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梦魇成谶(1 / 1)
漫天阴霾,荫蔽皓月,挣破苍穹的点点疏星像垂死者的眼睛,暗淡而诡异。
荒野上,一个紫衣少女跌跌撞撞地穿行,仓皇而迷乱,渺小得就像苍茫大地上一只落群的蚂蚁。
“这是哪儿……这是哪儿?”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脑海,脆弱而无助,耳畔更有阴风阵阵,侵肌裂骨,寒彻心髓。
猝然之间,有一双手自黑暗中浮出从背后抱住了她,动作轻柔而迫切。
“谁?!”少女惊恐地回头,竟然看到了那张令她朝思暮想、没齿难忘的容颜——剑眉星目,皓齿薄唇,英武高傲的鼻子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这世间最完美的侧影。一抹淡淡的笑容绽露在他迷人的脸上,粉碎了怀中少女的心。
她的瞳仁迷离扩散,一时间神魂飘荡,失声道:“是你,萧……萧暮阳,你真的是萧暮阳……”
萧暮阳微笑不语,可是搂着她的双手却已渐渐松开,那如阳光般闪亮惊艳的容颜竟也如迷雾一样开始无声地退却、消散。
“不,不要走。”她疯了似地朝他奔过去。夜色中,他渐行渐远的模糊身影竟依旧美得令人窒息。
檀郎玉貌,英雄气魄,这就是让她倾心迷恋多年的萧暮阳。
为了他,她可以不顾一切,就算前方有深渊万丈,她也要朝着他奔跑。
一脚踩空,深渊竟真的出现了!
“啊——”尖啸的呼喊回荡在山谷,她的身子一直往下坠,却似乎永远也坠不到底。绝望和恐惧扼住了她的咽喉……
有一片红光血一样漫上来,她感到一个冰冷但充满磁性的声音利箭般刺入耳膜——“你以为你很聪明,其实,你很蠢。”
天亮了,梦中跌落悬崖的少女终于惊醒,额上冷汗涔涔,一颗心脏狂跳不止。那句不知是咒骂还是警告的话语仿佛依然回响在耳畔,是如此真切可感——“你以为你很聪明,其实,你很蠢。”
说话者的声音那么好听,既熟悉又陌生,仿佛从某个未知而遥远的时空踏浪而来,一语道破了命运的玄机。她莫名地感到一阵寒凉和恐惧。
门外传来了礼貌的敲门声,一个男人的声音传进来:“罂儿,你起来了么?”
少女听出了那是她的师兄——燕惜绝,于是,她不再去拼凑那渐渐消散在脑海里的梦境,转而长舒了口气,冲着门口喊道:“快了。”而后便穿衣下床。
梳妆镜前,少女竺罂已经梳洗完毕。她年方二八,已然出落得亭亭玉立,娇艳动人,贫寒的身世和生活的苦难未曾在她的身上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屈指一算,来无双门已经六年了。
她原本出生在一个纯朴的乡村,那里的人几百年来一直过着一种为活着而活着的简单生活。而她却喜欢复杂和刺激,在她的内心深处还有一种强烈的征服欲望。十岁那年,他们平静的生活终于被一场百年不遇的天灾打乱。无止境的大旱逼得他们全家不得不逃往别处,却又路遇强盗。逃荒的难民身上本就不会有多少钱,若连那仅有的食水都被抢去,那等待她们全家的只有死。
在那危急关头,萧暮阳出现了,他以一人之力将五个强盗打得满地找牙。在竺罂的记忆里,他就是梦中的那个样子,英雄的气概、檀郎的脸,还有那轻灵如燕又威猛如虎的身法。她依稀记得他教训完那些强盗后走到她面前,蹲下身子,伸手拂拭她眼角惊慌的泪,轻声道:“我叫萧暮阳。”
坦白说,萧暮阳的确不是一个为善不欲人知的大侠,对于好事,他向来是敢做敢当的。
后来,竺罂得知,那个萧暮阳就是当今江湖上名气最旺的侠客,不仅长得英俊潇洒、一表人才,武功堪称天下无敌,为人也很仗义,从十六岁起纵横江湖十几年而深得人心,尤其是各路女侠,对他的仰慕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于是,为了使自己有机会再见到萧暮阳,竺罂只身来到无双门拜师学艺,她也要涉足江湖,也要出人头地,要为自己赢得一个和萧暮阳相当的地位。她喜欢萧暮阳,从十岁一直喜欢到现在。
门外的燕惜绝已经等得不耐烦了,竺罂终于“哗啦”一声把门打开了。
燕惜绝比竺罂大了整整十岁,二十六岁的他面容冷俊而忧郁,唯有在看见竺罂时会流露出暖融融的笑意。从她来无双门的第一天起,燕惜绝就对她非常好,像一个大哥哥那样照顾她,甚至还会像影子一样追随在她左右。
“什么事?”竺罂问道。
燕惜绝道:“今天师父放假,我带你出去玩好么?”
