批的。而且这条批语所针对的甲戌本楔子,不仅把历次书稿的名称都罗列上了(甲戌本之外的本子,没有一种是把历次书稿的名称罗列完了的),同时还提到了最终“仍用《石头记》”的情况。所以这条批语里的“睹新怀旧”,也只能是“睹”甲戌再评以后的《石头记》新稿,而不是“睹”《风月宝鉴》那个旧稿。
杜春耕:不。一个人只要是了解整个成书过程,即便是在今天才来把这个批语写上去,也是可以的,我刚才的那个解释也是能讲通的。
邓遂夫:你怎么解释是另外一回事。我现在要说的是,这个眉批既然是直接在甲戌本楔子“题曰《风月宝鉴》”这句话的上面,又明确称《风月宝鉴》是“雪芹旧有”之书,就只能是后期的批语,绝不是《风月宝鉴》那个稿本上的早期批语。加之这条眉批又是从后来的脂砚自藏本上过录下来的,单从时间上就已经反映出是在后来成书的《石头记》稿本上写下的,是针对着楔子上提到《风月宝鉴》这个“旧稿”而发的感慨。
杜春耕:这绝对是正确的,百分之一百对,百分之三千都对。
邓遂夫:既然你承认是针对这句话,在时间上就不可能是比甲戌本《石头记》更早期的批语。
杜春耕:对,我同意呀。
邓遂夫:那他为什么要这样批呢?就是要说明:在《风月宝鉴》这一旧有之稿上,过去曾经有过棠村作的序,所以在这个新稿的楔子中再次提到这个书名,就是对棠村的一种纪念。
杜春耕:你这个就不通了。假如说曹棠村就在《风月宝鉴》这一稿上来题这个词……
邓遂夫:不是题这个词。
杜春耕:作过序言。那么“故仍因之”的“故”字,你想想,就没有用了。
邓遂夫:怎么没有用呢?他说“棠村已逝”,所以才在甲戌本的新稿上把《风月宝鉴》这个曾经用过的名字再写上去,以资纪念嘛。
杜春耕:哪儿写出他的名字了?
邓遂夫:我是说写上《风月宝鉴》的书名。
杜春耕:当时书名本来就叫《风月宝鉴》嘛,何必再写上去呢?算了,不必再解释了。我希望你去想一想“故仍因之”这四个字,什么叫“故仍因之”。当初在那个稿子上有棠村的序言,现在就仍然使用《风月宝鉴》这个书名。这就是“故仍因之”。“因”什么?“因”的就是——原来书名叫《风月宝鉴》,我现在还叫《风月宝鉴》。这才叫“故仍因之”。
邓遂夫:我理解,“因之”,是把过去的旧名再写进楔子里,不是说要把《风月宝鉴》再作为新稿的书名。
杜春耕:不要再具体地争论下去了。反正对于《红楼梦》成书过程这个问题,我的理解是:这个书,最早写的时候就有一本《石头记》,还有一本《风月宝鉴》,两个都是最早的。这两个书稿是并存的。但是现在(流传下来)的《红楼梦》,主要是根据《石头记》那个稿子演变过来的。脂砚斋他们更这么认为。而且在脂砚斋他们的心目中,《风月宝鉴》这个稿子根本就不值一提。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的时候,就是把《风月宝鉴》里面的环、瑞故事跟《石头记》里面的金玉姻缘这两个内容澄出来,形成一个新的矛盾,这样来写这个书的。所以里面大量保留了《石头记》里很平淡的故事——像四十九回这样的;也保留了少量《风月宝鉴》里面的风月故事——当然整个内容和原来的《风月宝鉴》已经很不一样了。但是为了纪念曹棠村,还是勉强把现在这个第三稿的新书名,仍然定为《风月宝鉴》——这就是批语所说的“故仍因之”。
《红楼梦》成书问题对话录(15)
邓遂夫: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睹新怀旧,故仍因之”这条批语,仍然还是批在《风月宝鉴》那本书上的。只不过那是一本“新”的《风月宝鉴》,怀念的却是更早期的一本“旧”的《风月宝鉴》。而甲戌本上有这条批语,只是把那本“新”的《风月宝鉴》上的批语抄录保留下来而已。“睹新”,睹的是《风月宝鉴》,“怀旧”,怀的也是《风月宝鉴》——是不是这样?
杜春耕:对。
〔根据录音整理,略有删节,并经杜春耕先生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