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二夏】 中蛊 同生且共死(1 / 1)
白紫苏自从和师父吵了一顿之后,一直担心他会把自己的计划告诉爹爹,没想到几天下来,爹爹和师父那里毫无动静,倒是傅寒石还时常来寻她。
二人在谷内四处走走,看着傅的满面春风,她不好意思告诉他,自己恐怕出不了谷了。他浑然不知,见她提不起一点兴致,以为她即将离开父母,心有不舍,仍对她温言软语,关心备至。这天他送她回院,却看见守在外面等待的百里无羡。傅寒石对百里无羡一直心怀感激,见了他,估计是找她有事,于是客气了一番便离去。
紫苏和无羡两人前后脚走进了厢院,彼此皆无言。
不见还好,一见他,她就想起昨晚师父离去后,他看自己的眼神和他问的话,到现在都觉得怪怪的,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兀自摇摇头。
他道:“大仙让我带给你一样东西。”
她问:“他自己怎么不来?”
他听出她话语间还有点负气的成份,淡然一笑,解释说:“老人家叫我给你这样东西,说如果你接受了,就表明你不生他的气了,他便不把你和傅寒石的事情说与你爹。”说罢,他摊开手掌,拨开纸包,上面躺着一颗红褐色的、类似于松香或琥珀的胶丸。
“搞什么名堂啊?”她瞧着那形状不太规则的丸药,不知师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此乃和气丸,通滞气,平肝郁,并非什么稀罕物。”
她拿起那颗丸药,放到鼻尖嗅了嗅,问:“这是用什么做的啊?看起来和其他黑糊糊丸药不一样。”
“是用胶虫分泌的紫胶掺了蜂蜜,再将草药包裹而成,大仙说,那天说了你,完全是为你着想,你着实不该再同他置气,枉费他一番心意,这个东西,收下便吃了罢。”
她想起那天跟师父顶嘴,也觉得自己太过放肆了些,把那东西拿在手里对着阳光,转来转去的看,却不吃,又问:“师父还说什么了?”
“大仙说,天下再找不出这样荒唐的师徒了,师父被徒弟骂,却反跑过来给徒弟送礼讲和,果真是世风日下。”
他用大仙的语调,却说得一本正经,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一口含住了那颗胶丸,胶丸有点甜滋滋的味道,在口中慢慢融化,中间似乎包裹了一个什么东西,没留意便被自己咽了下去。
他看着她吃完了,又说:“既然吃了,不如现在和我一起去见见大仙吧,也好缓和一下关系。”
她点点头,跟他一同去了。
见到师父时,他正坐在八仙椅上,一旁的桌子上放着坛酒,一旁陪他对饮的,居然是和她分开不久的傅寒石。
他见他们来了,招呼道:“小紫苏,来来来。”
她皱眉道:“你们这是?”刚才百里明明说是师父有意等她来和解,怎么会有傅大哥在此,待看向他时候,发觉他也是一副稀里糊涂、摸不着头脑的表情。
扬希舟若无其事道:“莫奇怪,为师今天找你们来,是有话同你们说。”他问她说:“刚才我叫无羡给你送去的胶丸,你可吃了?”
“吃了啊。”她道:“师父,你要说什么,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他接着说:“吃了便好,方才我同无羡说那是和气丸,实际是骗他,此胶丸,是同生蛊中的雌蛊,食用之后,胶质化掉,露出内裹的蛊虫,不出一个时辰,即可与人活为一体,人活虫活,人亡虫亡,反之亦然。”
三人一听,皆吃一惊,紫苏大叫道:“师父,你给我下蛊?!”
百里无羡急道:“此蛊如何?”
他扫视了一下众人,说:“无毒无害,不必担忧,不过——”他故意顿了顿,看大家都屏了气听他如何说,才道:“同生蛊分两种,雌蛊和雄蛊,你方才吃了它,即种下了雌蛊,等蛊虫复苏之后,它便要开始寻找雄蛊虫,三个时辰内感应不到,便会自行死去,到时候,受蛊之人也会……”他停下不说,看着紫苏。
大家都懂他的意思,人亡虫亡,虫亡人亡。
紫苏觉得浑身像浸在冰水里一般动弹不得,脑子也一片空白,完全没想到师父会下此狠手,难道就是为了阻她出谷?