竺罂粲然一笑,道:“好,我有个秘密想跟你说。”从小到大,她的秘密只会跟燕惜绝一个人说。
燕惜绝很荣幸地笑了一下,牵起她的手,道:“走吧,到了目的地后,我洗耳恭听。”
初春的原野上荡漾着自由和浪漫的气息。阳光涤尽了俗世的尘嚣,亦将严冬的风刀霜剑悄悄藏进了脉脉青山苍翠碧绿的笑靥。
清幽的小径边有野花点点,蝴蝶精灵一般穿花而过,花粉纷纷扬扬地落满它们纤长的触须。
看着陶醉在春日美景中的竺罂,燕惜绝说:“罂儿,我……也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他选择了这个美丽的地方和这个美丽的季节,打算鼓起勇气说出深藏于心中六年的感情。因为,这一刻,竺罂终于长大了,是一个小姑娘了,而不再是那个懵懂可爱的小女孩。
“你哪儿有什么秘密呀?好吧,算你有。不过,你让我先说嘛。”竺罂孩子一般地撒着娇。
燕惜绝淡淡一笑,轻轻点了点头。
竺罂拉着燕惜绝在草地上坐下,纯澈如水的眼波扫过远处的青山,忽而变得深不见底。她轻声道:“师兄,这些天,我总是做一个类似的梦。”
“噩梦吗?”燕惜绝显出关切的神色。
竺罂不知道那究竟算不算噩梦,因为在那看似恐怖惊险的梦境中却出现了他——萧暮阳。
有他的梦怎么能是噩梦呢?
她回避了燕惜绝的问题,转而道:“师兄,你……知道萧暮阳吧。”
当这个名字传入燕惜绝的耳朵,他那一贯冷漠如深潭的眼神中似是忽而泛起了片片涟漪,嘴角浮起一丝温馨的笑意,道:“当然知道。为什么突然提到他呢?”
“他,是个英雄吧。”
“当然,怎么,你对他很感兴趣?”
提到萧暮阳,竺罂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但是,继而又被一层浓浓的失落取代,她黯然道:“我对他感兴趣有什么用?人家对我又不感兴趣。他好像是活在天上的人似的,和我们这种人,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看到竺罂那副失魂落魄的表情,燕惜绝却“噗嗤”笑了,道:“说出来怕吓着你,我和萧暮阳……其实还蛮熟的。”
竺罂瞟了他一眼,嘘声道:“可别告诉我说只是因为他某年某月救过你一次。”
燕惜绝见竺罂不信,有些气急道:“他何止救过我啊,我也帮过他不少忙,我们可算是长达三年的‘盟友’。”
竺罂的目光充满怀疑地扫过燕惜绝的脸,道:“哄谁啊,萧大侠会要你当‘盟友’?那你还呆在无双门干什么?”
提起自己为什么回来无双门,燕惜绝心底禁不住泛起一阵酸楚,但是仿佛是为了在竺罂面前证明些什么,他情愿撕开旧日的伤口:“实话告诉你吧,我来无双门以前一直跟着昔年名动江湖堪称武林绝艳的‘百草仙子’柳鸳蝶学医。她的丈夫——仁义大侠风吹雨就是萧暮阳的结义兄长。”
“真……的?”竺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要是有半句假话,我把脑袋输给你。”燕惜绝的语气中糅合着些许骄傲,看到竺罂那副即兴奋又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决定告诉她更多。
自他懂事起,他就是无父无母孤儿,被坏人利用,天天到街上行窃。直到六岁那年的某一天,他偷了柳鸳蝶的钱袋。
十四岁的萧暮阳抓住了他,把他扭到柳鸳蝶面前,道:“敢偷我嫂子的钱袋?还不道歉!”