傅寒石登时慌了神,问道:“那雄蛊现在何处?”
扬希舟这时不知从哪弄出来一个小盒子,打开了,里面是一枚胶丸,百里无羡认出来,这枚和刚才紫苏吞下的那个一模一样。
“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紫苏,你再把这个也吞下吧。”傅寒石一面说,一面去拿盒子里面的东西。
“慢着!”百里无羡劈手制止了他,严肃地说:“不可服下。”
他抬眼,直视扬希舟道:“《星野览志》有载,澜江幻水河一带有虫,幼年时雌雄同体,待成熟后分离为二,亦雌亦雄,一虫即死,无论相距多远,和它从同一母体上分裂出来的另一只也必定会立刻死去,这种虫被人叫做同生共死。有人把同体的雌雄二虫炼成双蛊,称同生蛊,单独服用毫无功效,然而若同时服下,则形同剧毒,只会令人当场死亡。大仙,你给紫苏服下的,可是此蛊?”
扬希舟居然微笑地点点头,赞许道:“无羡果真聪明。”
百里无羡听大仙夸他,丝毫高兴不起来,上前痛声疾问:“大仙你为何?!”转眼看了一眼紫苏,她仍是怔忪着,彷佛还没从师父的话中回过神来。
“大仙,还有何办法化解此蛊?”傅寒石此时也意识到时态的严重性,面露寒光,逼问他道。
扬希舟此时亦收敛了颜色,道:“这同生蛊亦是情蛊,据说,总有痴男怨女在信誓旦旦之时,各自吞下雌雄蛊,以示同生共死之决心。”他看向傅寒石,又道:“我这大徒儿与你甚是情投意合,甚至要与你私奔出谷,我听说后,颇不放心,不知傅大侠可愿意吞下这枚雄蛊,从此和她生死相随?”
三人听完他这一席话,一阵哆嗦,傅寒石心中像煮开了的沸水,翻腾个不停,他吃是不吃?吃,那便意味着以后她死,他便得跟着一起死,爱情固然可贵,可他还不想把自己的命绑在别人身上;可不吃,便是要眼睁睁看着她去死,他做不到。他着实没想到这位人人敬畏的江湖前辈一句话就把他逼到了这个地步,这一刻,脑海中蹦出来的,竟是些什么“红颜祸水”、“英雄难过美人关”之类乱七八糟的想法。
白紫苏这时候已经缓过神儿了,看着师父,心中说不出是悲是喜,只觉得麻麻地凉。她见傅寒石颤悠悠地伸出手,去拿那盒子里的胶丸,却被一只手上前,“啪”地一声盖住了盒子,却是百里无羡——他的脸色已经难看至极,说:“不可!你若服下,那小姐的命岂不是和你拴在了一起,日后,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对她负责!”
傅寒石听这话也对,方才,他只想着自己的命受制于她,倒是没想过她的命也得同他一样,果真是生死同命啊,便大叹道:“是啊这简直是下生死咒啊!大仙,我与紫苏是真心相许,可你为何一定要用这个法子来证明我的心,难道就没其他办法了吗?”
扬希舟摇摇头,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傅寒石无奈苦笑一下,看向紫苏,紫苏恰此时也看着他,目光一遇,却又转向一边,听她低声说:“师父,你好狠的心。”竟然一把抓起桌上那个盒子,打开拿出那个胶丸便要吞下。
“紫苏!”
“不可!”
大家惊呼道。扬希舟眼疾手快,一个如来弹指,隔空打落了她手里的东西,把它从空中接住,他冷哼一声,说:“想死?没出息!我怎么教出了你这么一个徒儿!你那天亲口对我说你喜欢这个傅寒石,如今为师给你们机会,成全你们,你又情怯了。”
“我只是不想害傅大哥。”她含了泪,哽咽道。
“我看你根本就是不想和他同生共死!还妄谈什么‘喜欢’、什么‘苦乐与共’?”
听了这话,她抖得更是厉害,一手扶住身旁的八仙桌,几乎站立不稳。
“大仙!”百里无羡此时已经忍无可忍,怒道:“现在哪里是说这些的时候,还是快些想办法把蛊解开才是!”