柳鸳蝶见他可怜便询问他为什么行窃,得知了他的遭遇后,竟答应收他为徒,教他学医。他那个很有江湖气息的名字也是萧暮阳一时兴起为他取的。萧暮阳说“惜”有怜惜不舍的意思,“绝”却是决绝无情的意思,两个大相径庭的字凑在一起很有意思。
竺罂听得心驰神荡,忍不住道:“原来……原来你有这么大的秘密!好过分,瞒了我这么久!”
燕惜绝却道:“可是……这并不是那个我要告诉你的秘密。我其实想说……”
竺罂根本不理会,道:“对了,你都怎么称呼他呀,他到底算是你什么人啊?”
燕惜绝无奈,只得道:“我一直喊他‘暮阳哥哥’。不过那都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暮阳哥哥,暮阳哥哥……”竺罂忘情地念叨着这个称呼,那张在记忆中、梦境里不断闪现的容颜又一次占据了她的脑海、她的心神。不自觉地,她垂首喃喃道:“自从六年前他救了我们全家,我就……就好喜欢他。”
“什么?”燕惜绝差点吐血,道:“罂儿,你是开玩笑的吧,他……他都可以做你爹了。”
竺罂的脸颊绯红,道:“这个嘛……我才不在乎呢,照你说的,六年前,他就已经二十八岁了,可是他的样子就如同十七八岁的少年一般。我相信,他不是凡人,他简直是天生的梦中情人。”
燕惜绝看着她那双憧憬着幸福的美丽瞳仁,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躁,他凑到竺罂面前,急急道:“罂儿,女孩子家的,你可别乱说话。他其实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完美。”
“他就是那么完美,师兄,你相信我,我是认真的。在我心里他就是完美的!虽然好像很遥远,但是,有你在,其实他并不远是不是?”
燕惜绝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道:“罂儿,你不是说有秘密要告诉我么?你做了什么梦?”
“我就是梦见他了。我的秘密……就是要告诉你我真的好喜欢萧暮阳。”兴奋之下,她显然已经忘却了梦中那句真切可感的警告或咒骂。
竺罂还说,除了萧暮阳,她不想嫁给任何一个男人。她温柔的语声竟是如此坚执,每一个字都像一柄小巧但锋锐的刀,一下下割碎了燕惜绝的心。
“对了,师兄,你的秘密是什么?”竺罂终于暂时从萧暮阳的话题中跳了出来。
燕惜绝黯然转过了头,背对着竺罂生生咽下了那些徜徉在口中的告白,掩藏感情一向是他的专长,虽然心里在滴血,表面上的他却只是淡淡道:“我的秘密……已经没有必要说了。”
竺罂却继续问道:“师兄,你又是究竟为什么要离开柳鸳蝶,来到无双门呢?”
燕惜绝凄然叹了口气,道:“因为……因为我无意中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情,而且,那时正值柳姑姑临产,她不想再让我留在他们身边。”
至于那些不该知道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任由竺罂磨破了嘴皮,燕惜绝也没有再透露半个字。多年前窥到柳鸳蝶含泪缝制一个鹅黄色荷包时的情景以及那些无意间游离于她口齿间的喃喃泣诉是他这一生最不应该知道的秘密。
既然不该知道,他又何必让更多的人知道?
几天后,燕惜绝离开了无双门。
临走时,竺罂伤心得哭了。因为燕惜绝的离开,往后她所有的秘密都只能埋藏在心底,腐烂或者发芽,都不会再有人聆听,更不会再有人给她讲萧暮阳的故事。
少女的眼泪像初春的雨,缠绵而哀戚,垂首拭泪的瞬间,心里默念的却分明还是那个人的名字——“萧暮阳”。
燕惜绝却说:“我会去长安,去侠义山庄找萧暮阳,介绍他给你认识。”
竺罂马上破涕为笑,但却仍心存顾虑地道:“你……不是骗我的吧?”
燕惜绝的手轻轻抚过竺罂俏丽的脸颊,道:“罂儿,我从没骗过你,也永远不会骗你。今生今世,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