扬希舟白了他一眼,把药丸劈手往桌上一撂,说:“说了无药可解,唯有让另一人吞了这幅雄蛊,两人只要都活着,就相安无事。”
说罢,他冲着傅寒石叫道:“你还看着我做啥,难不成让我吃啊!时间不多了,你倒是吃、还是不吃啊?我大徒儿的命就在你手上了。”
傅寒石紧紧抿着嘴,脑子里天人交战,看着那胶内若隐若现的一只小虫,就像看□□一样(其实比□□还可恶,本来活得好好的,不知啥时候就得赔死),他忽然哀叹一声:“罢了罢了,只当我上辈子欠了你的,这辈子便和你同命相连吧。”说着,就要去拿桌上的东西。
“让我来吃,我懂医术,能治自己的疾病,很少出谷,与人亦无过节,不会招来意外横祸,我来吃,小姐活下来的机会就更大。”百里无羡这时毅然说道,之后不由分说,抓起丸药就吞了下去。
白紫苏和傅寒石皆看呆了,一时无人做声。
扬希舟看到这一切,竟然偷偷笑歪一边的嘴,不过他立即恢复正色道:“说得有理,你吃,强过他吃。”
然后,他转向傅寒石,表情真诚,略带歉意道:“傅大侠,对不住了,老朽出此下策,无非是想看看你对我大徒儿是不是一片真心,如今看来,你确是个有担当的,可惜,你犹豫太久,没及时抢到那枚雄蛊,为了无羡的安全,我不能允许紫苏跟你一起出谷冒险了,不然,一边是女儿,一边是爱徒,无论那个有了闪失,那白涵竹都要记恨我一辈子的了。”这番话说得荒唐不经,又合情合理,傅寒石刚才已经出了一身冷汗,现在听了,只是下意识地喏着。
他又转去给紫苏说:“白紫苏,为师常常教导你,做大女子亦要有所担当,做决定前,扪心自问一下,看看是不是对得起别人,也对得起自己!过去是我太惯你,才让你如此任性,今后,你就算为了无羡,好好呆着这谷里吧,休要再想着不切实际的事。”
说完,他凑到百里无羡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喉咙里像压低了笑一样,咳了两声,也不管无羡朝他异常惊讶地张了张嘴,自己背了手扬长而去,活脱脱一个无忧无虑的活神仙的样子。(刚才是哪位把人搞得一惊一乍~)
白紫苏看着师父走远,才慢慢扶着八仙桌腿,瘫跪在地上,泪痕满面。
十日后,傅寒石千跪万谢过白涵竹、百里无羡等恩人,带着几位伤口已无大碍的兄弟,黯然离开白芷谷。白紫苏为他送行,一路沉默,临别,伸手塞给他一张纸片,说了声:“傅大哥,对不起。”他摊开那纸一看,是个生肌养骨的方子,字迹清俊舒展,寥寥数行,注明了药材、用量以及用法,一时心酸感慨,抱拳道:“紫,不,白姑娘,我傅寒石今生虽与你无缘,却不悔有此时光,还请多珍重,他日若有需要之时,在下一定倾力相报!”
四个月后,傅寒石在崎关寻到了那伙强盗的踪迹,带人一路寻去,找到了他们的老巢,两队人马奋力对抗,死伤无数,幸亏后来官府带兵前去相助,终于把这伙行凶作恶的强盗悉数逮捕。期间,傅寒石以一敌十、勇不可挡,却因旧伤复发,力竭而亡,沧州一刀,从此永绝江湖。
据说,白紫苏得知此事后,面无表情,亦没掉一丝眼泪。
对此,世人皆说,天下第一美人冷血薄凉,伤尽英雄心。
后来,这话由一些病患伤者传到白芷谷,百里无羡听罢,依旧一派云淡风轻,并不作言语。待一一把人诊治完后,他出了院子,径直往谷内的一座山崖上走去。
那里似有青烟腾起,一簇簇的纸钱漫天飘散,他停在崖边,蹲下来,对身旁那位来此祭烧多时的人,轻声安慰道:“你记得他,他会懂的。”